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衛病入膏肓。
來自重慶的情報人員,全力在追求的一個目標,就是汪精衛在日本治療的真相。
但是他們失望了。唯一所知道的是,汪精衛是住在日本名古屋帝國大學附屬第四病院。這還是因為這個病院附近,突然戒備森嚴,以及名古屋鬧區出現了若干一望而知新近才到日本的中國人,加以研判而推斷出來的結果。至於汪精衛治療的經過,病情是好是壞,全無所知;連汪政府的許多要員,亦不明瞭。因為汪精衛全家,還有親信,都到了日本;陳璧君嚴密封鎖消息,滴水不漏;有時陳公博、周佛海亦密電去問,也是模稜兩可,含含糊糊的答覆。
但終於找到了一條意想不到的線索。有一個久居上海的德國外科醫生,名叫諾爾,他由擔任汪精衛的醫藥顧問,而結成至交。當汪精衛為了兩廣的政治恩怨而被刺時,諾爾恰好趁秋高氣爽,到西安去打獵;得到消息趕到南京,已在一星期之後。
汪精衛當時是住在鼓樓醫院,只動了一次手術,取出左腮中的碎骨與彈片;因為流血過多,身體虛弱不敢再動第二次手術,只好將左頰及背部的兩枚子彈,仍舊留在那裡。諾爾仔細診察以後,認為左頰那枚子彈不趕緊拿掉,眼旁的高度紅腫不會消退,將有失明之虞;因而冒險又開了一次刀。傷勢仍然非常嚴重,極力主張移到醫療條件最好的上海去治療。
到了上海,汪精衛住在他的岳家,滬西安和寺路上的一座大宅。由於背部的子彈挾住在肋骨之間,所以開刀要請骨科醫生;當時上海中西聞名的骨科權威是牛氏兄弟。替汪精衛動手術的是,老大牛惠霖。
牛老大見過的要人極多,並沒有將汪精衛當做一個了不起的病人看待;加以」藝高人膽大」,看了X光片子以後,認為一刀下去,就可以把子彈箝出來,因而越加不當回事。
開刀的地點就在汪精衛岳家的小客廳中。因為陳璧君的蠻不講理是有名的;如果將汪精衛移到他的設備完善的上海骨科醫院,陳璧君會干預醫生、護士的職務,勢必搞得很不愉快;既然是小手術,哪裡開刀都一樣。
牛老大的想法沒有錯;錯在開刀時間定在下午,時間又晚了一點。牛老大的酒癮極大;不到下午5點鐘就要弄半杯白蘭地在手裡,邊晃邊飲。這天要開刀,容不得他捧杯徐飲,倒了一大杯喝乾,坐上汽車由楓林橋到安和寺路中;由於喝得太急,已頗有幾分酒意。
一有了酒意,事情看得更輕;而自信卻又更甚,但他的一雙手已不大聽大腦的指揮。結果手術失敗,而汪精衛吃盡了苦頭,氣得陳璧君幾乎連」丟那媽」都快罵出口了。
子彈仍舊留在背部,不幸地原已漸次痊可的糖尿病,卻又復發。於是接納了諾爾的建議,出國療養;目的地是德國,因為鄰近奧國的嘉士伯的礦泉水,對汪精衛的糖尿病很有用處。糖尿病人動外科手術,往往不容易收口:所以汪精衛要動第三次手術取出背部的子彈,治好糖尿病是個先決條件。
沒有多久,發生震動全世界的」西安事變」。從北伐以來,汪精衛幾度出國;而回國的原因,總是為了政局關係,陳璧君認為」少不得要汪先生出來收拾」,兼程趕回國來」觀變」。
接著,抗戰爆發,政府西遷;無論時間上、設備上,都不容許他動第三次手術。遷延日久,潛伏在汪精衛身上的那一小塊頑鐵,終於因為生銹而作怪。
作怪是在三十二年8月間,忍受了三個多月的疼痛,終於在這年耶誕以前,由南京日本陸軍病院,將這顆子彈從汪精衛身體內排除。住院兩個星期,醫生認為情況良好,出院回歸私邸,那天是三十三年元旦;不過新年假期剛剛完畢,頭一天到院辦公,就覺得身體不舒服。考慮下來,決定還是求教於諾爾。
諾爾從上海奉召而至,診察的過程,出乎意外地慎重;聽了又聽、看了又看,汪精衛的妻兒已感覺到情況不妙。最後諾爾請汪精衛起床,走幾步路給他看。這一看,諾爾竟致痛哭失聲。
據說,病雖初發,情勢嚴重;且有癌症的跡象。陳璧君不相信;只以為諾爾的一哭,大部分是感情作用。可是,症狀畢竟一天壞似一天;腰部以下,漸漸麻痺,高燒不斷,請了中日名醫會診,判斷不是癌症;那麼是什麼病呢?不知道!
這一下,陳璧君急得胃病復發,來勢亦豈不輕。當時看胃病最出名的是個日本人,名叫黑川利雄,任職於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特別派飛機把他接了來,為陳璧君看胃病的同時,順便替汪精衛也看一看。他的結論是:汪夫人的病不要緊,他有把握;汪先生的病,已到危險階段,倘不立即施行手術,旦夕可以生變。
於是陳璧君同意,委託黑川向日本政府接洽。日本政府當然不致於見死不救;但是所謂」絕對國防圈」,已瀕臨崩潰的邊緣,盟軍空襲,日甚一日,對於汪精衛的安全問題,不能不作慎重考慮。
幾經策劃,日本政府選定了名古屋帝國大學附屬醫院,作為汪精衛的治療之地。
於是這年——民國33年3月3日,一架專機載了汪精衛全家,到了日本,以名古屋帝大醫院4樓的全部及3樓的一部分,撥歸汪家專用。名古屋師團負責警戒;同時嚴密封鎖消息,連日本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許多外科、內科、整形科、放射線科的名醫,忽然到名古屋」旅行」去了。
這些名醫組成了一個」醫團」,為汪精衛的代名」梅號」展開了一連串精細的醫療作業。但這時的日本可憐得很,連橡皮手套亦很難買到;因此,這個醫團的負責人齋籐真教授,動輒大發雷霆。
齋籐是名古屋帝大的教授,是日本神經系外科的權威;經由黑川的推薦,膺此重任,經他主持會診的結果,斷定汪精衛所患的是,由彈傷所誘發的」多發性的骨髓腫症」。此病極其罕見;許多開業多年的醫生,連這種毛病的名稱都沒有聽說過。
到達日本的第一天診斷確實,連夜準備;第二天傍晚動手術。齋籐真在兩名主要助手的協助之下操刀,所施行的手術,名為」椎弓切除術」。局部麻醉後,由汪精衛的背部切開,深入前胸,切除了第四至第七排胸骨;手術很順利,只一個多小時。當時汪精衛的腿部就有感覺,而且能作極輕度的活動。
手術的第一階段算是成功了,但是往後的工作仍然不樂觀,這是個大手術,一刀開下去容易,汪精衛身體的復原,則大費周章;日軍的敗退,使得物質極缺,日本方面雖然有心幫汪精衛治好身體,無奈醫療用品來源有限,不易籌措,加上醫院四周,日軍嚴密佈防,如臨大敵,弄得陳璧君心裡很不是味道。
「梅號」醫團的大夫都是被徵召而來,多為各地好手,因為風雲日亟,這些名醫雖身在名古屋,但是多記惦著家中的老小,日常工作之間,也是神不守舍,上上下下的人都愁眉不展,那種際況真是可想而知,汪精衛看在眼裡,真是欲哭無淚,心也不禁跟著沉了下去,想想自己的前途,頗有」英雄末路」之歎!
日本號稱軍國主義,一切唯國家至上,這些醫務人員受命行事,敢有不效忠之理,但是他們的心情因戰局影響而萎靡,卻也屬人情之常,汪精衛和陳璧君想起當年日人前來談判,大言倡倡,塗抹出一幅」大東亞共榮圈」的幻夢藍圖,真也成了此一時彼一時了。
重慶方面因為局勢的扭轉,工作上也更加激奮,但是陳璧君的緊密封鎖,卻也真是很難」做」到確切的消息。
情況就這樣僵持了頗有一段時日,只是等待,別無他法。
醫院方面的人員進出,也是要嚴密搜身調查,很難冒充混入。倒是汪精衛可以稍動了,這個」進展」,輾轉傳了出來。
傳出這個消息來的人,就是諾爾;來自重慶的國際情報人員,循線追蹤,終於獲知詳情。據說」醫團」中特設一名」聯絡官」,名叫太田元次;原是那座醫院中的外科住院醫師,本來已決定派他到塞班島的」玉碎部隊」;正如」神風特攻隊」一樣,顧名思義,便知有出無還。那知他命不該絕,汪精衛一行第一天到醫院時,即由他照料;細心體貼,能言善道,大得汪精衛夫婦的好感,便向院方要求,希望能得到他的經常服務。院方轉報軍部,特准緩役;在醫團中擔任聯絡官的任務,當手術完成後,喜孜孜地向在別室等候消息的汪氏家屬,及東京派來的軍部代表,報告治療經過。
「汪主席閣下,當手術進行中,足部即恢復溫暖的感覺。手術歷時一小時又三十八分完成;汪主席向全體醫療人員致謝,表示一旦康復,將益愈為大東亞和平而努力。由汪主席體內切除的骨片,連同血液,已作了詳細的檢查;確定是多發性骨髓腫症。」
「愈後如何?」軍部代表中的一名大佐問。
「應該是可以樂觀的。」
在此後三四天,情況確可樂觀:包括7位名醫;4名助手的」醫團」,一天3次為汪精衛診察,然後由太田發佈的醫療消息,一直是」病況持續進步中」。
可惜好景不常,有一天,太田元次不再春風滿面了;他說,汪精衛4夜有大量的盜汗。而且從這天以後,也不再公開汪精衛的病情。
日本的局勢,亦跟汪精衛的病一樣,已入膏肓,無可救藥。
4月間,天皇裕仁的胞弟三笠宮,向軍部暗示,應該考慮宣佈京都和奈良是不設防都市。但是軍部並無反應;因為他們還沒有工夫來研究本土的防衛問題,正以全力在對付美國向日本」絕對國防圈」邊緣各島嶼的攻勢。新任陸軍參謀長後宮淳大將表示:到了6月間,局勢將更困難。
這個夏天,對日本軍閥來說,真如一個噩夢,關島、提尼安島與塞班島,一起都落入美軍手中。塞班島陷落的惡耗到達東京,軍令部長永野修身說:「日本將面臨崩潰的邊緣。」6月19日爆發菲律賓海戰,歷時兩天結束:馬利安納群島失陷,陸軍軍務局長武籐章向他的副官喟然長歎:「日本敗了!」
病榻上的汪精衛也跟日本的國民一樣,許多戰敗,敗得淒慘無比的消息,是無法從報上看得到的。陳璧君所知亦不多;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訴他。不過從醫生與護士那種憂鬱的神色,以及供應越來越困難的情況中,他也可以猜想得出,戰局正在迅速惡化。只是惡化到如何程度,卻不明白。
他渴望得到真實的消息;但在醫院中是無法辦得到的。因此,當7月間,林柏生冒著溽暑來探病時,他決定不放鬆這個得以瞭解真相的機會。
避開陳璧君的監視,汪精衛從林柏生口中,知道了塞班島失陷的經過,以及又一次大規模海戰——馬利安納海戰,喪失了殘餘航空母艦的詳細情形。
「330架飛機,只剩下25架。」林柏生說:「聯合艦隊司令豐田大將事先說過:帝國興亡,在此一戰結果失敗了。」
意思很明顯,這一戰決定了」帝國」必亡。汪精衛喟然長歎:「實在沒有想到會有今天!」
同樣地,東條英機也沒想到,會有如此起慘的」今天」;終於,他不能不辭職了。
6月16日,以成都為根據地的美國駐華空軍,以24、BB29重轟炸機,編隊空襲九州北部的幡倉地區;7月8日又有十幾架空襲九州西北部,使得日本人很深刻地感覺到戰爭已經逐漸迫近日本本土了。
反對戰爭的聲浪,逐漸可聞;以近衛為中心的重臣,在暗中發動反戰運動。在塞班島夫陷以後,近衛看出:如果陸軍繼續執政,結束戰爭的希望,永難實現。惟有倒閣,讓東條」退陣」,才有向英美試探停戰的可能。於是,第一步具體行動,是解除東條的參謀總長的職務。
東條是首相,兼任陸相,又兼任參謀總長;這是不合理的措施,海軍早嘖有煩言。因此,這個計劃一發動,立即獲得了有利的反應。
於是由木戶內府出面與東條展開談判,要求參謀總長與內閣分離,以確立統帥權;此外還希望調換海軍大臣,以及請重臣入閣,完成舉國一致的強有力內閣。
東條答應了第一點要求,請求任命關東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將接替參謀總長。對於另外兩點要求,覺得太過分了。
所謂」重臣」是習慣上的稱呼;他們之受到現在首相的尊重,亦是逐漸形成的,究其根本,到底沒有制度上的規定,現任首相必須受他們的約束。而況,曾經擔任過首相的所謂重臣,計有7人之多,從資格上推次序是:
若倷禮次郎、岡田啟介、廣田弘毅、近衛文縻、平治驥一郎、阿部信行、米內光政。如果都邀請入閣,如何容納得下。
另一方面,七重臣亦認為參加內閣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們的倒閣的想法是一致的,原因很多,如近衛是討厭東條;岡田與米內一開頭就反對陸軍;廣田與阿部倒是為了解決問題,尤其是阿部,基本上是同情東條的,替他在重臣面前,做了好些疏通的工作,可是他也認為東條不走,戰爭不了。
在內閣中,亦有不滿意東條的閣員,一個是國務相岸信介;一個是外相重光葵。由於他們在有意無意間的鼓吹,使得重臣們倒閣的傾向,益愈強烈,以致於連一向支持東條的木戶內府亦愛莫能助——事實上由他出面提出3點要求,還是有著勸東條讓步,以期保全的善意在內的。
無奈這份善意很難接受。調換島田海相的要求,來自岡田與米內,即因島田支持陸軍之故;在東條,道義上就不能捨其他的」患難之交」。
幸而島田為大局著想,自甘讓步,接受要求,推薦佐世保鎮宋府長官野村大將接他的手;不過島田仍舊留任軍令部總長的要職。
邀請重臣入閣,東條亦想努力使它實現;哪知一部分重臣,早已在岸信介那裡下了工夫——請人入閣,先須留出容納之地;判斷第一個被要求讓位的,必是國務相;所以只要岸信介不讓,重臣即無法入閣。果然,當東條婉言求懇時,岸信介嚴詞拒絕。他的答覆是:要辭就總辭;單獨辭職,彷彿他有了什麼過失,歉難照辦。
當東條猶在繼續掙扎時,7月17日晚上,7重臣聚集在平治驥一家舉行餐會,正式決議:一致要求東條辭職。
於是局勢急轉直下,東條在黎明時分接到報告後,在9點半晉見裕仁天皇,奏明辭職決心;10點鐘召集閣議,決定總辭——4年前的同一天,東條受托第二次近衛內閣的陸相,連夜搭機飛赴東京;那時的意氣風發,回想起來,恍如一夢。
當天下午4點鐘,天皇召集重臣會議,參加人員還有原樞密相及木戶內府。首先由木戶說明東條辭職情形;接著是米內報告拒絕入閣的經過,接下來討論繼任人選。
阿部認為際此非常時局,仍以現役軍人擔任首相為宜,即席推薦米內出馬。這是」將」他的」軍」;米內很巧妙地推托,說關於政治,仍由文官負責為宜。而作為文官的若槻,立即反駁,同意阿部的意見,在戰爭中,應由軍人主政。近衛接著發言,主張縮小範圍,先決定是由海軍還是陸軍組閣?
這是原則之一,另外原樞密相提出由軍人出身的五重臣合組內閣;廣田試探有無組織皇族內閣的必要,都遭否決了。最後採納了近衛的原則,縮小範圍,在陸海軍人之中選擇。
於是阿部與米內,針鋒相對地互推海陸軍出任艱巨;阿部自道」陸軍不得人心,國民輿論傾向海軍」。平治與近衛則認為國民對陸軍批評惡劣,只是少數人的作風問題。尤其是近衛說得更為率直,他說東條之垮台,是因為陸軍予社會的印象很壞;這一部分的陸軍——意思是東條那一系的激進派、應改變態度,俾能一新耳目。同時,陸軍內部發現思想左傾,此較戰敗更為危險;因為戰敗猶可望維持皇室國體,左翼」革命」成功,就什麼都沒有了。他的這番議論頗引起在座重臣的重視,因此不但確定了由陸軍組閣,以便壓制左傾勢力的原則,而且希望組閣者,應具有政治經驗。
因此,米內所提出來的現任南方軍總司令官寺內壽一元帥,僅被列為參考人選之一;若槻提出宇垣一成大將;阿部提出新任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大將等。
宇垣一成由於木戶認為有疑問;很快地便不談了。同樣地,曾任中國派遣軍總司令的畑俊六元帥,由於木戶的提議,立即列入候選名單。
名單的順序,阿部認為應該是寺內、梅津、畑。而木戶覺得梅津有問題,因為剛被任命為參謀總長,而且並無大臣經歷。他問:「陸軍大將之中,還有誰?」
「還有,」阿部是照資歷來說:「本莊繁、荒木貞夫、小磯國昭。其次,才數得到東條。」
小磯國昭現任朝鮮總督,木戶對他的印象不壞,便即問說:「小磯如何?」
海軍的米內表示支持:「小磯很適當,既有手腕亦有魄力。」
「是不是類似宇垣的人物?」近衛發問。
「完全不同。」阿部答說。
與宇垣完全不同,便使得木戶更感興趣了,他問阿部:「他和陸軍現役方面,關係如何?」
「並沒有什麼特殊關係,與東條的情形不同。」
平治對小磯亦有好感,插進來說道:「他的品格很高的,是敬神家。」
「思想問題呢?」木戶問說。
大家都認為他的思想不會有什麼問題,這就很可以放心了;商定的名單順序是寺內、小磯、畑。
這個會開了4小時。木戶一面招待重臣在宮內晚餐;一面在大內文庫昭和天皇的書房中,奏聞決定的經過。事實上木戶已經決定了由小磯國昭;他的操縱的手法很巧妙,事先不作徵詢,及至奏陳完畢,才又補充:「第一候選人寺內元帥,現任南方總司令官;如果決定聘用,請先垂詢統帥部,對於作戰上有無妨礙?」
於是裕仁派侍從長入江相政,去詢問恰好陪梅津參謀總長入宮舉行親任式的東條,對此有何意見?東條亦是木戶所支持的,自然深知其中的奧妙;如果木戶支持寺內,根本就不會請天皇派人來問!問到就是暗示,不贊成寺內。
「當此反攻激烈之際,第一線總司令官缺位一天都會引起極嚴重的後果,此其一:第一線總司令官忽然奉調組閣,在前線一定會引起許多猜測,而且東亞共榮圈及其他中立國,說不定會生誤會。此種不利影響,必須考慮。」東條鞠個九十度的躬:「請上復陛下。」
裕仁」陛下」當然不再考慮寺內,決定由小磯國昭組閣,當夜通知陸軍相,急電」朝鮮之虎」小磯」上京」。
經過徹夜地考慮,近衛決定彌補他未曾想到的變局——在他以為寺內壽一現在第一線指揮作戰;如果不宜調動,木戶早就應該像不贊成宇垣及梅津組閣那樣,在重臣會議中,即應有所表示。即無表示,便等於成了定局;卻想不到是由名單上的第二名膺受大命。
儘管平沼稱許小磯的品格;但他的聲望遠不及寺內,陸海軍中的士兵,也許是頭一回聽說有這樣一位大將。近衛期望新任首相能夠早日結束戰爭;而小磯是否有此魄力及能力收拾難局,實在大成疑問。苦思焦慮,無法推翻已成之局,唯一的彌補之道,是組織陸海軍聯合內閣;建議邀請米內光政。
木戶肚子裡雪亮;如果拒絕近衛的要求,他在操縱大局的野心,說不定就會暴露。因此,立表同意;派他的秘書官松平庚為侯爵,徵詢其他重臣的意見。除了阿部以外,其餘亦都同意了。
於是再下一天,召集第二次重臣會議,阿部亦撤消了反對,變成一致贊成。平時小磯已奉召抵達東京,陸軍省所派的汽車,將他自機場直接送入宮內;木戶這時才正式說明,由他與米內組織聯合內閣。奏謁天皇以後,隨即開始組閣的任務。
首先,當然是向陸海軍申請派出陸、海兩相。小磯中意有」馬來亞之虎」之稱的山下奉文,認為山下的」鐵腕」,有助於他控制由於早經列為」預備役」,關係已經疏遠的陸軍;其次是在滿洲擔任第二方面軍司令官的阿南惟幾陸軍大將,因為他曾當過4年的侍從武官,將來帷幄上奏及參加御前會議時,比較易於瞭解裕仁天皇的意圖。
此外,他也要求,總理大臣能夠列席大本營。而由東條召集的」陸軍三長官」——陸軍大臣、參謀總長、教育總監會議,對於小磯要求以總理大臣列席大本營會議,斷然拒絕。申請以山下或阿南為陸相亦礙難同意;推薦杉山元元帥為陸相。從第二次近衛內閣到東條內閣,杉山一直是參謀總長;後來東條為了想兼得陸軍指揮權,把他擠了下來,自行兼任。這一次推薦杉山擔任陸相,自有補過與補情的作用在內。
海軍方面同樣不願內閣總理分享軍部獨有的」帷幄上奏」權;不過對於小磯申請將米內光政由預備役恢復為現役,並出任海軍大臣,卻是毫無保留地同意了——這是一個罕見特例;在此以前,只有1919年,預備役的海軍大將齋籐實,以特旨在朝鮮總督任內,恢復為現役。
向來組閣最花工夫的是,協調陸海兩相;如果軍部對首相人選不滿意,可用拒絕推薦的手段,使新閣流產。小磯的組閣工作算是順利的;在7月21日傍晚,陸海兩相決定後,一夜的時間,產生了全部名單;令人矚目的是,14名閣員只留任了兩個,而這兩個恰恰是內閣中最重要的職位,外務大臣兼大東亞大臣重光葵;大藏大臣石渡莊太郎。
就在小磯、光政聯合內閣舉行親任式之際,美國對作為日本」絕對國防圈」中心的關島,發動了猛烈的攻勢。
在美軍登陸以前,美國飛機對關島已施行了5500架次的攻擊;由美國軍艦所發射、落在關島的炮彈,約計一萬八千發。駐在關島的日本陸軍約一萬八千五百人,完全處於挨打的情況之下。
美軍登陸後,立即構築橋頭堡,站穩了腳步。相持3日以後,日軍在7月25日夜發動反攻;此時美軍反成以逸待勞之勢,況藉憑優勢的火力,以及海上軍艦的助戰,輕易地擋住了攻勢。到了7月28日,師團長、旅團長相繼陣亡;殘存兵力約5000人,由31軍司令官小畑中將親自指揮,作困獸之鬥,到8月初十,關島日軍對外斷絕聯絡;第二天,美軍宣佈,關島日軍有組織的抵抗,已經結束;小畑中將的遺骸亦已發現。
在東京,正在檢討戰略指導原則;或者說重新擬定作戰指導綱領。陸軍方面由梅津與杉山會商決定,以總兵力的百分之七十應付決戰;百分之三十應付長期戰。但基本上希望避免短期內見勝負的決戰;盡量保留實力在長期戰中拖垮英美。
因此,陸軍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以忍痛犧牲的條件,誘使遷都重慶的中國講和。」
日本積極對華求和,是」最高戰爭指導會議」所通過的議案。
本來指導戰爭的最高機關名義上是」大本營、政府聯席會議」,實際上由大本營負責;而所謂大本營,不過軍部利用天皇的名義,作成決定,必要時可以奏請作」御前兵器」、」御前研究」,由陸海軍統帥,相互質詢,得出一致的結論,由天皇裁可——這也是一種形式,天皇是無法推翻軍部事先協調好的結果的,至多,有一些補充意見;或者在執行上提示特須注意之點而已。
由於」大本營、政府聯席會議」的作用,只是軍部將已決定的戰爭指導原則,傳達給內閣執行,所以小磯組閣之前,即提出參加大本營會議的要求;軍部雖斷然拒絕,但亦瞭解,以首相而不能參預軍事決策,事實上是大有問題的。所以舊事重提,在東條未兼任陸相及參謀總長以前,由於不便而提出的改革意見,再度受到重視,這些意見中,最具體的是兩種,一是合併陸海軍設立」國防部」,與民主國家的軍事控制組織相同;一是設立戰爭指導機關。前者改弦易轍,相當費事;雖然具體,決非此時所能實施。
因此,小磯提議創設」最高戰爭指導會議」的意見,很快地獲得軍部的同意。但會議的辦法,仍舊充滿了」軍權至上」的意味,首先在」構成員」的順序上為陸軍的參謀總長,海軍的軍令部總長,然後才是內閣總理大臣、外務大臣、陸軍大臣、海軍大臣。下設」幹事」三名,由代表內閣的書記官長,及陸海軍兩省的軍務局長組成。而在第一次會議中,參謀總長梅津以」構成員」居首的地位,立即創下了兩條規例:第一是」構成員中有一人缺席,決定即屬無效」;第二是,必要時可下令幹事出度會議。
在第一條規例中,陸海軍可以輕易地發動抵制;在第二條中,實際上是必要時可排除內閣書記官長列席會議。而負最高戰爭指導責任的6名」構成員」陸、海軍,內閣各二。所以只要陸海軍取得一致意見,在會中即構成絕對多數。
關於」對華誘和工作」,正式的議案名稱,叫做」關於實施中國政治工作事項」,其中最重要的一項,當然是條件。共分8大項,要點是要求中國保持」善意的中立」,亦就是退出協約國陣營;日本所願給予的條件,除了」滿洲國不得變更現狀」以外,其他都可以商量。
為了進行誘和工作,特派陸軍次官柴山兼四郎中將到南京,將日本的決定通知陳公博;同時尋覓能與重慶直接聯絡的適當人選。
除此以外,小磯為了造成一種」推進政治工作」的氣氛,特派宇垣大將帶同阪西利八郎中將到韓國、滿洲、中國去作」旅行」;目的也是示人以日本想跟中國講和——阪西利八郎一直是北洋政府的顧問;與」安福系」淵源更深,由他透過李思浩、曹汝霖等人的關係,使得重慶能夠徹底瞭解日本的意向。
至於柴山兼四郎要找能直接聯絡重慶的人,這個任務,仍舊交了給今井武夫。他此時已是」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的副參謀長;在暗中物色多時,終於找到了一個人,名叫繆斌。
此人籍隸江蘇無錫;家世比較奇特,是一個道士的兒子。道士原有兩種,一種是由王重陽,邱長春這個系統傳下來的」全真道士」,戒律甚嚴;一種叫做」火居道士」,」火」是不斷人間煙火之火;」居」是男女居室之居,一樣娶平生子,像張天師,便好算是火居道士。
因此,繆斌有個外號叫」小道士」。他書念得不壞,是交大出身,是陸定一同學,聯俄容共時期,繆斌是國民黨,陸定一也是國民黨;及至武漢分共、京滬清共以後,繆陸分道揚鑣,陸定一歸入共產黨,繆斌仍舊是國民黨——他是民國13年1月,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唯一的上海學生代表;會後留在廣州,參加北伐,出任何應飲的東路軍司令部政治部主任。
到得民國18年,繆斌由軍而政,當上了江蘇省民政廳長,由於鬻官賣缺,賄賂公行,為輿論所攻擊,因而為中央撤職查辦。那時正是勵精圖治之時;官員因貪污落職,政治生命就算完了。繆斌在南方無法立足,跑到北方去鬼混。
及至蘆溝橋事變爆發,平津淪陷,群魔亂舞;繆斌因為與北洋政府並無淵源,無法擠進王克敏的」臨時政府」,只弄到一個日本人為驅策中國百姓而設立的」大民會」副會長。這個機構的」浪人氣息」頗為濃厚;軍統認為以繆斌的性格,會利用」大民會」搞出很多出賣國家利益的勾當來,決定加以公開制裁。
平時繆斌正迷戀於坤伶中學程艷秋最有成就的新艷秋,排夕拜揚;軍統人員即在戲園中下手,但因投鼠忌器,怕累及無辜,得讓繆斌逃脫一條性命。
這一來,北方又不敢住了。於是繆斌一面南下投汪;一面托人向戴雨農輸誠,軍統亦樂得加以利用,但知道他詭詐多變,從未交代他任何重要任務。但繆斌卻在錯綜複雜的關係中,看出來一個矛盾,利用這個矛盾,在日本軍人中,大肆活躍。
他看出來的這個矛盾是,日本跟中國,一面作戰,一面想求和。所以」重慶分子」如果是小腳色,有為日本憲兵逮捕,隨時送命的危險。但如真的能跟國民政府要人接得上頭,反能受日本軍人的尊重。
繆斌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大吹起牛;他說他跟」何敬之」是如何如何深的關係;由於他當過北伐東路軍司令部政治部主任,日本人相信了。
他說他跟」顧墨三」如何如何深的關係;由於他當過顧祝同的民政廳長,而且有將當年同僚——江蘇省保安處長李明揚拉到汪政府這面來的實績,日本人更相信了。
他說他跟」吳稚老」如何如何深的關係;由於他是吳稚暉的小同鄉,且當年確蒙賞識,所以日本人也相信了。
今井武夫所以找到他的原故,主要的也是看中了他跟吳稚暉的關係。因為大家都知道吳稚暉」以布衣而為國之大老」,素來受蔣委員長的尊敬。日本人感覺到重慶求和最大的困難,就是無法經過一重關係,便能」通天」。而繆斌卻說,只要他跟」稚老」說明了,」稚老」隨時可以去見委員長;而且也不必像別人那樣,跟委員長說話,先要考慮考慮,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稚老向來口沒遮攔;公開演講能用X寬債緊這樣的譬喻,是大家知道的。所說的話如果過於率直,委員長一定也能諒解的。
這番說法,使得今井武夫大為動心;反映到日本內閣,受小磯委任,專門掌管此項工作的,出身《朝日新聞》的國務大臣兼情報局總裁緒方竹虎,同樣地,大感興奮,決定請繆斌正式向重慶接觸。
但繆斌卻提出了一個條件,他必須先能覲見裕仁天皇;親身聽到裕仁天皇願意談和的話,才能取信於重慶;同時非如此不足以使蔣委員長對日本的意向作鄭重的考慮。
日本人向來有一種尊重對方——哪怕是敵人的身份的習慣。他們以前認為以近衛公爵作蔣委員長的對手,身份相似;現在中國已躍為四強之一,蔣委員長與羅斯福、邱吉爾、斯大林是同一等級的國際領袖;則理應由天皇致意,才合道理。所以原則上接納了繆斌的要求。
就在今井武夫返東京與上海之間,聯絡此事之際,林柏生到了名古屋,由於汪精衛的堅持,林柏生對整個局勢的發展,都告訴了他,對於日本戰敗的戰況,他是有保留的,因為怕太刺激汪精衛,而且也怕日本人知道了,指他危言聳聽,不過東京通過繆斌的關係,直接向重慶求和這一點,林柏生是不敢也不能瞞他的。
然而就是這一點,已使得汪精衛大為傷心。當初是近衛發表聲明,不以國民政府,實際是不以蔣委員長為交涉對象,他才出來的。結果是日政府仍舊要以國民政府,也就是蔣委員長為交涉對象。而且為了表示誠意,竟允許只有廳長資格,而且因貪污撤職,聲名狼藉的繆斌所提出的要求,由裕仁天皇接見。這使得他有被日本軍閥出賣了的感覺;心情惡劣,病勢立即大增。並且有嚴重貧血的現像。由他的兩個兒子及血型相同的侍從,各輸血500CC,卻仍無補於已入膏肓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