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帶燈說

佛前燃三支香,賈平凹指間燃一支煙,香和煙總在續,屋裡便煙氣騰騰。

秦漢以降年代各異的陶罐、石佛、石獅子、石蛙、木雕的人面麒麟佔了廳堂,繼而踞在高處或蹲伏角落。一黑一銀兩只狐剩了張皮呆臥在木樓梯的扶手上,斂著神氣。賈平凹笑:原有好多,都叫些女狐狸給拿走了。這屋子躍層,門開門閉馬鈴先響,高處有匾「上書房」,頗有些鬼氣。

賈平凹用家鄉陝西丹鳳縣棣花村的方言說話,說了60年。用普通話寫作,寫了40多年。最早補過一次金牙時、戀愛時、成名後被邀來邀去發言時,他曾經努力學說普通話,終沒有成。漸漸,他把說,滲進寫,懷著野心。日常,他仍稱「口笨」,唯說開說興時,那言語中有金子在閃。

閉了門窗,拉上窗簾,豎上「我家主人在寫書勿擾」的門神,燃起香和煙,他是很能讓筆代為言說的。他的筆,像是注入了他精氣的女子,會孕育人和故事。這一次,娩出一位叫帶燈。

這幾年下去,我不愛和人打招呼。一打招呼,地方領導要接待,特別累。說話啊,照相啊,應酬啊,吃飯啊,耽誤時間。我不會開車,叫朋友開。這一次(2010年春)也是,早上從西安走的,到那兒都天黑了。深山,木(沒)去過,不停給她打電話,問咋個走。走了一天,最後翻過一道山梁,看她在路邊一個飯店門口站著。

她,是帶燈的原型,在小說中本叫「螢」。20年前在四川耀縣的一座水庫旁寫《廢都》時,賈平凹就留意過那些星星般閃爍的螢火蟲,如留意著隨他一同來到人世的小親戚。螢光微而發自本身,自我照亮,這是他喜歡的意象。

螢大學畢業下鄉當了幹事,在鄉野間常常仰望星空,懷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有一夜,她看到螢火蟲青白色的光在草叢樹枝間明滅,心想「它這是夜行自帶了一盞小燈嗎」,從此改名叫帶燈——就像賈平凹小說中幾乎所有的主人公一樣,這帶燈的魂裡,有他一份。

現實中的帶燈是綜治辦(即維穩辦)主任,終日裡面對上訪戶和大小糾紛,卻別有懷抱,三年前不知從哪兒弄來賈平凹的手機號碼,給他發出第一條短信。

我以為她是個業餘作者,就復了信。她卻接二連三地發信來。要是平常,我也要煩了。但她的短信寫得好得很,我竟有點盼它來。

賈平凹手機裡存著現實中帶燈發來的許多短信,他用家鄉話緩緩誦讀,品咂其中之味:一早,帶燈做完一兩件事,帶些吃的到河灘看書。像小雞啄米一樣吃完兩塊錢的瓜子,遇上洗白菜凍了手正放胳肢窩裡捂的村婦。村婦招呼她:你美透了,來曬暖暖兒。帶燈應:太陽好心暖你,你偏把手放水裡,怨誰。她這才發現河下邊像是有人在洗衣服,打得卿卿匡匡的,跑去一看是人們在漿粉條,男的怎麼做女的怎麼做。大家說著羨慕她,她想自己就像那野外開的蘆花,旁人看著挺好,也不怕冷,可風一來,絮子呼呼地就被吹跑了……這清澈細膩的場景和語言,不事雕琢不含機巧的天成之態,令賈平凹覺得美,更令他相信了這廣袤大地上,確有他親近的那一路天才,是冬雪夏雷,是四季轉換。

她每天給我發,這幾天又是一堆。她就拿一爛手機,躺那兒眼睛不看都能發,那人聰明得很。她每天做啥事,怎麼過的,咱都知道。她那屋裡不收拾,她也不化妝收拾自己,每天樂哉得很,拿個包,裝上一瓶礦泉水、幾本雜誌、一些吃的,騎個摩托就下鄉了。累了,找個坡爬上去睡一覺——有天中午跟她從人家出來,走到山樑上,累得很,我說在這兒打個盹兒,她抱來一堆豆稈,往地上一鋪,我拿件衣裳蓋了頭,她就跑到下邊草窩裡睡去了。平時有閒,太陽曬著翻翻雜誌,要麼胡想,想的全是19世紀歐洲大詩人那種,星空啊,白雲啊,太陽月亮啥的。她心性高,誰都看不上,但環境就是那環境,永遠走不出的大山。在那環境裡,竟然有這戶(種)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人,是很奇異的事。

我後來知道,她愛看《讀者》,愛短散文,愛寫個詩,也不是啥現代詩,從前詩歌朗誦那種詩。我跟她說,你那詩不好,你平白如話想啥寫啥我覺得有意思得很。她本來分配到鄉小學教書,後來給縣委書記寫了封信,書記沒見過她,看了信就特批,調她到鄉政府,可見她多能寫。開始最吸引我的,是這個人,神秘,做那麼潑煩的事,文筆心境卻那麼好——誰寫得好,咱就喜歡去看一下,到底是個啥人啥環境麼。當時也沒想寫個啥東西,就想多看看,多瞭解些情況。

飯店就是小說裡寫到鄉幹部常在那兒吃飯的那個。它離鄉政府遠一點,原先總在附近街面上吃喝,群眾意見大得很,後來縣上有人來就改到那兒,能做點野味兒。

到那兒一看,一個中年婦女,看外表也不像是很靈秀的那戶人。她點菜,點這樣那樣,我說最簡單地一吃,就對了。附近村上她熟,叫老夥計(朋友,農村男性間的稱呼,帶燈用來稱呼跟她要好的村婦)蒸了一篩饃拿來,那饃有(圈出一海碗口)這麼大,挺好吃(咂了下嘴,彷彿滋味返來)。吃完我們開車她騎摩托,往鄉政府去。她摩托技術好得很。鄉下路瘦,她騎個摩托哪兒都能去。路過一個三岔口,那裡搭了檯子正演戲。看了陣戲,到她家,就在鄉政府旁邊,諞了諞(陝西人說諞閒傳,即聊閒話),就快半夜了,我就住到縣上,有個二三十里路。這是第一天。

連著幾天,我們一早從縣裡出來,把她接上,跟著她到處跑,到她認識的農戶家裡,看、聽、吃飯。晚上回縣裡吃最好的飯,就是牛肉麵,或者是烙餅子加牛羊肉湯。她並不總在農民家吃飯,包裡常帶兩個粽子,吃了不饑。

跟記者不同,賈平凹不用錄音筆,也不拿紙筆記,全記在心裡。在小說中,他得假裝「不在現場」,附體各色人物,借了他們的眼耳口鼻,再現那世間活劇。

帶燈無須介紹他是誰。農民認得帶燈主任,拿眼看一下她身後的男人,也不多問——跟自己長得差不多,氣也不盛,穿著乾淨齊整,是縣裡來的小幹部吧。

她這個綜治辦,伸縮性大得很,幹部每人包幾個鄉,你就跑去吧,所以不去辦公室也不礙事。她帶著我跑,也算工作麼。我不想叫鄉長知道,也是怕給她惹事。咱無力幫助人家,不要影響人家工作。當然後來鄉政府知道我去過。

那是初春,櫻花正開得濃。它跟日本那觀賞櫻花不同,結果子的。我這一路過去,都是櫻桃樹,花比葉子多,一堆一堆的白花。風一吹,到處都是花瓣。從沒見過這麼多,美得很。

這就是小說中故事展開之地,櫻鎮。

帶燈給賈平凹說鄉里的工作安排、領導講話和會見,講她面對的那些上訪事件和上訪者的故事,好像永遠都說不到頭。那些翻滾的舌頭、言語、動作,在小說中活了——尖錐錐叫起來;蒼蒼嗓子說;邊說邊拍著屁股上的土,土揚起迷了人眼……

看這位出場:六斤從塄畔上跑下來,一邊跑一邊在手心唾了唾沫在頭上抹,腳下的一塊土坷垃就先滾了下來。——賈平凹跟人講過杜甫的「牽衣頓足攔道哭」:一句詩,四個動詞夾住三個名詞,拍成電影可拍十來分鐘。

聽這段子:換布(某村村長,跟兄弟拉布合開鋼材鋪,是櫻鎮的英武人)給自己買了個手機,也給媳婦買了個,可是很少有人打給他倆。晚上兩口子睡下了,換布打給媳婦,媳婦接了:誰呀?我!啥事?把腿取下去!

俯瞰清明上河圖般徐徐展開的圖景——

這邊一人坐在石頭上解開綁腿捏虱子,罵著孩子,抬頭瞧見一人,高聲喊話:生了沒?生了!生了個啥?你猜!男娃?再猜!女娃?啊你狗日的靈,猜兩下就猜著了!

那邊靈堂上傳來唱腔:我堅強勇敢勤勞忠誠的舅啊……敬酒者捏著酒盅:我把我喝醉,讓我難受著,來表達個心意!

夜了,麻子去婦女家睡,婦女要二十五元錢,麻子掏出五十元找不開,婦女說笨死了,明天再來就不用找了。

侯孝賢的電影裡,常常一個鏡頭中的兩三組人物同時對著話行著事,好比跟一個人說著話,眼睛的餘光能看到周圍。在中國畫裡,這叫散點透視。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如河水裹著各種泥沙浮草一齊流。好的藝術家觸摸到了時間是流,並嘗試表現它。

再品一品鄉野智慧——

天氣就是天意;

人嘴裡有毒,不敢說滿話;

跌倒了不要馬上爬起來,看看地上有沒有什麼可拾的;別人唾你是恨你,擦了更恨你,唾沫不擦也會自干的;

蜘蛛網如何地搖曳,但從來沒破過;

陳年的蜘蛛網,動哪兒都落灰;

改革麼,就和睡覺一樣,翻過來側過去就是尋著怎麼個睡得妥;

廟可能是另一個綜治辦……

跟《廢都》《秦腔》《古爐》一樣,《帶燈》中有名有姓的人物百多位,鮮靈靈帶著泥土氣:陳小岔、馬水平、王后生、張膏藥、朱召財、王隨風、郭三洛、李存存、阮互助、陳碌碡……賈平凹說,沒費神多想,農村的人名基本就是這樣;要說講究,《古爐》裡那些人名比《帶燈》講究。

小說裡多次出現農民招呼帶燈來家吃飯的場景:話語熱且快,手上卻不見動作,言外之意很是豐富——

農民有他質樸的一面,更有他狡猾的一面。他見面招呼鄉幹部,背過身可能罵他們,不把他們在眼裡看。實際上鄉政府幹部老到這家去吃飯,這家在村裡很榮光,見人說誰誰又到我家吃飯哩。起碼說明他鄉政府還有熟人嘛,這種心理。那些小虛榮、小勢利,都有。但當出現一些矛盾、危機,鄉幹部去解決的時候,那就蠻橫無理。

小說裡,帶燈說:我現在才知道農民是那麼的龐雜混亂肆虐無信,只有現實的生存和後代的依靠這兩方面對他們有制約作用。

2011年正月十六,賈平凹的家鄉發生了一起惡性械鬥事件。械鬥雙方是村裡兩大勢力,一方是村長率眾打手,所持器械是鋼筋、鐵棒和砍刀之類,另一方是霸佔河道建沙場的當地一大家族,抄的是殺豬刀。械鬥導致兩個人終生殘廢,其中一人右眼被摘除,五人重傷,數人輕傷。這些人,賈平凹都認識,事後少不了走動雙方處理遺留問題。在村口路旁,他與鄉親們議論起來,感慨唏噓;提起筆來,彷彿借了天眼正看著行兇——

拉布又是一陣鋼管亂掄。元老三再沒有動。……元老三已是斷了線的提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兩眼眶蹦出了眼珠子……拉布只說玻璃球要掉下來他就踩響個泡兒,眼珠子卻還連著肉系兒,在臉上吊著。……這一次打,也就一二分鐘,拉布沒有說一句話,元老三也沒說一句話。

我沒有親眼看到,但打架看到過麼。聽人講過「文革」時武鬥,也是大場面,嚇人得很。人打紅了眼,都差不多。

連任五屆全國政協委員的賈平凹很想寫一寫這個事。他知道老家正在修一條鐵路、建一條高速公路,還引進了一座大工廠,昔日的寧靜正在破碎。他又去了關中平原以北地帶,以及甘肅的定西,比照發展中的速富和封閉中的貧瘠。

春天的櫻花,冬天的血,洇成一片。外表幹練內心文藝的帶燈,一心講政治求進步的中層幹部,可敬可憐可氣可悲的農民們,伴著裂變中的農村無所不在的爭訟矛盾,慢慢攏成了一個故事。

2012年,初稿寫成,賈平凹又去了一趟「櫻鎮」。那是玉米棒子成熟的初夏,沒見櫻花。他又跟著帶燈跑了許多村子、人家,看、聽、吃飯,再回西安修改。陝西籍評論家、前茅盾文學獎評委李星甫一讀完,說出三字:疼痛感。

農民和農民之間,大量的是為了蓋房佔地,或者一棵河道樹在那兒爭,多少年解決不了。農民和村幹部之間,為的是救濟款為啥遲遲不發,救災時為啥這間房不給我算,還有幹部以權謀私——小說裡有一章列了各村還有哪些問題木解決,有些真是很小的事,但總是拖,越拖越多,越拖越複雜。一部分人確實是有冤屈、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也有一部分人,長年上訪之後,上面有了批示,下面一些幹部想快點了事就木原則地給補貼,這樣一來人就看樣:鬧有好處。好些人就不勞動了,傾家蕩產全押在上訪告狀,老實變無賴了。這些老上訪戶也很辛苦,你跟他說,我賠你5萬塊錢,他說,不,我要50萬。這邊不停地鬧,那邊不停地堵,越堵越要上訪,你這兒不管我跑到省上,省上不管我跑北京。上邊呢,層層下壓,你要把人給我控制住;下邊吧,磨,應付,但實際上應付不過去,所以基層維穩隊伍整天忙亂的就是堵窟窿,是個循環。

帶燈十幾年不動窩,經驗豐富,所以叫她當個主任。她會講理,腦子快,好多話能把你鎮住,也交了許多農民朋友,再難的事她會處理。年輕一點剛上手的,跟農民木辦法打交道。我看她對農民,該壓的時候壓,該哄的時候哄,該給好處還得給,見機行動,很有辦法。

那天路上走來個人,滿臉通紅,頭髮鬍子全奓著。我說,哎呀,這人像水滸裡邊人。跟我同去開車那人愛照相,但山野空曠,你突然跑到人跟前照相不好。帶燈就招呼他,過來過來,啊,給你弄那個低保,照個相。那人一聽,高興得,呼呼跑上來抹抹臉讓照。她有辦法。

跟農民打交道得有幾套本領,早些年會照相,最好是一次成像那種,馬上有人給你管飯吃;有人拿個空膠卷照,就那把農民高興的。會扎針開方看個病,一下關係也近了,農村缺醫少藥麼。再就是把煙拿上,給大家散煙——我老家從前發生過,幾個土匪在那兒坐著,一人散煙,少發一個,那土匪站起來拿槍把人打死了,傷了面子哩。在農村,人和人交往不認大原則,得小恩小惠,啥都跟你說。如果你啥都沒有,說我來採訪,往外掏筆記本,那人都走完哩。

你說得對,帶燈是個異數。大部分村官鄉幹部是想著干幾年要走要提拔的,帶燈沒想過離開那地方,她對生活挺滿意:丈夫孩子都挺長臉,每個月能掙兩千多塊錢,到村裡還有點小權威——她有時也檢點,對農民說話是不是太囂張了。大部分基層幹部很少有看書的,沒那時間,也沒那心境。小說裡寫到縣裡給新裝了視頻會議設備,發現有鄉幹部在沙發上親嘴(不知視頻是雙向的;後來再開視頻會,幹部連水都不敢喝了),這都是真事。但國家政策往下落實,最後就落到鄉幹部這一層,他們得干實在事。1949年後,好些國民黨高官變成統戰對象,進了政協,底下那些偽保長全槍斃了,為啥,成天和百姓打交道,積著怨哩。

和農民打交道,說易也難,到頭來還落不下好。許多東西木辦法貫徹下去,下邊問題太多了。常常上面一尺,到省裡一尺五,到縣上兩尺,到鄉村就三尺了。

平常木事鄉幹部可以到村子裡喝酒吃雞,但該干還得干,尤其有個水災旱災啊,那是真辛苦。他們好像是風油精,頭疼抹頭,腳疼抹腳,受氣挨罵經常的。當地幹得好的很快就被提拔走了,剩下大量的是人浮於事,忙於應酬。現在指望下面熱氣騰騰、熱火朝天,這不可能。以前有段時期大伙熱氣得很,也沒有上訪,今天有了自由,卻大量的上訪,農民和基層行政組織互相扯著,好多鄉鎮幹部也是慢慢扭曲了,巴結上司、弄虛作假,對下張口罵人,脾氣暴戾。帶燈實際上是靠她那些跟環境反差極大的精神上的東西在支撐著,把自己從俗世煩亂中拽一點出來,我覺得她可貴也就在這兒。她的精神是高貴的。

該怎麼辦呢?帶燈和助手竹子對起一番話——

這個世上啥能起作用?權呀!

咱是不是有權?有呀,到村寨辦事不都說我們是鎮政府的!

咱把鎮政府掛在嘴上,累死又能解決多少事?上訪還不是一個接一個的?帶燈說:起作用的東西應該是看著並沒用場才對吧。

原先,每個村子除了有黨支部、行政這條線來管,還有家族來管,有祠堂,有廟,村裡還有些老者、有權威的人。咱倆鬧矛盾了,要麼到廟裡去發誓,那有心理作用,要麼請上了年紀的人來斷,現在都沒有了,只有法制,但法制又不健全。社會在轉型,有好多漏洞。如果都依法治理,不需要什麼綜治辦。現在農民覺得政府就是法制,屁大點事都來找政府,在那兒鬧騰。但有些問題歸法管,不歸政府(行政機關)管,政府只好用權力來壓制一些事情。現在越維穩事情越多,關鍵就在這兒。

維穩辦也好,綜治辦也好,本來應該是在老百姓和政府之間、在法律邊緣地帶起潤滑作用的,但它現在不僅潤滑不了,反倒乾硬起來。乾硬之下起了摩擦,肯定疼痛。每次北京開會,層層駐防,一旦發現上訪戶,由屬地領回。書裡寫市委書記到櫻鎮視察,帶燈她們24小時值班不歇氣,老上訪戶人盯人控制住,跟那是一樣的。

考察各級領導幹部,這一項是顯的,實行一票否決制,直接影響陞遷。跟交通肇事一樣,幹部有扣分記錄。這就有了專門銷號的,怎麼能給你把記錄銷了。

還有民間。到北京領回一個人,路費吃喝是5000塊。北京城周圍就專門有人用依維柯小車給你縣上拉回十幾二十人來,一車塞得滿滿的。縣上一看,都是咱的人,掏錢,一人5000。那人拿了十來萬勞務費,走了,下回又給你弄一車來。

買火車票實名制,一到窗口,票還沒買,人就被領走了。

村鄉縣省,一層層的人,成天忙得呀,就是弄這些事。維穩人員到北京領人,一天補助是300塊錢,到省上150塊錢,縣上50塊錢。據說每年的維穩費用挺高。關鍵是這些錢花了,問題還在麼。

帶燈說:實際上村民自治化是化解矛盾的有效方式,上級往往把問題搞大搞虛搞複雜,像人有病多數是可以自愈的。

貪官多還是刁民多?那是相輔相成的。有了小商小販,就有了城管,水平差不多,啥人治啥人麼,你讓更大的官來治,恐怕治不了。

現在一般權力機構的,只要有點權,都在斂財,這是可怕的。二者是共生的。

西安大街上,可見各路頂極豪車,多從陝北來。那是作家路遙的家鄉。神木、府谷、吳旗,有煤有石油,儼然中國科威特。當地人告訴我,陝北人如今不拼車了,拼的是飛機。有位油老闆,晌午在海南,傍晚有個局,駕著私家飛機就來了。還有段子,說陝北人在西安接聽老家來電——在哪兒呢?我在西安。幹嗎呢?買房呢。那給我捎幾套。據說,常有陝北人一出手就買一棟樓,所以「捎幾套」。如今陝北好些地方,常有地震性塌方事件——地下被掏狠了。而掏空了地下撐滿了荷包的人,大多遷移到別處去了。

對麼,就是爭個資源。那些能人、有頭腦的人,知道要佔個先機,就富了。現在是搶,有靠財勢搶,有與官結合了搶。在農村沒礦沒油的地方,沙就成了爭奪的對象。沙從河裡淘上來,成本只是一些機器、人工和運輸,所以掙錢厲害得很。但河道只有那點,於是就打。我跑過幾個地方,都有為爭沙子械鬥的。縣城裡還有沙霸,比如蓋這棟樓,只准用我的沙,別家的沙進不來。從產到銷,都要鬥。

拚命淘沙,你佔一段,我佔一段,河道被剜成一個一個大坑,河灘上一片狼藉,洗沙機成天在響,鳥也不來了,帶燈也木法在堤上看書了。淘起的沙一堆堆佔了河道,遇上雨季,水流不暢,加上兩邊堤岸根基鬆了,就會決堤。我老家這樣,帶燈那地方這樣,走哪兒都是這樣。如今咱國家的中小河道,都叫人給分了。

小說中,帶燈轉發過一個段子:一隻兔子在前邊跑,後邊有百人追逐,不是一隻兔子可以分成百隻,因名分未定。

太白文藝出版社編審孫見喜告訴我,沙場也有職能部門如河道管委會管理,採用招投標方式分段承包給個人:淘沙段發生決堤洪澇的,由承包人負責;因淘沙造成河水變深而有人不知深淺溺水身亡的,由承包人負責;……由承包人負責。

住在城裡的人,就看見起樓,那樓是怎麼來的?鋼筋是鐵礦煉,水泥是開山把石頭磨成粉,沙是河裡淘上來,運到城裡壘起來,等於把一個地方的山搬到另一個地方,那邊弄得一塌糊塗,這邊道路、高樓、公園拔地而起。

賈平凹和父母家人

城裡栽下許多大樹,都是鄉下來的,如今鄉村裡的老樹名樹都叫人給挖走了。有主人自己挖了賣的,也有偷樹的,一覺醒來門前那棵桂花樹不見了。城裡栽一棵樹,鄉下要破壞一堆,不是挖一棵就能活一棵的。長成一棵樹,不容易。還有河道裡的大石頭,都叫人給運到城裡來,成了公園石、小區石。走在西安城裡,我能認出這棵大柳樹是從陝北榆林來的,那塊大石頭是從陝南哪個溝窪裡來的。

我說這就像一碗湯,湯上漂些油花花,你一嘴把油花花子吸完了,湯裡沒油了。

都在興建新城鎮,地方領導要業績麼。建一個新城,要消耗周圍多少資源,沒人想過。到最後,農村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要物沒物,剩下一堆廢墟。

年輕人、長年待在城裡的人,不注意這些問題,他光看到城裡房價高、交通擁擠、就業競爭大。在我看,這些都不是嚴重問題。在更廣大的農村,中國社會基礎性的一些東西在變在塌,會危害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前途。有天下觀的人,會全盤看。看了之後,心情沉重得很。有時候想想,心裡會害怕。

寫《帶燈》,是想把問題挪出來,有些話只能隱約說,咱也開不了藥方。農村現在是什麼樣,人和人之間,包括農民和村鎮幹部、幹部和幹部之間是怎麼相處的,他們的精神狀態,我能感受得到。基層幹部都像帶燈這樣,也好著來。可都是帶燈,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寫,也解決不了,但起碼表達我不樂意麼。

帶燈說:老虎之所以是老虎,它是氣場大,不用小伎倆,走路撲沓撲沓的,連眼睛都瞇著,而小動物沒有不機靈的,要麼會偽裝,要麼身上有毒。

帶燈說:人和人之間赤裸地看待。

帶燈說:我隨性而動很不一樣地走著自己的路,這不對呀,活人不能像藝術品越特別越好。我知道我有擔當能作為,而我向前走的時候必定踏草損枝踐籐踩刺,雖度過了災難踏上了道途卻又有了小草枝條的呻吟,這呻吟觸及我的心讓我搖搖晃晃鎮靜不了自己。所以我也很孤獨地存在著,被別人疑惑,也恐懼著也訕笑著也羨慕著也仇恨著也恭維著也參照著,看我好像很需要很離不開他們而又超然他們,誰都有機會實際上誰都沒有機會。

我書裡有一個沒挑明的,就是上一輩村長帶了幾百人,阻止建高速路,保住了櫻鎮的環境;另一個地方開了礦,富了,可後來礦掏得差不多了,地也塌了,虱子亂飛,好多人得了硅肺病或者死在那兒。到了這一輩,櫻鎮也要發展,引進了大工廠,但面臨環境的污染和破壞。你鬧不清他給櫻鎮做了好事還是做了瞎事。

帶燈說:飲鴆止渴,才懂得什麼叫循環經濟。長輩為了風水寧肯讓貧困著,後輩為了富裕終使山變殘山水變剩水。不開發是不是最大的開發呢?我不知道。

賈平凹也說不知道。整個轉型期的中國問題似乎都無解,一切秩序和價值都在混亂、搖擺和矛盾之中。作為一個作家,賈平凹說,只能提前思考一些東西。他的思考裡又分明有些知道——

《古爐》寫成時,他便說:在我們身上,除了仁義禮智信外,同時也有著魔鬼,而魔鬼強悍,最易於放縱,只有物質之豐富,教育之普及,法制之健全,制度之完備,宗教之提升,才是人類自我控制的辦法。

他忽地說起:政治家應該多看文學作品。他在全國政協會議上也常這麼說。我想起後記裡那句「不能女媧補天,也該杞人憂天」,不免問:哪年入的黨?回:1984年。在歷時三年的走訪和寫作過程中,他沒有跟任何人交流過見聞和想法,怕惹麻煩。

我也想過,如果發不了,就不發了,但我要記下來。作家都知道,當下難寫。眼面前的事,你寫得走樣沒走樣,大家都看著;好多局限,你也不敢突破;還有,寫當下,往往就沒有文學性了。我的作品,大量都是寫當下生活的,當然要求你在寫法上有些啥變化。

從《廢都》到現在,我也變了好幾次。《浮躁》是傳統寫法,到80年代我就不想那樣寫了;《廢都》是一種寫法;《秦腔》《古爐》又是另一種敘事辦法。它不倚重故事和情節,全靠細節推進。每次我看巴塞羅那隊踢球,就覺得他們的踢法跟我的寫法是一個路子:不停地傳球倒腳,繁瑣、細密,看得你眼花繚亂;它消解了傳統的陣型戰術、防守和進攻,不經意地,球進了。但也不能老是那樣。老那樣寫,帶出一種輕佻油滑的耍玩之氣,我是警覺的。

這次寫《帶燈》,大概年紀到了,心性變了。好多年,我喜歡著明清到30年代的語言,清新靈動的,疏淡幽默的,有味得很;這些年我興趣了兩漢時期那種史的文風,沉而不糜,厚而簡約,用意直白,下筆肯定。書裡串著帶燈寫給元天亮的27封信,你說是散文也可以,它是當下故事的超越,堅硬現實的柔軟,帶燈就是這麼活的。

我寫作時間長,當年跟我同時出來的作家好多都不挪了,我還在挪。這中間出來幾撥兒幾撥兒人了,現在我跟「九○後」一塊兒寫作。你要不變,也木辦法生存,要被淘汰麼。當然每次變化不可能是截然,實際上都是些小變。人這一生幹不了多少事,總要突破那難得很。

寫起來也並不總自信著,也是驚驚慌慌,誠惶誠恐。大的起碼改三遍,小的不停在補充。像《帶燈》這後一半,前幾天還在改,最後改的一句是帶燈說她自己的命運:是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焰向上,淚流向下。再不改了,我怕人家(編輯)嫌煩。

讀完後半部小說,我發短信問:這一回合,文學上最難把握的是啥?「中國文學的突破和提升」做到了哪一步?

很快收到答覆,是書面語——

最難的是尋到中國特點,就是面對生活需要真誠地呈現出中國特別文化下的世情民情,寫出中國的困境,為人類發展提供中國經驗。既不是要極端維護也不是要極端批判。材料要圍繞這點而選擇,又要使故事真正來自生活,從地層深處蒸騰出來,而不是道聽途說或在書齋編造。把握這一點很費勁。在表達上要有中國味,用淡淡的文字而浸滲濃濃的藥力。

賈平凹的右手中指上有一粒玉米粒大的繭子,連著一處深深的凹陷,那是400多支他用盡的墨水筆著落和發力的地方。40多年來,他一直用手寫,如同農民的鋤頭犁在地裡。

他認定自己是土命,總聽見地裡有聲音來:那麼大的地,長滿荒草,讓賈家的兒子去耕犁吧。

他寫了三米多高的條幅「中國文學」,配了鏡框矗立在書桌前方,日日相對。他說,一茬作家有一茬作家的使命,他還得寫農村,他是定了型的品種,譬如苜蓿,開著紫色花,無法開成玫瑰。

附:帶燈原型發給賈平凹的短信

賈老師:我早上去城取點錢回來安排了人拆新房支的架板鋼樑又給我媽送了拉肚子藥然後來河灘吃了十幾個我蒸了的沙李和兩個煮雞蛋和二塊錢的瓜子捎帶看書。像(像)雞啄谷子一樣吃完瓜子抑(仰)頭見一夥計洗了一擔老白菜葉子窩漿水把手凍的挾腋窩暖痛咧嘴說我你美透了來曬暖暖兒我說太陽好心暖你而你偏把手放水裡怨誰。我也讚歎她把菜洗的白淨我覺得我剛來就有個人影我沒有抬眼看大約二小時了也許她覺得是干了承舊年接新年的一樁大事情吧就格外上破功夫洗。而河下方聽見梆梆聲象(像)早年槌洗被單的回音定睛看是開始了漏粉條的特色經濟。我走下去見大海鍋的熱氣和人氣一塊兒升騰女人用玉谷稈麥稈兒燒火男人雙手從腰背後用屁股掮起百八十斤粉面袋颼颼的衝來這背法是外出打工引進的那人像(像)被引進的舞蹈一樣演示、有的摩拳擦掌地和揉摔打著粉面更有技術人材(才)用擀面杖在急速攪動著摔手熱的水溶進百斤粉面要兌的半斤白礬水說不兌礬太光溜撈不出來。像心憂炭賤願天寒一樣這些人盼望上大凍夜裡凍冰的粉條在河水裡泡開後韌勁大。我認為主婦受凍洗過冬菜就安然了全家老小而粉條挨凍就搖身立體的走出去。唉我咋總在路上想我是河畔的山蘆花招搖優雅絮棉惹眼在這一切都瀟(蕭)枯破敗時蘆花獨具太陽的暖色絨乎著而它不怕冷不懼風不畏雨而受不得飄柔溫存的雪總是蓄淚淌水的臥旋兒消失。……

《那些說不出的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