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紅仍舊是低頭不語,然後抬眼問道:「你不是說原先想到過一個法子?是什麼?」
「原先我在想,如果一定要我陪了去,只你女扮男裝。不過,這是冒險,讓人識破了更為不妙。」
「怎麼會讓人識破?」
「怎麼不會?首先你沒有辮子。」
燕紅想了一下問:「還有呢?」
「還有,你眉目如畫,皮膚又這麼白,跟我在一起,人家會疑心你是我的——」龔定庵嚥了口唾沫,把未說的話吞了下去。
「疑心我是你的孌童?」
「你說像不像呢?」
「像。」燕紅答說,「不過我不在乎人家怎麼樣想,而且人家這麼想,就表示你的辦法成功了。」
「此話怎講?」
「你不是不想讓人知道,你『公然帶著妙齡女尼出現在湖上』嗎?」
其詞甚辯,但卻是合理的。龔定庵便問:「辮子呢?」
「這也好辦,聽說和尚——」燕紅抿嘴笑了一下,忽又莊容合十,低著頭嘴唇翕動,似在默祝。
這個怪異的動作,使得龔定庵大惑不解。「怎麼回事?」他說,「從你削髮以來,好些行徑,連我這個略通禪理的人都莫名其妙!」
「你雖通禪理,而且聽說你還通梵文,可是你沒有做過和尚,不懂出家人的規矩跟禁忌。」
「好,算你有理。那麼,你說,你剛才何以有此先嘻笑,後默祝的舉動?」
「先嘻笑是想起的一樁事好笑,那樁事要說出來,便犯了口過,會入阿鼻地獄,所以我先默祝,請菩薩恕我,必得作這麼一個譬仿,才能把話說清楚。」
「原來有這麼多講究,倒是我錯怪你了。請說吧!」
「聽說和尚冶遊,脫卻袈裟穿便衣倒容易,就是頭上為難,有人想了個法子,在帽子上縫一條假辮子,據說有的估衣店就有這樣的帽子賣。你替我去弄一頂來,不就行了嗎?」
「我也聽說過。不過,不一定能買得到,倘或買不到,怎麼辦?」
「那就只好戴浩然巾了。」
「浩然巾」據說是孟浩然發明的,黑面紅裡,一大幅,套在帽上,垂在背後,為的是擋風,只有老年人才用。
「面如冠玉,戴上一幅浩然巾,反而容易叫人起疑,還是得用假辮子。」
「我的意思也是這樣。」燕紅又說,「如果覓不到,你買一頂青緞小帽,一條辮子回來,我自己縫。」
「好!」龔定庵想一想說,「不過,這實在很費事,不如原先的辦法好,你何不將就一回?」
「我實在亦只是好奇,想著一著男裝。」燕紅又說,「在蘇州沒有同游靈嚴、鄧尉的機會,現在,莫非你不想跟我單獨逛一逛西湖?」
這又哪裡是出家人看破紅塵的口吻?但龔定庵心有警覺,怕她是故意在試探他,或許也是試她自己的道心堅不堅。他想起《維摩經》中天女散花的故事,不畏生死,則「色、聲、香、味、觸」這五欲,自然無能為力,雄心陡起,也要試一試自己的道心,來印證前生——龔定庵曾幾次夢見天台山國清寺一老僧,最後一次夢入其地時,老僧已經圓寂,問起蛻化的日子,恰是他生日那天,因而確信他的前身,便是那老僧。十年前獨遊國清寺,他還作了幾首詩,最後一首的結局是:「到此休論他世事,今生未必勝前生。」
念頭轉定了,答一聲:「好!明天我把你要的東西送過來,後天一早去作竟日之遊如何?」
杭州有駐防的「將軍」,旗營就在西湖與鬧市之間,遊湖取捷徑便須穿過旗營,但駐防的滿洲士兵,亦有無賴,借盤查為名,揭開轎簾一看是年輕婦女,常有探手入裙下,摸一摸纖足的舉動,因此,守禮之家的眷屬,每每視此為畏途。燕紅曾聽人談過,不免惴惴於懷。雖然她已改了男裝,腳下是一雙塞滿了棉花的小號靴子,看不出靴中原是小足,但心理上總丟不開自己是女人的感覺,所以有此顧慮。
「不要緊!有我在,我認識他們的長官。」龔定庵說,「再說,不一定會查,就查也不會認出你的本來面目。」
燕紅也知道他會說滿洲話,聽說他還認識他們的長官,自然放心了。這天清晨,兩乘轎子,後面跟著騎馬的阿興,由東城向西經過市中心的官巷口,穿入旗營,營門口的士兵,放過前面龔定庵的轎子,卻攔住了後面燕紅的轎子。
揭開轎簾,那士兵抬眼看了一下,即時露出輕佻的笑容,「你在哪個班子裡?」他問。
糟了!燕紅心想,被誤認為戲班子裡的小旦了!同時又想,開出口來露出女人的聲音,麻煩恐怕更大,但不答又如何過關?
「怎麼?問你話啊!」
這時阿興在轎旁勒住了馬,知道她有開不得口的苦,便陪笑說道:「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薛大爺。」
「你家公子!」那人歪著腦袋說,「你家公子幾個錢一斤哪?」
一聽語氣不妙,燕紅心中一急,忘了自己是女人,開口說道:「阿興,趕快找大少爺來!」
「怎麼著?你是個妞兒!」
說著,此人便掀起燕紅的藍紡綢大褂,先捏一捏她的穿了竹布套褲的大腿,燕紅「哇」的一聲驚叫,女人的本性都露出來了。
那士兵一聲獰笑,伸手便去脫燕紅的靴子,她當然要掙扎,亂蹬亂躲,不道一腳踢在那人臉上。
「怎麼?」那人大吼,「你這臭丫頭片子撒野!」
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拉燕紅。這一陣亂,自然招來了旗營中許多官兵,幸而龔定庵也趕到了。
「有話好說,不必動粗。」
他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滿洲話,而且聲音洪亮,很有一股震懾的力量,旗人都停聲住手看著他。
「你是什麼人?」一個軍官問。
龔定庵看他的穿戴是正六品的服飾,便知道他是「驍騎校」,便即答說,「我是你們副都統哈大人的朋友,姓龔。請問,我這堂房妹子,是怎麼得罪了諸位?」
又是他們副都統的朋友,又會說滿洲話,且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那驍騎校心生警惕,應付不得法,會搞得灰頭土臉,急忙用漢語陪笑說道:「原來是令妹!不知者不罪。」隨又轉臉呵斥那闖禍的士兵,「叫你們盤查要小心,別得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不聽!還不趕快跟龔小姐陪個不是!」
「喔、喔,」那人垂手向轎中說道,「冒犯了龔小姐,對不起,對不起!」說著,將轎簾放下。
這總算面子十足了,龔定庵不為己甚,「也怪舍妹不好!」他說,「無端女扮男裝,才引起這場誤會。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們告辭了。再見,再見!」說完,拱一拱手,轉身而去。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但燕紅已大為掃興。到湧金門外,在「柳浪聞鶯」下了船,悶悶不樂。龔定庵知道她受了驚嚇,很溫柔地解勸著,又為她解說西湖的風景與掌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