依照毛延壽的策劃,第一步是通知石顯,說呼韓邪接到警報,國內發生叛亂,非趕緊回去鎮壓不可。事起倉猝,無法親自迎娶寧胡長公主回國。希望兩個月之後,在邊界迎親。
這個要求當然不會被拒絕,於是第二步,折簡邀客。其中也有史衡之。特別帶了口信去。請他格外早到,另有要事拜託。
史衡之如言照辦。一到賓館,是由胡裡圖接待,引入靜室,屏退從人,他用對待自己人的那種態度,輕聲說道:「我家單于對史公仰慕已久,以後還要請多多關照。」
史衡之一時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好冠冕堂皇地答說:「兩國和親,便成一家。若有可以效勞之處,自然不敢推辭。」
「好說,好說!」胡裡圖順手取過身旁的一個小包,遞到史衡之手裡:「區區微物。聊表敬意。」
「不敢當。謝謝!」史衡之不經意地將布包放下。
「史公,」胡裡圖慫恿著:「你何妨打開來看看。」
打開來一看,史衡之又驚又喜,竟是一方溫潤無瑕的美玉。
看他的表情,胡裡圖知道說話不必有何顧忌了。「史公,以後有什麼你覺得應該見告的消息,請隨時賜示。」他說:「過一天我再約史公詳談。」
「好,好!一定效勞,一定效勞。不過,這麼貴重的珍賞,實在不敢領。」說著,史衡之將那塊玉推了回來。
明知他是假客氣,但推來讓去有好一會的麻煩,亦覺無味。胡裡圖正在思索,該怎麼樣一下子就能讓他老實收下,勿作虛文?只聽外面高聲唱道:「貴賓到!」
這是個好機會,胡裡圖急忙將玉往史衡之懷中一塞,用匆遽的聲說道:「快、快!請收好,別讓他們看見。」說罷,一躍起身,迎了出去。
貴賓已經登堂了,是石顯與馮野王。接著匡衡等人,陸續而至,濟濟一堂,不下二十位之多。做主人的,有意周旋。
作客人的,特別是石顯,覺得大功將成,心情開朗,所以彼此醉酢之間,情緒相當熱烈。
開筵入席,匡衡坐了首席。但呼韓邪不斷在敷衍的對象,卻是居次的石顯。酒過再巡,主人捧爵說道:「這一次入覲,多蒙各位照應,感激不盡。尤其是石中書。我還替石中書找了好些麻煩,真不好意思。」
「言重、言重!」石顯笑容滿面地說:「為來為去,為的是兩國和好。今天有此美滿結果,我們的心力不算白費,是件很值得安慰的事。」
「可惜,」匡衡接著:「不能叨擾單于一杯喜酒。」
「是啊!」呼韓邪蹙眉答道:「實在是國內出了麻煩,不能不趕回去。」
「只好明年單于送長公主歸寧的時候補席了。」
「對,對!」呼韓邪緊接胡裡圖的話說:「那時一定請各位好好兒一醉!」
「說不定,」史衡之湊趣接口:「還要請吃紅蛋!」
「紅蛋?」呼韓邪不解地問胡裡圖。
「漢家的風俗,生了兒子,要拿雞蛋染紅了給親友報喜。」
「原來這樣叫吃紅蛋!哈、哈,一定,一定,一定請各位吃紅蛋。」
呼韓邪樂不可皮,笑得鬍鬚飛張,聲震屋瓦。客人也笑,有的是陪著他笑,有的是覺得他傻態可掬,不由得笑了。
笑聲中出現了一個人,令人注目,是毛延壽。
「毛延壽為列公上壽。」
他的態度從容得很,從侍者手裡取過一爵酒,緩步上前,首先奉敬的是匡衡,而就當快走到席前時,呼韓邪突然出了聲音:「石中書,」他是突然想起的神態:「我們說件事,這老毛我要把他帶走。」
此言一出,舉座動容。毛延壽卻會做作,三角眼幾乎睜圓了。大出意外與困惑不知所措的神情卻擺在臉上。
「單于,」石顯還怕聽錯了,特意問一句:「你是說要把毛延壽帶走?」
「對,那天在上林苑,我沒有看得太清楚,如果不把老毛帶在身邊,我就不知道送來的是不是真昭君?」呼韓邪緊接著又說:「石中書,你請放心,等長公主一到,我打發他跟送親的人,一起回來。」
「噢,噢,原來如此!」石顯慢吞吞地回答,借此籌思對策。他在想:只要毛延壽肯合作,帶走不妨。這樣想著,眼角不由得瞄到毛延壽臉上。
毛延壽卻很沉著的,臉上隱隱有躍躍欲試之色,在石顯看來頗似有借此建功之意。這就比較好辦了,石顯徐徐答說:「單于要帶毛延壽走,如今他不是宮廷的畫工,連皇上都不須奏聞,無非加發一道關符,方便得很。不過,毛延壽你自己的意思如何?」
「全憑相爺作主。」
「我怎麼作你的主!你自己決定。」
「我?」毛延壽使個眼色:「現在沒有差使,閒人一個,如果相爺肯發關符,我落得去玩一趟,過兩個月跟送親的差官一起回來。」
「好!關符我一定給你。」
「多謝石中書,」呼韓邪接口:「這樣就很圓滿了。」
因為有此一段友誼的表現,席間十分熱鬧。不過石顯總像有樁心事在心頭。當夜不便作處置,第二天一早,把史衡之找來商量。
「你看,該不該放毛延壽去?」
「相爺不是答應呼韓邪了嗎?」
「答應的事可以不算,另外想法子搪塞。」石顯說道:「他去有利有弊,你看如何?」
史衡之受了呼韓邪一方價值不菲的美玉,自然向著外人,不過他的說法很聰明。
「好在毛延壽的『命根子』在相爺手裡。」對於毛延壽的去留,雖未明白表示意見,但意思已很清楚,認為不妨讓毛延壽跟了呼韓邪去。石顯本沒有這樣的想法,此刻聽了史衡之的話,決定維持諾言,隨即進宮面奏。
皇帝的第一心願是能夠留下昭君,其次才是殺毛延壽。
如今第一心願已可達成,而況將來還可以治毛延壽的罪,所以對石顯的奏報,頗為滿意,很誇獎了他一番。然後,興匆匆地親自將這個好消息去告訴昭君。
昭君的心情很複雜,有些沒來由的不安,也有些對韓文抱歉的感覺,當然更多的是興奮——想到能夠長伴君王,得遂始願,亦不免在欣喜之外。還有好事多磨的感慨。
「呼韓邪在上林苑窺探過,本覺得韓文也是美人,如果不是毛延壽,又何致於有此波折?如今也不必去提它了!昭君,」
皇帝很起勁地說:「等韓文一動身,我立刻就封你為妃子。你喜歡用那個名字做名號?」
「昭君不知道,只要,」她道出了心聲:「能夠光明正大地侍奉皇上就好。」
「光明正大?」皇帝想了一會。點點頭說:「我自有道理。將來的名號一定讓你滿意。」
「多謝皇上。」昭君提出一個要求:「請示皇上,可否准昭君去看一看韓文?」
「可以,可以!也是應該的。明天我就派周祥送你去。」
姊妹相見,離情潮湧,執手私語,到了應該回宮的時候,猶自依依不捨。
「二姊,你請吧!」反是韓文催促:「回去晚了,許多不便。」
「不要緊,我再坐坐。」昭君從手腕上捋下一隻綠鐲子,遞了過去:「三妹,這只鐲子你戴著!」
「不,不!」韓文雙手推拒:「二姊鐲子是一對,拆散了不好。」
「我們姊妹不是拆散了嗎?」昭君指著另一隻手上所戴的玉鐲,「這一隻,是母親給我的,親情所奇,不便奉贈。送你的這一隻,原是皇上所賜,我已跟皇上奏過,准我轉贈。三妹,你不必客氣!此去風塵僕僕,萬里荒涼,三妹為我受苦,實在於心不安。區區微物,亦說不上報答,只不過見物如見人而已。」
「既是二姊這樣說,我就腆顏拜受了。」
於是昭君拉過韓文的手來,親自替她將鐲子戴上,眼淚卻忍不住一陣陣流,滴在鐲子上,顯得玉色格外鮮艷。
韓文當然也很傷心,不過比昭君來得堅強,所以反而勸慰:「二姊,你不必為我難過,我覺得能夠這樣,總強似在後宮埋沒。」
「三妹,你能夠這樣想,我很安慰,你儘管放心去吧,我自會提醒皇上,格外派人照應伯父、伯母。」
「多謝二姊!」韓文又說:「還有大姊、四妹。」
「這更不用你惦念,我自會就近照應。三妹,塞外嚴寒,你的身子並不算好,千萬自己保重。」
「是,我知道。」
正談到這裡,周祥在門外大聲喊道:「要事面稟。」
確是要事,慈壽宮派人來通知,太后召見昭君及韓文。
當著皇帝、皇后、馮婕妤、昭君的面,太后問韓文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心甘情願代替昭君遠嫁塞外?」
「是!」韓文毫不含糊地說:「回奏皇太后,韓文心甘情願。」
「我可再提醒你,如果嫁過去以後,日子過得不如意,有怨言了,或者平時語言不當了,洩漏了真相,這,」太后神色凜然地說:「這可不是兒戲之事。」
「皇太后請釋慈懷,韓文此去,一切利害關係,都已徹頭徹尾想過,決不敢絲毫疏忽,貽患國家。」
「好,好——」太后頗為嘉許:「果能深明大義!」
「多謝皇太后誇獎。」
「皇帝,」太后突然提高了聲音喊。
「臣兒在!」
「從今天起,」太后指著韓文說:「她就是王昭君。」
「是的,」
「從今天起,她就是寧胡長公主。」
「正是。」
「那麼她呢?」太后指向昭君:「不但封號沒有了,連姓名都沒有了。」
皇帝一愣,旋即欣然,「回奏母后,」他說:「還是有名有姓了,姓王名嬙。」
「恢復了本名也好。」
「再回奏母后、兒臣要封王嬙為『明妃』。請母后賜准。」
此言一出,自太后以下,臉上都浮起一層難以言喻的表情,除卻皇帝與昭君以外,其餘的人的感覺,大致相同,驟聽之下,似乎意外;細想一想,勢所必然。
雖說勢所必然,到底要奉了懿旨,才能作數,所以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老太后臉上,唯一的例外是昭君。低著頭是悚恐待命的模樣。
就這一副近乎悚恐的神態,使得太后於心不忍。本來民間佳麗,一經選入後宮,人人都有被封為妃嬪的資格,太后是沒有理由不准的。她此刻躊躇的是,妃子的名位高於婕妤。昭君後來居上,對馮婕妤一說,似乎委屈了些。欲求公平,不是抑此,便是揚彼。太后想了一會,決定做一件大歡喜之事。
「皇帝!」她喊。
「臣兒在。」皇帝不免緊張了,一面答應,一面偷覷太后。
「准封王嬙為明妃。」
「是!」皇帝響亮地答應。
「不過,馮婕妤亦該晉封了。」
「是!是!臣兒遵懿旨。」皇帝欣然樂從,接著轉臉喊道:「明妃!」
昭君茫然不省,還是韓文輕輕推了她一下,方始憬悟,急忙斂手答應:「臣妾在。」
「還不快向太后謝恩?」
「是!」昭君整一整襟袂,盈盈下拜:「臣妾叩謝太后。」
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勉盡婦職,輔助皇后善事皇帝的勉勵之詞。接著又指示昭君以大禮參見皇后,並與馮婕妤見了禮。
昭君尊稱她為「姐姐」。
然後,太后賜宴,除了皇后的態度,略見淡漠以外,慈壽宮中倒是笑語喧嘩,很熱鬧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