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星期六,天空湛藍。下午,龍應台出現在台北火車站,背一個鹹菜綠雙肩背包。她穿得像一個大學生:白襯衣束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短髮被一頂鹹菜綠燈芯絨帽壓著。她跟隨80位藝大的學生起舞,伸臂,扭胯,跑動,有點笨拙,但充滿活力。
龍應台生於1952年。朋友們說,很少有人在這個年齡還能保有一團真氣,一身熱氣。
許多鏡頭對著她。其中一台攝像機後面站著黑衣墨鏡的大導演王童,他會將由此展開的一系列活動拍攝成紀錄片。
許多話筒伸向她。「我是身體很笨的人……」她一邊用紙巾拭汗,一邊微笑著解釋這個名為「藝術席捲空間」的活動。
星期四晚上10點,她來綵排過。面對汗津津的舞蹈系學生,她用悅耳的聲音說:「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這不僅僅是練舞室裡的舞蹈,還是空間的釋放。這個城市裡的人很忙,心裡積壓了很多東西,他們經過這裡,看到你們,被邀請一起跳舞,也許心裡會有些小小的幸福感。」一雙雙年輕的、乾淨的眼睛注視著她。
再早幾天的星期一上午,她在14樓的小辦公室裡開會,同下屬敲定「釋放」的每一個細節。白襯衣、黑馬夾,最普通的短髮樣式。
一個流傳頗廣的故事:13年前,龍應台從德國初回台灣地區,出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有一天,她踅進一家設計感頗強的美發沙龍,小妹一聲「局長我是你的讀者吔」,聽得她暈陶陶:台灣文化有希望。於是被設計,又燙又剪,弄成一個「戴安娜王妃頭」。她掏出七百多元(新台幣)結賬,赫然發現看錯一個零,這「王妃頭」價值七千七百大元。她掏乾淨口袋,在髮廊員工一字排開的「歡迎再來」裡落荒而逃,回去就問同事「台北物價怎麼這麼高」,被告知挨宰,「王妃頭」實在是「冤大頭」。
處理公務時的龍應台表現得思路清晰,心細如髮。她的指間夾一支筆,不時在空中點劃,如同樂隊指揮手中的小棒。她常常用「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請不要忘記」來起承轉合,是高度靈敏的傾聽者和反應者;她的想像力和控制力甚至延伸到現場在電視畫面中的樣子。
在她右側的牆上,懸掛《中國時報》創辦人余紀忠先生90歲時的手澤:「取捨由時行藏在我,跨代凌霄一羽毛。」會議室兩面書架上,是台灣各區、縣、鎮的地方志,《二二八事件辭典》之類的台灣史,以及琦君、賴和、張我軍、李喬、周夢蝶等上一輩文學家的作品。有幾層架上,是她的十幾種著作,從《目送》《親愛的安德烈》到《大江大海》,她自己掏錢買來贈送往來賓客的。她在扉頁上的簽名,像一條不羈的龍。
空間釋放的創意來自龍應台的歐洲經驗。她從Youtube上找來幾段放給同仁看——在西班牙的中央市場,歌劇家扮演的賣菜人突然開唱,市場陡然生色;在丹麥的車站,旅客愉快地被捲入突如其來的舞陣,肢體甦醒。龍的一位同仁也親歷過在紐約梅西百貨買鞋,櫃檯旁冷不丁有人開唱音樂劇的「文化」。
「文化就是生活。」龍應台對我說。這些觀念即使在「文化部」,也需要慢慢培養。
可彼岸的文化與此在的生活匹配嗎?在這個女性都會拖著長音嗲嗲說「是——」、開計程車的男性習慣被稱「先生」而非「師傅」的地方,路人忽遇邀舞是什麼反應?機要秘書鄧宗德告訴我,成人通常會害羞,若是一對小情侶,女的開跳,男的會跟隨。兩天裡,我看到廣場上不少用餐者舉起手機錄影;看到流浪漢光腳坐著,忽然就拍起了巴掌;看到身材滾圓的中年婦女被音樂和節拍領著,從身體到容顏都動了起來;也看到許多人,瞄一眼,匆匆而過。
就在幾天前,車站廣場大廳里拉起紅線,阻止休息日到此集聚的外勞(外國勞工,台北有許多菲律賓、馬來西亞籍務工者)進入。通常他們把這裡當作台北的草坪,假日裡三五席地而坐,說說閒話。我看到電視裡有個女的憤憤不平:我們也不願來這裡「佔用公共空間」,「有礙觀瞻」,但休息天我們想出去的話,還能去哪裡?這件事被視為侵害了外勞的人權,遭到輿論廣泛批評。龍應台「敏感於人權」,與「交通部長」商議後,特別在議事會上強調邀請外勞參與「釋放」。但不知什麼緣故,頭一場只見舞者,不見弱者。第二天,即使溫和派報紙也表達了「一個車站,兩種標準」的婉轉批評,暗暗指向車站管理部門,這不是龍應台希望看到的。部門之間的溝通合作,本部門的上令下達,各個細密的齒輪在龐大的官僚機器裡如何艱難咬合、負重運作,13年前她就有領教。如今,由局長而「部長」,意味著機器更龐大,齒輪更多,咬合更複雜,政治的因素更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