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很難說趙蕤在這一場論難之中對於《淮南子》的判斷是公允的。不過,他並未當真就此不允許李白研讀那一部糅雜了道家虛靜之旨、法家術勢之論,也披掛著儒家仁義之說的縱橫談議。

而李白,也並未服膺趙蕤之言。事後他們兩人之間的無數論辯,也都不時以淮南之術為干戈,操彼縱此。這樣的各行其是,有如西晉的潘岳在那篇傳世的祭文《夏侯常侍誄》裡所形容者,誄文說潘岳與夏侯湛之間,有一種「心照神交,唯某與子」的坦易。趙蕤與李白能一見投契,庶幾近乎此。

趙蕤本來就是一個視天下時事恆處於齊桓、晉文之後,楚莊、秦政之前的縱橫之士。在他心目之中,無論朝代如何更迭,政權如何遞嬗,都必須以一套奇強斗變的操縱之術來攻掠謀取。換言之:世間沒有小康之治,沒有昇平之本,也沒有太平之望。無論任何一氏、一家,攫取了無上的權柄,都必須發掘、召喚宇內各方「巖穴之士」,而將天下事拱手托付之,以其應對與時俱進的、永無休止的巨大騷動。

如果就孟子的立論來說,身為一個「慕君」的臣民,得不著帝王的信任或倚仗,就是身陷「熱中」—或則趙蕤即是如此。他手中正在抄寫的著作也充分暴露了這樣的情懷。

他有這麼一篇文章,標題曰:《論士》。趙蕤便託言於這一題之論,是他親自接聞於「黃石公」而記錄下來的—事實上,他是拼湊了春秋戰國以來,無數關於治道用人的記載,假稱齊桓公所經歷的一場論戰。其大旨如此:

「我聽黃石公告訴我:從前太平的時候,諸侯有兩支部隊,方伯有三軍,天子有六軍。世局一旦混亂,軍隊就會異動;王恩一夕消歇,諸侯就會結盟相征。各方勢力相當,難決高下之際,爭強者便會招攬天下英雄。是以得人才者興,失人才者亡—然而,其中有什麼原委呢?

「齊桓公曾經去見一個名叫稷的小吏,一日三訪而不得,僕從奏告勸免。齊桓公道:『有才者輕視爵位、俸祿,自然也輕視君侯;君侯如果輕視霸業,自然也會輕視才士。不過,道理是要反過來看的:即使稷輕視爵祿,我難道敢輕視霸業嗎?』—到頭來桓公一共拜訪了五次,才見到稷。」

黃石公明明首見於司馬遷《史記·留侯世家》,它處不見。太史公捏造了這麼一個神仙般的人物,以動視聽,也是為了煥發張良的神氣。趙蕤卻在書中多次托名稱引「黃石公曰」,是逞狡獪而已。至於五訪小吏,顯然也是脫胎於劉向《新序》齊桓禮賢的故事,與後世小說家言劉玄德「三顧茅廬」,而成就「草廬對」、「隆中對」典實,實為同一機杼。

同在這一篇《論士》裡面,趙蕤還動了另一番手腳,更足以見其人之骨性。

原本在《戰國策·齊策》中,有齊宣王與顏斶相交接的一節,可謂家喻戶曉。

宣王倨傲,於召見顏斶的時候喊:「顏斶,上前來。」

不料顏斶也反唇相呼道:「大王上前。」

齊宣王不悅,而群臣立刻切責顏斶:「大王是一國之君,而你只是一介草民,這樣相呼成何體統?」

顏斶說:「若我上前,那是趨炎附勢;若是大王上前,則是禮賢下士。與其讓我蒙受趨炎附勢的惡名,倒不如讓大王贏得禮賢下士的美譽。」

齊宣王忍不住了,怒斥:「究竟是君王尊貴,還是士人尊貴?」

顏斶道:「自然是士人尊貴,而王者並不尊貴。」

齊王問:「這,有理可說嗎?」

顏斶答道:「昔日秦國伐齊,秦王先下一令:『有敢在柳下惠墳墓周圍五十步內打柴的,一概處死,決不寬赦!』復下一令:『能取得齊王首級的,封侯萬戶,賞以千金。』由此看來,活國君的頭顱,比不上死賢士的墳墓。」宣王啞然,但是內心著實是憤惱的。

趙蕤不只是援引、抄錄以及小幅地修改了《戰國策》裡顏斶和齊宣王及其群臣的一場舌戰,還裁剪了原文。

據《戰國策》所記,顏斶在辯詰得勝之後,揚長而去。行前所擲下的結論,是從一則譬喻展開:「美玉產於深山,一經琢磨,就毀壞了本形;美玉並非不再寶貴;可是此後,其本質卻受到了斫喪。士大夫生於鄉野,經過舉薦、銓選,接受朝廷的俸祿,也並非不貴顯;可是此後,其形其神便不再完全了—『斶願得歸,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娛)。』」

基於這一份通透的識見,顏斶全身而退,《戰國策》的編撰者劉向稱許他:「反璞歸真,則終身不辱。」可是趙蕤,以及趙蕤悉心培育、教誨的李白,卻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追隨顏斶的腳步而行。

趙蕤刻意省略了反璞歸真的這一節。這正是他與顏斶不同的地方。他之所以推崇顏斶之幽峭自賞、平視公侯,傲睨群卿,並非出於「清靜貞正」的信仰,而是為了贏得大吏之好奇與留意的身段。

這是一個身段,也是一種手段。趙蕤的《論士》借顏斶之語,所欲推陳的,實則是這一段話:「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於天下者,無有。是以君王無羞亟問,不愧下學。」—能夠經由驚詫君王、冒犯上官而為秉持大權者帶來一切經國濟民之學的人,終將改變那「慕君而不得於君」的熱中處境,左右天下。

《大唐李白·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