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日軍」登部隊」與重慶通濟隆通商的奇聞異事。
第三戰區當然不會由於平祖仁的被害,而停止了對敵偽經濟作戰的任務;事實上這方面的工作是擴大了。在重慶專設了一個大公司,招牌叫做」通濟隆」;孔祥熙、戴笠、杜月笙及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都是董事。」通濟隆」的主要業務,即是爭取淪陷區的物資;平時由於太平洋戰爭的關係,海運困難,對於藥品,橡膠及紗布等重要物資,特感缺乏,通濟隆駐上海的代表奉到指示,必須盡速搜購,經由三戰區的防區,轉運內地。
通濟隆駐上海的代表,正就是杜月笙的得力助手徐采丞。他從設在浦東的秘密電台中,接到了重慶的急電,考慮再三,認為只有找金雄白去商量。
此時的金雄白,事業如日中天,《平報》之外,所辦的一張小報《海報》網羅了陳定山、唐大郎、平襟亞、王小逸、包天笑、朱鳳蔚、盧大方、馮鳳三、柳絮;以及抽鴉片的惲逸群寫稿,論月計酬,猶可分紅。至於3日一小宴、5日一大宴,自不在話下;因為他有個可以由銀行開支的私人俱樂部。
他的俱樂部在亞爾培路西摩路口;一座3層樓西班牙式的洋房、佔地卻有10餘畝之多,僱有川菜,福建菜,以及會烹調純正法國菜的大司務各一,數10人的宴會,叱嗟立辦。金雄白只要在上海,每天下午4點以後,必在此處延賓;徐采丞扣準了時間,趁華燈未上登門,可以多談一會。
金雄白知道,凡是他來,必有不足為外人道的事談。所以將他延入3樓臥室,動問來意。
「重慶有個通濟隆,你總聽說過?」
「聽說過。」金雄白說:「你不是通濟隆的代表嗎?」
「你不但聽說,而且完全清楚。」徐采丞笑道:「這樣,說話就方便了。」
「你儘管說,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我先要向你請教。大後方要的東西不少,偷偷摸摸地,弄來的東西也有限。不知道能不能瞞天過海,大做一番?」
「你想怎麼樣大做?」
茲事體大,一時難有結論;金雄白初步的計劃,預備介紹徐采丞跟周佛海正式見面,要求支持。同時關照徐采丞,在登部隊的陸軍部長川本身上多下工夫。
「這個工夫應該怎麼下?」徐采丞說:「川本我是認識的,他幾次問到杜先生;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怎麼樣,所以不願多談。你能不能替我摸摸底?」
這在金雄白是毫不為難的事,要不了兩天,便有了很具體的資料。川本具有浪人的氣質,對於杜月笙是真心仰慕;同時他也很看重社會關係。至於性情,既然具有浪人氣質,自然也是重然諾、講義氣的。
這一來,徐采丞便可以放開手去結交了。貪酒好色是日本軍人的天性,川本當然亦不例外;徐采丞找到新華電影公司的老闆張善琨,說明來意,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忙?
「要做蘿蔔頭的工作,沒有辦法也要想出辦法來。不知道川本喜歡那一路貨色?」
「你可以供應哪一路貨色?」徐采丞反問。
張善琨笑一笑,拿出一本照相簿,翻開來說:「上面打了紅圈圈的,都可以。」
照相簿上都是他旗下的」明星」,有的正在走紅;有的卻已遲暮;有的名片不響,但看照片,風姿楚楚,著實可人。數一數竟有三分之二是打了紅圈的。
「怎麼樣,」徐采丞問道:「你說可以的,大概都戴過你的金鐲子?」
原來張善琨與他旗下的」明星」,廣結露水姻緣;定下一個規矩,凡曾有一宿之緣的,事後可以憑張善琨的名片,到南京路一家銀樓去取一副金鐲子,所以徐采丞有此一問。
「不完全是。」張善琨答說:「有幾個,雖然沒有好過;不過交情搭得夠。」
「好!凡是有紅圈圈的,你另外弄一份照片給我;我叫他去挑。」
「你就在這上面挑好了。」張善琨又說:「不過有幾個雖有紅圈,最好也剔出來。」
「為什麼?」
「因為怕有人吃醋。」張善琨指著一個姓李的女明星說:「喏,她跟陳市長有過一腿。」又指一個姓周的,」她跟周部長在床上認過本家。」
「原來如此!」徐采丞說:「這倒也不可不防。」
於是張善琨動手,將照相簿上照片揭下來,一共一打,恰好成為」十二金釵」。
「你在哪裡請客,早點告訴我;我另外替你預備一點餘興。」
「那就更好了。」徐采丞說:「在哪裡請客,先要問川本的意思,有些地方,他恐怕不願意去。」
到了第三天,徐采丞通知張善琨,地方已找好了,借的是有名的勞爾東路1號。這座大廈的主人,就是」十弟兄」之一的耿嘉基。本素豐,加以本人出仕之初,便遇到一個極肥的差使;原來上海」三大亨」搞」大公司」販買鴉片,以法租界為大本營;為了耿嘉基與法租界當局的關係極為密切,加以他還奉命兼管有關」官土」在上海的運銷業務,所以杜月笙將耿嘉基拉得很緊,在煙土方面的紅利,真是日進斗金。耿嘉基本性可是慷慨過人,錢既來得容易,自然大肆揮霍。上海有名的豪客,不管是在前清,或是北洋政府發了大財的貴官子弟;或者在上海本地發展,擁有巨資,在某一行業中稱」大王」的巨富,論到手面之闊,對耿嘉基都有自歎不如之感。
到抗戰一起,上海淪陷,耿嘉基最初也像許多名流那樣,遠走香港。他的老長官吳鐵城、俞鴻鈞,雖也在港,對他卻不能有何幫助;杜月笙境況不比在上海,當然亦無法再供他揮霍。耿嘉基想想究竟上海密邇家鄉;租界中的辦法也多些,所以仍舊回到上海。他的經濟情況,已大不如昔;不過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即令」中干」仍要」外強」,所以才有勞爾東路1號的場面。
這裡也是個」私人俱樂部」,卻比金雄白的亞爾培路2號,更為豪闊;格調更遠比潘三省的開納路10號來得高。他僱有十幾個廚子侍役,美酒佳餚,無所不備,只要是他的朋友,去了隨便享受,不費分文。晚上總有四五桌麻將,輸贏以黃金計算;八圈終局,有帳房來結帳,贏家第二天到帳房兌現;輸家如果做了」黃牛」,至多絕跡一時,耿嘉基從不會派人去催討。
這樣的作風,對於徐采丞要借用他的地方,自是一諾不辭。不過樣樣都好,只有一點需要顧慮,怕人太多,川本不願輕露形藏。
那知川本卻不在乎,而且表示,人少了不熱鬧,反而沒有意思。不過,話雖如此,張善琨認為仍須另作安排,因為第一、是安全上的問題,不能不考慮;其次,人頭太雜,秩序不容易維持,玩起來不能盡興。
徐采丞深以為然,點點頭說:「好!都聽你的;我完全拜託了。」
說著,從身上取出支票簿來,張善琨一把將他的手撳住,」你這算什麼?」他說:「莫非看我墊不起。」
俗語說:「光棍好做,過門難逃。」徐采丞原本亦是」打過門」的姿態;關節交代過了,隨即說道:「善琨,親兄弟,明算帳;而且,鈔票亦不是我出,根本可以報銷的,事後照算,你不必客氣。」
「我知道。不過這件事如果要辦得漂亮,地方要完全歸我支配。」張善琨說:「我們一起去看耿秘書好不好?」
「好!怎麼不好?」
於是,一輛汽車到了勞爾東路1號,這時是下午4點,客人都還未到,正好從容細談。張善琨開門見山地提出一個要求,在請川本的那天,」俱樂部」停止開放。
耿嘉基考慮了一會,接受了這一要求,因為他也想在川本身上打個主意,看看有什麼大生意,好好做它一票,所以也很希望這個」晚會」能辦得賓主盡歡,作為與川本發生關係的一個良好的開始。
「人不宜多,也不宜少,男賓以30位為度,我們開個20個人的名單,另外10個額子保留給川本。」
這20個人,應該是可以幫助主人應酬川本的陪客,意識到這一點,徐采丞與耿嘉基都很慎重,想了又想,只報出15個名字,都是脾氣好、酒量好、應酬功夫也好,而且有相當社會地位的人。
到得這一天,黃昏將近,接到請柬的客人,陸續而來。平時來慣的熟客,由於早幾天便看見貼出的通告,這天停止開放,反倒一個都看不到了。
川本是徐采丞親自去接了來的;一進門便如眾星拱月般,為」十二金釵」所包圍,其中至少有兩個,出身」滿洲映畫株式會社」,說得極流利的日語,自然而然地擔任了」隨從參謀」的職司。
徐采丞也有個寸步不離的」日文女秘書」劉小姐;他透過劉小姐向川本說,要介紹幾個朋友跟他認識。川本欣然同意,而且很有禮貌地表示,客人散在各處,不妨由他移樽就教。
於是,端著一杯雞尾酒,由徐采丞、劉小姐及」滿映」出身的女明星黃明、黎南陪著,先繞行大廳,再轉到酒吧,最後到了彈子房,在玩」吃角子老虎」的張善琨,為黃明、黎南雙雙拉了過來,介紹他認識川本。
「他是我們這裡最能幹的製片家,」徐采丞說:「今天的節目,都是他安排的,希望能夠使你很滿意。」
「是的!我聽說過張先生的才幹。」川本答說:「為了加強大東南亞共榮圈的緊密協力,很需要在電影製作上有所表現,我希望能有機會跟張先生談談。」
「隨時候教。」張善琨趁機將徐采丞跟川本的關係拉緊,」有什麼事需要我效勞,請川本先生跟徐先生談好了。」
這時侍者已來催請,即將開席,客人紛紛往餐廳集中:備的是中菜,一共6桌,自然是川本首席;其次是川本的副手島田中佐;耿嘉基、張善琨、徐采丞都在這一桌上相陪;黃明、黎南、劉小姐之外,另有兩朵有名的交際花,5男5女相間而坐,酒酣耳熱,漸漸放浪形骸;黃明與黎南不斷地跟川本與島田說:「不要喝醉!還有很精采的餘興。」
餘興是面具舞會。真面既遮,燈光又黯;貼身而舞,盡不妨上下其手。
舞曲特長,但不會使人覺得太累,累了不妨在舞池中摟摟抱抱地漫步一番;或者中途退出,在靠壁的沙發上偎依著,喁喁細語。
在婆娑起舞的間歇之間,張善琨安排了很精彩的表演,包括」金嗓子」周璇的歌唱、世界第一流夜總會水準的魔術,還有冶艷入骨的七脫舞。
川本雖也戴著面具,但他的身材與日本人穿西服既用皮帶,又加背帶的特殊習慣,很容易使人辨識,所以等他一坐下來欣賞表演時,立即便有侍女端著銀盤來送煙遞酒;接著,是身材窈窕的女賓,圍了下來,挨挨擠擠地向他靠近,準備著中選為他的下一個舞伴。
這使得川本異常得意,他的感覺中,整個場面都是為他安排的,他一直覺得身體中有股氣體在膨脹,腳下有股無形的力量將他往上抬。他知道這是幻覺;但奇怪的是,這一幻覺去而復來,總未消失。
午夜甫過,燈光大亮;樂隊奏出嘹亮的輕騎兵號音,張善琨走上樂台,宣佈摸彩,由能言善道的紅星曾一琴主持;指定劉小姐作她的助手,請男女賓客,分成兩行,以面具作為摸彩的憑證。
這時侍者已抬出一張長桌來,上面堆滿了彩色紙包,編著號碼,由張善琨親自管理,對號發獎;獎品有手錶、有香水、有洋酒,也有裝在信封中的四大百貨公司的禮券。川本獲得的獎品,也是一個信封;但不是禮券。
由於信封上用日文註明:「請單獨拆閱」;川本便躲到洗手間去拆信封。裡面寫的是:「你的獎品,請向劉小姐領取。」
川本好奇之心大起;但回至大廳,劉小姐還在幫著曾一琴照料摸彩,便靜靜坐在一旁,等全部摸彩完畢,客人陸續散去時,才去找劉小姐領獎。
「大佐是來領獎?」劉小姐不等他開口,主動發問。
「是的。」川本問道:「能不能請劉小姐告訴我,我的獎品是什麼?」
「請稍為耐心;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劉小姐微笑著說:「請跟我來。」
她將川本帶到樓上,打開一間房,示意禁聲,然後躡手躡腳走了進去。川本覺得既緊張,又有趣:等將一隻腳提了起來,由於重心不穩,幾乎摔倒。
「你看!」劉小姐移開一個掛在壁上的鏡框,輕聲說道:「你的獎品在裡面;看中了告訴我。」
川本這時才發覺,壁間有一具警眼,湊上去一看,頓覺眼花撩亂;細數了一下,一共是12個人。
他明白了,他的獎品是在這12個人之中,選取其一,作為共度此宵的伴侶。但目迷五色,只覺得每一個都好,而每一個都非最好。
劉小姐很有耐心,一直在等;最後川本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才回過身來,滿臉猶疑為難的神色。
「大佐,」劉小姐問道:「看中對像沒有?」
川本苦笑著搖搖頭,」我不知選哪一個好?」他老實答說:「每個都好,每個都不好。」
劉小姐頗感意外,嫣然笑道:「大佐,你的眼光太高了。」
川本看她約莫三十幾年紀,穿一件剪裁得非常合身的旗袍,薄施脂粉、丰韻天然,比那些濃妝艷抹的電影明星,更具女人的味道,一時動情,脫口答道:「不是我的眼界太高;是因為有一個人比他們都好。」
「那是誰?」
「你想呢?除了你,還有誰。」川本囁嚅著說:「劉小姐,只有你能讓我感覺到度過一個最愉快、最圓滿的良宵。」
劉小姐也看得出來,這一夜的一切安排,給予川本的印象,是相當深刻的;在最後這個節目上,如果不能使他滿足,可能這一夜的心血完全白費。
如果自己肯犧牲,將為徐采丞所進行的任務,帶來極大的助力;犧牲是值得的,但應該有個交代。
於是她說:「我希望能給你滿意的答覆,請你先在這裡休息。」
劉小姐隨手一推,不道板壁上是一扇暗門;裡面是極大的一間臥室,劉小姐領他入內,隨即又退了出來,順手將門帶上。川本心想,被安置在臥室休息,當然是已經許諾的暗示。便點起一支煙,躺在軟厚的席夢思床,望著幽黯的綠色燈光,進入遐思。
等張善琨帶走了」十二金釵」,劉小姐才微蹙著眉說:
「徐先生,你替我帶來了麻煩。」說著,雙頰透過極薄的粉痕,現出兩圈紅暈。
徐采丞恍然大悟,她剛跟張善琨說,川本因為太累,明天一早還有很要緊的公務,所以不想進行最後一個節目;原來並非真話!同時他竟有不可思議之感,怎麼樣也想不到川本會對劉小姐一見傾倒,連」十二金釵」都看不上眼。
這一陣感想過去,他才考慮到自己應持的態度;當然不必追問得很詳細,只須寄以同情就夠了。
「真的替你找來了麻煩,我很抱歉。」
「徐先生,」劉小姐問說:「你看我應該怎麼辦?」
徐采丞覺得這話很難回答,先問一句:「川本,人呢?」
「在那間密室中休息。」
密室便是臥室;她能帶他到那裡等待,意向不言可知。徐采丞心想,劉小姐丈夫去世,還沒有男朋友;而且她也沒有子女,行動一無拘束,只要她願意跟川本往來,家庭中不會發生任何問題。不過,在他的立場,不便作鼓勵的表示;最好是讓她明白,她跟川本接近,是有利無害;即令有害,亦遠比利來得輕。
於是他說:「劉小姐,這件事要你自己決定。不過,我知道你對這件事的利害得失,非常清楚。劉小姐,我完全信任你;請你也完全信任我。」
最後一句話說得非常好,劉小姐一方面很快地浮起」犧牲小我」的意識;另一方面也很放心了,徐采丞一定會很妥當地保護她,包括為她嚴守秘密在內。
「徐先生」,她說:「箭在弦上了。」
「祝你一箭中紅心。」徐采丞指著懸在壁上的日本國旗說:「你請等一等,我們商量一下,安排在別的地方。」
這就是徐采丞在細心保護她;因為在這裡停眠暫宿,不論如何都會洩漏秘密。他主張讓川本將她帶到虹口的日本旅館,人不知、鬼不覺,無損她的名聲。
劉小姐自然同意,川本更為贊成,一輛汽車到了虹口一家名為」櫻之屋」的日本旅館,徐采丞就在玄關告辭,川本卻留住他有話說。
「很感謝你的盛意。」他透過劉小姐的翻譯,提出邀請:「明天中午,就在這裡,我請你吃飯,略表謝意。」
「我先謝謝!一定到。」徐采丞正中下懷,決定第二天就跟川本深談。
「徐先生,」川本開門見山地問:「你看有什麼生意好做?我們研究一個互利的辦法,如何?」
他是這種態度,徐采丞便可以盤馬彎弓、從容試探了,」大佐,」他說:「可以做的生意很多。不過,我不知道你的目標怎麼樣?」
「目標是賺錢。」
「要賺多少呢?」
「越多越好!」川本將一隻手放在劉小姐的腰上,」需要我供給,以及我需要送人的錢,不是一個小數目。」
「需要送人的錢」,想來有劉小姐一份,可是需要他供給的人是誰呢?這話當然不便問,那知川本竟自己公開了。
「為了遂行國策,我們需要在東京打通各種關係,那是件很花錢的事。」川本緊接著說:「徐先生本來我這話不必告訴你;我既然告訴你了,就表示對你有充分的信心,希望你瞭解這一點。」
徐采丞又驚又喜,想不到川本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心裡在想,川本的話已經很明白了;他是軍部的少壯派,有自己的小組織,必是目前無法獲得日本大商人的經費支援,所以要利用他的地位,來為小組織籌款。如果是這樣的情況,事情就大有可為了。
於是他首先表示感動,」大佐,你這樣看得起我;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受寵若驚!」他很吃力地說:「我實在不知道,怎樣來表達我的感想?」
「喝酒!」劉小姐替他翻譯完了,轉臉對徐采丞說:「日本人這種場合這下,多用敬酒的方式來表示意思。」
徐采丞如言照辦;敬完了酒才說:「大佐,做生意賺錢的方法很多,但如果不是獨門生意,賺不到大錢。
論到獨門的大生意,首數黑白二物。黑是鴉片,早成盛文頤的禁臠。盛家因為辦漢冶萍公司,與日本鋼鐵工業巨擘八蟠制鐵所合作,從而跟日本財閥大倉喜八郎等結成深厚的關係;盛文頤經由這個背景,獲得了日本軍部及皇室的支持,攫取了鴉片專賣權,靠山極硬,是誰也動他不了的,不必枉費心機。
白是食鹽,亦由日本人所把持;川本認為鹽場甚多,雖有通源鹽業公司包銷江浙兩省的食鹽,不妨另行組織公司,經營江浙兩省以外的食鹽運銷,問徐采丞的意見如何?
徐采丞心想,金雄白說過,周佛海因為有許多費用,無法由」財政部」出公帳,一直在鹽上動腦筋;光棍不斷財路,而且與川本合作的目的亦不在此,應該找個理由,打消他的念頭。
「鹽是大利所在,不過目前的情形不同。鹽業獲利,全看運銷區域的好壞,人煙稠密、交通便利、行政力量能夠控制這個區域,只准吃官鹽,不准賣私鹽,當然一本十利。現在江浙兩省的鹽,由通源包辦了;其餘的地方,交通不是很方便,地方亦不是很安靜、購買力又不如江浙兩省,做鹽生意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徐采丞問道:「大佐,你能不能取銷通源的專賣權,把它拿過來?」
這是他故意出個難題;好讓川本知難而退。果然,川本搖搖頭說:「通源亦有人支持的;破壞已成之局,一樣也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是的。」徐采丞點點頭,沒有再說下去。
在這出現沉默的片刻中,劉小姐開口了——自是預先商量好的,她一面為他們調製」司蓋阿蓋」;一面說道:「做生意我不懂。不過聽你們兩位的討論,我覺得你們做生意,應該有兩個原則。」
徐采丞不作聲;川本卻很感興趣,急急問道:「是哪兩個原則?你們中國人有句格言:旁觀者清。你的客觀的意見,一定很寶貴,請你快說吧!」
「第一個原則,就是你所說的破壞已成之局,吃力不討好;所以應該想一樣沒人想到該做的生意去做。」
「哪裡還有該做的生意沒有人在做?」徐采丞故意這樣回答,」能動的腦筋,都動到了。」
「還有。——」
「劉小姐,」川本搶著問道:「徐先生怎麼說?」
劉小姐便對徐采丞的話,翻譯了一遍;接著又說:「我以為總有還沒有人想到該做的生意,所以我不同意徐先生的話;大家應該運用智慧,仔細去想一想。」
「不錯!我們的智慧,不下於人,應該可以想得出來。請你再說第二個原則。」
「第二個原則,是要運用你們的特殊條件。」
「何謂特殊條件?」
「特殊條件就是人家沒有而你們有的條件,譬如你的地位;徐先生的社會關係。」
「啊!」川本捏拳在矮几上,輕輕捶了一下,重重地點一點頭,」你這話說得太好了!」
徐采丞聽不懂;劉小姐便將她自己的話與川本的反應,都告訴了徐采丞;最後又說了一句:「我看快要接觸到問題的核心了。」
「已經接觸到了。你告訴他,說我的關係都在內地。看他怎麼說?」
等劉小姐將他的話譯了過去,川本忽然雙眼亂眨,接著站起身來;雙手插在褲袋中,聳起了肩膀,望著窗外日本式庭園中的」小橋流水。」
顯然的,川本心裡有一個念頭在轉;這個念頭一定很新,也很複雜,所以需要這樣全神貫注的考慮。
「徐先生,」川本突然回頭問道:「我們能不能跟對方做生意?」
徐采丞喜在心頭,而表面卻不能不做作,」你所說的對方,是指重慶?」他問。
「包括重慶政府所能控制的地區。」
徐采丞想了一下答說:「有的地方可以,有的地方不可以。」
「可以不可以有原則嗎?」
「沒有原則,第一、要看當地的長官;第二、要看杜月笙先生的關係如何?」
「請你舉例以明之。」
「譬如贛南就不行。因為那裡的地方長官,言出法隨,決沒有人敢在那裡走私。」
川本有些懊喪,」我正是想跟贛南做生意,」他說:「我想買那裡的鎢。」
原來川本是想購買大後方的戰略物資;徐采丞心想,這是個機會,不能輕易放過。
於是他說:「贛南不行,總也有別的地方出鎢吧?」
「贛南是鎢的主要礦區。此外,廣東、廣西、湖南也有。」
「只要有就行了。請你不要指定地點;只說你所需要的東西,等我來想辦法。」
「我需要稀有金屬;還有桐油。」
「桐油不行!」徐采丞說:「陳光甫弄成功的美國借款,指明以桐油抵帳。」
「那末——」
「大佐,」徐采丞搶著說:「我們現在無法作細部的討論,當然你需要什麼東西,請你開個單子。」
「當然單子一定要開的。」
「那末,交易的方式呢?」徐采丞說:「內地缺少日用必需品,如果拿這些物資去交換,我相信對方是願意作有利考慮的。」
「民生必需品很多,你所說的是哪幾種;也要看我們這裡有沒有?」
「當然要有的才行;譬如紗布。」
「這些都可以想辦法。總之,以有易無,能夠拿這裡的民生必需品,交換到戰略物資,我負責說一句,這樣的生意,一定做得成。」川本極有信心地說。
「目標是這樣,話不能明說,說拿民生必需品,交換戰略物資,很明顯地是吃虧了。」
「徐先生,我希望你瞭解,」川本的神情轉變得很嚴肅了,」中日是兄弟之邦,全面和平,終究要達成的,所以基本上我們並不願與重慶政府為敵。我們曾透過各種途徑向重慶政府接頭,希望能與蔣委員長談和。你總知道桐工作吧?」
徐采丞只知道日本軍閥在華的特務機關,分為松、竹、梅三個機關,誰知還有什麼」桐工作」!是不是也有一個」桐機關」,主持者是誰;工作的重心是什麼?
看他的神氣,便知」桐工作」3字是初次聽到;川本便說:「桐工作的主持者,是今井武夫大佐;他在前年春天,跟重慶政府的代表,有過多次接觸;全面和平的談判,功敗垂成。可是,我們決策方面願與重慶政府以和平手段解決戰局的基本方針,至今未變。交換到的戰略物資、決不會用來跟對方作戰。這一點,務必請你設法解釋明白。」
徐采丞聽他的話,一面點頭;一面心裡好笑。由於他提到今井武夫、以及在香港跟重慶政府代表接觸的話,徐采丞方始明白,所謂」桐工作」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