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畫雖似石上水痕,瞬間湮滅,但是留給李白的心象卻無比鮮明。
像是從山巔—甚或雲端—俯瞰所得之景。有長川一帶,曲流於層巒之間,當真是巖樹參差,林葉茂密。在群峰拱衛之下,還有宮城數起,城之一側,似有長橋垂柳,不過,大面敷塗的柳蔭卻被圖中明顯的主題之鶴給遮住了。
這鶴看似便是向觀畫之人沖飛而來,長喙微啟,有如發出了一聲唳鳴;最奇的,是鶴的眼睛,似乎仍垂眸凝望著千仞以下的宮城,而顯現出依依不捨之情。
「鶴,多言鳥也。」薛少保微露些許嘲弄之意地說道,「多言賈禍,左氏早有明訓;然而,來此人間一度游衍,不能鳴幾聲,豈不悶煞人?鶴之能鳴、好鳴,而不妨壽考,固是一德,這不容易—狂客也是能鳴、好鳴的人,汝以為然乎?」
狂客,指的是那鬚髮花白的中年人,聞言卻像是頗不同意,大搖其頭:「鶴能長壽,正因為不德;汝老而不學,《神異經》難道尚未寓目耶?—後生,汝讀過《神異經》未?」
《神異經》相傳為東方朔所作,李白並未通讀。但是這狂客所問的一節,並不生僻,李白的確從趙蕤處聽說過:西海之外,有一號稱「鵠國」的地方,男女老小,身長不過七寸。其為人好自然,有禮節,喜讀經綸,日常多跪拜揖讓,人人壽三百歲,行步如飛,一日千里,倏忽便不見蹤影,百獸不敢近犯。
這鵠國人其所畏懼的天敵,便是鶴。海濱之鶴,一過即掠而吞之,則此鶴也就有了三百年的壽數,也能一舉千里地飛行。而在鶴腹中的鵠國之人並不會死,只是沒有書讀,極之困頓無聊賴,常會吟誦先前所記憶的典籍詩文,雜於鶴鳴聲中,便不易辨讀。古人謂讀書不熟、反覆期艾,即稱之為「鶴吞」。
這是雜說野聞,李白一時之間也沒有聽出個中寓意,遂懵懂搖頭,不置可否。
「不然!不然!汝口口聲聲樂道遊仙,讀《相鶴經》卻不熟,豈有此理!」薛少保卻執意和那狂客辯下去,轉過臉、搬弄著手指頭,對李白道:「淮南八公《相鶴經》說得明明白白:鶴者因金氣、依火氣以自養,金數九、火數七,是以七年一小變;九七一十六,於是又有十六年一大變。百六十年變止;千六百年形體定—這是何等年壽?無庸置疑:壽德其一也。
「還有,鶴之為物尚潔,故其色白而不染,猶勝於霜雪之清晶,老子對孔子說過:『夫鶴,不日浴而白。』則天成其潔淨,不待藻飾,這也是即目可見,無庸我這老朽穿鑿附會的。故曰:鶴之潔德其二也。
「《詩經·小雅·鶴鳴》篇說得好:『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就是世間隱者所常居之地,必有鶴棲在側;這是與德為鄰,多麼難能可貴的情義?而能代隱者鳴其不平,一吐而大快,這又是有義、有直,可以算是二德了罷?」所言到此,薛少保忽然湊近李白,道:啟明、長庚皆是太白星之名,看汝膚色明皙如月,又字太白,能不愛鶴乎?」
薛少保不問則已,一問,反倒挑起了李白的疑惑:我初出匡山,與世情一無牽連,然而這兩個前輩高年之人怎麼像是對自己瞭如指掌,而且一見投契,像是欲有所為而來,念頭這麼一轉,頓時生了戒心;他捧碗過額,略示一敬,隨即大口飲了,清喉漱齒,滌舌潤唇,運用了趙蕤所授的「是曰非曰」之法,應聲答道:「自其不德者觀之,也不是不能成說。
「鶴之表,略無青黃二色,是故木土之氣未接,夜不歸林,只堪傍洲依水,夢亦漂泊,又豈能安土化俗哉?此其不德者一。」
話還沒說完,狂客已經鼓瞪起一雙黑白分明、珠丸也似的眼睛,喊了聲:「妙哉!」
李白接著侃侃論道:「鶴之形,龜背鱉腹,委曲求全;其啄食也,斤斤於薄舄淺灘之處,披沙取蟲,不免與鴒鷺爭食,而日汲夜營,所為何事?果腹而已。又豈有雲霄之志哉?此其不德者二。」
薛少保聽著,神情黯淡了下來。然而李白還不放過,碗中酒漿仰飲立盡,朗聲道:「鶴之神,軒前垂後,恃危臨險;然而熟其體,僅以高脛纖趾,聊支局面。古人不亦有雲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好生、全命以成德行之本。不能好生、復不能全命;以致時刻猶疑,造次顛躓,似亦可減鶴之二德。」
李白話聲才落,狂客已經忍不住撫掌大笑,道:「胡紫陽信不我欺!此子真非凡間人也!」
胡紫陽?不是元丹丘那苦竹院餐霞樓的師傅麼?李白不禁為之一愣,正待追問,薛少保卻捧起碗來,對李白道:「孺子連詞敏捷,窮理邃密,談鋒雅健,老夫實不能及—然而這鶴之德,卻不是空言。他日若有塵緣,汝能一見許宣平,便會得老夫今日之意。」
「少保心念所繫,還就是許宣平的那幾句詩吧?」狂客說著,像是怕李白不明白,回頭細說道:「許宣平與少保同庚,深習道法,辟榖有術,常保童顏。此公曾為少保養鶴,名冠京華—」
「狂客此言差矣!」薛少保打斷了狂客的話,逕道:「他不是為我養鶴,他是借我千頃池田,為天地養鶴。」
李白指了指畫圖隱而復現、現而復隱的白牆,笑道:「這衝霄而去之物,便是了?」
「孺子好眼力。」薛少保接著道:「許宣平在我鶴澤園養此奇禽八百,容我日夜描繪,寫成稿草萬紙有餘;不是老夫誇口,於鶴之情狀,無論是飛鳴飲啄,昂立顧視,我可是形神兼領,曲盡風姿的了—」
「除了飛鳴飲啄,昂立顧視,」狂客也像是微微地報復一般,打斷了薛少保,「還有踟躕!」
薛少保不但不以為忤,卻應和道:「確然,確然。老夫只差一步未曾追隨許宣平,便落得個天淵之別。」
「『天淵之別』!」狂客不住地點著頭,雜以一聲深長的嗟歎,以為薛少保作旁注。
「一步未曾追隨?」李白問。
「遙想當時,」薛少保看一眼那淨白如玉的牆面,像是指著那遁入虛空之中的鶴,也像是指著窅然不見的宮室樓台,更像是指著那一片曾經皴寫分明的山煙溪霧,道:
「那是先皇帝景雲元年春日的事了。忽一夜,許宣平不知施了個什麼手段,避過巡逴的邏卒,直入府邸來見,但說:八百羽客皆安頓妥適,禽差已了,可以歸隱去了。還說他黎明便要啟程,特來辭行。我問他要往何方去,他答得也妙:『隱即隱耳,豈有去處?既示蹤跡,何必曰隱?』當時,老夫果有一念,庶幾便隨他去罷了。」
「怪不得徘徊不安、猶豫不定;欲前又止,欲止又前;不過,」狂客道,「少保倒向來不曾說過此節……」
「我是捨不下那八百羽客,」薛少保說到這裡,沉吟了,顫著手舉碗欲飲,碗是空的,李白接過手,拉開板槽活門,舀出一杓酒漿盛上,聽這老者說下去:「說來可笑,我一生畫鶴,丹青萬變,畢肖形容;想來,不過徒事眷戀形貌而已,卻始終學不得那鶴高飛遠舉的神思!」
「然而,」李白笑道,「許宣平為少保所豢之鶴,不也都還在千頃池田之間『飛鳴飲啄,昂立顧視』麼?」
「非也!」薛少保搖了搖頭,並未接著說那八百頭鶴的下落,回身向牆上又是一陣拂拭塗抹,李白定睛凝望,這一番,牆上出現的是字跡,薛少保一邊寫著、一邊說:「此乃許宣平贈別的詩句—」
負薪朝出賣,沽酒日西歸。路人莫問歸何處,穿入白雲行翠微。
寫罷這詩之後,薛少保轉頭沖李白道:「許宣平另遺我一三寸篳篥,謂:即今起,經三春,於清明、谷雨之間,吹鳴此管,請公效支道林故事。」
原來養鶴不難,控鶴不易。若欲令此野禽安於庭囿之中,一步一飲啄,而忘卻沖天之志,是做不到的。一旦蓄之於樊籠,囚之以房舍,則禽鳥翱翔的精神便萎頓了。是以古來養鶴之人,能令野鶴留連不去,自有秘技。
此法說來無足為奇,就是找出鶴雙翼之下的兩根翮羽—晉人以「翔翮」稱之;將這翔翮齊毛處剪斷,這鶴便有如雉雞一般,騰跳不過三尺,奔馳不出一丈。當然,鎩羽還有講究,不能剪破出血—一旦出血,此翮便難再復原。也由於天生萬物,必助長其本性,如果飼養得法,復時時挑撥,不使失卻高飛之志,鎩羽之後的鶴,經過二三年的復育,翔翮重新生出,便又可以飛了。
許宣平逕自歸隱,卻讓八百頭鶴又留在鶴澤園整整三年,薛稷得以日夕揣摩,又畫出了不少得意之作。
所謂「效支道林故事」,則是頗為通人所熟悉的一個典故,出於《世說新語·言語》。說的是名僧支道林愛鶴,在剡溪東邊的峁山隱居之時,有人送了他一對幼鶴。豢養經時,看看那鶴羽翼漸豐,不時撲擊著翅膀,踴躍上下,像是有飛去的意思。
支道林捨不得,便采鎩羽之法,斷其翔翮。那一對鶴雖然不時地振翅,卻騰不起身,低頭顧視其一身羽毛,還流露出懊喪的神情。支道林遂道出了他的兩句名言。對於鶴來說,這話並不公平;然而以之儆人—尤其是官場中人,卻頗有振聾發聵之功:「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支道林或許對名利場中之人看得相當透徹,不過,他還真為這雙鶴養成了翔翮,日後縱之於野,還天然以所生。
薛少保果然沒有違背許宣平臨別之言,在第三年清明、谷雨之間來到鶴澤園,取出那三寸篳篥,對空一陣長鳴,驚得群鶴紛紛振羽而起,它們顯然早已經忘記了自己還能夠飛翔,卻是在受到篳篥聲的驚嚇之後,一飛而群應,八百頭鶴先後繞空盤桓數匝,不多時便遁入雲空之中,消失了形影。
「不過—」薛少保語聲一沉,雙眼之中含著欲落不堪落、欲收不能收的淚光,道,「老夫看那群鶴飛去,杳然不回,也只能徒事顧盼而已;人,卻仍舊執迷不悟;彼時,乃在今上即位之初,那是禪讓之年……噫!好一個禪讓之年啊!不過數月之後,乃有『太平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