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金陵,無論是在孫楚樓酣歌對酒,或是在城郊之間登台遊園,李白總不免時時想像,自己就如同三百多年以前尚未出仕的謝安——任時論囂騰,物議催促,謝安只是隱於東山,從容不迫、好整以暇地養其人望,在李白看來,謝安並非消極避世,而是於若有所守之中,另有所待。
作為一個世襲其職、責無旁貸的士族,當時的謝安還有無數的青春可以揮霍,機運與際遇時刻橫陳於前,任他檢選。他每天攜帶著引人側目的美麗聲妓,隨處設帳,放跡林泉,飲饌吟歌。李白也來到了謝安曾經登臨之處,追隨著已經不可能聞見的履跡,而恣歡肆悅的行徑卻可以倣傚。
就在李白聽到所有傷心亡故的小妓女都被呼為「金陵子」的那一刻,他胸臆間猛可一陣傷痛、一陣悲苦、一陣憐惜,他知道:這就是懷憂天下、哀矜萬民的大人物自然而然的感情。《世說新語·識鑒》上提到過,謝安拒絕任官,反而在東山蓄妓,晉簡文帝司馬昱聽說了,不但沒有慍色,反而平靜而和悅地說:「安石必出。既與人同樂,亦不得不與人同憂。」求歡與厭苦同理,己欲與施人亦同理,所以日後謝安之所以毅然決然出就官爵、擔當責任,也一定是基於這種能夠不忍人之心真實的情感。李白揣摩著這一份同情之心,當下已經有了完整的構句,經由面前的歷歷青丘,把自己與謝安融為一體:
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白雞夢後三百歲,灑酒澆君同所歡。酣來自作青海舞,秋風吹落紫綺冠。彼亦一時,此亦一時,浩浩洪流之詠何必奇?
土山在金陵城外三十里,當下不寓於目,風物亦可以想見。據載,山無岩石,是築土而造成的,有林木、有樓館,畢竟一娛游之地。謝安常邀請親屬友朋、朝中仕宦來此會宴。雖然不得不背負起作為士族的責任,承擔朝廷,而終謝安一身,退隱東山之志未嘗稍歇,「白雞之夢」就是謝安晚年流傳的一則故事。
彼時,晉室偏安之局粗定,謝安最頑強的政敵桓溫已經下世,他奉命鎮守新城,遂攜帶了整個家族,由江道東歸,可是還來不及重溫昔年風雅倜儻的生活,居然生了一場大病。他悵然地對親近的僚屬表示:「昔桓溫在時,吾常懼不全。忽夢乘溫輿行十六里,見一白雞而止。乘溫輿者,代其位也。十六里,止今十六年矣。白雞主酉,今太歲在酉,吾病殆不起乎!」說完這話不久,謝安即上表遜位,又過了不多時,便一病不起。
李白的「白雞夢後三百歲」是相當顯著的借喻,將自己比為謝安。為了強調自己有所為、無所懼的志意與氣節更在謝安之上,乃於詩篇之末,寫下了驚人的狂句:「浩浩洪流之詠何必奇?」
先是,桓溫有誅殺王謝豪門大臣之意,安排了一場酒宴,伏甲兵於壁上,受邀的賓客之一王坦之懼形於色,問謝安道:「當作何計?」謝安神意不變,答曰:「晉祚存亡,在此一行。」由這八個字的答覆可知,謝安所在意的不是個人生死,也就不會因之而驚憂動容。兩人相與俱前,王坦之追隨著謝安的腳步,望階趨席,謝安還不疾不徐地作「洛生詠」——由於謝安年少時曾罹患鼻疾,終身語音濁重,恰合於從洛陽書生方言發音而流行起來的一種吟誦方式,由於語調濃重寬厚,益見沉著,許多名流都模仿謝安這種聲腔,謂之「掩鼻吟」。
至於謝安所吟誦的內容,則是當代詩人嵇康的作品《四言贈兄秀才(按:此秀才即嵇康之兄嵇熹)入軍詩十八首之十三》:「浩浩洪流,帶我邦畿。萋萋綠林,奮榮揚暉。魚龍瀺灂,山鳥群飛。駕言出遊,日夕忘歸。思我良朋,如渴如饑。願言不獲,愴矣其悲。」
在這一段詩文中,既有不捨良朋的深情,又有眷念家國的大義,當場令桓溫震懾,趕緊解散了甲兵,一場政變危機倏爾煙消雲散。這一則具載於《世說新語·雅量》的故事,一向被看作是判別王、謝二家士人風度優劣的佐據。倒是對李白而言,則並不以「浩浩洪流」之詠為足;他只道自己的才具、氣度——何妨只是姿態而已——也必定不下於謝安。
此一隨著詩思而展現的自許,原本並沒有設想周全,謝安終歸是世代大家,李白卻只是一個連耕稼之夫都不能比及的商賈之子。「某與汝,略同此情」,明明是出於李白自己之口的一句玩笑,一旦段七娘以之反問李白,則玩笑就顯得無比真實而殘酷了——他的確就跟孫楚樓的歌妓舞姬沒什麼兩樣啊!
不過,李白並未因此而恚忿。
多年來趙蕤授以「是曰」「非曰」自相扞格之術,令他於不假思索之際,變常理而立說,反俗情以成性,越是癡慕,越作矜持;越是傷感,越作冷對。久而久之,總在受拂逆、受輕鄙以及受挫辱的時候,反倒意興湍飛,神色昂揚,像是無視於面前令他懊惱的一切,毋寧低回而三思的,卻是另一件事——如此豪快,全無刻意,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麼每當他人覺得痛苦、憤慨的事,一旦加臨己身,即成歡悅鼓舞?他隨即揚眉凝眸道:
「汝道某詩不凡,則某何不便日日來、時時來,為七娘子制新詞萬千百篇,也——」說到此處,李白忽然頓住,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段七娘。
段七娘開懷笑了,道:「也作麼生?」
李白從段七娘肩頭輕輕摘扯下那條丈許寬長的紫紗披,雙手十分敏捷地兜了幾兜,左右穿繞,再一盤裹,紗披堆垛成士人們頂戴的官帽形狀,由於模樣巧似,一旁小妓忍不住驚呼:「官人!官人!」
當真戴上紫綺冠來,李白挺胸抬肩,端起莊嚴的架子,肅聲道:「也——也就成了孫楚樓的風月之主了!」
「入行不難,」段七娘像是衷心喜歡這般玩笑,接道,「然則,李郎也隨妾踏水來。」
不只是段七娘,所有的小妓一時俱興高采烈地擁坐於蘭舟兩舷,探足打水,一面嘲嘲哳哳地呼寒號冷,並招呼著李白脫靴踏水。李白聽見背後的瞽叟壓低嗓子緩緩說道:「此乃近百年來白下故俗,凡我聊寄生涯於歌台舞榭之人,遇水則踏,謂之『滌路塵』。」說著說著,還轉向群妓,半認真、半虛恫地揚聲斥道:「李郎同汝等自說笑,休便無禮。」
豈料李白覺得有趣,搶忙脫去了靴襪,移軀向前,把雙腳也朝溪池探了,撲翻拍打,掀起一陣陣的浪花浮沫,樂道:「不妨、不妨,某本來便是個東西南北之人,不知道路幾千,必當有路塵可洗!」
段七娘這時也難得一見地展破櫻唇,笑呼:「李郎說要為妾製作新詞,想必不是誑語耶?」
李白尚不及答話,卻聽得背後的瞽叟再一次壓低聲說:「某送汝出長江峽口,萬里之心,寧不記耶?詩文畢竟是千古才調,豈能枉付於妓家?」
這短短的幾句話,語調大不同於先前,像是來自全然陌生的另一人;但這陌生之中,又透著另一重似曾相識之感。那詞氣、聲腔,彷彿曾經一再耳聞。李白猛回頭,但見瞽叟微昂著一張老臉,雙瞳白翳迷茫如舊,懷抱中一張阮鹹,三弦繃在指間,一弦則咬在嘴裡,正專心致意,調弄琴具。看他這情狀,是根本不能張口說話的。
正當李白反身坐定,將兩足再探入水中的那一刻,又聽見身後之人開口道:「唉!既然是『偏如野草爭奇突』,奇葩自不必發於苑囿園圃,則天下歌樓酒館,未嘗不能爭逐沉浮——或恐……亦另是一途矣!」
這一段話,與先前的「詩文畢竟是千古才調,豈能枉付於妓家」恰恰對反,比合聽來,針鋒相對,倒像是諷刺了。其中「偏如野草爭奇突」說得咬牙切齒,字字鏗鏘,那又是來自多麼熟悉的兩句?——「代有文豪忽一發,偏如野草爭奇突。」
還是他!李白暗自驚心——錦官城之騎羊子、官渡口的張夜叉,果然還盤桓在側。他勉持鎮定,不動聲色,忖道:倘或真的是那號稱文曲星的張夜叉,那麼這幾句話,聽來容有圓鑿方枘、前矛後盾的感慨。一方面,他像是頗不以李白為聲妓作歌為然;另一方面,似乎又察覺這也不失為一條發跡之路。
東風在起更過後不久停歇,到了二更前,台城之內漸漸有夜起操作的人戶開始舉火,炊煙一縷一縷地飄升,燈燭也沿著城居巷陌向深處散放,有如天星灑落尋常閭閻。自高處眺望,有些所在煙靄微茫,有些所在爝火熠耀,這是李白在蜀中和江陵都未曾見識過的。
此夕之遊,恍如漫無止境。這才捨舟登岸,原先乘坐的牛車又已經備駕完妥,在渡頭迎迓。車上酒饌更陳,茵錦一新,緩緩步向下一個不知如何之處。行腳之中,他屢屢找些個話題同瞽叟交談,無論是較聲譜、別宮調,還有古傳樂府諸曲之奇正新變;瞽叟說來也都曉暢明晰,卻總也不像是那小舟之上隱身背後、長吁短歎的張夜叉。令李白始料未及的是,就在他有意試探的答問之間,瞽叟所持之論,卻教他大開眼界。其中一說如此:「今人賦詩,崇尚五言,殊不知七言殊勝,蓋增益二字,周轉音律,回圜便多些餘地。至若二三百載以下,此式復為天下喉囀唱疲唱老,則雖七言亦不足以盡其宛轉。」
此論李白聞所未聞,但覺新奇有趣,登時已將那陰魂不散的張夜叉拋諸九霄雲外,忙問:「如此則奈何?」
「二言、三言、四言、五言、」瞽叟一邊說、一邊勾撥著弦子,時而快如迅電、時而緩似流泉,口中不疾不徐,「六言、七言、八言、九言——窮極亂詞,參差不齊,是乃天花散矣!」
「翁所謂,乃在一章之中,參差句字、零亂節度,此法古已有之。」李白道,「某曾擬曹子桓、謝靈運之《上留田行》,無論長短句,皆以『上留田』三字齊之,是此法否?」
《上留田行》為古調歌行,根據晉人崔豹《古今注》所載,上留田是地名,此詩原有本事:有人父母既死,卻棄養其孤弟,鄰人作悲歌以諷勸之。到了南朝宋、齊間,此樂尚存,輾轉擬作寖多,自然不限原意。到陳朝臨海王在位的光大年間,《古今樂錄》編成,也收錄了這個曲目,可是當時之人已經不能按樂而歌了。曹丕、陸機、謝靈運、梁簡文帝等人皆有題名《上留田行》之作,逕以文本而收錄,只不過長短不一,命意不同;唯能辨識其出於同一題目的,只是文中有「上留田」三個趁韻的虛字——而在陸機和梁簡文帝的作品裡,竟然連這三個字都沒有。
「徒有詩法,亦不足以行。」瞽叟笑了,反問李白,「李郎可知『上留田』如何唱?」
「這——」李白遲疑了,赧然道,「某但知作,實不曉唱。」
瞽叟且不答話,撥了兩撥弦子,即興唱道:「今日一遊樂乎?上留田。好風不住須臾,上留田。休問短長道途,上留田。來對李郎酤,上留田。好酒斟滿銅壺,上留田。持向台城太子居,上留田。」
這一曲《上留田行》語詞淺易直白,全無雅意,卻正吻合了瞽叟先前所論,它包含了兩種句法;其單數句分別用五、六、七言,短長不齊,自押一韻;雙數句只用「上留田」三言,自成另一韻。如此聽來,奇偶變化俱足,而又不失齊整。李白的確未曾料到,居然在歌館酒樓之地,竟也能見識到迥然不同的詩。更令他驚奇的,是瞽叟目不能視,順口吟哦,不假思索,竟憑其天生敏銳的耳聞鼻嗅,纖毫無誤地將牛車乍到的地景也唱入了詩中:「持向台城太子居」——
就在繞行至台城東南、來到一名為太子居的所在,炬火掩映之下,約莫可見道旁低處又有粼粼波光,其水蜿蜒九曲,隱隱然可見洲島亭榭,俱是古式宮樣,幾分樸雅、幾分莊嚴,引得僕婦也紛紛爭說:連年未曾來東宮行走,何不就在此歇息片刻?段七娘也不理會,只揮著拂塵催車前行。李白終於忍不住,問道:「此游莫非達旦而止?」
「亦可不止。」段七娘面帶些許嘲意,道,「這就遠非長安、洛下等地可及了。金陵城坊,已多年不設管鑰,不擊門鼓,不禁夜行——李郎,仍西北望長安否?」
唐人都城,立城坊之制。在名義上,改古之裡為坊。坊者,防也,故里門也叫「坊門」。每一坊皆設「坊正」督管,掌守坊門鎖鑰,有查奸捕盜之責。大體言之,城居之民入夜即閉戶,城池中央有鼓樓或鼓台,入夜則專人擂擊,宣示閉關,此之謂「暮鼓」。暮鼓一響,各坊門也隨之關閉,以免閒人往來,趁夜暗作奸犯科。
除非極罕見的承平歲月,新歲寒春,時逢上元佳節,有過「夜放」之例,在正月十五,甚至增延到十八,前後三到四天,由皇帝親自下詔,重門夜開,以暢通陽氣,均協時和,可以開弛門禁,讓士民縱情飲食、歌樂,正名曰:「夜放」。
然而晚近多年以來,金陵很是不同,這完全是拜水利運輸之賜所致。
水行船舶不比陸路車馬那樣程途安穩,往往受雲雨風波影響,不能及時於天光之下抵達口岸——這就和李白先前遊歷過的江陵十分近似了——地方官吏體察市舶貿易的實情,發覺夜間商民治生瑣瑣,較諸白晝之時,亦不遑多讓,遂漸弛城門之禁。而門禁、坊禁,原本就是一體,為了不妨礙百姓生計,在並無重大奸盜之警的時候,暮鼓之擊只是虛應故事,則宵禁之於商務繁忙的水岸城市,便形同虛設了。
這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遊觀、歌吟、飲饌、談笑,觸目所及,了無日常煙火,百業繁劇,比起當年在大匡山上讀書、習文、採藥、種菜的素樸作息,更不知平添多少活色生香。李白不但未曾遭遇,甚至難以想望。以堪稱受了驚嚇與魅惑的感受而言,放誕不羈如此,已經脫離了塵世,或許傳說中的神仙,大約也不過如此。他怔忡以對,不能作答。而段七娘醉妝未褪,又神似綿纏地補問了一句:「仍望長安否?」
李白不自覺朝西北一轉身,喉間「不敢望」三字還不及出口,西北方深濃的夜色之中迎眸而來的,竟是一陣煙塵,以及愈來愈近、也愈顯急促的驢馬奔踏之聲。
「合是崔五郎來耶?」彈琵琶的小妓尖聲呼喊,車下隨行的僕婦紛紛停步張望,有的胡亂揮舞起手中巾絹,也不問遠處來人可聞見否,直是扯起嗓子喊:「五郎歸來!五郎歸來!」
路塵朦朧,與夜霧相雜,更不容易清晰辨物。只知當先是一頭高大的赤毛馬匹,錦障泥俱為金銀線碎繡而成,從極遠之處就閃熾發光,在鞍韉下顛撲起落,好似那赤馬的一對小翼,驅風欲飛。這馬來勢甚急,到近前韁轡突地一收,馬上的丈夫雙腿一撐,馬前足高高騰起,這是個立馬式,自然少不了耀武揚威的用意。李白方欲看清騎者面目,瞽叟已自仰天大笑,道:「范十三這是借了誰的坐騎?」
被呼為范十三的:居然是個白髮皤皤的老者——也不對,說是個老者,固然因他髮色如雪,可是一根根銀絲稠密如織氈,而那張臉也潔淨明朗,唇紅齒白,並無鬚髯皺褶,說起話來語氣佻達,音聲清朗,分明是個少年:「諾諾諾!老瞎子耳力仍健,某就不問候了!七娘子別來無恙否?」
段七娘眉峰微蹙,也不答,逕往遠處塵埃望了望,才像是自言自語道:「崔五遲遲其行,偏是為賺一個風度!」
范十三也不惱,倒是看見了李白,四目略一接,馬上仗鞭拱手,笑道:「七娘子自有仙客相從,卻不須嫌某等來遲了。」
「某——綿州昌明李十二白。」李白見對方施禮,不敢怠慢,也高抬雙掌過額,往回一帶,齊頷而止,復一叉手——以左拳握住右手拇指,左手大指向上、小指平貼右腕;右手四指直向左伸,去胸二三寸——算是回禮了。這是尋常相見之儀,無論布衣士人,白身黃裳,如此並無高下疏失。可是李白卻忘了:他的左袖之中、腕臂之上,還扎縛著一柄匕首,才一抬掌,就露了相。范十三顯然熟老江湖,掃眼看了個仔細,冷冷一笑,道:「佳兵不祥,固非尊府明訓乎?」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語在《道德經·三十一章》,「尊府」一詞所繫,是老子李耳,這話當然不無譏嘲之意。李白卻纖介不以為忤,順手指著那匹還在踢跳喧嚷、焦躁不安的赤馬,道:「尊府亦有『愛民力則無愛馬足』之訓,當不以佳兵為祥!」
那是出於《列女傳》的一則記載。春秋時晉國大夫范獻子有三個兒子,皆游於趙簡子的門下任事。趙簡子在自家園囿中騎馬,由於園中殘留著數量極多的枯立樹根,可能會傷及馬蹄,便問這三子,該如何處置。
范氏的長子說了兩句空話:「明君不問不為;亂君不問而為。」次子微有諷諫之心,希望趙簡子不要勞擾庶民,但也只是拿兩句不著邊際的議論搪塞了事:「愛馬足則無愛民力;愛民力則無愛馬足。」唯獨那幼子,機心獨運,定策讓趙簡子一連三次取悅了舉國的百姓——只不過他的謀略實在曲折而深刻。
首先,此子請趙簡子出一政令,鼓勵百姓入山墾伐樹根。繼之,再請趙簡子大開私囿之門,讓百姓在無意間發現園中有許多樹根;如此一來,山遠而園近,眾皆赫然一喜。百姓捨遠逐近,輕役薄勞,暢然二喜。事畢之後,趙簡子並未放過那許多原本不值錢的樹根,刻意廉價兜售,百姓基於政令鼓舞,歡踴認購,非但讓趙簡子平白賺了些錢,百姓則欣欣然第三喜矣。
這個小兒子為趙簡子定策而返,在母親面前頗露得色,范母卻歎息了;她認為,日後將要導致范氏滅亡的,必然會是這個小兒子。因為:「夫伐功施勞,鮮能布仁;乘偽行詐,莫能久長。」
白髮少年范十三在馬上微微一緊韁轡,意味深長地看了李白一眼,眼中帶著笑意,嘴裡的話卻是對著段七娘說的:「前約既訂,豈有不踐之理?七娘且緩緩歸,某等隨來請教。」說完,帶轉馬頭,回身向來處奔去。
段七娘的眸子深凝,眉峰卻舒展了,她幽幽地喊了聲:「來是空言,去莫回。」
范十三則頭也不回地在馬背上呼笑相應:「某亦同崔五說過的——莫須回!」
這時李白才看見,先前看似尾隨而來的路塵早已折向正西,應該是轉回驛道去了。仔細玩味他的話,以及前後光景,范十三同那路塵飛揚之處的一群人約莫是作伙的,快馬加鞭,疾行在道,匆匆說什麼「不須嫌某等來遲」,看來是與段七娘另有前約,卻未能及時趕赴。如此反覆想來,李白才琢磨出一個輪廓:今日之遊,應須另有緣故;說什麼讓他見識好因緣、惡因緣,看來卻是段七娘料定所約不能來踐,便帶著他四處行遊張望,至於遲遲未曾露面的那個崔五,才是段七娘的因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