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嫂的兒子不是划船的嗎?」燕紅提議,「不如就坐他的船去。」
「一點不錯。就這樣辦。」
「她兒子劃的是小劃子的,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興一走,龔定庵說道,「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們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
「何以見得一定能合意?」
「宋嫂辦事,一定不會錯。」
燕紅點點頭:「這話有道理。」
「你在西溪靜修,自然是家庵,門雖設而常關,除了龔某人以外,不納香客。」
「那當然。」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實也就是僱人來照料你。」
「嗯。」燕紅點點頭,「我托宋嫂找。」
「對。這很妥當。」龔定庵突然說道,「你把頭髮留起來吧!家庵多是帶髮修行的。」
「那不就等於還俗了嗎?」
「還不還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堅定,不在乎有發無發。」
燕紅心想削了發,也很不便。而且愛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當下答說:「這一點,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說過,我不奪你的志。不過長日相對,你留著頭髮,我看了舒服些。」
「好吧!我為你留發。不過,」燕紅很認真地說,「你切不可動綺念。」
「我動綺念,只要你不動凡心就好了。」
「不行,不行!」燕紅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還是不留發為妙。」
「我是說笑話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紅態度非常堅決,但龔定庵對這個要求,亦有不達目的,絕不干休之勢。最後總想取得協議,龔定庵在佛前發誓,對她的要求,到此為止,絕不會再作任何進一步的要求,否則會墜入阿鼻地獄。燕紅才答應她自這天起,開始留發。
第二天,朝陽影裡,宋嫂母子已在昭慶寺前的「埠頭」等候了。她的兒子叫阿狗,生得極其憨厚,見了人說不出話,只會憨笑。龔定庵想起宋嫂對阿狗「裝死」及抱住妻子「親嘴」的形容,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燕紅問說。
「回頭告訴你。」龔定庵忍住笑,問宋嫂說,「今天能不能回來?」
「回不來也不要緊。」宋嫂答說,「船上有副乾淨被褥,叫阿狗陪龔大少爺睡在船上好了。我帶了菜來的,在船上做。」
「那麼你們呢?」
這「你們」自然包括燕紅在內,宋嫂答說:「睡在庵裡。哪個庵裡都可以借住的。」
於是相偕上船。這天的燕紅,僧服僧帽,妙齡女尼,龔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髮之日起,便即放足,三個多月下來,長到五寸有餘,六寸不足,行動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卻無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一條畫舫,與行走江河的官船無異,亦有前、中、後之艙,中艙可容一桌酒席,撤去圓檯面,起居足供迴旋。燕紅初次坐這樣的船,左右顧盼,非常滿意,想起「浮家泛宅」這句成語,忽發奇想,能特製一船,置於西湖,坐臥於斯,西湖不就等於自己所建的一座大花園?
等她將她的想法說了出來,龔定庵說道:「明朝人原有這樣做的。有個廣東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贛州守城殉難的義士,認為湖游寢處舟中,曉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說的,西湖等於是自己的園林,惟興所適,想到哪裡就到哪裡。我記得他為他的船題過一副對聯,很有意思——」
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了下來。燕紅便問:「這副對聯記不起來了?」
「不是。這副對聯就字面來講,是變體,要分開來念,才講得通。」龔定庵慢慢地念道:「『山水、朋友、文章,三樂;煙、雨、晴、雪、風、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開來念,『三樂』同『六宜』就對不起來了。」
此言一出,燕紅大為驚喜地說:「原來宋嫂你也一肚子的墨水!」
「哪裡,哪裡,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認識個七、八擔。不過,十六歲嫁了阿狗他爹,就開那個小館子,至今五十年見過多多少少才子、才女,聽也聽會了。」
「五十年?」燕紅扳著手指數了一下,「乾嘉年間的好日子,你都經過了?真是福氣。」
「像我們這種人,生在太平年歲,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氣。」
「那末,」嚮往乾嘉盛世的燕紅,興致盎然地問,「你見過乾隆皇帝沒有?」
「怎麼沒有?」宋嫂被激起年輕時的回憶,亦是一臉興奮之情,「不但見過,還見過兩回,一回是我廿四歲那年,乾隆皇帝七十大壽。聽人說,以前都是陪了太后來的,那回太后沒有來——」
「為什麼?」燕紅迫不及待地問。
「死掉了。」
一旁靜聽的龔定庵,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燕紅奇怪地問:「你笑什麼?」
龔定庵本想說:你們一問一答,叫人好笑,問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還是嚥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們談你們的。」
「不過,太后沒有來,另外一個皇帝倒來了。」
「怎麼另外又出來一個皇帝?」
這回,龔定庵忍不住要說了:「皇十六子隨扈,他就是前兩年駕崩的仁宗,豈非另一位皇帝?」
「不錯。」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來都是三月裡,蘇堤上一株楊柳一株桃,開得好不熱鬧。中上吃飯,北佬兒叫『打尖』,文武百官,紅頂子不曉得有多少,『打尖』的時候,像我們這種小館子都要『辦皇差』,那回我們那裡是伺候兩位王爺,都只有十八九歲,看樣子是親兄弟,大的那個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長得真漂亮,人也客氣,吃醋溜魚吃得好,再要一條,賞了二十兩銀子。後來嘉慶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訴我,就是賞銀子的那個『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見過兩代皇帝,這也是難得的福氣。」
「吃你的菜,也是一種福氣。你的醋溜魚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紅笑道,「我是沒有這樣的口福了。」
其時畫舫在蘆葦叢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經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個鎮甸。相傳宋高宗南渡,「臨安」建都,踏勘起造宮殿之地,見西溪山環水復,秀嫵可人,頗為中意,以後雖以風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鳳凰山成為大內,而西溪則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為隱士高僧的淵藪,南宋以後,方圓五十里之間,滿佈梵剎琳宮,山房別墅。當時即有《西溪百詠》,明朝天順年間,西溪的隱士周謨,重訂其詩,不過龔定庵所讀過的《西溪百詠》,又是題同而內容有別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禎年間的一個和尚,法名「大善」,又號「虛閒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無不熟識,另寫一百首七律來詠西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