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月娘一身勁裝,頭裹青綠繡花巾,覆縛一頭長髮,盤髻之上壓了頂寬簷風帽,一襲絳紅衫,以錦帶結束,下曳黑、金雙色條紋褲裙,囊橐在肩,儼然一遠行胡女。她快步在前,像是領路,卻無行方。毛韜則隨行於後,相去一箭之遙—他是為了踐死而來,卻不知月娘要帶他往何處赴死。
啟程之際尚不到二更,黯淡的星月之下,毛韜只能勉強辨認,他們走在群山雜木之間,行腳一路向東。仇家女一語不發,似乎並無急於下手之意,直走到前路天色微明,毛韜才大膽問了一聲:「敢問,何處是某死所?」
月娘停下步伐,卻不回頭,只道:「任長史自擇。」
毛韜環顧著四下的蓊茸山林,沉吟了好半晌,才歎息著道:「惜生,實不忍死。」
「不死則復行。」月娘說時,繼續邁步向前,此後再無一言半語。
毛韜只道這仇家女將心報復,不外求其速死,卻不意月娘也有不忍之心,雖然利刃藏身,卻只能步步遷延。兩人一前一後,行到有溪澗處,即汲水解渴;林野間蔬果叢生,便摘採了充飢。月娘守定一念,縱令殺手難施,就這麼一路走向天涯海角,終有教這毛韜不堪困頓勞苦之一日,就算走死了這惡人,也算了卻了多年懸望。
如此日夜無稍停歇,逕走了不知多少時日,直走得兩人容色憔悴,足底破泡滲血。途中毛韜百念橫生,回想起這大半生宦途營營,治事苟苟,徒然借邀名爵、廣肆征斂,今朝求田問捨,明朝聚寶藏珍;到頭來還是良心一點不能斷離,一念悔過,踏上了這不知伊于胡底的征程。說這是一條死路,其間萬般辛苦的,卻堪堪在於不甘一死而活得了無盡頭。
月娘又何嘗不是千回萬轉,思慮層生。她暗自思忖,這仇家若作逃脫之計,她大可以揮刀而決之;但凡行經絕嶺峭壁,也想著逼那毛韜自去跳落,自己不至於沾血污身。然而這些俱是顛倒妄想凡於念頭中擺佈,總難以在手腳間施為。想著、走著,不免一再落淚而已。
更不知走到第幾日上,崎嶇蜿蜒的山路走盡,眼前是一片粗礫田畝,土表平整,卻蔓生著齊短的野草,看來先前有人耕墾過旋又廢棄了。一片平蕪,在冬日艷陽之下了無遮蔽,只里許之外塵路旁似有一無枝無葉的枯木。再走得稍稍近些,才看清那不是什麼枯木,而是一個遍體灰土、雙掌合什的僧人。
正當月娘行經面前之時,那僧人忽然開了口:「女檀那,別來渾一紀矣!」
十二年為一紀,月娘心念電轉,登時想起,那是她隨趙蕤入大匡山的一年。按諸往事,也正是她辭別王衡陽、離開環天觀的時候。這僧—
她停下腳步,打量著這滿面風埃、形貌枯槁的中年僧人,忽然記起來了。
此僧正是當時在環天觀隔鄰寺中升座講法的和尚。那時兩棚對峙,各演佛、道之詞理。是她色相驚人、口舌便給,一時佔了上風將那僧逼退,引得盈千庶民過客重圍聆睹,而趙蕤恰巧是觀者中的一人。
月娘還一合什為答禮,慢聲道:「和尚別來無恙。」
僧人闔上眼,繼續說道:「貧道萬里不辭,專程入蜀,且為女檀那解憂,以報昔年厚貺。」
明明是一場強詞奪理的論辯,她大振談鋒,逼得這上寺來的演法之師鎩羽而回,怎麼說來卻像是她奉贈了對方一份大禮呢?此言一出,月娘更如墜雲霧,瞥一眼那佇足於百步之外、不停喘息的毛韜,似仍無遁走之意,算是放了心,才回頭答道:「恕不能解和尚法意。」
那僧微微一哂,道:「彼時所辯,女檀那尚能回憶否?」
「歲月奄忽,聲聞縹緲,不能復記。」
「當是時,貧道所演者為佛祖『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之義。未料女檀那升座數語,盡摧某論,因此曳尾於途,倉皇遁走,從此箝口結舌、括囊拱默,不敢務虛談機辯矣—這,全仰仗女檀那成全。」
「不問有言,不問無言」是從南朝以降、關於佛法言傳的一個十分知名的典故。相傳有一外道,聞見深廣,辯理精微,一日登門求見釋迦牟尼佛,開口八字,皆歧義紛解之語,看來是想要挑之以繁複的辯難:「不問有言,不問無言。」
倘若深究其言,必然墮入迷障,因為這兩句話根本沒有完整的意思。佛只要答其一端,便注定偏失了另一端。而當時佛卻一語不發,默然良久。那外道守候了半天,忽然領悟,趕緊禮讚道:「善哉!善哉!世尊有如是大慈大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外道離去之後,阿難問佛祖:「外道以何所證而言得入?」佛祖道:「如世間良馬,見鞭影而行。」
這一則公案還有底細。那外道顯然熟知:佛祖曾經打過一個譬喻,以世間良馬窳馬之分,來比擬人悟性之高下。所謂:馬分五等,第一等見鞭影即馴,第二等受鞭打才得馴,第三等受錐刺才能馴第四等須穿透皮肉才肯馴,第五等則益甚,非俟利錐透骨入髓而不知馴。
佛祖之不以辯語夾纏機鋒,正是逆反那外道之理而行,讓外道成了「見鞭影即馴」而神悟的良駒;此即令外道自行感悟的關鍵於是他才會說:「大慈大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所謂的「不可說」並不是指那外道原先的質疑—不問有言,不問無言—有什麼深奧的道理,而是佛祖不與他執論爭勝、字斟句酌,也就是無在彼在此之見,無因是因非之別,純以一心空之法,讓外道體悟而感服。
可是當年的月娘乃初生之犢,受命登壇,演說道義,全無顧忌。她一見僧人說馬,隨即振臂高鳴檀板,一陣搶白,說的也是馬劈頭一聲問,銳利無匹:「天下有良馬耶?天下本無良馬!」
這是徹底推翻了僧人的譬喻,所論所辯,出自道術之士經常引用的《列子》。在《列子·說符》篇中,即有此語:「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原本說的是世間之好馬,未必能從筋骨容貌的皮相上賞識得出。然而,月娘則強詞奪理,用這話來破題,引得聽者十分好奇,不由得不聽下去。月娘當下略不遲疑,揚聲辯道「一見鞭影而馴,豈騎豬哉?」
唐代俗語,嗤鄙某人遇事驚惶失著,屎尿齊流,有「騎豬」一詞蓋取「夾豕走」之意,而「豕」、「屎」諧音,「夾屎」可知狼狽固為笑談。月娘卻板起臉,故作肅容,三擊檀板,聲震綵棚,展開了她的雄辯,以強勁的反詰直搗對方的論旨:
「放蹄於野,望塵莫及,安能謂此良馬?若謂天下良馬,必為御者所用。是耶?非耶?」話說了沒幾句,觀者撲湧如潮,人人跟著發哄,搶聲呼應,此起彼落。
先說天下沒有良馬,再說良馬之良,原本出於御馬者的評斷,這都是方便以下將辯論導向御者與馬兩相為用,強調:馬之良,實非馬之良,而是馬的性質符合了御者之所需。這又是《列子·湯問》裡所謂:「推於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脣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也就是說:堪稱良馬,是御者耗其神智精力,悉心打造而就。
在原本的譬喻中,列子以為:「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彷彿出色的制弓之匠,會先訓練其子學作簸箕,以培養彎曲木竹之能;優秀的冶金之匠,會先訓練其子製作皮裘,以熟練接補鎔合之法。這樣說來,良馬之良,不由其本性,而在御者與馬之間的熟悉、契合。所謂:「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至於最高境界的馬,令御者「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閒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尤其是最後這一喻:六匹馬二十四蹄奔馳就道,迴旋進退,莫不中節,簡直是神乎其技了,可是又豈能說是這六匹馬的本性都純然一致呢?
扭曲了對手的論旨還不算,月娘接著從《列子》轉入《莊子·馬蹄》。馬的本性,不就是食草飲水,高興了就交頸而摩挲,憤怒了就背立而踢踏。一旦加之以衡軛,齊之以月題,非但不足以造就馬的良知良能,反而戕賊其天放之性。
在講論時,月娘手中檀板或疾或緩,載揚載沉,顛填起落;時而有如馬蹄,時而有如車駕。說到了野馬逸馳,則脆響連天,如破埃塵;說到了駕夫鞭撻,則捶擊當身,如裂皮肉。聽者驚愕癡狂,彷彿自己就是那踐霜履雪、齕草迎風的馬,簡直不能不舉足而跳豎鬣而奔。末了,月娘將檀板奮力一收,促拍乍停,環顧眾人一過但看她環髻堆雲,鳳釵橫玉,霓裳霞衣,牙簪瑤佩,可不是一副清格仙骨、柔姿冰瑩的模樣,可是口吐談辯,結論咄咄逼人:
「試問:如何可以是良馬?豈其鞭影未至,神魂喪沮,渾然忘其任行任止、呼鳥呼風之大本,卻令佛祖屈折智辯以匡天下之形高懸慈悲以媚黎庶之心?這—堪堪是馬之非性,而伯樂之罪也。
道旁僧人將十二年前的舊事約略道過,月娘聽罷,苦苦一笑道:「一紀飄忽,和尚仍欲了此清談麼?」
「清談何似果行?」僧人道,「貧道有大惑不得解,欲向女檀那尊前求教。」
這僧來得突兀,月娘未遑細忖其來意,只能頷首示意他說下去孰料他轉臉向毛韜道:「萬物群生,草木遂長;汝亦步亦趨,求一死所,卻不忍死,豈不苦哉?」
一語道破心事,毛韜如霹靂當頭,不覺渾身顫抖起來,加之以長途跋涉,晝夜不歇,忽然間支身不住,雙膝遽軟,豁浪一撲磕倒在灰石礫土之中。
僧人的話鋒接著又轉向月娘:「女檀那從王衡陽游,七載畢其術業,何事不可為?且報宗親之仇,大義也;奈不一旦而遂之?」
月娘何嘗料想得到,一個和尚居然會鼓勵她殺人?難道這就是所謂報答「厚貺」而耑程來為她解憂的嗎?不過,聽他這麼一說,頓時氣血翻騰,多日以來在心田周轉的殺念,就像是揭簾啟牖放進一室明光,遍照隅隙,不使纖毫匿藏。她腰間的確短刃橫斜匕柄在握,說動手,也就彈指之間而已。
「然則,」僧人仍文風不動,沉聲道,「此去四方荒蠻,行腳需十餘日,才許得見人跡、市集,則彼死身如何施設?便攜之耶?瘞之耶?抑或曝之耶?攜之不法,瘞之不便,或恐唯有曝之。我道有論:人之既死,七日受生,善者入天人、阿修羅與人間道,惡者入畜生、惡鬼、地獄道。卻別有一種人,非善非惡、有善有惡,信鬼好巫,貪吝鄙淫,生時好財貨,死後戀軀體,此即我道之《瑜伽師地論》所謂『中有』,或曰『中陰身』—曝於野處,死不轉生,魂魄散此天地之間,亦不免作祟害人。啊!女檀那,何若讓貧道演一故事,便就這僻野之地,先行超渡此子,是後棄屍野處,亦不礙其轉生。」
僧人說到這裡,也不待月娘首肯,逕自招袖一拂,說也奇怪,那毛韜的身軀便好似一片敗葉般,遠遠地被捲到了僧人袈裟角下。
「當年貧道一論未畢,更從此始。」僧人像是早已在胸中備就了稿草成篇,登時開講,還是從馬說起,「我朝裴憲公保惜獅子驄事,天下風聞久矣,貧道便以此事拈出一論便了。」
隋文帝定鼎天下,大宛國來獻寶馬。長鬃委地,神駿非凡,號「獅子驄」,性情猛悍,意氣矯捷。置之於帝殿天閒,竟然沒有一個圉人能夠馴服,更不消說為之鋪架鞍韉了。文皇敕詔懸賞,隨即有郎將裴仁基請命而來。但見這郎將挽袍攘袖,去獅子驄十多步開外,一縱身,躍上馬背,只手攥執馬的右耳,另只手摳住馬的左眼,獅子驄一時顫慄不敢動,於是降服。日後朝發西京,暮至東洛,如御風神行,當世無可匹者。
裴仁基得了寶馬,從此戰功彪炳,於張掖大敗吐谷渾、靺鞨,復從煬帝征高麗,升任光祿大夫。到了大業十三年,由於分兵支應洛口倉城一役失期,論軍律理當問罪,裴仁基明知失期之過,在於軍中伕役飽受苛虐,心懷悵憾,索性斬殺監軍御史蕭懷靜,據虎牢關,率其部曲降了瓦崗寨的李密,也從此「無君無父,以攘天下之柄」。就在十日之內,攻進洛陽,焚燬天津橋,大掠而去。
中原無主,若依裴仁基韜光養晦、擁兵待時之計,李密所部一支勁旅或仍可與王世充、李世民爭雄。奈何瓦崗寨諸將如單雄信等急功冒進,浮躁發兵,直欲於旦夕之間摘取王世充的首級,豈料洛陽城雖然是四戰之地,很難堅守,但王世充部器械精良,又是憂懼奮勵之師,舉凡守備整頓,兢兢業業,嚴嚴整整,不敢絲毫輕率瓦崗軍初接敵即大潰,裴仁基與其號稱「萬人敵」的兒子裴行儼雙雙被俘。
此役,使得瓦崗寨的勢力飛灰湮滅。戰機錯失,在於裴氏父子強兵攻打西城之時,裴仁基本想趁一陣西風松韁拍馬,一躍衝霄直上城頭,斬關而入,令王世充的城防將士措手不及。這勾當於寶馬獅子驄原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孰料西風自陣後催來,裴仁基夾馬前奔,獅子驄忽然四蹄僵直,自行煞住了奔踶的勢頭,回過頭來用力嗅聞著身後吹來的西風,彷彿那風中帶來了遠方西域豐草美泉之地無限的消息。而裴仁基則一時收不住勢頭,踣跌落地,隨行在後的裴行儼亂了方寸,滾鞍落馬來救,慌急間未遑細顧,父子倆都教城上搭下來的無數撓鉤網繩給擒了去。
獅子驄則飛揚四蹄,西向狂奔,從此蹤跡銷匿,京洛之間,無人知其下落。當時傳言:裴仁基一喪其忠悃於隋室,誤投李密帳下已為失計;眼見又將為王世充二度招降,名馬亦所不齒。而太宗皇帝一向獎掖騎射,得天下後獨對此馬唸唸不已,下敕諸州郡縣繪影圖形,十方求索。皇天果不負苦心人,多年之後,居然被同州刺史宇文士及在朝邑訪得。是時,獅子驄已然流落商農鎮戶,肩背上套了靠架,為主人拉碾磑、磨麵粉。傳說中神駿的模樣已然不可復辨,鬃尾焦禿,皮肉穿穴,齒口也因長年嚼食粗糲的秣草而磨損殆盡,看得宇文士及都忍不住放聲啼泣起來。
唐太宗終究是以前所未見的待遇收留了這匹傳聞中千載無雙的老耄寶馬,甚至由於老馬牙口衰頹,還請御醫制方,專以桑白皮、麥門冬、紫蘇,添加姜、棗引提,再和上鐘乳粉調製而成的鐘乳餵養。皇帝以此馬作種,日後還繁殖了五匹小駒,皆號稱千里足。
僧人所說的裴憲公,乃是裴仁基的幼子裴行儉。
洛陽城決戰,裴仁基與裴行儼一陣受俘,是這一對父子生涯的轉機。王世充愛惜降才,不但封賞裴仁基,還招裴行儼為婿。然而裴仁基心念故主,一逕謀劃著推戴皇室楊家的後人再掌江山,那便唯有揮戈咫尺之間,血流五步之內,襲刺王世充一途而已了。孰料事機為王世充手下的老將張童仁所獲,隨即出首告發,王世充立刻夷滅了裴氏父子三族。能逃此一劫而僅以身免的,就是裴行儉,彼時他尚未出世,母親則遠在絳州聞喜的裴氏祖家。
玄宗時宰相張說奉命撰寫的《裴公神道碑》是這麼說的:「考仁基,隋左光祿大夫,以陰圖王充,仗義舊主,遭時不利,玉折名揚。聖唐龍興,旌淑勵節,贈原州都督,命謚曰忠,蓋《春秋》之褒也。」王世充改稱王充,是為了避李世民的諱;而所謂「仗義舊主」,是指原本裴仁基想要擁立的越王楊侗。裴仁基兩度變節,仍能受到忠義的褒揚,可見李唐皇室對於關隴士族之籠絡,堪稱苦心孤詣。
實則不只是封贈,裴行儉打從一出生,就受到獨特的禮遇和照拂,少兒時,便受委進入剛剛成立沒有幾年的弘文館讀書,這是唐朝廷專為培育治國之才的學院。裴行儉隨後明經中式,當下任為左屯衛倉曹參軍、長安縣令。即使參與了阻撓高宗冊立武氏為後的密謀,也不多得罪,微加貶謫而已。此後他當將帥、為書家、任尚書位極人臣,竟無波折,多少與家室、祖蔭有關。據說,也是由於太宗皇帝之全心倚賴。
貞觀中葉某日,太宗心血來潮,忽然召入當時還在弘文館讀書的裴行儉,由中貴人逕行引入天閒。一行人走到御馬圈前,那中貴人指著一匹毛皮雖已失去光澤,且可見傷痂遍體,然而依舊神采煥發的老馬,道:「此即獅子驄,乃尊府仇讎,若非此物,老尚書與長將軍亦不至於受困屈志,以至殞身。聖人頗感於此,敕某來獻一物。」那中貴人一面說著,一面示意從人捧出來一副籠篋開蓋視之,乃是一索、一錘、一匕。不消細說,這是天恩獨眷,鼓勵他親自下手報仇。
好容易滿江湖覓訪得回的寶馬,竟付之於一豎子驟爾結果太宗皇帝用心如何,著實難測。然而裴行儉手撫錘索,將短匕從籠中取出來看了一眼,又放回去,隨問那中貴人道:「聖人垂訓誨否?
皇帝的確有話吩咐過的,中貴人稍稍退了兩步,一垂頭、一低腰,迸出八個字來—意謂所言全出皇命,並無半字虛冒:「不馴有用,不馴無用。」
裴行儉應聲答道:「此西方聖教『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之義!聖人所著意者,非馬也,人也。」
唐太宗的話,轉生自彼外道挑戰佛祖的「不問有言,不問無言」這可能是皇帝對此八字有獨到的體會。如果用「不馴有用,不馴無用」八字反推,則外道原先的用意就分為兩般境地,其一是「不待問而立言」,則所「言」不受「問」的規範、牢籠,此即真言;相反地也可以把「問」看做是「言」的來歷、根源,那麼,但凡出現了「言」,都意味著它是由某一隱藏著的「問」所推導而成的。
將「問」改成「馴」,再將「言」改成「用」,這不是授命而決行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殺此獅子驄否,也不是報仇一意而已。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讓裴行儉思索:寶馬有其不受馴養的天性,為此馬秀異不群之處;可是正因如此,這馬卻在緊要關頭,不能為人所用。這樣的馬,該留在人世間嗎?
說是讓裴行儉報仇,可是深深玩味皇帝的話,他卻體會出另一層用意。皇帝是要他憑心衡量:一匹悖逆馴養理法的畜生,可能為人帶來不測之禍,則殺之為宜?抑不殺之為宜?報宗親之仇,是堂皇天賜的名目,當年若非此畜陣前失足,父兄不至於誤陷敵壘、甚至為了不降志辱身而謀刺王世充,以至於殞命。可是裴行儉所想的卻更深刻:在不及遠慮的當下,奉旨報仇,會不會只是一個順從以取悅皇帝的借口?他的仇讎之念,也只是為帝恩所馴的一段幻念呢?於是他做了讓中貴人大惑不解的事—把盛著凶器的籠篋掩上蓋,倒退一大步,深揖及地,道:「請中貴人上復聖人:臣某不馴,不能奉旨。」
中貴人將此情此景轉達皇帝,皇帝微微一笑,說了句不相干的話,可是後世咸信,話說的雖然是馬,意旨卻在人:「獅子驄果爾有種!」
這風塵僕僕的僧人說完這段百年前的國史軼聞,念誦了一段冗長的經唄,天色已經轉為陰沉,暮雲四合,霞霓十色,瞬息萬變。他轉臉對月娘道:「此賊之性,向未馴於禮樂律法,貪鄙嗔殺,莫不俱足,合當絞之、錘之、割裂之;不為過!」
月娘緩緩抽出腰間的刀,銀牙咬挫,渾身顫抖;然而她勉強站定身形,鼓足筋力,試著將刀尖向毛韜的後背心猛可一遞,剛遞到脊下膏肓柔軟的皮肉,赫然又抵了回來,刀尖上的氣力乍地卸了個地火風水四大皆空。
在這越發闃暗的晝夜之交,唯獨她兩眼晶瑩剔透,滿是堅決的淚光,可第二刀也情同於前,刀尖才迫近脊樑,又彷彿被一股不知來處的千鈞之力彈回。這一刻,月娘索性揮刀過頂,以泰山其頹的態勢往下劈了,鋒刃卻只削落了帕頭,依然未著髮膚。月娘知道自己是再也殺不了這仇家的了。
臨事而不忍為之,十九年懷冤含憤,居然枉付霜露煙雲,她一時惱恨,也來不及往天地間號訴,只能壓著聲哭。耳邊卻聽那僧人道:
「鞭影著來,此子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