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存太白集卷一就收了他的好幾篇賦作,多少都流露出擬作的痕跡。除了摹擬江淹的《恨賦》、《別賦》,就作者人格與性情研究而言可能更重要的《大鵬遇希有鳥賦》,則是摹擬賈誼的《鵩鳥賦》。此外,《大獵賦》、《明堂賦》之取徑於《子虛》、《上林》、《羽獵》、《甘泉》、《三都》、《兩京》等作也十分明顯。
即使是在詩句裡面,後人也隨處可以辨認出李白大量運用經、史及諸子百家語的習慣。「用事」、「借喻」當然不是李白所專,但李白之卓爾不群者,還有他糅雜俗語和典語的特色─這一點,則堪稱千古獨步。
如名篇《戰城南》有「洗兵條支海上波」之句,「洗兵」出《說苑》:「風霽而乘以大雨……散宜生又諫曰:『此其妖歟?』武王曰:『非也,天灑(按:灑,洗也)兵也。』」出句雅健如此,緊接著對以落句「放馬天山雪中草」又淺白直質,一無依傍,而自然雄渾。其下「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直陳所見,略不假雕飾,其後更巨力調度,以八言之句扭曲節奏─「匈奴以殺戮為耕作」,且化用王褒《四子講德論》的典故於不知不覺之間;王褒的原文是:「匈奴,百蠻之最強者也,其耒耜則弓矢鞍馬,播種則捍弦掌拊,收秋則奔狐馳兔,獲刈則顛倒殪僕。」在註解這一句的時候,《李太白全集》的編者王琦忍不住讚歎道:「而鍛煉之妙,更覺精彩不侔。」更妙的是接下來的落句竟然又多出來一個字,成為九言─「古來惟見白骨黃沙田」,如此自由調度,設非天人,孰能致之?
大膽地糅雜古今雅俗,忽然扭轉變異其格調,正是李白的風骨。這一定和他受教於趙蕤的縱橫之術有關。縱橫家操持萬變之說,遍干諸侯,不拘一格,不泥一論,不定一尊,不守一藝,總是能在成說成見即將完固之際,自疑其地步。這是李白的詩中有那麼多「疑詞」、「詰詞」的根本原因。
根據近人陳香的搜剔耙梳,在將近千首的遺作中,李白「以詰詞為主體的詩句計有七百四十三句之多。其間用『何』字的最多達四百一十一句;用『安』字次之,有八十二句;用『誰』字又次之有八十句;用『豈』字復次之,有五十三句;用『幾』字復次之有四十八句。此外,還有用『奚』字、『孰』字、『那』字、『胡』字『焉』字、『詎』字、『烏』字、『若』字以及『寧』字的,合計起來亦有六七十句。足證詰詞在李白詩中所佔的地位,非僅充斥龐雜簡直可謂洋洋大觀,勢若主流」。
陳香因之而立刻導入的結論是:「詰詞,的確是助長李白詩格陡高、曠放、飄逸、獨步的最大原因之一。」可惜卻沒有進一步指出這正與李白的縱橫家養成教育,以及道家「功成弗居」、「絕聖去智的思想本質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
作詩這件事,除了能夠張揚李白在俗世的名聲,讓他贏得一個商人幾乎絕無可能在士大夫間獵取的尊重,同時也不斷地透露李白內在深刻的不安。無論是淪隱或顯達,也無論是任官或修道,更無論是立功或成仙,李白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懷疑自己的天地究竟應該位置於何處。也就是說:李白的詩歌一直就是他拋向世界的困惑他始終不知道自己的歸屬,縱使歸屬在眼前腳下,他也已經將視線和步履投向另一個未知的角落。
正是這份根植於性情和教養交相作用的質疑,使得他對於信守固執之德的儒家不免嗤之以鼻,要不就是嘲弄:「大儒揮金槌,琢之詩禮間。」要不就是訕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要不就是斥責:「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其激進之處,甚至引焚書之李斯、鄙儒之叔孫通為知己。古往今來,似乎只有一個魯仲連是令他永遠不會失望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