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的苦痛終於結束了,但提奧的才剛剛開始。在哀愁和惋惜的猛擊下,他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身體終於垮了。多年來,梅毒感染使他的肺充血,腳也跛了,現在已經蔓延到他的腦部。他日漸虛弱的大腦只能記著一句話:「他不能被遺忘。」他說,全世界已經太久無視文森特的畫作了——都是「大師級的傑作」。人們必須明白他是個偉大的藝術家,子子孫孫必須尊敬他紀念他,全世界「都要因為他過早離開我們而哀痛不絕」。這是提奧新的任務。「如果我不用盡全力促成這件事,」在後知後覺的內疚中,他寫道,「我會自責不已,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沒有其他任何事能安慰他。陸續有人前來弔唁,這幾乎讓他立刻羞憤不已。生前無視甚至嘲笑文森特的藝術家和同事都敦促他在他哥哥死後遺留下的作品中尋找安慰。「總是這樣,」他怨恨地寫道,「一到這時候,每個人都來說好話了。」每封弔唁信都有相同的弦外之音,這讓他很不舒服:提奧沒有文森特這個麻煩可以過得更好。就連梵高一家面對文森特的逝世都不加掩飾地鬆了口氣。意在安慰的話,比如惠爾的話,卻直戳提奧的心臟。「真是奇怪的巧合,」惠爾寫道,「他一直都希望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存在,現在卻離你如此之近。」
葬禮後幾周,提奧心中的內疚變成了執念。「哦,空虛無處不在,」他從巴黎寫信給喬,「我好想他,不管什麼都讓我想起他。」他的話題只有文森特。8月初他來到荷蘭,連續好幾天都和母親、惠爾深入地談論文森特。在阿姆斯特丹,他終得與妻兒團聚,但是他承認,每當夜幕降臨,奧威爾的鬼影一直追隨他到睡夢中。當提奧回到巴黎後,他只想去見認識文森特的人。他邀請這些人共進晚餐,聊到深夜,「而文森特便是交談中唯一的話題」(提奧帶點自豪地宣佈)。他尤其喜歡纏著保羅·加歇,文森特最後日子裡的醫生,儘管他和文森特認識的時間不長。但這位老人一想起那位他不怎麼認識的病人就淚水漣漣,這不禁讓提奧也濕了眼眶,提奧的執念如此之深,以至於覺得全世界都開始將他哥哥遺忘了。
提奧·梵高,1890年
提奧把文森特的信件和其他信件一起全部塞在餐廳櫥櫃裡。他好幾個小時都埋首於文森特成堆的信件中——通常這時他會安心一點。他此時彷彿又和哥哥單獨在一起,重溫多年來經受的考驗和磨難,並暗暗下定決心。「我發現文森特的信裡有很多有趣的東西,」他寫信給母親,「如果能將他的書信出書,大家就能知道他思考得有多深,怎樣掙扎著保持自我,這該是多麼精彩的一本書啊。」為了完成這本「不得不寫的書」,提奧先是請求保羅·加歇執筆,後來他把目標設定得更高遠:想請評論家艾爾貝·奧裡耶。數量極少且簡短潦草的訃告讓他很是光火(特別是其中一篇將文森特的藝術稱為「病態心理的表達」),他覺得奧裡耶聲名顯赫,可以讓一位生前幾乎從未獲得名利垂青的藝術家流芳百世。「您是第一個欣賞他的人,」他寫信給這位評論家,「您對他的欣賞說明您真正看懂了他。」
從這件事還有其他所有事中都能看出,提奧一心追尋遠大夢想,以此紀念哥哥。他一生都在謹慎地策劃,他希望能有一個全面的紀念儀式:在前衛印象派畫商杜蘭—魯埃的畫廊中舉辦展覽,並將文森特的平版印刷畫和書信節選結集成內容豐富的畫冊。他嚴格按照文森特的願望和做法設計這次綜合展覽——「大家必須看到大量作品在一起展示,才能更好地瞭解它們」,並用文森特傳教士般的熱情推進這個項目。當杜蘭—魯埃迴避提奧要求(「這是他應得的」)的「大片展出空間」時,提奧的反應和文森特的一模一樣——他變本加厲地將要求翻倍,詳盡闡述這樣做的理由,輔以具體的核算、大量的細節,並作出不現實的承諾。若是有人膽敢說不,他就開始猛烈抨擊對方——文森特一直就是這樣的。「他對哥哥的追憶像幽靈一樣纏著他,」安德裡斯·邦格說,「已經到了一有人和他意見相左他就怨恨對方的程度。」
回憶的狂熱讓他愈加堅持。提奧似乎也被一個「不幸的兄弟,被陰鬱裹挾/彷彿正從墓穴探首而出」追趕,就像文森特在阿爾時一樣。到了9月,他大聲抱怨古庇爾的上司,抱怨他們企圖將整個藝術界組成一個烏托邦式的「藝術家協會」,同時策劃在杜沙萊飯店開辦畫展,雖然已廢棄多時,但這兒是兄弟倆一起住在勒皮克路時,文森特1887年第一次辦展的地方。提奧蔑視一切,怒火沖天——有時還指向了自己的妻兒,時不時偏執發作,否認一切,胡思亂想,他還忽視自己的健康、睡眠甚至穿著。提奧為了哀悼哥哥,索性將自己變成了哥哥。
10月初,這種轉變達到了災難性的頂點,提奧離開了古庇爾——文森特一直勸說他這麼做。他在公司裡以文森特的方式大喊大鬧,用力摔門,釋放出幾十年來鬱積的不滿。他離開了自己少年時就效力的公司,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給高更發了一封瘋狂的、充滿挑釁意味的電報:「確定前往熱帶,錢隨後就來,提奧,主管。」
短短幾天,提奧完全崩潰了。1890年10月12日,提奧住進了巴黎的一家醫院。兩天後,他被轉院到帕西的一家私人精神病院,該院地處樹葉繁茂的郊區,他去年夏天還來度過假。此後,他的人生軌跡大都追隨了文森特的腳步。不過仍有些許不同。提奧的生理疾病比哥哥放棄自由時的生理疾病嚴重許多。現在,他已經全身麻痺。有時他完全沒法走路。提奧的身心都比文森特的虛弱得多,他精神錯亂髮病時更加瘋狂、更加危險。他亂扔傢俱,用力撕扯衣服,由於他過於狂暴,醫生不得不用氯仿麻醉他,讓他無法抵抗。文森特是由菲利克斯·雷這樣的年輕實習醫生治療的,而提奧有全巴黎最好的醫生為他會診。安托萬·布蘭奇醫生的私人精神病院是溫泉勝地,而過去文森特一直希望聖保羅精神病院也是這樣的地方;帕西是迷人的度假勝地,而格拉嫩也曾如此。精神病學家布蘭奇醫生不僅是一位著名藝術家的父親,也是法國神經學巨匠、弗洛伊德的老師讓—馬丁·沙可的同事。
不同於文森特在阿爾和聖雷米的孤獨寡歡,提奧被禁閉後有許多家人朋友來到他的病榻前看望他。惠爾從萊頓趕來,帶著母親對他無法形容的擔心,要知道母親是把這個兒子當作家中的「榮耀和歡樂」的。文森特不共戴天的仇敵泰斯提格從海牙趕來。只有高更仍然冷淡疏離——可能害怕梵高兄弟倆的瘋病會玷污自己的名聲以及正在努力籌劃的活動。他向貝爾納抱怨提奧的精神病對他來說是個「極糟糕的變化」,並開始從別處尋找贊助,以完成他最近的熱帶題材的創作:塔希提島。
但是貝爾納對此持不同看法——作為提奧的朋友,文森特的擁護者,以及兄弟倆的傳記作者。他計劃以提奧的名義舉辦一場文森特作品的回顧展,但卻遭到勒普爾迪的強烈斥責(「愚蠢至極!」),導致這兩位藝術家後來一直都在事業上互相攀比。前衛藝術圈內其他認識提奧的人與卡米耶·畢沙羅一致,既震驚又哀痛:「沒人能代替可憐的梵高……這對我們大家來說是個巨大的損失。」
提奧除了有人同情,還有文森特從來都沒有的一位體貼又堅忍的伴侶。喬·邦格為丈夫的健康和名譽而戰,比其他人更努力、堅持得更久——即便丈夫逝世以後,她也在繼續鬥爭。她不相信布蘭奇精神病院的醫生,因為他們說提奧的身體麻痺和癡呆都是由同一種病根——梅毒——引起的。她不僅不相信這些診斷,還拒絕讓丈夫接受醫生的治療。「喬難以接受已經發生的事,」她哥哥安德裡斯悲痛地說,「她始終覺得是別的原因,因為她相信她是最瞭解提奧、最清楚他的需求的人。」各方面都在勸她放棄,對她說提奧是無藥可救的,她還在毅然鬥爭。她堅信,提奧的哀痛,如他所說,是由於「神經」敏感以及失去哥哥的悲傷引起的。她猜想催眠療法也許能救提奧。她成功說服荷蘭作家,心理學家弗裡德裡克·范·埃頓來精神病院看望提奧。范·埃頓年輕又富有魅力,他講了一則福音,宣傳兄弟情義能為背信棄義的世界帶來希望,非常具有象徵意義。文森特在生命快走到盡頭時也曾被這種布道所吸引。
提奧只在帕西住了一個月,喬就在范·埃頓的祝福下,安排提奧轉到荷蘭烏特勒支的一家精神病院。在漫長的火車之旅中,提奧身穿拘束衣,在看守的陪同下,一路無眠——這也算完成了文森特發誓要回北方的夙願。喬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搭同一列火車回家。幾個月內,她就要安頓在烏特勒支以北20英里遠外的小鎮比瑟姆,范·埃頓也住在這兒,後來他還在此建立了一個烏托邦公社。11月18日提奧抵達精神病院,「情況十分糟糕」:喋喋不休地說著含混的語言,衣冠不整,大小便失禁,幾乎不能行走。他答不出你是誰、你在哪兒以及今天是幾號之類的問題。
之後兩個月,提奧在烏特勒支過上了禁閉生活,和當時文森特在阿爾和聖雷米經歷過的一樣。長日漫漫,他一直處於妄想、精神分裂和藥物引發的昏迷狀態;長夜漫漫,他在睡夢中也焦躁不安,受噩夢困擾,後來乾脆失眠。他好幾個小時就坐在病房裡,語無倫次、激動地自言自語或和自己辯論——用多種語言。根據精神病院的報告,提奧情緒波動極大,在「興高采烈」和「心灰意冷」之間搖擺。其他時候,突如其來的怒火會佔據他病弱的身體。麻痺發作時,他從頭到腳都會不停地顫抖,和癲癇發病時的情況很像,難以區分。他的眼神、他的音色、他的整個性格都變了——好像被什麼控制了一樣。在這些轉變中,原來那個涵養良好、善解人意的畫商,現在卻緊緊扯著自己的貼身衣物,撕破床單,扯出床墊裡的稻草。看守必須費好大勁才能給他穿上拘束衣,讓他安定下來。
說話和行走對他來說越來越難了,因為他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震顫。他的臉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連吞嚥都有問題。吃飯就是折磨,而且吃下去的大部分東西都讓他給吐了。他腸道運行不良,排尿時疼痛難忍,試圖插入導尿管也失敗了。有一次他在浴缸裡睡著了,從此以後他被禁止獨自洗澡,以免意外溺亡。晚上,他一定得被關進包好襯墊的「欄杆小床」裡,以免誤傷自己。
無疑是為了順從喬的意思,醫生在提奧的病歷裡寫下了良性診斷,稱提奧的病痛是由於「遺傳性慢性疾病、過度勞累以及悲傷」造成的——這樣的斷言在兄弟倆身上都很適用。但當喬要求把丈夫帶回家時,他們不約而同都表示反對。「以他身體的整體情況,我們認定他絕對不適合正常交流或私人看護。」他們在提奧的病歷中這樣寫道,用「令人震驚」、「十分糟糕」、「各方面都令人惋惜」這樣的字眼來描述提奧的情況。
到最後,就連提奧也和她對著幹。她去看望他的時候,他要麼沉默以對,要麼怒氣爆發,就好像她冒犯了他,但怎麼冒犯的,他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只好亂扔椅子,推翻桌子。聖誕節的時候,她給他帶來鮮花,而他卻一把搶過來把花全部撕成了碎片。每次她來訪後,提奧好幾天都悶悶不樂地沉思,最後院方認定她出現在提奧面前太容易刺激到病人了。
有位醫生聽說提奧有個畫家哥哥,便為他閱讀荷蘭報紙上有關文森特的報道,試圖打破他與世隔絕的孤僻狀態。但當提奧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被不停重複時,他的眼神變得空洞,注意力游離到內心某處。「文森特……」他喃喃自語,「文森特……文森特……」
和哥哥一樣,提奧最後的死亡也是迷霧重重。就連死期都不確定。有報告說是1891年1月25日,但是醫院記錄上顯示他的屍體1月24日就被搬走了。有種說法是,他是在喬又來看望他之後去世的。喬到最後都不相信醫生,所以拒絕驗屍。四天後,提奧被埋葬在烏特勒支的一塊公共墓地裡,連葬禮都沒有。梵高家族以沉默面對這種恥辱,完全不理會喬的反對。
提奧被埋葬將近25年後,文森特之星才冉冉上升,梵高家族的其他成員也漸漸消失於悲劇的漩渦之中。1891年12月,提奧逝世十個月後,利茲妹妹嫁給了她的老闆,老闆的原配妻子死於癌症。其實五年前,利茲已經為這位丈夫秘密生下了一個孩子,她把孩子遺棄給了諾曼底的一個農夫家庭。直到去世,她都一直受到愧疚感的困擾。倖存下來的弟弟科爾從來沒從德蘭士瓦回來過。結束了一場短暫又不幸的婚姻後,1900年他加入抵抗英國的布爾戰爭。之後不久,在一次熱病發作時,他開槍自殺了,年僅32歲。兩年後,妹妹惠爾住到了精神病院裡,度過了她一生中大部分時光——長達近40年。在此期間,她幾乎一言不發,吃飯需要強制餵食。她還好幾次自殺未遂。
每次打擊,母親都以無敵的信念面對。「要相信全知全能的神,」她一直信仰堅定直到1907年去世,「雖然他的答案可能悲傷無比。」至少有一個悲傷無比的答案從未引起她的注意。1904年,西恩·霍尼克,文森特在海牙時的妓女情人,差不多也算半個妻子,跳下運河並溺亡了,履行了她1883年對文森特許下的誓言:「是的,我確實是個妓女,而我唯一的歸宿就是淹死自己。」
之後喬·邦格改嫁了,但1914年又一次成為了寡婦。文森特書信的首次出版以及作品的大賣,使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為了證明她和亡夫是正確的,毫無疑問也為了徹底抹去兄弟倆相繼去世的那六個月內在巴黎和荷蘭發生的可怕事件,喬將提奧的屍骨從烏特勒支遷走。她將他葬在文森特的旁邊,俯瞰奧威爾的麥田。她在這兩個並排的墓前安放了一對相同的墓碑,刻有相同的銘文:「文森特·梵高長眠於此」和「提奧多洛斯·梵高長眠於此」。
文森特與弟弟終於在石楠叢生的荒野上團聚了。
文森特·梵高與提奧·梵高之墓,奧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