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紅頂商人 第一章(1)

「稟大帥,」戈什哈向正在「飯後一局棋」的曾國藩請個安說,「浙江的差官求見。請大帥的示:見是不見?」曾國藩正在打一個劫;這個劫關乎「東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終於投子而起。

「沒有不見之理。叫他進來好了。」

那名差官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行裝;九月底的天氣,早該換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頂涼帽,頂戴是亮藍頂子,可知是個三品武官。

「浙江撫標參將游天勇,給大帥請安。」那游天勇搶上兩步,跪下去磕頭,背上衣服破了個大洞,露出又黃又黑的一塊皮肉。

「起來,起來!」曾國藩看他那張臉,彷彿從未洗過似的;內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說,「先帶游參將去息一息,吃了飯再請過來說話。」

「回大帥的話,」游天勇搶著說道:「卑職奉敝省王撫台之命,限期趕到安慶,投遞公文,請大帥先過目。」

「好,好!你給我。你起來說話!」

「謝大帥!」

游天勇站起身來,略略退後兩步;微側著身子,解開衣襟,取出一個貼肉而藏的油紙包,厚甸甸地,似乎裡面裝的不止是幾張紙的一封信。

那油紙已經破裂,但解開來看,裡面的一個尺把長的大信封卻完好如新;曾國藩接到手裡,便發覺裡面裝的不是紙,是一幅布或綢。翻過來先看信面,寫的是:「專呈安慶大營曾制台親鈞啟。」下面署明:「王有齡親筆謹緘。」

再拆開來,果不其然,是一方折疊著的雪白杭紡;信手一抖,便是一驚,字跡黑中帶紅;還有數處紫紅斑點,一望而知是血跡——王有齡和血所書的,只有四個海碗大的字:「鵠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撫王有齡謹率全省數百萬官民百拜泣求。」

曾國藩平主修養,以「不動心」三字為歸趨;而此時不能不色變了。

大營中的幕友材官,見了這幅驚心動魄:別具一格的求援書,亦無不動容,注視著曾國藩,要看他如何處置?曾國藩徐徐捲起那幅杭紡,向游天勇說道:「你一路奔波,風塵勞苦,且先休息。」

「是,多謝大帥。」游天勇肅然答說:「卑職得見大帥,比什麼都安慰;種種苦楚,這會都記不起來了。只求大帥早早發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願休息,曾國藩便問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動身的?」

「卑職是九月二十從杭州動身的,那時餘杭已經淪陷。」游天勇答道,「看樣子,現在杭州已經被圍。」

「杭州的城池很堅固。我記得『一統志』一說,是十個城門。」曾國藩念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時候,處士徐仲晦,願子孫世世不離錢塘,說是永無兵燹之災。想來杭州可以守得住。」他念的那句詩,游天勇倒是聽過,是拿杭州的十個城門,候潮門、清波門等等綴成詩成;至於什麼宋朝人的話,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聽語氣,說杭州守得住便無發兵之意,游天勇大為著急,不能不說話。

「杭州的城堅固,倒是不錯。不過守不長久的。」

「喔,」曾國藩楂開五指,抓梳著鬍鬚問:「這是什麼道理?你倒說來我聽聽。」

「杭州存糧不足——。」

杭州雖稱富足,但從無積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東北方一百里處的長安鎮;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運到長安鎮待價而沽,所以城裡無十日之糧。這年春夏,青黃不接之際,米價大漲;而杭州經過上年二月間的一番淪陷,劫掠一空,留下來的百姓,艱苦度日,哪裡來的錢購糧存貯?本來是想等新谷登場,好好作一番儲糧的打算,誰知兵敗如山,纍纍滿野,都便宜了太平軍。「唉!」曾國藩深深歎息,「在浙東的張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拚命抵擋一陣就好了。」他接著又問,「守城最要緊的是糧食豐足。王撫台難道就不想辦法?」

「王撫台也在極力想辦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採買,答應所過地方,免抽釐稅。不過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來。」游天勇說,「卑職動身的時候,聽說王撫台預備請胡道台到上海去採辦糧食軍火,也不知運到了沒有?」

「哪個胡道台?」曾國藩問,「是胡元博嗎?」

「不是。是胡雪巖。」

「喔,喔,是他!聽說他非常能幹?」

「是!胡道台很能幹的;杭州城裡,大紳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糧借捐維持官軍。」

曾國藩點點頭,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勢,隨又問道:「錢塘江南岸呢?現在浙江的餉源在寧紹;這條路線是暢通的吧?」「是。全靠這條路。不過——。」「你說!有什麼礙口的?」

「回大帥的話,過錢塘江,蕭山、紹興、寧波一帶,都歸王大臣管;他跟王撫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搖一搖頭,說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欽命團練大臣王履謙。曾國藩亦深知其人,並且曾接到他來信訴苦,說紹興、寧波兩府,每月籌餉十萬兩銀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齡未發一卒渡江。現在聽游天勇的話,似乎事實並非如此。但不論誰是誰非,將帥不和,兵民相仇,總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勢,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國藩的地位,若有所處置,自不須跟游天勇明說,更不必向他作解釋,只這樣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覺,明來取了回信,即刻趕回杭州去覆命。公文、馬匹、盤纏,我會派人給你預備。」

「是!」游天勇站起身來請個安,「多謝大帥。」

跑上海、安慶的輪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號,船上的買辦叫蕭家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歡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為好奇,拜了古應春做老師學英文。再由他的「師娘」七姑奶奶而認識了「舅舅」尤五——他跟著七姑奶奶的孩子這樣叫,因而對漕幫也有了淵源。但是,他跟胡雪岸一樣,是一個深懂「門檻」裡的內幕,卻是個在「門檻」外面的「空子」。

為了曾國藩派李鴻章領兵援滬,四明號接連跑了幾趟安慶;到得事畢,已在深秋,蕭家驥方得抽空去看古應春。

古應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巖合作絲茶生意,很發了點財;及至江浙局勢大變,絲茶來路中斷,改行經營地皮,由於逃難的富室大族,紛紛湧向上海租界,地價大漲特漲,越發財源茂盛。而且近水樓台,選地鳩工購料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馬路上,造了一所極精緻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個兒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們師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談些旅途情況之類的閒話。說不到幾句,聽得七姑奶奶的聲音;接著便出現在他們面前,濃妝艷抹,一張銀盆大臉,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加以首飾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視。

「師娘要出門?」蕭家驥站起身來招呼。

「是啊,有兩個遠道來的親戚,去見見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風——。」

「這麼冷的天去兜風?」古應春打斷她的話笑道:「你在發瘋!」

古應春就愛捉他妻子話中的漏洞,七姑奶奶聽慣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說:「中午請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馬戲。晚上還沒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飯?」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飯。這兩天蟹好,我去弄一簍蟹來。」「對!」七姑奶奶大為高興,「今年還沒有好好吃過一頓蟹。」接著又歎口氣;「遭劫!兵荒馬亂,蟹的來路都斷了。這個年頭,做人真沒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應春說,「你住在夷場上,不憂穿、不憂吃,還說做人沒有味道;那末陷在長毛那裡的人呢?」

「就為的有人陷在長毛那裡,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牽腸掛肚,所以說做人沒有味道。」說著,便是滿臉不歡。「顧不得那麼多了。」古應春用勸慰的語氣說:「你們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來吃蟹。」

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什麼,低著頭走了。

古應春亦不免黯然,「局勢很壞。」他搖搖頭,「杭州只怕就在這幾天完蛋。」

「胡先生呢?」蕭家驥問道:「不曉得在杭州怎麼樣?」

「沒有信來。」古應春忽然流下兩滴眼淚,「這麼一個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裡面,也不曉得將來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這兩天晚上跟你師娘談起來,都是一整夜睡不著覺。」

「吉人天相!」蕭家驥勸慰他說,「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為,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說,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裡會坐困愁城,束手無策?」這幾句話很有用,古應春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說:「我也怎麼樣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飯,師弟二人,同車而出;古應春將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產的號子裡,派「出店老司務」去買蟹;特為關照:只要好,價錢不論。

有這一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那老事務也很能幹,到內河碼頭上等著,等到一隻嘉興來的船,載來十幾簍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簍好的不放手,然後再談價錢。「五錢銀子一個,大小不論;這一簍三十二個,格外克己,算十五兩銀子。」

「十五兩銀子,還說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曉得,蟹在嘉興不貴,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換來的;難道不值五錢銀子一個?」說著,就要來奪回他的貨色。

老司務哪裡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數付價;摸出十二兩現銀,塞到貨主手裡;此人不肯接,軟磨硬吵,十四兩銀子成交。

將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剛好回家;拿蟹來看,只見金毛紫背,壯碩非凡,取來放在光滑如鏡的福建漆圓桌上,八足挺立,到處橫行。那老司務看著,就不由的嚥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會做人,當即便對老司務說,「買的多了,你拿幾隻帶到號子裡,跟同事分著嘗嘗,說著便從簍子裡拎了一串出來,恰好五尖五團,整整十個,就手遞了過來。

老司務卻不肯要,無奈七姑奶奶執意要大家分嘗,只好帶了回去。然後親自下廚,指揮廚子用紫蘇蒸蟹。接著又開箱子找出一套銀餐具,小鉗子、小釘錘,做得極其玲瓏可愛。

正在吃得熱鬧的當兒,只見人影幢幢,有人聲、也有腳步聲——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見這種情形,一下子嚇得手足發軟、臉色蒼白;因為她家在她六歲的時候,遭過一陣火災,當時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餘悸猶在。

「不要這樣子,」她又氣又急地喊,「你們在亂什麼?」

一句話沒有完,只見男僕扶進一個人來;七姑奶奶越發驚心,但總算還好,一眼瞥見古應春是好好的。他搶上幾步,親手揭開門簾,不斷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裡說了句,自是對七姑奶奶而發:「快叫人搬一張籐靠椅來!」驚魂初定的七姑奶奶問道:「誰啊?」

不知從哪裡閃出來一個蕭家驥,接口說道:「胡先生!」「哪個胡先生?」「還有哪個?小爺叔!」

七姑奶奶一聽心就酸了;急急往門口迎了出去,正好男僕扶著胡雪巖到門口,燈光映照,哪裡還認得出來?「是小爺叔?」

「七姐!」滿臉于思,憔悴異常的胡雪巖勉強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爺叔?」七姑奶奶雙淚交流,「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這時候哪裡有功夫說話?」古應春不耐煩地催促:「還不快搬籐椅來?」七姑奶奶趕緊回身指揮丫頭,搬來一張籐椅,鋪上褥子;男僕們七手八腳地將胡雪巖扶著躺下,她這時才發覺,胡雪巖一條腿受傷了。

「快請醫生來!拿薑湯!」古應春一疊連聲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亂了槍法,倒是蕭家驟比較鎮靜:「師父,你讓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說。」

胡雪巖那邊坐定下來,已有丫頭端來一碗紅棗薑湯,他一面喝,一面喘氣,手在發抖、腿在抽筋,那副樣子看在七姑奶奶眼裡,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這是虛極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這時候還不能多吃東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參拿出來。」

這是因為胡雪巖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坐只小船一路逃出來,由於身上帶著公事,不敢露面,晝伏夜行穿過一個接一個的「長毛窩」,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盡情飽餐,因為腸胃太弱,驟飽之下,無法消化。相傳每年冬天開施粥廠,頭一天總有幾個窮漢因為過於貪心而脹死;七姑奶奶也懂這個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內、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參來,讓胡雪巖嚼咽而食,扶保元氣。「小爺叔,」七姑奶奶望著他那條受傷的腿說:「我看看你的傷口。」

說著,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腳,胡雪巖急忙往裡一縮。傷是在嘉興附近為長毛盤問時,一句話不對勁被砍了一刀;無醫無藥,在荒郊野廟胡亂找了些香火掩敷,從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條紮緊,如今正在潰爛,血污淋漓,骯髒不堪,所以胡雪巖不願讓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動它。」胡雪巖說一句便喘氣,停了一下又說了兩個字:「我餓!」

「我曉得、我曉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個辦法,「我先弄些東西來給小爺叔吃。」

她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裡;然後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親手捧給胡雪巖。

一聞見香味,胡雪巖先就忍不住連連嚥著唾沫;接到手裡恨不得一下子吞進肚裡,但他想到,過於露出「饞相」,會傷他們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強自抑制著,裝得斯文從容地,一匙一匙舀著吃。

一大碗漿糊吃得光光,實在意有未盡;便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道:「七姐,五臟廟還在造反。」

「小爺叔,」古應春勸他,「等下再吃!「喔!」胡雪巖點點頭,但臉上是異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為不忍,但也不能不顧他的腸胃,隨即說道:「這樣吧,弄點吃不壞的東西來吃。」

於是裝了幾盤零食,松子、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為他「煞饞」;而就在這個時候,傷科醫生到了,檢視傷口,認為相當嚴重,總要半個月才能行動。「這,這辦不到,」胡雪巖很著急地說,「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小爺叔,你還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裡,多少張嘴都朝天張大了在等我。」「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特為到上海來買米的。」古應春向七姑奶奶解釋:「這是救命的事,小爺叔確是不便耽擱;我已經派人去請五哥來商量了。不過,」他轉臉向傷科醫生問道:「先生,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不管用什麼貴重藥,總要請你想個法子,?讓我們這位小叔爺,三五天以內,就能走動。」「真的」,這時的七姑奶奶也跟著懇求,「郎中先生,你做做好事,我們這位小書爺早到一天,杭州城裡就能多活好些人,這是陰功積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過的病人,沒有比這位更要緊的了。」

最後這句話最有力量,傷科醫生大為動容,將他的傷口左看右看,攢眉咂嘴了好半天,說出一句話來。「辦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緊!」胡雪巖咬一咬牙說,「什麼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說說容易。」傷科醫生大搖其頭,「看你的樣子,人是虛弱到了極點;痛得厲害,人會昏過去。等我想想。」他轉臉問道:「古先生,你不是認識外國醫生?」

這一說,提醒了古應春;悔恨不迭——只為胡雪巖的模樣,令人震驚;一時昏瞀,竟想不起請西醫,如今倒不便「另請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說。

「外國醫生的看法來得慢:不過他們有兩樣藥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點止痛藥來。」

「這,」古應春面有難色,他知道西醫跟中醫不同,不曾診視過病人,不肯隨便給藥;而且止痛的藥也不止一種,有外敷、有內服,「要哪一種止痛藥,總得有個藥名才好。」「藥名就說不出來了;嘰哩咕嚕的洋文,弄不清楚。」傷科醫生略停一下,下了決心,「算了!耽誤時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動手。」

於是他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布包,一打開來,雪亮耀眼,是幾把大小不同的刀鉗;然後用新棉花擦拭傷口,運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巖滿頭大汗。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心驚肉跳,也陪著他淌汗;同時還得胡作鎮靜,想出話來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斷地說:「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畢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紮妥當;傷科醫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還好,沒有變成破傷風。」他說,「『金瘡出血太多,其脈虛細者生。』如今千萬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著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勞動,不能生氣,不能大說大笑;還要「忌口」,鹹、酸、辣和熱酒、熱湯都不能喝,連熱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說,「剛喝了一大碗熱雞湯。」「喝也喝過了,提它幹什麼?」古應春說,「以後小心就是了。」

等傷科醫生一走,古應春要改請西醫來看;七姑奶奶不贊成,胡雪巖也表示不必,因為他自覺痛楚已經減輕,證明這位傷科醫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換醫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巖說,「辦大事要緊。五哥怎麼還不來?」

「今天是他一徒弟續絃,在吃喜酒,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懷,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給古應春。打開油紙包,裡面是驚心動魄的王有齡的兩通血書,一通致閩浙總督慶端,乞援以外,更望設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帶領所募的湘勇,往杭州這方面打,好牽制長毛,減輕杭州的壓力。

還有一通是給江蘇巡撫薛煥的,要求籌餉籌糧,同時附著一件奏稿,托薛煥代繕拜發。其中詳敘杭州被圍絕糧,歸咎於駐在紹興的團練大臣王履謙,勾結劣紳,把持地方,視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視越;更駭人聽聞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長毛竄陷錢塘江南岸,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蕭山,如興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頭攔擊;寡不敵眾,官軍敗退。王履謙和蕭紹一帶的百姓,平時就與官軍不和,猜忌甚深;這時以為炮船通敵,回來是替長毛帶路,王履謙便下令包圍活捉,格殺不論。

廖宗元得報,知道這縱非誣陷,也是極嚴重的誤會,趕緊親自出城彈壓。暴民一聲呼嘯,將廖宗元從馬上拉下來痛毆,王履謙袖手旁觀,默贊其事。由這一番內訌,替敵人製造了機會;長毛長驅猛撲,兵不血刃而陷紹興。長毛進城的前一天,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紹興逃到寧波,經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糧道,也就此斷了。王有齡自然要參劾王履謙,措詞極其嚴厲;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話,可以想見他對王履謙怨恨入骨。

「這兩封血書,」古應春問道,「怎麼樣處置?」「都送薛撫台——。」

「好。」古應春不等他話完,就要起身,「我連夜送去。」

「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還有話。」「是!你說。」

「我要托你面見薛撫台。」胡雪巖雖然氣弱,但低微的語聲中,仍然顯得很有決斷:「米,我自己想辦法;運米的船,回頭要問五哥,能夠不麻煩官府最好。不過,他要替我派兵護運。」

「這條路通嗎?」

「有一條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來了再說。」胡雪巖又說:「還有幾首詩,也請你送給薛撫台;你說我因為腿傷,不能當面去見他,要問杭州慘狀到什麼樣子?請他看這幾首詩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幾張極皺的紙。古應春擺在桌上抹平了細看,標題叫《辛酉杭城紀事詩》,作者名叫張蔭矩。一共是十二首七絕;每首都有註解,看到第五首,古應春念道:雍容鈴閣集簪裾,九月秋清氣象舒;無數妖氛驚乍逼,十門從此斷軍書。

詩下的註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賊以數十萬眾圍城,十門緊閉,文報從此不通,居民如籠中鳥,釜中魚。」古應春念到這裡,屈指數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圍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無奈缺糧已久;圍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亂了。」胡雪巖歎口氣說:「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寫的是:十面城門十面圍,大臣誰是識兵機?

國人望歲君胡胄,傳說張巡整隊師。

注是:「十月初六日,張軍門玉良援到,大獲勝仗;即派況副將文榜於下午入城見王中丞有齡,請城內連夜移兵出扎,便可與張軍門聯絡,以通糧道。饒軍門從旁阻之云:『明日總來得及。』不料偽逆李秀成連夜築成木城,於是餉道與張營隔絕。而十城隔濠,亦遍築土城。當張軍門令況副將入城見中丞,以滅賊自任,百姓延頸覘伺,均言賊必撲滅。」

看完這首詩和原注,古應春問道:「饒軍門是誰?」「饒廷選。這個人因為救過廣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實沒用。」胡雪巖歎口氣說:「我勸過王雪公多少次,說他因人成事,自己膽子小得很。王雪公不聽我的話。救杭州就靠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神仙來都沒救了。」「張玉良呢?」古應春又問,「這個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到底怎麼樣?」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詩中是這樣交代:桓侯勇健世無雙,飛炮當前豈肯降?

萬馬不嘶軍盡泣,將星如斗落長江。

「怎麼?陣亡了?」

「陣亡了。」胡雪巖搖搖頭,「這個人也耽誤了大事,嘉興一敗,金華蘭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險了。不過,總算虧他。」「詩裡拿他比做張飛,說得他很好。」

「他是陣亡殉國的,自然要說得他好。」胡雪巖黯然說道:「我勸王雪公暫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搖攤一樣,這一莊手氣不順;歇一歇手,重新來過。王雪公不肯,他說他當初勸何根雲,守土有責,決不可輕離常州;現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麼交代得過去?」

「看起來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巖冷笑:「忠臣幾個錢一斤?我看他——。」語聲哽咽欲絕。古應春從未聽胡雪巖說過什麼憤激的話,而居然將「忠臣」說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沉痛悲憤。只是苦於沒有話可以安慰他。

「先吃飯吧!」七姑奶奶說,「天大的事,總也得吃飽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爺叔真的也餓了。」

「提到杭州,我哪裡還吃得下飯?」胡雪巖淚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後那兩首詩。」

古應春細細看了下,顏色大變;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麼了?」她問,「說什麼?」

「你聽我念!」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剜肉人來非補瘡,饑民爭啖事堪傷;一腔熱血三升血,強作龍肝鳳脯嘗。

「什麼?」七姑奶奶大驚問道「人吃人?」

古應春不即回答,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註解:「兵勇肆掠,居民鳴鑼捕獲,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中丞詢實,請王命盡斬之;屍積道旁,兵士爭取心肝下酒,饑民亦爭臠食之。『食人肉』,平日見諸史乘者,至此身親見之。」就這一段話,將廳前廳後的人,聽得一個個面無人色,七姑奶奶連搖搖頭:「世界變了!有這樣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爺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簡直叫無足為奇。」胡雪巖容顏慘淡地喘著氣說:「人餓極了,什麼東西都會吃。」

他接下來,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這年浙西大熟,但正當收割之際,長毛如潮水般湧到;官軍節節敗退,現成的稻穀,反而資敵,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否則,數十萬長毛無以支持;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裡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斗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米店在閉城之前,就已歇業。於是胡雪巖發起開辦施粥廠,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婦孺擠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沒有多久,粥廠就不能不關閉。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米賣完了賣豆子,豆賣完了賣麥子。有錢的人家,另有買米的地方,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又不久,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都可以代飯;棗栗之類,視如珍品,而海參,魚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窮人的食料。

再後來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釘鞋——釘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樹皮。杭州人好佛,有錢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歡「放生」;有處地方叫小雲樓,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自然一掃而空了。

「杭州城裡的人,不是人,是鬼;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風吹鴨蛋殼』,飄飄蕩蕩,站不住腳。」胡雪巖喘口氣,很吃力地說:「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著,有氣無力在談話;說著,說著,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像這樣子的,『倒路屍』,不曉得有多少?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末,」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巖垂淚說道:「早在八月裡,我老娘說是避到鄉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關,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緊的。」七姑奶奶說,「府上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無事。」

「唉!」古應春歎口氣,「浩劫!」

這時已經鍾打八點,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慘狀,上上下下,誰都吃不下飯。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勸;但草草終席,塞責而已。吃飽了的,只有一個聞信趕來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為上賓;席間聽得胡雪巖已到的消息,急於脫身,但仍舊被灌了好些酒,方得離席。此時一見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著胡雪巖發愣。

「小爺叔,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五哥,你不要問他了。真正人間地獄,九死一生,現在商量正事吧!」

「請到裡頭來。」七姑奶奶說,「我替小爺鋪排好了。」

她將胡雪巖的臥室安排在古應春書齋旁邊的一間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著極大的火盆,一張西洋銅床鋪得極厚的被褥。同時又預備了「獨參湯」和滋養而易於消化的食物;讓他一面吃、一面談。

實際上是由古應春替他發言,「五哥,」他說,「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餓死了,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到上海來辦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庫發了兩萬銀子;現銀沒法帶,我是空手來的。」胡雪巖說,「我錢莊裡也不知道怎麼樣?五哥,這筆帳只好以後再算了。」

「錢小事,」古應春接口說道,「我墊。」

「也用不著你墊,」尤五接口說道,「通裕莊一千石米在倉裡;另外隨時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夠;再想辦法。米總好辦,就是怎麼樣運法?」

「運河不通了,嘉興這一關就過不去。」胡雪巖說,「只有一條路,走海道經鱉子門。」

鱉子門在海寧,是錢塘江入海之處、在明朝是杭州防備倭患的第一門戶。尤五對運河相當熟悉,海道卻陌生得很,便老實說道:「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尋沙船幫想辦法。」

沙船幫走海道,從漕米海運之議一起,漕幫跟沙船幫就有勢不兩立的模樣。現在要請他跟沙船幫去打交道,未免強人所難;胡雪巖喝著參湯,還在肚子裡盤算,應該如何進行,古應春卻先開口了。

「沙船幫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識;事到如今,也說不得冒昧了。我去!」

說著,就站起身來;尤五將他一拉,慢條斯理地說:「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巖依然非常機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掙扎著起身;七姑奶奶緊趕一面扶,一面問:「小爺叔,你要啥?」胡雪巖不答她的話,站起身,叫一聲:「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驚,一跳老遠,大聲說道:「小爺叔、小爺叔,你這是為啥?折熬我了。」

古應春夫婦,雙雙將他扶了起來,七姑奶奶要開口,他搖搖手說:「我是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爺叔,你何必如此?」尤五隻好說痛快話了:「只要你說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開的對頭,我也只好去跟他說好話。」

他跟郁老大確是解不開的對頭——郁老大叫郁馥華,家住小南門內的喬家濱,以航行南北洋起家,發了好大一筆財。本來一個走海道,一個走運河,真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可言,但從南漕海運以後,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還明事理,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並非郁馥華有意想承攬這筆生意,打碎漕幫的飯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卻不是這麼想。加以沙船幫的水手,趾高氣揚;茶坊酒肆,出手闊綽,漕幫弟兄相形出絀,越發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兩幫群毆,說起來,道理是漕幫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華聽信了江蘇海運局中幾個候補佐雜的話,將尤五手下的幾個弟兄,扭到了上海縣衙門。知縣劉郇膏是江蘇的能員,也知道松江漕幫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願多事;同時古應春在上海縣衙門也算是吃得開的,受尤五之托,去說人情。兩下一湊,劉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傳了尤五到堂,當面告誡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結,將人領了回去。

這一下結怨就深了。在尤五想,連縣大老爺都知道松江漕幫不好惹,網開一面;郁馥華反倒不講江湖義氣,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條線上的人。?,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卻不得不違反自己的告誡,要向對方去低頭了。

「為小爺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頂』了;不過這兩年,我的旗號扯得忒足,一時無法落篷。難就難在這裡。」

「五哥,你是為杭州的百姓。」胡雪巖說,「我腿傷了,沒辦法跟郁老大去辦交涉——話說回來了,出海進鱉子門這一段,不要緊;一進鱉子門,反有風險,郁老大作興不肯點頭只有你去托他,他要賣你一個交情,不肯也得肯。至於你說旗號扯得太足,落不下篷,這也是實話;我倒有個辦法,能夠讓你落篷,不但落篷,還讓你有面子,你看怎麼樣?」「小爺叔,你不要問我,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真的沒有辦法也只好硬著頭髮去見郁老大。」「不會讓你太受委屈。」胡雪巖轉臉說道:「老古,我請你寫封信;寫給何制台——。」

「寫給何制台?」古應春說,「他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裡?」「這難道打聽不到?」

「打聽是一定打聽得到的。」尤五接口說道,「他雖然革了職,要查辦,到底是做過制台的人,不會沒人曉得。不過,小爺叔,江蘇的公事,他已經管不到了,你寫信給他為啥?」

「江蘇的公事他雖管不到,老長官的帳,人家還是要賣的。」胡雪巖說,「我想請他交代薛撫台或者上海道,讓他們出來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場。」

「不必,不必!」尤五亂搖雙手,「現任的官兒,我跟他們身份不配;這種應酬,場面上尷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古應春倒覺得胡雪巖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有地方大員出面調停,雙方都有面子,應該順勢收篷了。」

「這還在其次,」他接下來講第二個理由:「為了小爺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不過風險太大,就算賣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這個情,將來很難補報。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於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債不就可以輕得好多?」

「老古的話,一點不錯。」胡雪巖連連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尤五自然同意。於是胡雪巖口述大意,古應春代為執筆,寫好了給何桂清的信;約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奔走,中午都得辦妥。至於運米的細節,要等尤五跟郁馥華言歸於好以後才談得到。

安頓好了兩撥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時了;向丈夫問好胡雪巖的公事,聽說其中有寫信給何桂清的這一段周折,當時就「跳」了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還容得你們『城頭上出棺材,大兜大轉』!且不說杭州城裡的老百姓,都快餓死光了;光是看小爺叔這副樣子來討救兵,就該連夜辦事。」她氣鼓鼓地說,「真正是,看你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怎麼這樣子娘娘腔?」古應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腳,你去問你哥哥!」他說:「不是我勸,五哥跟郁老大的過節還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說。」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還有私話要跟妹夫來說;一開門就遇見,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不由得詫異。

「怎麼?跟哪個生氣?」

古應春一聽這話,趕緊攔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說。五哥有五哥的難處,只要你講得有道理,五哥會聽的。」「好,我就講道理。五哥,你進來坐,我請問你一句話,是小爺叔的交情要緊?還是什麼制台、撫台的面子要緊?」「你問這話啥意思?」

「自然有講究。你先回了我的話,我再講緣故給你聽。」「當然小爺叔的交情要緊。」

「好!」七姑奶奶臉色緩和下來了,「我再問一問,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們漕幫與郁老大的過節,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哪一方來得重?」

尤五啞然,被駁得無話可說。古應春又高興,又有些不安;因為雖是娘舅至親,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氣,有些話不便率直而言,現在有了「女張飛」這番快人快語,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讓人,再說下去會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適可而止。

七姑奶奶長了幾歲,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時聲音放得平靜了:「依我說,小爺叔是想替你掙面子,其實主意不大高明。」

「這樣說,你必有高明主意?」古應春點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說給五哥聽一聽,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來拉場,就有點吃罰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對!」尤五一拍大腿,大為稱賞,「阿七這話說到我心裡了,小爺叔那裡我不好駁,實實在在是有點這樣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說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爺叔的交情,向他低頭,請他幫忙。這話傳出去,哪個不說你大仁大義?」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說的私話,就是覺得不必驚動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辦法沒有?這話,現在也就不必再說了。

一到小南門內喬家濱,老遠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華的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會起事,為劉麗川頭尾盤踞了三年;咸豐五年大年初一,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由法國海軍提督辣尼爾幫忙,克復了上海縣城,郁馥華收復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華麗了。

尤五還是第一次到郁家來,輕車簡從,無人識得;他向來不備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說:「我姓尤,松江來的。」

尤五生得勁氣內斂,外貌不揚,衣飾亦樸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輕視,當他是來告幫求職的,便淡淡地說了句:「我們老爺不在家,你明天再來。」

「不,我有極要緊的事,非見你家老爺不可。請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這裡立等。」

「到哪裡去找?」郁家的下人聲音不好聽了。

尤五是極有涵養的人,而且此來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決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你們這裡現成的條凳,讓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門洞裡置兩條一丈多長的條凳,原是供來客隨帶的跟班和轎夫歇腳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儘管請便就是。

這一坐坐了個把時辰,只見來了一輛極漂亮的馬車,跨轅的俊僕,跳下車來,將一張踏腳凳放在車門口,車廂裡隨即出來一名華服少年,昂然入門。

這個華服少年是郁馥華的大兒子郁松年,人稱「郁家秀才」——郁馥華雖發了大財,總覺得子侄不得功名,雖富不貴,心有未足,所以延請名師,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讀。但「場中莫論文」,一直連個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銀五萬,修葺文廟,朝廷遇有這種義舉,不外兩種獎勵,一種是飭令地方官為此人立牌坊褒獎,一種是增加「進學」,也就是秀才的名額。郁馥華希望得到後一種獎勵,經過打點,如願以償。

這是為地方造福,但實在也是為自己打算。學額既已增加,「入學」就比較容易;郁松年畢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稱叫做「生員」;其間又有各種分別,占額外名額的叫做「增生」,但不論如何,總是秀才,稱郁松年為「郁家秀才」,表示這個秀才的名額,是郁家斥巨資捐出來的,當然有點菲蒲的意味在內。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雖不免紈褲習氣,卻是有志於學,彬彬有禮;當時已經在下人一片「大少爺」的招呼聲中,進入屏門,忽然發覺有異,站定了,回身注視,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趨而前,請了個安,驚喜交集地問,「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你老人家,」尤五氣量甚寬,不肯說郁家下人的壞話,「聽說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麼在這裡坐?」郁松年回過臉去,怒聲斥責下人:「你們太沒有規矩了,尤五爺來了,怎麼不請進去,讓貴客坐在這裡?」

原先答話的下人,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結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經過,平時早就聽過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門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過在不宥,說不定就此敲碎了絕好的一隻飯碗,所以嚇得面無人色。

尤五見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罵他,你不要罵他。」他趕緊攔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進去,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裡等,比較方便。」

聽得這一說,郁松年才不言語,「尤五叔,請裡面坐!」他說,「家父在勘察城牆,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回來。」「好的,好的!實在是有點要緊事,不然也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尤五叔說哪裡話?請都請不到。」

肅客入廳,只見華堂正中,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御筆四個大字:「功襄保赤」。這就是郁馥華此刻去勘察城牆的由來——當上海收復時,外國軍艦在浦江南碼頭開炮助攻,從大南門到大東門的城牆,轟壞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為劉麗川盤踞,郁馥華難免資匪之嫌,罰銀十萬兩修復城牆,而經地方官陳情,又御賜了這一方匾額。如今又有長毛圍攻上海的風聲;郁馥華怕自己所修的這段城牆,不夠堅固;萬一將來由此攻破,責任不輕,所以連日勘察,未雨綢繆。聽郁松年說罷究竟,尤五趁機安了個伏筆,「令尊一向熱心公益,好極、好極!」他說,「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問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來,還是等家父到了再談?」

「先跟你談也一樣。」於是尤五將胡雪巖間關乞糧的情形,從頭細敘;談到一半郁馥華到家,打斷了話頭。「尤五哥;」郁馥華是個中號胖子,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喘又笑地說,「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難得,難得!」「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事來求你;正跟你們老大談。」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運糧到杭州——。」郁馥華腦筋極快,手腕極其圓滑,聽他兒子說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說:「好說,好說!尤五哥的事總好商量。先坐定下來,多時不見,談談近況,尤五哥,你氣色好啊,要交鴻運了。」

「我曉得,我曉得。」郁馥華不容他談正事;轉臉向他兒子說道:「你進去告訴你娘,尤五叔來了;做幾樣菜來請請尤五叔,要你娘親手做。現成的『糟缽頭』拿來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敘一敘。」

尤五早就聽說,郁馥華已是百萬身價,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結髮妻子下廚,親手治饌款客,足見不以富貴驕人,這點象熬不忘貧賤之交的意思,倒著實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擺上酒來,賓主相向相坐;郁馥華學做官人家的派頭,子弟侍立執役,任憑尤五怎麼說,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執壺替客人斟滿了,郁復華鄭重其事地雙手舉杯,高與鼻齊,專敬尤五;自然有兩句要緊話要交代。

「五哥,」他說,「這幾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請包涵。江海一家,無分南北西東;以後要請五哥隨處指點照應。」說著,仰臉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為修好而來,自然也乾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過去的事,今天一筆勾銷。江海一家這句話不假,不過有些地方,也要請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貴手!」「言重、言重!」郁馥華惶恐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問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這個人,是幫郁復華創業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團團的富家翁。當時將他喚了來,不待郁復華有所言語,便兜頭作了個大揖,滿臉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還認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驚喜的神氣,「是福全哥,你發福了。」「不敢當,不敢當。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們是小輩;尤五哥你客氣倒是見外了。」郁馥華接著轉臉告誡福全:「你關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幫的弟兄,要當自己人一樣,處處尊敬、處處禮讓。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話一式一樣。」

他說一句,福全答應一句;神態不但嚴肅,而且誠懇。江湖上講究的是「受人一尺,還人一丈」;尤五見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誠相與、謙虛退讓的話交代。

多時宿怨,一旦解消,郁馥華相當高興。從利害關係來說,沙船幫雖然興旺一時,而漕幫到底根深蒂固,勢力不同,所以兩幫言歸於好,在沙船幫更尤其來得重要。郁馥華是個極有算計的人,覺得這件事值得大大鋪張一番;傳出去是尤五自己願意修好,豈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與聲勢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當即表示,就在這幾天,要挑個黃道吉日,大擺筵宴,略申敬意。

言語懇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辭;當下未吃先謝,算是定了局。

這一下情分就更覺不同,郁馥華豪飲快談,興致極好。尤五卻頗為焦急,他是有要緊事要談,哪有心思敘舊?但又不便掃他的高興;這樣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豈不白來一趟?

《紅頂商人胡雪巖(胡雪巖全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