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備鈔」中」中央馬上來」。
為了陳龍的案子,76號的高級幹部,特地集會研究。準備行刺周佛海,自然是件大案,但小黃已死,陳龍矢口不認,又牽涉到日本人,無法深究;同時,風聲所播,說日本人打算殺掉周佛海,是件足以影響社會,造成動盪不安的事。因此,最聰明的辦法,便是將這件案子壓了下來。
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顯出怕事的態度,亦是示人以弱;甚至變成對日本浪人的鼓勵,那就後患無窮了。所以幾乎毫無例外地,一致認為對陳龍應該嚴辦。
但嚴到什麼程度呢?10年刑;長期監禁;還是處決?對這一點,林之江提出了他的看法,看日本人的態度而定。
「如果日本人識相,不來干預我們的公事;那麼,把陳龍辦得重,辦得輕,沒有太大的關係。如果要來干預,正好殺雞駭猴,給他點顏色看看,那就非重不可了。」
「我們去要人,他給我們一個屍首;如果他們來要人呢?」一身刀疤的萬里浪問:「給他活的,還是死的?」
「活的也不給;死的也不給。」林之江又說:「當然,死的他也不要;要了陳龍的屍首去,難道還要替他大出喪?」
「我贊成。」主持會議的蘇成德開始作結論:「第一、看日本人方面的態度,如果他們來要人,就說已經槍斃了;第二、對於整個事件,保守秘密,免得引起流言,影響人心;第三、等整個事件告一段落,再面報周主任委員。」
周佛海是」特工委員會」的」主任委員」,所以蘇成德用此稱呼。散會以後,林之江剛回辦公室,就接到蘇成德的電話,請他立刻去一趟。
「巧得很!」蘇成德說:「我剛接到荻原的電話,他要帶統稅局的顧問川端來看我。我想,請你一手主持這個交涉。」
「好!我知道了。」
「立場不妨堅定,態度要懇切。」
「我懂。」
大約半小時左右,荻原帶著川端來了。荻原是滬西憲兵隊的隊長,官拜大尉;76號跟他的關係很密切。川端大概就是知道這種關係,想借重荻原來賣個交情;林之江心想,荻原不見得會瞭解剖中的內幕;也想不到這裡已經作了決定,採取最強硬的態度。如果他一開口就要人,而且由於太熟的緣故,可能在措詞上很率直;那時候他碰的釘子就是硬釘子,這樣傷了和氣,以後辦事就棘手了。
因此,他使了個瞞天過海的手法;一見了荻原,不等他介紹川端,便用那種無一天不見面的熟朋友的口吻說:「來、來!你要的寶貝我替你找到了。」
原來荻原有樣嗜好,是收藏」春冊」;改七薌、仇十洲的作品都有。有天聽人說起,大名鼎鼎的唐伯虎落魄的時候,亦曾畫過春冊;曾托林之江代為留意。」寶貝」指的就是春冊;荻原一聽他的話,以為唐畫有了著落,喜不可言。
這種東西的授受,自然不宜有陌生人在旁邊;所以他跟川端說了句」吃斗莫倒」,隨即灑開大步,跟著林之江匆匆而去。
「寶貝確是有了,一共6幅;要從天津送來,大概有半個月的功夫,你就可以看到了。這是我私人送你的,請你不要客氣。」
「謝謝,謝謝!」荻原規規矩矩地鞠了個躬。
「不過,有件事我要先打你的招呼;川端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他托你來要的這個人,犯的案子很重;而且也沒有辦法交給你了。我想請你警告川端,不要管這種閒事,免得損害中日邦交。」
荻原微微一驚,」什麼案子?」他問:「會損害到邦交」。
「難道你還不知道?莫非川端沒有告訴你?」林之江趁機放了枝冷箭,」托人一件事,不把這件事告訴人家;這種做事的方式很不夠意思。」
「嗯!」荻原閉著嘴咕了一下,有些生氣的樣子了。
「請你不要這樣。用平常的態度。」
荻原省悟了,放鬆了臉上的肌肉,跟著林之江回到外面客廳,這才正式為他介紹川端。
彼此說了兩句客氣話,荻原開口了,」川端君那裡有個使用人,為你們這裡逮捕了,希望能夠釋放,或者交保。」他轉臉說道:「川端君,請你自己說。」
於是川端先找張紙寫了一個名字,然後說道:「這個人,是為貴局逮捕了。」說著,將一張紙條遞過去,自然是」陳龍」二字。
林之江趁機打聽:「這姓陳,請問川端先生,是你們局裡什麼人?」
「調查員。」川端補充說:「是秘密的稅務調查員。」
「既然如此,何以不由統稅局來辦交涉?」
「我就是統稅局的人;陳龍是配屬給我工作的人。」
「這樣說,川端先生應該對他很瞭解。」林之江逼視著他問:「是嗎?」
一上來先被人家套問了一陣,而且話中藏著機牙;川端自覺落了下風,不由得有些起餒,就越發要考慮一會才能回答。
「關於他的工作方面,我比較瞭解;此外就不太清楚。」川端又說:「他的私生活,我不便干涉。」
「那麼,我可以告訴川端先生,陳龍是本局奉令逮捕的,他牽涉到行刺中國政府要員的陰謀。」
川端的神色凝重了,但看得出來,是極力保持著鎮靜,」有這樣的事?」他說:「你們不會株連無辜吧?」
「株連?」林之江問:「川端先生希望我們株連?」
聽得這話,連荻原都發覺了,當即向川端說道:「川端君,你應該管束你的部下。」
「在我的工作部分,我是管得很嚴格的。」川端忽然態度變得強硬,」你們一定弄錯了!是冤枉無辜的人,對我的工作妨礙很大。」
林之江很沉著,沉著得看來有些陰險了,用一種深不可測的微笑答說:「我也知道妨礙了你的工作;我向你道歉。」
「這不是道歉的事;我要求讓我帶陳龍回去,或者移交給荻原隊長。」
這一下,林之江不能不以堅定的態度回答:「荻原隊長並未提出這個要求;他連如何妨礙你的工作都不知道,接收了這個人有何用處?而且,就算荻原隊長提出這個要求,我們也只能向他抱歉,求取他的諒解,因為我們無法將陳龍移交給他!」
「為什麼?」
「這個原因不能告訴你;除非荻原隊長提出詢問。」
這個釘子碰得川端臉色發青;荻原又不作聲,他只好出聲央求了。
「請荻原隊長問問他,為什麼不能將陳龍交出來。」
「荻原點點頭,向林之江說:「請你跟他說。」
「好!」林之江看著川端說:「陳龍已經承認,他在從事一項叛逆性的陰謀;案情太嚴重,陳龍已經移解到南京去了。」
「走吧!」荻原很快地站起身來;他對川端說:「你不要再管這個人了。」
原是請來壯聲勢的,不想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川端大感狼狽,一言不發地跟著荻原告辭。
林之江顧到禮貌,一直送他們上汽車;荻原在車子離去以前,從車窗中伸出手來,作了個翻書的手勢。林之江會意,是指許了送他的」寶貝」。
「一定會有。請你耐心等待。」
「不要讓我等得太久!」荻原還叮嚀一句。
林之江對這個交涉,自覺辦得很滿意,但對荻原所許的願心,卻不知如何還法?心想虞亞德為人靈活,不如跟他談。
於是,打了電話約他一起吃晚飯;林之江十分得意地談他如何利用荻原抵制的經過。最後卻又皺眉了。
「當時沒有辦法,非利用這件荻原最感興趣的事,不能取得他的充分合作。現在可為難了,哪裡去弄這6幅唐伯虎畫的春宮?」林之江用很親熱的稱呼說:「小虞,你替我動動腦筋。」
「這何用動腦筋,到城隍廟的茶會上,去找一個專門造假畫的人,問題就解決了。」
「對、對!真是你的腦筋好。」林之江很高興,」不過,造假要造得像。」
「那當然。」
林之江點點頭又說:「小虞,買這6幅畫送荻原,是可以報公帳的。自己弟兄,我挑挑你,假的你照真的報好了。」
這是件無須客氣的事;虞亞德道謝過了又問:「那麼,陳龍是不是要送南京呢?」
「現在還不知道。局裡只是將整個案子報上去;看上頭的意思。」林之江又說:「我看陳龍難逃公道。」
「照現在的情形,是不是要通知他的家屬呢?」
「應該要通知的。現在案子已經不在我手裡了,我沒有辦法答覆你。不過,如果你認為要通知家屬,我可以跟局裡說。」林之江又說:「現在你最要緊的,是替我去弄唐伯虎的古畫,越快越好。明天能不能給我一個確實答覆?」
「我極快去辦。明天一定有電話給你。」
因為如此,虞亞德第二天絕早期身,趕到城隍廟,在古玩書畫商人每天聚會的茶會上,找到一個專造假畫的任不凡,問他願不願承攬這件生意?
「像你這種生意,我還是第一回遇到。」任不凡想了一下說:「這要另外尋一個人合作;我是不畫春宮的。」
「你的意思是,畫春宮另外請人;畫好由你來加上唐伯虎的名字?」
「對!我只管題款,蓋唐伯虎的圖章;別的不管。」
「一客不煩二主,這個人歸你去找。你只說個價錢好了。」
冊頁是1兩金子1幅;兩個人合作算雙份,6幅12兩金子;抹掉零頭,算一條條子。」
「可以。不過要快;一個星期夠不夠?」
「差不多。不過,話說在前面,期限要從收定金的那天算起。」任不凡又說:「鈔票不值錢,不能折價。」
「明天上午,仍舊這時候,我拿兩個小黃魚給你。」虞亞德又問:「譬如說,這6幅畫如果真的是唐伯虎畫的,值多少錢?」
「那就沒有一定了。」
「你不妨說個價錢我聽。」
任不凡想了一下說:「要一根條子一幅,不算貴。」虞亞德心裡有數了,隨即到76號去看林之江,將跟任不凡接頭的情形,和盤托出。林之江考慮了好一會說:「6條條子,數目是大了點。應該另外有個做法,你有沒有專門做這路生意的熟人?」
「我只認識一家裱畫店的老闆。」
「有沒有交情?」
「有的。」
「有交情,就好辦了。」林之江說:「我先墊一條條子出來,你去把那6幅畫弄好,送到裱書店;我跟局裡說,那家裱書店有這麼六幅東西,請局裡派人去買。你那面咬定要6條條子,少一個不行;一樣非買下來不可。這樣不經我的手,事情比較冠冕堂皇。」
虞亞德自然唯命是聽。當下收了林之江的一條條子;一個星期以後,如期辦妥。那6幅春冊,每一幅題一句唐詩;詩中都有一個春字。
為了表示做事認真,同時讓林之江有個先睹為快的機會,虞亞德特地約林之江小酌,順便欣賞那6幅春冊。林之江欣然同意;但時間卻不能確定,要臨時聯絡。
小酌的地點,就在裱畫店老闆的家裡;此人姓周,蘇州人,裱褙世家。他也很想認識林之江,因為是個靠山;因而向虞亞德表示,這趟生意他完全」白當差」。當然,虞亞德也有盤算,要給林之江提高大分;然後他再跟周老闆分帳。
約了兩天,第三天約到了。一到經過介紹,首先看畫,6幅冊頁,紙墨古色古香,做假做得極像;每一幅提一句唐詩,都帶了一個春字,第一幅是」全知偏知春氣暖」;第二幅是」春潮帶雨晚來急」;第三幅是」雨中春樹萬人家」;第四幅是」春城無處不飛花」;第五幅是」隔坐送鉤春酒暖」;最後一幅是」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一幅是六指頭搔癢,加工討好。」周老闆指著最後一幅說:「照規矩一男兩女算兩幅。」
「喔!」林之江問:「這是唐伯虎的字?像不像?」
「像、像!怎麼不像。」
「六如居士就是唐伯虎。」
「是啊!」
「我怕我那個朋友只知道唐伯虎。」林之江仔細看了一下說:「喔,圖章是唐寅二字。」
「林大隊長,你請放心好了。越是做假的人,越想得周到,不會錯的。你看,款上題的是六如居士時客洪都,洪都就是南昌,也是有道理的。」
「這個道理,你要說給我聽聽。」林之江說:「我好講給我的朋友聽。」
「明朝寧王造反的故事,林大隊長總知道?」
「知道的。」
「寧王宸濠,把唐伯虎請了去做清客;時客南昌就表示這6幅冊頁是為宸濠畫的。」
「那麼,為什麼不題上款呢?」
周老闆哈哈大笑,笑停了用蘇州話說:「林大隊長,格末倷叫外行哉!啥教春宮畫浪還題還俚上款篤!說出去仔,聽格人嘴吧阿要笑歪?」
林之江想想不錯,自己也失笑了。
「林大隊長,東西真是不錯;騙內行都騙得過。」周老闆說:「這份禮要送給喜歡的人,真正是寶貝!」
聽得這樣說,林之江越發高興;心想荻原定必激賞,交情又厚一層,以後辦事更加方便;有什麼大油水的案子,荻原只要說句話,黃金美鈔就會滾滾而來。說這6幅冊頁是」寶貝」,一點不錯。
「周老闆,我明天就會叫人來看;你不妨開口多要一點,還價還到什麼程度,看你自己的本事。」
言外之意是60兩金子以外,還可以多要;周老闆亦不免心動。但這件事虞亞德所托;話中要照顧到,當即答說:「林大隊長交代的事,我自然盡心盡力去辦;生意怎麼談,我會跟亞德兄商量。」
「對了!你們去商量。裡頭有我,這筆生意一定做得成。」
「多謝、多謝!」周老闆將春宮收好了說:「請亞德兄陪林大隊長略坐一坐,我看內人預備齊了沒有。」
等他一走,虞亞德便坐到林之江身旁,促膝說道:「大隊長,我想這樣分派,本錢先歸大隊長;多下的請大隊長拿一半;我跟周老闆分一半。」
「不必!」林之江說:「本錢還我就是了。」
「沒有這個規矩——。」話只說得半句,周老闆的影子已現;虞亞德就不便再說下去了。
「請裡面坐!」周老闆說:「沒有什麼好東西請林大隊長吃。」
「周太太,」虞亞德接口說道:「燒得一手好船菜。」
「那是外面吃不到的。」林之江欣然起身,」今天口福不淺。」
到得飯廳裡落坐,已擺滿了一桌子的菜;船菜講究冷葷跟慢火煨的大件,周太太為請客花了3天工夫,這一桌子的菜,自然不同凡響,因而益助酒興。
周老闆的談鋒甚健,他不但懂書畫,還懂金石磁器;談起許多有名真蹤流傳的經過,將那些名人巧取豪奪,作假行騙的故事,說得活龍活現,不信不可。
「書畫古董這些東西,講起來很風雅,其實最俗氣。不過,到底是中國的東西,流到外洋,實在可惜。」有了幾分酒意的周老闆說:「林大隊長,你也是熱心人,像這種應該管管。」
「怎麼管法?」林之江問說。
「把預備運到外洋的好東西,想法子攔下來。」
「這——」林之江躊躇著說:「我沒有路,也不知道怎麼攔?」
由於林之江這一問,周老闆透露了許多內幕;也反映了一種過去所沒有過的現象——淪陷區內百分之九十幾的中國人希望抗戰勝利,蔣委員長重回南京;但這一天是哪一天,卻誰也說不出來。因此,除了間關萬里回到大後方以外,走不了的人便只是耐心守著漫漫長夜。但這兩三個月以來,尤其是在一張」中央儲備銀行」的鈔票花紋中,發現了」中央馬上來」的字樣以後,談論何時」天亮」,是至親好友間茶餘酒後的最佳話題。
但這個話題在有些場合是忌諱的,那就是當有真正漢奸在座時。淪陷區的人,對漢奸的定義,與大後方不同;大後方是從法律的規定去認定,在淪陷區卻須看事實,一種是」皇軍」到處,首先拿著白起子去歡迎的」維持會長」;一種是確確實實為了利慾薰心,去替日本人服務的大漢奸,一種是惡名昭彰,甘為日本憲兵鷹犬的密探、翻譯。除此以外,在汪政府做個中下級職員,完全為了餬口之計的人,他們自道是」飯奸」;旁人亦持同樣的看法,並無絲毫岐視之意。
熱烈談論蔣委員長又發表了什麼談話;麥克阿瑟已經打到那裡,這些深夜從短波無線電中收聽來的消息的人,多半是」飯奸」。至於真正的漢奸,有些是表面故作鎮靜,表示問心無愧;有些絕口不提,彷彿胸有成竹,其實內心無不恐懼,日夕縈繞在腦海中的一個念頭,便是如何免禍。
這有好幾種做法,公認為最正當的做法是改過自新,將功贖罪;也就是說,自動變為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員。次一等的,結納一個」重慶來的」人,以為護身符。再有一種是悄悄地轉移財產,遷地為良;或者仿狡兔之三窟,另外經營一兩個秘密的存身之處。
因為如此,便應運而生了好些神秘身份的人;以前是淪陷區常見的人,消失了一段時間以後,突然間又現身了。高談闊論,儘是些淪陷區所聽不到的」秘辛」——因為他們所談論的人物,不在重慶,便在華盛頓,或者印度,都是淪陷區報紙上所見不到的名字。這些人愈是在」高等」的場合,愈受人注目;然後,便有人悄悄登門拜訪,送上一份重禮,卑詞表示仰慕。
這樣交往了一兩次,交情套得近了;方始吐露肺腑,自道豈不得已,為人」拖下水」去,如今悔之莫及。希望能夠」仰仗大力」,獲得庇護。當然,這時候送的禮,就不是火腿之類的貴重食品了;而是貴重的黃金、美鈔。
這此情形,林之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敵後和重慶都派有地下工作人員在淪陷區活動。由於從後方和敵占區派來的人,都能說會道,所以聽信的很多。
有個」糧官」,官卑職小,但在配給」戶口米」上動了手腳,積少成多,發了大財。此人精於賞鑒;淪陷區中許多舊家,為生活所迫,將家藏的法書名畫,取出來換米,此人收藏得不少;最近亦是受了一些」勾魂使者」的引誘,預備盡攜所有悄悄出洋,目的地是中立的瑞士,其中頗多罕見的精品;周老闆覺得」國寶」流失國外,令人痛心,如果林之江願意採取行動,他可以打聽到走私的詳細情形,以便攔截。聽完以後,林之江答說:「等你將詳細情形打聽清楚,我再來研究。不過,既是敵後派來的人,不會勾引人家;這裡面的曲折,請你要弄清楚。」
「當然,當然。」
「酒醉飯飽要告辭了。」林之江又對虞亞德說:「你到哪裡,我送你。」
虞亞德還是有話要跟他談,就隨便說了個地方;目的是共一段路程。林之江這部汽車是英國式,司機與後座之間,有玻璃隔斷;虞亞德說話不須顧忌,便又提到了賣假畫」劈靶」這件事。
「我講過了,我是挑你發個小財;你不必再說下去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來幫我的忙。」林之江說:「我不是要你到局裡來,是私人幫我忙;有什麼消息,替我打聽打聽,或者我有什麼不便出面的事,請你替我辦一辦。」
「如果是這樣,我當然應該出力。」
「那就一言為定了。有事我會找你。」林之江問:「你經常在哪裡會朋友?」
「我們有個公司房間,大滬飯店626號。」虞亞德說:「下午我總在那裡。」
「好!我知道了。」
「林大隊長,」虞亞德問:「陳龍那件案子辦得怎麼樣?」
「做掉了。」
虞亞德一驚,心裡忽忽若有所失;好半天說不出話。
「成全了張有全。」林之江又說:「他可以順順利利接收陳龍的老婆了。」
「林大隊長,」虞亞德忍不住發問:「不是說要報上去?做掉陳龍,是上頭的意思?」
「不是。」林之江說:「這件案子,從我交了出去,就不管了;我是聽人說,川端托人來打招呼,希望把陳龍殺掉。」
「這就奇怪了!川端不是要救他的嗎?」
「救不成就只好殺他了!這你還不懂嗎?」
虞亞德恍然大悟,原來又是殺人滅口。
「據我所知,要殺陳龍還不是川端的意思,幕後另有人指使。」
「誰?」虞亞德問:「是邵式軍?」
「不是他還有哪個?」林之江說:「我們案子還沒有報上去,金先生已經告訴周部長了,把邵式軍叫了來問,他死不肯承認。拿他沒有辦法。」
「照這樣說,周部長問起來,為什麼不留活口;你們怎麼說?」
「當然要耽處分。好在這個處分也不是白耽的。」
弦外有音,非常清楚;76號有人受了邵式軍的賄,不惜耽個擅自處分的罪名。虞亞德還想再問,司機已把車子停了下來;是浦東同鄉會門口,正是虞亞德指定的地點。
道別下車,卻不回家;他借了個電話打到陳家,是陳龍的老婆的聲音。他故意逼緊了喉嚨問說:「張有全在不在?」「在。」
等張有全來接電話,虞亞德叮囑:「我是亞德。你只聽我說,不要開口!你馬上回家,我到你那裡去。」
「好!」張有全答應著,將電話掛上了。
「我還不知道出了事。」張有全怔怔地望著虞亞德,再無別話。
虞亞德亦頗感意外,」莫非沒有通知陳龍的老婆去收屍?」他問。
「沒有。」
「怪不得電話裡,陳龍的老婆沒有什麼變化。」虞亞德有些困惑,」總不能說,一個人這樣殺掉了,連家屬都不通知一聲。」
「我想也不會。」張有全問道:「現在我怎麼辦?回去要不要說?」
「當然不要說。不但不要說,你臉上還不能露相。」
「這我懂。」張有全歎口氣:「不明不白兩條命!不知道是送在哪個手裡的。」
「你我兩個人都有分。」虞亞德說:「你總還有好處,我為了什麼?」
虞亞德跟林之江的看法一樣,認為陳龍一死,張有全接收了他的老婆,這無論如何是一種收穫。哪知張有全的答覆,出人意料。
「我不敢!」他說:「陳龍這條命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送在我手裡;再跟他老婆睡一床,不怕陳龍來作怪?算了,算了,我跟她的緣分,也算滿了。」
虞亞德一楞,」那麼,」他問:「你拿陳龍的老婆怎麼辦?」
「勸她另外嫁人。」
「你怎麼勸她?她問你一句,為什麼到可以嫁給你的時候,你倒不要了。你怎麼回答她?除非你把真相戳穿,不然沒有話好說。我現在要警告你,你要戳穿真相是你的自由;不過你不要牽涉到旁人。已經冤冤枉枉送掉兩條命了;不要再有第三條、第四條白送在裡面。」
聽他語氣嚴重,使得張有全意亂如麻,好久,才歎口氣說:「唉!麻煩要找上門來,逃都逃不掉!當初我不管小黃的事就好了;一搭上手,就是濕手捏了燥乾麵。要想乾淨都不行。」
最後兩句話,對虞亞德大有啟示。像現在林之江一再邀他幫忙的情形來看,似乎就是」濕手捏了燥乾麵」;但畢竟還不曾」搭上手」,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只有開碼頭!他心裡在想,如果仍舊在上海,很難避免林之江的糾纏;到最後不是情不可卻做他的下手,就是變成不夠朋友,惹得林之江翻臉。看起來真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賣假畫的事總算順利,周老闆討價10根條子,還到55兩金子成交。來談的人是76號的庶務科長,抽了5兩金子的回扣,實得5根條子。
「喏,都在這裡!」周老闆將金光燦爛5條金子,一字排開,」白當差」的話也不說了。
「這是林大隊長的本錢。」虞亞德移開一根條子,」餘下的,四股派,你看怎麼樣?」
「我沒有意見。不過,你、我、林大隊長以外,不知道第四個是誰?」
「這筆生意,不是天上平空掉下來的,總有個來頭;不過,我不便透露。」虞亞德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們就作三股派也可以。」
「笑話、笑話!」周老闆急忙解釋,」我不過隨便問一聲,怎麼會不相信你?」
「那好!」虞亞德取了根條子擺到他面前,」該你得的該你得。」
周老闆做1年的裱糊生意,也賺不到一根條子;而且還結識了林之江這麼一個朋友,自然非常高興,要請虞亞德吃飯。
「改天吧!今天我要去看林之江。」
這是托辭,他帶了金子回家,寫好一封信;另外找了一隻裝手錶的錦盒,裝入2根條子,用棉花塞緊,再取張牛皮紙密封好,然後打電話給張有全。
電話打到陳家,又是接到陳龍的老婆手中;」他重傷風,睡在床上豈不來。」是有起無力的聲音。
「那麼,」虞亞德毅然決然地說:「我來看他。請你把地址告訴我。」
依照陳龍的老婆所說的地址,找到他以前釘張有全的梢來過的那條弄堂;敲開門來,觸目心驚,恰好看到靈堂上高懸著陳龍的照片。
「陳大嫂!」虞亞德招呼了這一聲,到靈堂上三鞠躬,然後問說:「老張在哪裡?」
「我在這裡。」
張有全已經扶病出迎;虞亞德心想,重傷風不是什麼大毛病,還是約他出去說話,來得妥當,因此問說:「看了醫生沒有?」
「沒有。買了點藥吃;睡兩天就好了。」
「我有個做醫生的朋友,住得不遠;走,走,我陪你去看一看。」
「是嘛!」脂粉不施,一身素服的陳龍的老婆,在一邊搭腔,」老早要他去看醫生,就是不肯。」
「不是不肯,想省兩個錢。既然虞先生的朋友,總可以白看;我自然要去看一看。」
於是陳龍的老婆,為他添衣服,戴帽子,很體貼地照料著;一直打光棍的虞亞德,看在眼裡,倒不由得興起了室家之想。
出門坐上三輪車,虞亞德說:「到你家裡去談。」
「路上不能談?」
「還有東西要給你;你一定要送回家的。」
「什麼東西?」
虞亞德不肯說;」到家你就知道了。」他問:「十天不見,你怎麼瘦了這許多?」
「怎麼不要瘦?又累,又生病;又有心事。」
「你的心事我知道。我多少要幫你的忙。」虞亞德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要保重身體。」
張有全苦笑著;停了一會才開口:「好像做了一場夢!」
虞亞德不答;張有全心情不好,也懶得開口。一直到家,虞亞德將他扶了上樓,等開了鎖進門,張有全坐在床沿上,喘息不止。
「你身體真是要當心,」虞亞德說:「兩家人家的擔子都在你一個人身上。」說著,掏出一個紙包交到他手裡。
張有全覺得那個紙包很壓手,便即問道:「什麼東西?」
「你打開來看。」
一看是根金條,張有全驚喜交集;半晌說不出話。
「我無意中發了一筆小財;大家分了用。」虞亞德說:「我明天要走了。」
「到哪裡?」
「到內地。」
「到內地!重慶?」
「不一定。反正往西南走就是了。」
「你,你怎麼突如其來,有這麼一個計劃?」張有全大感困惑,」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
「我也是跟你上次見了面才決定的。閒話少說,我有件要緊事托你。」虞亞德將一封信,一個盒子交了出去,」等我一走,你把這封信跟這個盒子送給林之江;要當面交給他。」
那個盒子很沉;張有全掂了掂笑道:「莫非是金子。」
「不錯是金子。」
一句戲言,不道竟猜對了。但張有全卻反而沒有話說了。
「老張,」虞亞德說:「你這個人雖有點糊塗,人是好人,我就老實告訴你吧!」
於是虞亞德從荻原陪著川端去看林之江說起,一直談到76號花55兩金子買那6幅唐伯虎的」真跡」;然後再談盈餘分配的辦法。
「多下4根條子四股開,恰好每人一根;喏,這根是你的。」
「我的?」張有全喜出望外,反有點不太相信了。
「10兩金子,你我的身價說起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我勸你取了陳龍的老婆,把他的兒女當做自己的兒女;回到鄉下,正正經經做個小生意。」虞亞德又說:「天快要亮了,夢也可以醒了。上海是非太多,沒有啥混頭。老張,你聽我的勸!」
張有全考慮了好一會、毅然決然地說:「好!我聽你的勸。陳龍怎麼死的,前因後果,我當場跟她說明白。」
「隨你,反正我要去了,是非不會到我頭上。不過,我勸你不要急,到有把握了再說不遲。」
「當然,我不會莽撞的。」張有全又指著信問:「你給林之江的信,說點什麼?」
「勸勸他,也好歇手了。」虞亞德說:「你把東西放在家裡,不要帶到陳家,我就在這兩三天之內動身,確實日期我會打電話告訴你;你等我走了,再去送東西送信。」
張有全點點頭、望著虞亞德飄然欲淚,著實有些難捨難分。虞亞德雖也有離情別意,但為嚮往大後方的豪情壯志所淹沒,所以反覺得張有全太軟弱。
「不要這麼娘娘腔好吧?」
張有全眨了兩下眼,挺一挺胸,振作了些:「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當然等勝利了才回來。這個日子,不會太遠!」虞亞德又說:「不過,汪精衛是一定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