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朱卷的名次已經排定,一百卷一束,從第六名寫起,報字號、印墨卷、拆彌封,向例副主考寫姓名,正主考批名次,都寫在一張寸許寬,五六寸長的紙條上,由堂上傳到寫榜吏手中,同時高聲唱名。這張紙條並不交回堂上,是執事胥吏的利藪所在,傳到外龍門由門縫中塞出去,自有「報房」的人接應,舉子的籍貫、住處、家世、至親等等,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接到紙條,首報在京的本人。如果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立刻派出專差,星夜趕到「新貴」的原籍去「報喜」,這是「頭報」,照例必有重賞,當然這筆賞銀,是要跟闈中勾結好的胥吏均分的。
其時舉子們大都在各人的會館等消息,中了的自然是滿面春風,奔進奔出,周旋在賀喜的親友同鄉之中,忙得不可開交;尚無消息的,午前還沉得住氣,午後的情緒,便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越來越焦躁了。倘到夜飯時分依舊音信杳然,大多會失去常度,不是面色如死,話都懶得說,便是大發牢騷,痛罵主司無眼。這時陪著候榜的人,就會安慰他說:「還早,還早,一定是五經魁。」
前五名稱為「五經魁」,向例要到最後才揭曉,不知是誰發明了這個制度,為舉子們留下一線希望,實在是功德無量,不過也有人認為這個法子很「缺德」,就像待決之囚,時間拖得越長越痛苦。
但不管怎麼說,喜歡這個制度的人,佔絕大多數。經魁揭曉之時,總在入夜酉時以後,內外簾的官員、胥吏、雜役,哪怕連擔水夫,亦可到聚奎堂前看熱鬧,手中各擎紅燭一支,甚至兩支,照耀得璀璨華麗,過於艷陽天氣,其名謂:「鬧榜」。那支鬧過榜的紅燭,吹熄了用來送人,是極好的一份人情,據說兒童啟蒙,用這支殘燭照著讀書,必主聰明,與出場時的「照出簽」可用來催生,都算是科場佳話。
到得五魁拆彌封時,四總裁少不得還要看一看朱卷,不道禮部侍郎湯金釗,看出來一個毛病,悄悄向四總裁之首的戶部尚書英和說:「前輩請看,這『列祖列宗』,是不是應該『三抬』?」
英和接過來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是啊!」他說,「這可麻煩了。」
原來「策問」照規矩低兩格寫,上空兩格,以便「抬頭」,高一格稱為「單抬」;高兩格稱為「雙抬」,大致直接與皇帝有關的字樣,如「陛下」、「制」、「上論」等等,用雙抬;間接有關的,如「神京」、「殿廷」之類用單抬。但身份比皇帝還高的,如「太上皇帝」、「皇太后」,以及前朝的廟諱,如「世宗憲皇帝」、「高宗純皇帝」等等,便應出格書寫,稱為「三抬」。列祖列宗是皇帝的祖宗,當然要比「陛下」等字樣高一格,這一卷顯然違犯功令,應該黜落。
黜落便要在落卷中抽換,抽到過得去的,也還罷了,倘或抽到文理不通的一卷,如之奈何?因此遇到這種情形,主考沒有一個不頭痛的。而況,人家都認為這一卷是難得的好卷子,尤其是策問講時務,明正通達,足見是個胸羅經濟的佳士,入仕亦必能成為好官,由於小疵黜落,實在可惜。
「諸公以為如何?」英和問道,「應該不應該保全?」
「如今的難題,不在應該不應該,是能不能保全?」另一總裁李宗說。
「倘或都以為應該保全,老大自有保全之法,不過為國家選拔真才,是我們四個人一致的宗旨,將來倘或言官論及此事,上頭要我『明白回奏』,我要說『眾議僉同』,諸公肯同擔責任,我再說我的辦法。」
「當然,當然。」大家都認為人才可惜,而況功令雖嚴,論實際只是小過失,說起來也是情有可原的。
於是英和吩咐調墨捲來看,不拆彌封,只看文章,暗暗叫得一聲僥倖。原來闈中主考用墨筆,所以可改墨卷,他打算加兩個字,一個加在「列祖列宗」前一行之末,一個加在「列祖列宗」之上,這一來就變成「三抬」了。但加前一行恰好寫到底,無法再加一個字,這法子便不能用了。
這一卷前一行恰好還剩下一個空格,英和試一試墨色,濃淡相同,便在那空格上添個「我」字,「列祖列宗」之上,加個「清」字,連著讀便是「我清列租列宗」,文義可通。
劉仲范一早便到了龔定庵的寓所,因為他自料榜上無名,在會館中看他人春風得意,未免難堪,不如到龔定庵那裡等他的好消息,捷報一來,分享良朋之樂,慰情聊勝於無。同時想到龔定庵需要有人為他接待賓客,料理雜務,所以還特為約了達五一起去幫忙。
龔定庵很高興,但也很不安,生恐白等一場,害得好朋友亦為之不歡。這份不安,到了午飯以後,逐漸濃重,每聽鑼聲自遠而近,不由得凝神靜聽,可是報子過門不入,鑼聲復由近而遠,龔定庵惟有苦笑,到得日落時分,連苦笑都沒有了,只是在盤算,怎麼樣才能安慰劉仲范與達五。
但劉、達對龔定庵的信心未失,「還早!」他們不斷地在說,「定公一定是經魁。」
「兩公請回吧!」龔定庵也不斷地在說,「無望了。」
說歸說,等歸等,到得鍾打九下,「鬧榜」應該也鬧過了,劉、達二人亦知龔定庵落第已成定局,卻說不出一個「走」字。正在主客皆不知如何結束這個僵成死硬一塊的難局時,突然間鑼聲又響了,三個人都緊張地屏息靜聽。
鑼聲終於不再由近而遠了,阿興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大少爺,大少爺!」他喘著氣喊,「報子來了!」
「恭喜,恭喜!」劉仲范笑逐顏開地站起來,作揖道賀。
「如何!」達五則顯得很得意,「我說一定是經魁吧!」
龔定庵顧不得答話,只從書架上拿起預先備好的,十兩銀子一個的紅包,往外走去,只聽外面在喊:「劉老爺,劉老爺!」
大家都是一愣,「誰找我?」劉仲范說,「誰又知道我在這裡?」
達五比較冷靜,搶步閃出來到了天井裡,抬眼一看,恰好與他的次子打個照面,不由得問說:「你怎麼也來了?」
「我是領報子來的。」
「呃!」達五明白了,報子大概早就打聽過,龔定庵以他家為「考寓」,所以報到他家。當時便從報子手裡接過報條來一看,大為驚異,「你們弄錯了吧?應該姓龔,怎麼會姓劉?」
「怎麼會錯?上面寫得明明白白,錯不了。」
其時龔定庵已將名條接到手中,一看上面寫的是「第三名劉儀」,便即說道:「不會錯的。來,辛苦你了。」說著將手裡的十兩銀子賞封,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