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紅頂商人 第二章

由濟河出長江,經崇明島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號沙船,保護的洋兵——最後商量定規,一共是一百十二個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呂宋人」;十二個官長,七個呂宋人,三個美國人,還有兩個中國人算是聯絡官。分坐兩號沙船,插在船隊中間。

胡雪巖是在第一條船上。同船的有蕭家驥、李得隆、郁馥華派來的「船老大」李慶山;還有一個姓孔的聯絡官。一切進退行止,都由這五個人在這條船上商量停當,發號施令。一上船,胡雪巖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裡,忌諱甚多,舵樓上所設,內供天後神牌的小神龕,尤其不比等閒。想起「是非只為多開口」這句話,胡雪巖在船上便不大說話,閒下來只躺在舖位上想心事。但是,別人不同,蕭家驥雖慣於水上生活,但輪船上並無這些忌諱;姓孔的更不在乎;李慶山和李得隆識得忌諱,不該說雖不說,該說的還是照常要說。相形之下,就顯得平日談笑風生的胡雪巖彷彿心事重重,神情萬分抑鬱似的。

於是姓孔的提議打麻將,蕭家驥為了替胡雪巖解除寂寞,特地去請他入局。「五個人怎麼打。除非一個人做——。」

說到「做」字,胡雪巖縮住了口;他記起坐過「水路班子」的船,「夢」是忌諱的,要說「黃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個人做黃粱子。」

蕭家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著。」他說,「我不想打。胡先生你來,解解厭氣。」

於是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風浪大作,被迫終止;胡雪巖又回到鋪上去睡覺,心裡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慣風濤之險,大嘔大吐,心裡那份不寧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緊的!」蕭家驥一遍一遍地來安慰他。

不光是語言安慰,還有起居上的照料,對待胡雪巖真像對待古應春一樣,尊敬而親熱。胡雪巖十分感動,心裡有許多話,只是精神不佳,懶得去說。

入夜風平浪靜,海上湧出一輪明月,胡雪巖暈船的毛病,不藥而癒,只是腹饑難忍,記得七姑奶奶曾親手放了一盒外國餅乾在網籃,起床摸索,驚醒了熟睡中的蕭家驥。

「是我!」他歉然說道:「想尋點幹點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蕭家驥欣然說道:「尾艙原留了粥在那裡,我替你去拿來。」

於是蕭家驥點上了盞馬燈,到尾艙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鹽魚,一個鹽蛋;胡雪巖吃得一乾二淨,抹一抹嘴笑道:「世亂年荒,做人就講究不到哪裡去了。」

「做人不在這上面,講究的是心。」蕭家驥說,「王撫台交胡先生這樣的朋友,總算是有眼光的。」

「沒有用!」胡雪巖黯然,「盡人事,聽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還不知道怎麼個情形;說不定就在這一刻,杭州城已經破了。」

「不會的。」蕭家驥安慰他說:「我們總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對!」胡雪巖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裡面。家驥,我倒問你,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這話使蕭家驥有如逢知音之感。連古應春都沒有問過他這句話。所以滿腹大志,無從訴說;不想這時候倒有了傾訴的機會。

「我將來要跟外國人一較短長。我總是在想,他們能做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做?中國人的腦筋,不比外國人差,就是不團結;所以我要找幾個志同道合的人,聯合起來,跟外國人比一比。」

「有志氣!」胡雪巖脫口讚道:「我算一個。你倒說說看,怎麼樣跟他們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們這裡來做生意,我們也可以到他那裡去做生意。在眼前來說,中國人的生意應該中國人做;中國人的錢也要中國人來賺。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發達。」

胡雪巖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會,讚歎著說:「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幫你,你看,眼前有啥要從外國人那裡搶過來的生意——。」

「第一個就是輪船——。」

於是,從這天起,胡雪巖就跟蕭家驥談開辦輪船公司的計劃;直到沙船將進鱉子門,方台停了下來。

依照預定的計劃,黑夜偷渡,越過狹處,便算脫險,沿錢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著東北風,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巖卻不知道如何跟城裡取得聯絡;從江心遙望,鳳山門外,長毛蝟集,彷彿數十里連綿不斷,誰也不敢貿然上岸。

「原來約定,是王雪公派人來跟我聯絡;關照我千萬不要上岸。」胡雪巖說:「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齡預計胡雪巖的糧船,也快到了,此時全力所謀求的,就是打通一線之路,直通江邊,可以運糧入城。無奈十城緊圍,戰守俱窮,因而憂憤成疾,肝火上升;不時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頭昏目眩,臉如金紙,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為休息亦歸於無用,倒不如勉力支撐,反倒可收激勵士氣的效用。哀兵的士氣,倒還不壞;但俗語道得好:「皇帝不差餓兵」;打仗是費氣力的事,枵腹操戈,連跑都跑不動,哪談得到殺敵?

所以每天出城攻擊,長毛一退,官軍亦隨即鳴金收兵。這樣僵持了好久,一無成就,而城裡餓死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先還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見屍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後來埋不勝埋,只好聽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屍」不計其數,幸好時值冬天,還不致發生疫癘,但一城的屍臭,也熏得人夠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軍的營盤,都為長毛攻破;碩果僅存的,只有候潮門外,副將曾得勝一營,屹然不動。這一營的不倒,是個奇跡;但說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較容易找糧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長毛營盤裡去找。反正打仗陣亡也是死,絕糧坐斃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奪長毛的糧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條生路。因此,曾軍打起仗來,真有視死如歸之概。說也奇怪,長毛望見「曾」字旗幟,先就心慌,往往不戰而遁;但是,這一營也只能自保,要想進擊破敵,實力懸殊過甚。到底無能為力。

只是王有齡卻對這一營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別下令仁和知縣吳保豐,將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費盡力量,移運到曾得勝營裡,對準長毛的壁壘,大轟特轟。這一帶長毛倒是絕跡了,但仍無法直通江邊,因為大炮射程以外,長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處處填塞,始終殺不開重圍。

就在這時候,抓住一名奸細——奸細極易分別,因為城裡的人,不是面目浮腫,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說話有氣無力;如果遇到一個氣色正常,行動舒徐,說話不必側耳就可以聽得清楚的,必是從城外混進來的;這樣一座人間地獄,還有人跳了進來,其意何居?不問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頓打,立刻打出了實話,此人自道是長毛所派,送一封信來給饒廷選部下的一外營官,約定裡應外合的日期。同時也從他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說錢塘江中,停泊了十幾號大船,滿裝糧食。這不問可知,是胡雪巖的糧船到了;王有齡陡覺精神一振,當即去看杭州將軍瑞昌,商量如何殺開一條血路,能讓江中的糧食運入城內?

不須多作商量,便有了結果,決定請副都統傑純,當此重任。事實上怕也只有此人堪當重任——傑純是蒙古人,他祖先駐防杭州,早有好幾代;傑純本人是正六品驍騎校出身,武藝嫻熟,深得軍心,積功升到正四品的協領,頗為瑞昌所倚重。

咸豐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為長毛轟破,瑞昌預備自刎殉國;傑純勸他不必輕生,認為安徽廣德來的敵軍,輕騎疾進,未有後繼,不足為憂,不妨固守待援。瑞昌聽了他的話,退守滿營;營盤在西湖邊上,實際是一座子城,俗稱滿城。因為防禦得法,長毛連攻六天,勞而無功;傑純的長子守城陣亡,傑純殮而不哭,認為長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時。

到了第七天,張玉良的援兵到了;傑純怒馬突出,當者披靡,配合援軍,大舉反攻,將長毛逐出城外十幾里。以此功勞,賞戴花翎,升任為寧夏副都統,但仍舊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這次杭州再度吃緊,傑純戰功卓著,賜號巴圖魯,調任乍浦副都統,這是海防上的一個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長毛手中,所以仍舊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關緊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門和南門的鳳山門;鳳山門原由王有齡親自坐鎮,這一陣因為嘔血過多,氣衰力竭,才改由傑純防守——胡雪巖的糧船,就泊在鳳山門外的江面;讓傑純去殺開一條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兩皆相合的順理成章之事。圍鳳山門的長毛主將叫做陳炳文,照太平天國的爵位,封號稱為「朗天義」。他本來要走了——長毛的軍糧,亦漸感不敷;李秀成已經擬定行定計劃,回蘇州度歲,預備明年春天,捲土重來。但陳炳文已從城裡逃出來的難民口中,得知城內絕糧,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變計,堅持不走;同時也知道城內防守,以鳳山門為重點,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層夾一層,直到江邊,彈丸之地,集結了四萬人之多。

等到糧船一到,遙遙望見,陳炳文越發眼紅,一方面防備城內會衝出來接糧;一方面千方百計想攻奪糧船,無奈江面遼闊,而華爾的部下防守嚴密,小劃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搶過來,就算船打不沉,人卻非打死打傷不可。一連三日,無以為計;最後有人獻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軍的辦法,用小船滿載茅柴,澆上油脂,從上游順流而下,火攻糧船。

陳炳文認為此計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戰區,需要派人聯絡;又要稟報忠王裁奪,不是一兩天所能安排停當的。同時天氣回暖,風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許多小劃子;萬一弄巧成拙,惹火燒身,豈不糟糕?因而遲疑未發。就在這時候,糧船上卻等不得了。因為一連三天的等待,胡雪巖度日如年,眠食俱廢。而護航洋兵的孔聯絡官,認為身處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後果不堪設想,不斷催促胡雪巖,倘或糧食無法運上陸地,就應依照原說,改航寧波。沙船幫的李慶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間亦頗為焦急,這使得胡雪巖越發集躁,雙眼發紅,終日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看樣子快要發瘋了。

「得隆哥,」蕭家驥對胡雪巖勸慰無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議,「我看,事情不能不想辦法了。這樣『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有啥辦法呢?困在江心動彈不得。」李得隆指著岸上說:「長毛象螞蟻一樣;將一座杭州城,圍得鐵桶似的,城裡的人,怎麼出得來?」「就是為了這一點。我想,城裡的人出不來,只有我們想法子進城去,討個確實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話,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這樣癡漢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為止?」

李得隆也是年輕性急,而且敢冒險的人,當然贊成蕭家驥的辦法;而且自告奮勇,願意泅水上岸,進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蕭家驥很平靜地說:「這件事倒不是講義氣,更不是講客氣的。事情要辦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樣,只看哪個去合適?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靈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後面的話越加難所;你老實說,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繞彎子說話,這種時候,雜不得一點感情意氣,自己好弟兄,為啥不平心靜氣把話說清楚。我現在先請問你,得隆哥,你杭州去過沒有?你曉得我們前面的那個城門叫啥?」

「不曉得。我杭州沒有去過。」

「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過宋朝的京城,城裡地方也蠻大的。不熟,尋不著;這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一點是,你不是聽胡先生說過,杭州城裡盤查奸細嚴得很;而且因為餓火中燒,不講道理。得隆哥,」蕭家驥停了一下說:「我說實話,你不動氣。你的脾氣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講道理,聽蕭家驥說得不錯,例即答道:「好!你去。」

於是兩個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過長毛的陣地;到了城下,如何聯絡進城,種種細了,大致妥當,才跟胡雪巖去說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開口,「有件事稟告你老人家,事情我們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們再拖下去了,我說了,請你老人家照辦,不要駁回。請你寫封信給王撫台,由家驥進城去送。」

李得隆其實是將胡雪巖看錯了。他早就想過,自己必須坐守,免得城裡千辛萬苦派出人來,接不上頭,造成無可挽救的錯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進城通消息。所以一聽這話,神態馬上變過了。

「慢慢來!」他又恢復了臨大事從容不亂的態度;比起他這兩天的坐臥不寧來,判若兩人,「你先說給我聽聽,怎麼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話就讓他大搖其頭,「濕淋淋一身,就不凍出病來,上了岸怎麼辦?難道還有客棧好投,讓你烤乾衣服?」

「原是要見機行事。」

「這時候做事,不能說碰運氣了。要想停當再動手。」胡雪巖說,「你聽我告訴你。」

他也實在沒有什麼腹案,不過一向機變快,一路想,一路說,居然就有了一套辦法——整套辦法中,最主要的一點是,遇到長毛,如何應付?胡雪巖教了他一條計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長毛兜售軍火。

「好在你會說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聰明,一定裝得像。」胡雪巖說:「你要記住,長毛也是土裡土氣的,要拿外國人唬他。」

——交代停當,卻不曾寫信;這也是胡雪巖細心之處,怕搜到了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來殺身之禍。但見了王有齡,必須有一樣信物為憑;手上那個金戒指本來是最真確的,又怕長毛起眼劫掠,胡雪巖想了半天,只有用話來交代了。「我臨走的時候,王撫台跟我談了好些時候,他的後事都托了我。他最鍾愛的小兒子,名叫苕雲,今年才五歲,要寄在我名下;我說等我上海回來再說。這些話,沒有第三個人曉得,你跟他說了,他自然會相信是我請你去的。」

這是最好的徵信辦法,蕭家驥問清楚了「苕雲」二字的寫法,緊記在心。但是,一時還不能走;先要想辦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過往載運逃難的人的渡船,時有所見,但洋兵荷槍實彈,在沙船上往來偵伺,沒有誰敢駛近。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聯絡官的望遠鏡,看準遠遠一隻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著船舷,探頭見了船老大,先不說話,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塊馬蹄銀,遞了過去;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順利地雇到了船。

這是天色將暮,視界不明,卻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巖親自指點了方向,就在將要開船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貴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親苦你了。」胡雪巖說:「你拿我這位朋友送到岸,回來通個信給我,我再送你十兩銀子。決不騙你;如果騙你,教我馬上掉在錢塘江裡,不得好死。」

聽他罰得這麼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頗為動容,「你老爺貴姓?」他問。

「我姓王。」

「王老爺,你老人家請放心;我拿這位少爺送到了,一定來報信。」

「拜託、拜託!」胡雪巖在沙船上作揖,「我備好銀子在這裡等你,哪怕半夜裡都不要緊,你一定要來!你船上有沒有燈籠?」

「燈籠是有的。」江老大也很靈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掛出來,江風一吹,馬上就滅了。」

「說得有理。來,來,索性『六指頭搔癢』,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巖另外送他一盞燃用「美孚油」的馬燈,作為報信時掛在船頭的信號,免得到時洋兵不明就裡,誤傷了他。

等蕭家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問,何以要這樣對待江老大,甚至賭神罰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蕭家驥?

「已經放他出去了,沒有什麼不放心。」胡雪巖說,「我是防這個船老大;要防他將人送到了,又到長毛那裡去密告討賞。所以用十兩銀子拴住他的腳,好教他早早回來。這當然要罰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實在服了你了,真正算無遺策。不過,胡先生,你為啥又說姓王呢?」

「這另外有個緣故,錢塘江擺渡的都恨我;說了真姓要壞事。你聽我說那個緣故給你聽;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巖,還在錢莊裡學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錢塘江南岸的蕭山縣去收一筆帳款;帳款沒有收到,有限的幾個盤纏,卻在小菜館裡擲骰子輸得只剩十個擺渡所需的小錢。

「船到江心,收錢了。」胡雪巖說,「到我面前,我手一伸進衣袋裡,拿不出來了。」

「怎麼呢?」李得隆問。

「也叫禍不單行,衣袋破了個沿;十個小錢不知道什麼時候漏得光光。錢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聽說真有付不出擺渡錢,被推到江裡的事。當時我自然大窘,只好實話實說,答應上岸到錢莊拿了錢來照補。叫啥說破了嘴都無用,硬要剝我的衣服。」

「這麼可惡!」李得隆大為不平,「不過,難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觀?」當然不致於,有人借了十文錢給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巖經此刺激,上岸就發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買兩隻船;雇幾個船夫,設置來往兩岸不費分文的義渡。「我這個願望,說實話,老早就可以達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沒飯吃了。」「對!為此錢塘江擺渡的,聯起來來反對我,不准我設義渡。後來幸虧王撫台幫忙。」

那時王有齡已調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幫胡雪巖的忙義不容辭;就是以地方官的身份,為民造福,獎勵善舉,亦是責無旁貸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告擺渡為生的人,阻撓這件好事;一面還為胡雪巖請獎。

自設義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幾;胡雪巖縱非沽釣譽,而聲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個「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錢塘江裡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齒,此所以他不肯對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個故事,由於胡雪巖心情已比較開朗,恢復了他原有的口才,講得頗為風趣,所以李得隆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報應到底是有的。就憑胡先生你在這條江上,做下這麼一樁好事;應該決不會在這條江上出什麼風險。我們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這兩句話說得很中聽,胡雪巖喜逐顏開地說:「謝謝!謝謝!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巖自己,船上別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幾句話的鼓舞,認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變了前兩天那種坐困愁城,憂鬱不安,令人彷彿透不過氣來的味道;晚飯桌上,興致很好,連不會喝酒的李得隆也願意來一杯。

「說起來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聯絡官舉杯在手,悠閒地說,「不過行善要不教人曉得,才是真正做好事;為了善人的名聲做好事,不足為奇。」

「不然。人人肯為了善人的名聲,去做好事,這個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簡直是『善棍』。」胡雪巖說,「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麼叫『善棍』?」李得隆笑道,「這個名目則是第一次聽見。」

「善棍就是騙子。借行善為名行騙,這類騙子頂頂難防。不過日子一久,總歸瞞不過人。」胡雪巖說,「什麼事,一顆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為聰明絕頂,人人都會上他的當;其實到頭來原形畢露,自己毀了自己。一個人值不值錢,就看他自己說的話算數不算數;象王撫台,在我們浙江的官聲,說實話,並不是怎麼樣頂好;可是現在他說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禍福,共存亡,就這一點上他比何制台值錢得多。」

話到這裡,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蕭家驥,推測他何時能夠進城?王有齡得到消息,會有什麼舉動?船上該如何接應?

「舉動是一定會有舉動的。不過——,」胡雪巖忽然停杯不飲,容顏慘淡,好久,才歎口氣說:「我實在想不出,怎樣才能將這批米運上岸;就算殺開一條血路,又哪裡能夠保得住這條糧道暢通?」

「胡先生,有個辦法不曉得行不行?」李得隆說:「杭州不是有水城門嗎?好不好弄幾條小船,拿米分開來偷運進城?」「只怕不行——。」

話剛說得半句,只聽一聲槍響;隨即有人喊道:「不能開槍,不能開槍;是報信的來了。」

於是胡雪巖、李得隆紛紛出艙探望,果然,一點星火,冉冉而來;漸行漸近,看出船頭上掛的是盞馬燈。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聲:「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應著,將一根纜索拋了過來。

李得隆伸手接著,繫住小船,將江老大接了上來,延入船艙;胡雪巖已將白花花一錠銀子擺在桌上了。

「那位少爺上岸了。」江老大說,「我來交差。」「費你的心。」胡雪巖將銀子往前一推,「送你做個過年東道。」

「多謝,多謝。」江老大將銀子接到手裡,略略遲疑了一下才說:「王老爺,有句話想想還是要告訴你:那位少爺一上岸,就教長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巖很沉著地問:「長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還好。」江老大說,「這位少爺膽子大,見了長毛不逃;長毛對他就客氣點了。」

胡雪巖先就放了一半心,順口問道:「城裡有啥消息?」「不曉得,」江老大搖搖頭,面容頓見愁苦,「城裡城外像兩個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爺,你是說長毛?」

「是啊!長毛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幾天說要回蘇州了;有些長毛擺地攤賣搶來的東西,三文不值兩文,好像急於脫貨求現;這兩天又不聽見說起了。」

胡雪巖心裡明白,長毛的軍糧亦有難乎為繼之勢:現在是跟守軍僵持著,如果城裡有糧食接濟,能再守一兩個月,長毛可以不戰自退。但從另一方面看,長毛既然缺糧,那末這十幾船糧食擺在江面上,必啟其覬覦之心,如果調集小船,不顧死命來撲,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因此,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著,心心唸唸只望蕭家驥能夠混進城去,王有齡能夠調集人馬殺開一條血路,保住糧道;只要爭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將沙船撐到岸邊,卸糧進城。

蕭家驥果然混進城了。

被捕之時,長毛就對他「另眼相看」;因為凡是被擄的百姓,沒有不嚇得瑟瑟發抖的。只有這個「新傢伙」——長毛對剛被擄的百姓的通稱——與眾不同。因此別的「新傢伙」照例雙手被縛,這個的辮子跟那個的辮子結在一起,防他們「逃長毛」;對蕭家驥卻如江老大所說的,相當「客氣」,押著到了「公館」,問話的語氣亦頗有禮貌。

「看你樣子,是外路來的。你叫什麼名字,幹什麼行當?」一個黃衣黃帽,說湖北話的小頭目問。

「我姓蕭,從上海來。」蕭家驥從容答道:「說實話,我想來做筆大生意。這筆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頭目聽他口氣不凡,頓時肅然起敬,改口稱他:「蕭先生,請問是什麼大生意?怎麼說這筆生意成功,他們杭州就會守不住?」

「這話我實在不能跟你說。」蕭家驥道:「請你送我去見忠王。」

「忠王不知道駐駕在哪裡?我也見不著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過,蕭先生,」那小頭目躊躇著說:「你不會害我吧?」「怎麼害我?」

「如果你說的話不實在,豈不都是我的罪過?」

蕭家驥笑了。見此人老實可欺,有意裝出輕視的神色,「你的話真教人好笑?你怎麼知道我的話不實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遠迢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跟你實說吧,我是英國人委託我來的,要見忠王,有大事奉陳。」他突然問道:「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陸德義。」

「見了忠王,我替你說好話,包有重賞。」李秀成治軍與其他洪楊將領,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賢納士;所以陸德義聽了他這話,越發不敢怠慢,「蕭先生,」他很誠懇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謝謝。不過,今天已經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稟報上頭,上頭派人來接。你看好不好?」

這也不便操之過急,蕭家驥心想,先住一夜,趁這陸德義好相與,打聽打聽情形,行事豈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於是陸德義奉之為上賓,設酒款待。蕭家驥跑慣長江碼頭,而陸德義是漢陽人;因而以湖北近況為話題,談得相當投機。

最後談到杭州城內的情狀,那陸德義倒真不失為忠厚人,愀然不樂,「真正是劫數!」他歎口氣說:「一想起來,教人連飯都吃不下。但願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還有生路;再這樣圍困著,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蕭家驥趁機說道,「我來做這筆大生意,當然是幫你們,實在也是為杭州百姓好。不過,我也不懂,忠王破蘇州,大仁大義,百姓無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條生路。」

「現在是騎虎難下了。」陸德義答道:「聽說忠王射箭進城,箭上有封招降的書信,說得極其懇切;無奈城裡沒有回音。」

「喔!」蕭家驥問道:「招降的書信怎麼說?」「說是不分軍民滿漢,願投降的投降,不願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經具本奏報『天京』,請天王准赦滿軍回北,從這裡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幾日,『御批』還沒有因來。一等『御批』發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議和。那時說不定又是一番場面了。」陸德義說:「我到過好多地方,看起來,杭州的滿兵頂厲害。」

這使得蕭家驥又想起胡雪巖的話,杭州只要有存糧,一年半載都守得住,因而也越發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這一夜睡在陸德義的「公館」裡,一遍一遍設想各種情況,盤算著如何能夠取信於李秀成,脫出監視;如何遇到官軍以後,能夠使得他們相信他不是奸細,帶他進城去見王有齡?

這樣輾轉反側,直到聽打四更,方始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驚醒,只聽得人聲嘈雜,腳步匆遽,彷彿出現了極大的變故。蕭家驥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靜聽;聽出一句話:「妖風發了,妖風發了!」這句話似乎在哪裡聽過,蕭家驥咬緊了牙,苦苦思索,終於想到了,是沙船上無事,聽胡雪巖談過,長毛稱清軍為「妖」,「妖風發了」就是清軍打過來了。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當;卻還不敢造次,推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只見長毛蜂擁而出,手中的武器,種類不一,有紅纓槍、有白蠟桿、有大砍刀、也有洋槍——槍聲已經起了;雜著呼嘯之聲,忽遠忽近,忽東忽西,隨著風勢大小在變化,似乎清軍頗不少。

怎麼樣?蕭家驥在心中自問;要脫身,此時是大好機會,但外面的情況不清楚,糊里糊塗投入槍林彈雨中,死了都只怕沒人知道,豈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別的不說,起碼要見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辦得到的;耽誤了工夫不說,也許陸德義就死在這一仗中,再沒有這樣一個講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後果更不堪設想。就在這樣左右為難之際,只見院子外面又閃過一群人,腳步輕,語聲也輕,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長毛』,逃到哪裡算哪裡?」

「逃長毛」是句很流行的話,蕭家驥聽胡雪巖也常將這三個字掛在口頭,意思是從長毛那裡逃走;而「逃到哪裡算哪裡」,更是一大啟示。「逃!」他對自己說,「不逃,難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軍火生意?」

打字主意,更不怠慢;不過雖快不急,看清楚無人,一溜煙出了夾弄,豁然開朗,同時聞到飯香,抬頭一看,是個廚房。

廚房很大,但似乎沒有人。蕭家驥仔細察看著,一步一步走過院落,直到灶前,才發現有個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極瘦,眼睛大,驟見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嚇得他倒退了兩步。那人卻似一個傻子,一雙雖大而失神的眼,瞅著蕭家驥,什麼表情都沒有。

「你是什麼人?」他問。

「你不要來問我!」那人用微弱的聲音答道:「我不逃!逃來逃去逃不出他們的手;聽天由命了。」

聽得這話,蕭家驥的心涼了一半,怔怔地望著他,半晌無語。

「看你這樣子,不是本地人;哪裡逃來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說話有氣無力,生趣索然似的,蕭家驥便消除一恐怕戒備之心,老實答道:「我從上海來。」「上海不是有夷場嗎?大家逃難都要逃到那裡去,你怎麼反投到這裡來?」那人用聽起來空落落的絕望的聲音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何苦?」

「我也是無法,」蕭家驥藉機試探,卻又不便說真話,「我有個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進城去看他。」「你發瘋了!」那人說道,「杭州城裡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餓死了;你到哪裡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裡頭,活活餓死。這打的是什麼算盤?真正氣數。」

話中責備,正顯得本心是好的,蕭家驥決定跟他說實話,先問一句:「你老人家貴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蕭,跟你老人家老實說吧,我是來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們杭州城裡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帶了大批糧食,由上海趕來。教我到城裡見王撫台送信。」蕭家驥略停一下,擺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態說:「老何,我把我心裡的話都告訴你,你如果是長毛一夥,算我命該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時,要死在這裡。如果不是,請你指點我條路子。」

老何聽他說完,沉思不語,好久,才抬起頭來;蕭家驥發覺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無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閃耀著堅毅的光芒,彷彿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將手一伸:「信呢?」

蕭家驥愕然:「什麼信?」

「你不是說,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給王撫台嗎?」「是的。是口信。」蕭家驥說,「白紙寫黑字,萬一落在長毛手裡,豈不糟糕?」

「口信?」老何躊躇著,「口信倒不大好帶。」「怎麼?老何,」蕭家驥瞭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預備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總多幾分把握。不過,憑我這副樣子,說要帶口信給王撫台,沒有人肯相信的。」

「那這樣,「蕭家驥一揖到地,「請老何你帶我進城。」「不容易。我一個人還好混;像你這樣子,混不進去。」「那末,要怎樣才混得進去?」

「第一、你這副臉色,又紅又白,就像天天吃大魚大肉的樣子,混進城裡,就是麻煩。如果,你真想進城,要好好受點委屈。」

「不要緊!什麼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點點頭,「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這麼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頭。」

於是靜心細看,人聲依舊相當嘈雜,但槍聲卻稀了。「官軍打敗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這時走,正好。」

蕭家驥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聽一聽聲音,就能判斷勝負,未免過於神奇。眼前是重要關頭,一步走錯不得,所以忍不住問了一句:「老何,你怎麼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軍餓得兩眼發黑,哪裡還打得動仗?無非沖一陣而已。」

這就是槍聲所以稀下來的緣故了。蕭家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膽地跟著老何從邊門出了長毛的公館。

果然,長毛已經收隊,滿街如蟻,且行且談且笑,一副打了勝仗的樣子。幸好長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徑甚熟,盡從小巷子裡穿來穿去,最後到了一處破敗的財神廟,裡面是七八個乞兒,正圍在一起擲骰子賭錢。

「老何,」其中有一個說,「你到沒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個衣衫略為整齊些的人說:「阿毛,把你的破棉襖脫下來。」

「幹什麼?」

「借給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給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換給你。」

這一說便有好些人爭著要換,「我來,我來!」亂糟糟地喊著。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換;他的一件破棉襖雖說略為整齊些,但厚厚一層垢膩,如屠夫的作裙,已經讓蕭家驥要作嘔了。

「沒有辦法。」老何說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還有危險。不要說你,我也要換。」聽這一說,蕭家驥無奈,只好咬緊牙關,換上那件棉襖,還有破鞋破襪。蕭家驥只覺滿身蟲行蟻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只是已穿上身,就決沒有脫下來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換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髒,別人沒來由也受這樣一分罪,所為何來?

這樣想著,便覺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說:「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曉得。」

「我曉得。」有人響亮地回答,「老何,你問它做啥?」「自然有用處。」老何回頭問蕭家驥:「你有沒有大洋錢,摸一塊出來。」

蕭家驥如言照辦;老何用那塊銀洋買得了一個口令。但是,「這是什麼口令呢?」蕭家驥問。

「進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雖閉了,城裡還是弄些要飯的出來打探軍情,一點用處都沒有。」

在蕭家驥卻太有用了;同時也恍然大悟,為何非受這樣的罪不可?

走不多遠,遙遙發現一道木城;蕭家驥知道離城門還有一半路程。他聽胡雪巖談過杭州十城被圍以後,王有齡全力企圖打開一條江路,但兵力眾寡懸殊,有心無力。正好張玉良自富陽撤退;王有齡立即派人跟他聯絡,採取步步為營的辦法,張玉良從江干往城裡紮營;城裡往江干紮營,紮住一座,堅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穩紮穩打,總有水到渠成,聯成一氣打開一線生路的時候。

由於王有齡的親筆信,寫得極其懇切,說「杭城存亡,視此一舉,不可失機誤事,」所以張玉良不敢怠慢,從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紮營,紮了十幾座,遭到一條河,成了障礙,張玉良派人奪圍進城,要求王有齡派兵夾擊;同時將他紮營的位置,畫成明明白白的圖,一併送上。王有齡即時通知饒廷選調派大隊進城;誰知饒廷選一夜耽誤,洩潛心機密,李秀成連夜興工,在半路上築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築土牆,牆上鑿眼架槍,隔絕了張玉良與饒廷選的兩支人馬;而且張玉良因此中炮陣亡。

這是胡雪巖離開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舊,自然無法通過;老何帶著蕭著驥,避開長毛,遠遠繞過木城,終於見了城門。

「這是候潮門。」

「我曉得。」蕭家驥念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

這兩句詩中,嵌著杭州五個城門的名稱,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聽他一念,浮起異常親切之感,枯乾瘦皺,望之不似人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你倒懂!」他說,「哪裡聽來的?」

蕭家驥笑笑答道:「杭州我雖第一次來,杭州的典故我倒曉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緣。」老何很欣慰地說,「一定順利。」

說著話,已走近壕溝;溝內有些巡邏,溝外卻有人伏地貼耳,不知在干什事?蕭家驥不免詫異卻步。

「這些是什麼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別靈;地下再埋著酒罈子,如有啥聲音聽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蕭家驥恍然大悟,「這就是所謂『甕器』,是怕長毛挖地道,埋炸藥。」

「對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槍了。」

說著,老何雙手高舉急步而行;蕭家驥如法而施,走到壕溝邊才住腳。

「口令!」對面的兵喝問。

「日月光明。」

那個兵不作聲了,走向一座軸驢,搖動把手,將一條矗立著的跳板放了下來,橫擱在壕溝上,算是一道吊橋。

蕭家驥覺得這個士兵,雖然形容憔悴,有氣無力,彷彿連話也懶得說似的,但依然忠於職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軍的紀律,並不如傳說中那樣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煩,要混進城去。

想到就說:「老何!我看我說明來意,請這裡駐守的軍官,派弟兄送我進去,豈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門的曾副將,大家都說他不錯的;不妨試一試。不過,「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實話。到底怎麼回事,你自己曉得;不要前言不搭後語,自討苦吃。」

「不會,不會!我的話,貨真價實;那許多白米停在江心裡,這是假得來的嗎?」

聽這一說,老何翻然改計,跟守衛的兵士略說經過,求見官長;於是由把總到千總,到守備,一層層帶上去,終於候潮門見到了饒廷選的副將曾得勝。

「胡道台到上海買米,我們是曉得的。」曾得勝得知緣由以後,這樣問道:「不過你既沒有書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麼回事,倒弄不明白;怎麼領你去見王撫台?」蕭家驥懂他的意思,叫聲:「曾老爺!請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見,當然也不是奸細。只為穿越敵陣,實在不能帶什麼書信,見了王撫台,我有話說,自然會讓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來的。如果王撫台不相信,請曾老爺殺我的頭。我立一張軍令狀在你這裡。」

「立什麼軍令狀?這是小說書上的話。我帶你去就是。」曾得勝被蕭家驥逗得笑了;不過他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是!」蕭家驥響亮地答應一聲,立即提出一個要求,「請曾老爺給我一身弟兄的棉軍服穿!」

他急於脫卸那身又破又髒的衣服;但輕快不過片刻,一進了城,屍臭蒸熏,幾乎讓他昏倒。

王有齡已經絕望了!一清早,傑純衝過一陣——就是蕭家驥聽到槍聲的那時刻;十幾船活命的白米等著去運,這樣的彭勵,還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來,又還有什麼人能開糧通道,求得一線生路?

因此,他決定要寫遺折了:竊臣有齡前將杭城四面被圍,江路阻絕,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蘇撫臣薛煥,據情代奏,不識能否達到?現在十門圍緊,賊眾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饑軍,並密約江干各營會合夾擊,計大小晝夜數十戰,竟不能開通一線餉道。城內糧食淨盡,殺馬餉軍,繼以貓鼠,食草根樹皮,餓殍載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饑固守,無力操戈。初虞糧盡內變,經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從,絕無二志,臣等奉職無狀,致軍民坐以待斃,久已痛不欲生。

寫到這裡,王有齡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筆來。他這眼疾已經整一年了,先是「心血過虧,肝腸上逼,脾經受克,肺氣不好」,轉為「風火上炎」而又沒有一刻能安心的時候,以致眼腫如疣,用手一按,血隨淚下;見到的人,無不大駭。後來遇到一位眼科名醫,刀圭與藥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圍城以來,舊疾復發,日重一日,王有齡深以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這雙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報,可以口授給幕友子侄代筆,但這通遺折,王有齡不願為人所見,所以強睜如針刺般疼痛的雙眼,繼續往下寫:第殘喘尚存,總以多殺一賊,多持一日為念,泣思杭城經去年兵燹之後,戶鮮蓋藏,米糧一切,均由紹販運;軍餉以資該處接濟為多。金、蘭這法後,臣等早經籌計,須重防以固寧紹一線餉源,乃始則飭寧紹台道張景渠,繼又迭飭運司莊煥文,記名道彭斯舉,各帶兵勇設防,均經王履廉議格不行;又復袒庇紳富,因之捐借俱窮,固執已見,諸事掣肘。臣等猶思設防堵御,查有廖守元與湖紳趙景賢,歷守危城,一載有餘,調署紹興府,竭籌佈置。乃違大紳不願設防之意,誣以通賊痛毆,履謙從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與亡,從此寧紹各屬,相繼失陷,而杭城已為孤注,無可解救矣!

寫到這裡,王有齡一口怨氣不出,想到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寧波出海到福建,遠走高飛,逍遙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亙古所無的浩劫;自己與駐防將軍瑞昌,縱能拼得一死報君主,卻無補於大局,因而又奮筆寫道:王履謙貽誤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餉絕援窮,危在旦夕,辜負聖恩,罪無可逭。惟求皇上簡發重兵,迅圖掃蕩,則臣等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現在折報不通,以後更難偷達,謹將杭城決裂情形,合詞備兵折稿,密遞上海江蘇撫臣薛煥代繕具奏。仰聖瞻天,無任痛切悚惶之至。

遺折尚未寫完,家人已經聞聲環集:王有齡看著奶媽抱著的五歲小兒子,膚色黃黑,骨瘦如柴,越發心如刀割,一慟而絕。

等救醒過來,只見他的大兒子橘雲含著淚強展笑容,「爹!」他說,「胡大叔派人來了。」

「喔,」這無論如何是個喜信,王有齡頓覺有了精神。「在哪裡?」

「在花廳上等著。」橘雲說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請他上房來見吧!」「也好。」王有齡說,「這時候還談什麼體制?再說,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請他進來好了。」他又問:「來人姓什麼?」

「姓蕭!年紀很輕,他說他是古應春的學生。」

進上房,蕭家驥以大禮拜見。王有齡力弱不能還禮,只叫:「蕭義士,蕭義士,萬不敢當。」

蕭家驥敬重他的孤苦忠節,依舊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雲在一旁還了禮,然後端張椅子,請他在王有齡床前坐下。

「王大人!」

蕭家驥只叫得這一聲,下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這倒不是怯官,只為一路而來,所見所聞,是夢想不到的驚心慘目;特別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個個半死不活,看他們有氣無力地飄來飄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時竟想不起話從哪裡開頭?

於是反主為客,王有齡先問起古應春:「令師我也見過,我們還算是干親。想來他近況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話出口,蕭家驥才發覺一開口就錯;王有齡眼前是這般光景,還有何福可托?說這話,豈不近乎譏諷?這樣想著,急圖掩飾失言,便緊接著說:「王大人大忠大義,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沒有一個不感動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這又失言了!何桂清棄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對照;然彷彿責以與杭州共亡似的。蕭家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語聲突住;平日伶牙利齒的人,這時變得笨嘴拙舌,不敢開口了。誰知道這話倒是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齡不但不以為忤;臉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雜處,議論最多。」他問:「他們是怎麼拿我跟何制軍相比?」

既然追問,不能不說,蕭家驥定定神答道:「都說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賢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了。」「唉!」王有齡長長地舒了口氣,「有這番輿論,可見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問:「雪巖總有信給我?」「怕路上遇到長毛,胡先生沒有寫信,只有口信。」蕭家驥心想,胡雪巖所說,王有齡向他托孤的話,原是為了徵信之用;現在王有齡既已相信自己的身份,這話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傷心,所以接下來便談正題:「採辦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會派人跟他聯絡,所以不敢離開。一直等到昨天,並無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為派我冒險上岸來送信,請王大人趕快派兵,打通糧道,搬運上岸。」

話還未完,王有齡雙淚直流,不斷搖頭,哽咽著說:「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沒有用!叫長毛困死了;困得一點氣力都沒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飯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說到這裡,放聲一慟;王家大小,亦無不搶天呼地,跟著痛哭。蕭家驥心頭一酸,眼淚汨汨而下,也夾在一起號啕。「流淚眼看流淚眼」,相互勸慰著收住了眼淚;蕭家驥重拾中斷話頭,要討個確實主意。

問到這話,又惹王有齡傷心;這是唯一的一條生路,關乎全城數十萬生靈,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卻又怎麼能具此大決斷,說一聲:「算了!你們走吧!」

不走等機會又如何?能辦得到這一點,自然最好;雖然畫餅不能充飢,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這許多米停泊在錢塘江心,或者能激勵軍心,發現奇跡——王有齡見過這樣的奇跡,幼時見鄰家失火,有個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衝出火窟。人到絕處想求生時,那份潛力的發生,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然而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這許多米擺在那裡,長毛必起覬覦之心:就算他們自己不絕糧,但為了陷敵於絕境,亦必千方百計動腦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襲,只要有一於此,胡雪巖十之八九會葬身在錢塘江中,追隨伍子胥於地下,嗚咽朝夕,含恨千古。轉念到此,王有齡淒然下淚,搖頭長歎:「何苦『臨死還拉個墊背的』?蕭義士,你跟雪巖說:心餘力絀,坐以待斃。請他快走吧!」其實這倒是蕭家驥想討到的一句話;但聽王有齡說出口來,他反答應不下了。

「王大人!再籌劃籌劃看!」

「不用籌劃了。日日盼望,夜夜盤算;連想派個人跟雪巖聯絡,都不容易辦得到。唉,」王有齡痛心欲絕地說:「我什麼都不錯,只錯了兩件事,一件是當初有人勸我從城上築一條斜坡,直到江邊,派重兵把守,以保糧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擔心半途而廢,枉拋民力,不曾採納。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這實在是個好辦法,有了這條路,當然也難免遭長毛的襲擊;但九次失敗,一次成功,城內亦可暫延殘喘,決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困得一點點生路都找不到。當然,這話要說出來,會更使王有齡傷心,所以只好反過來說,「那也不見得。」他說,「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長毛太多,就有這條斜坡,也怕守不住。」

「這不去說他了。第二件事最錯!」王有齡黠然說道:「被圍之初,有人說該閉城,有人說要開城放百姓,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我不該聽了主張閉城的人的話,當初該十門大開,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辦。」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說不定當初城門一開,長毛趁機會一衝,杭州早就不保。」

「原來顧慮的也就是這一點。總當解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開城放百姓,會動搖軍心。哪知道,結果還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對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說到這道,又是一場號啕大哭;蕭家驥再次陪淚,而心裡卻已有了打算,哽咽著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請你聽我說一句。」

等王有齡悲傷略減,蕭家驥提出一個辦法,也可以說是許諾;而實在是希望——希望糧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內官軍能在這三天以內,殺出一條血路,運糧上岸。「但願如此!」王有齡強自振作著說,「我們內外和繼,盡這三天以內拚一拚命。」

「是!」為了鼓舞城內官兵,蕭家驥又大膽作了個許諾:「只要城內官兵能夠打到江邊,船上的洋兵一定會得接應;他們的人數雖不多,火器相當厲害,很得力的。」「能這樣最好。果然天從人願,杭州能夠解圍,將來洋兵的犒賞,都著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兩萬銀子!」王有齡拍著胸脯說,「哪怕我變賣薄產來賠,都不要緊。」「是了。」蕭家驥站起身來說:「我跟王大人告辭;早點趕回去辦正事。」

「多謝你!蕭義士。」王有齡衷心感激地說:「杭州已不是危城,簡直是絕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險來送信,這份雲天高義,不獨我王某人一個人,杭州全城的文武軍民,無不感激。蕭義士——」他一面說,一面顫巍巍地起身,「請受我一拜!」

「不敢當,不敢當!」蕭家驥慌忙扶住;「王大人,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一個堅辭,一個非要拜謝,僵持了好一會,終於還是由王有齡的長子代父行禮;蕭家驥自然也很感動,轉念想到生離幾乎等於死別,不由得熱淚盈眶,喉頭梗塞,只說得一聲:「王大人,請保重!」扭頭就走。

踉踉蹌蹌地出了中門,只聽裡面在喊:「請回來,請回來!」

請了蕭家驥回去,王有齡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將他的「遺疏」交了給蕭家驥:「蕭義士!」這一次王有齡的聲音相當平靜:「請你交付雪巖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聽說杭州失守,就是我畢命之日;請雪巖拿我這道遺疏,面呈江蘇薛撫台,請他代繕出奏。這件事關乎我一生的結果,蕭義士我重重拜託了。」見他是如此肅穆鄭重的神情,蕭家驥不敢怠慢,重重地應一聲:「是!」然後將那道遺疏的稿子折成四疊,放入貼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沒有放得妥當會遺失,還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兩下。

「喔,還有句話要交代,這道遺疏請用我跟瑞將軍兩個人的銜名出奏。」王有齡又說:「我跟瑞將軍已經約好了,一起殉節,決不獨生。」聽他侃侃而談,真有視死如歸的氣概;蕭家驥內心的敬意,掩沒了悲傷,從容拜辭,「王大人,」他說,「我決不負王大人的付託。但願這個稿子永遠存在胡先生手裡!」

《紅頂商人胡雪巖(胡雪巖全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