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匹身色棕紅的健馬,碧鬃烏蹄、額白體肥,風神澹然。銜轡鞍韉拂拭得珵亮,彩綰皮絛的韁繩新換過,繫在旗亭門前石柱上由於這馬的儀態神駿罕見,路過之人,少不得多覷幾眼。
晌午才過,打從西城門外踅進兩行輜重,輿人騾伕十多口前後懶懶散散地趕著大小行裝,當央還簇擁著半蓋小車。勞役之人個個神情萎靡,像是經歷了千里跋涉,都已勞頓不堪了。卻在打從旗亭前掩過之際,半蓋之下鑽出一張精神煥發的老臉來。但看此人膚色黝黝、垂須鬖鬖,頂上無帽,卻像是穿了一身藍不藍、綠不綠的官袍。識者會心,應該知道:少說是個有職有銜的官人,至於品流大約在六七品間,無足稱道。這人忽然面露驚喜地喊了一聲:「白鼻騧!」隨即叫輿人停車,一個鷂子翻身,匆匆來到這馬兒近前抬手往額前那一綹短短的白毛上順手一撫,又前後將馬兒仔仔細細打量了一圈,便邁步沖旗亭內走去。
這人名叫李衍,日後仕宦得意,內遷而高昇,由於名字與上官同,也為了擺脫先前曾任雜佐小吏的出身,於是復改名為「李賁」賁字取意於《易》之無咎無憂,其自詡可知。
李衍年少時,追隨從事商旅的長兄從安西入中原。雖然精通算術,能在片刻之間理就百千賬大數稽核,在營商人眼中,不啻天縱之才。可惜他不肯將生涯盡付與些抱布貿絲的勾當,倒頗傾心於士大夫衣冠,於是一入中原便與長兄分了家產,脫卻商籍,自謀一「流外官」的生計。
流外入流,當在隋、唐之間逐漸形成,大唐武德年間已漸有規模,亦不知確切起於何時。但稱為「流外銓」、「小選」、「小銓」;而流內九品以外的職官,俗呼「小吏」。如令史、書令史、亭長、掌固、典事、謁者、楷書手等等,自中央以至於地方,皆須此類原本無權無柄,但使有職有俸的胥吏。這一類的吏員,有的經辦文書、有的跑腿佐雜,也有的具備些樹藝醫卜的專才。
自高宗、武氏以降,官僚集團迅速膨脹,天下官署所任用之諸般胥吏,計達三十五萬人,其中,身在九流三十階以內的職事官,卻只有一萬八千人上下。可知真正維繫官署職事庶務的,都是這批人。
胥吏無品流,在官、民之間。倘或時風殘刻,律法蕩弛,自然也不乏貪鄙侵凌、奸猾盤剝的行徑。原本為了防弊,也有鼓舞胥吏進入流內、成為清要之官的設計,一方面以前程二字嘉許其自尊自重,為國為民;一方面也得以就官僚體制之常態,予以監督控管,遂有流外入流之制。
史載掌故:「凡擇流外職有三:一曰書、二曰計、三曰時務。」「三事中,有一優長,則在敘限。」就是以書法、會計與通曉邦國或郡縣時政之所需,以力行稱職為選目,「其工書、工計者,雖時務非長,亦在敘限,三事皆下,則無取焉。」李衍便是這麼個流外入流的出身—他自幼嫻熟數計,又苦練書體經年,楷法優美,加之以出身商賈,有著同齡人所欠缺的圓融練達,應對進退之間,顯著精明幹練,堪稱上上之選,很快就取得了胥吏任用資格。對於一個原也無甚出息的小吏而言,這是幸,也是不幸。
自其幸者而觀之,流外入流的制度設計,使得不須經由科考而任事者能夠嶄露頭角的機會放寬。自其不幸者而言之,胥吏、小吏既本無功名在身,官職升薦實則有限—於中朝,不過起居郎尚書諸司員外郎、城門郎、通事舍人,儘管有文學之才,或可至秘書郎、著作佐郎而立頂;於郡縣,不過下州司馬、上縣縣令而已。
李衍最初也沒有料到自己還能有多麼顯達的地位。倒是在開元六年初,以佐雜之身,幹了一件令上司越州都督大為讚賞的事。
越州古有會稽郡,以錢塘江為界分為吳與會稽二郡。山陰一向是會稽郡首縣,南渡時,大批的中原士族也就充實了此間人口武氏垂拱二年,山陰、會稽同城分理州治,為「郭下縣」。李隆基即位,越州已有十萬家戶,城居之民十五萬,所謂「川澤沃衍有海陸之饒,珍異所聚,故商賈並湊」。地位可謂繁昌。正當此時孫逖《送裴參軍充大稅使序》有云:「會稽郡者,海之西鎮,國之東門,都會蕃育,膏肆兼倍,故女有餘布,而農有餘粟。」而「雲帆轉遼海」所成就的,便不止於「粳稻來東吳」。越州還有絕佳的青瓷器皿,隨著南北水運之拓展,甚至可經海路輸往朝鮮、日本此地發達,堪比擬長安、洛陽了:「銅鹽材竹之貨殖,舟車包篚之委輸,固已被四方而盈二都矣。」
開元初,兩京繁盛,物產豐溢,但是不過幾年之間,銅產不敷所需,通貨漸露不足之象,而盜鑄寖多,江淮諸州郡首當其衝當是時,宋璟與蘇頲秉政,每著力於開拓交易,充分供應良錢,以及嚴禁惡錢。在開拓交易上,相公們的主張是請出太府錢二萬緡在京師設置南北市集,以平價良錢購買百姓「不售之物」—即使是原本夠不成買賣的破箕爛擔,也以公帑買來充實官用,如此一來成色佳美的良錢便廣為流通了。這在兩京繁華之地,頗見成效。李衍心思敏捷巧密,依樣在他所任事的山陰推展起來。
然而,顧名思義,所謂「不售之物」,即使充入官署,未必得以有用。刁頑之甚者,便將燒製過剩、囤積於家的青瓷躉來官署換良錢,李衍因之每為百姓譏笑,說他買得的瓶缽百數十計,「寧不作遣之作兵衛、列廳前、治盜賊乎?」久而久之,憑藉著經營買賣的直覺,他看清楚這一套強行貿易是行不通的。
官鑄良錢不足,朝廷又嚴禁以私鑄彌縫,人人一錢在手,靳吝不能出,各行各市,交易愈發清淡;而世間之錢,也就看似一日少過一日了。李衍出身安西,與當地肇造四鎮之一碎葉城的粟特人過從甚密—粟特人原本就是西域最善經商的一個部族,他們往來東西何止萬里?其間夷狄諸部,沒有不知道他們經營買賣,貨販往返,也都知道他們隨身攜行,必有價值不菲的財物,作為營生本利。可是卻很少聽說粟特商人遭遇劫掠,因為他們有的蹤跡無常、神出鬼沒;也有的執戟橫戈、結群恃武,每於外人不可測度之時,強兵過境。
最令覬覦者徒呼負負的,是一旦掌握甚或控制了粟特人的商隊,起手搜刮,所得竟往往是些不值錢的粗食破布,全無價值。時過境遷,才又自遠方聞知:當時放過的商隊,實則暗藏了若干雄富的珍寶。這還不足為奇,有時磧礫風埃之間,駝馬行伍百數十輩,旌旄列張,使人不敢輕犯,事後才赫然省得:原來那些駝馬背上騎乘之人,根本不是勇士,而是從中原邊區拐擄來的唐人女婦—而這些女婦的身價,常過於珍珠瑪瑙。
一般說來,粟特人從中原購得絲綢,轉輸之於西域;再從西域攜趕畜牧牲口、挾藏美玉奇石,入關互市。有謂粟特人雙眉之間有另一隻隱眼,能分辨瑰寶珠玉的真偽—其中當然也不乏巧詐。除此之外,由於商旅程途艱險,道阻且長,儘管機變百出,善謀多智,粟特人仍未必安心負載大批金銀錢幣,便常將應該收取的賬款交易來數量極為龐大的絹帛,再以絹帛貸予需要周轉的漢家商賈甚至「京師衣冠子弟」。如此,一筆錢財兩般獲利取息,而粟特商人只消在袖裡懷中,保此書契,雖千萬里一去來,也不愁遭遇什麼不測。
借貸於人,許以日後歸還,不徒牟取高利而已,這般以信諾為資產,令手邊無錢之人,假未來之資,以為當下之用,還真是李衍早年在碎葉城時就從粟特行商處學來的手段。遂於山陰當地走訪大小商戶,訪得諸般日用貨物川流起迄,勸說彼此普立信用其法,就是在交易當下,不必舉以通用的錢、帛,但凡立下書契即可三數月甚或一年半載為期,「且無抬舉之費」—也就是彼此都不收取利息。這本是通用錢、帛供應不足的權宜之計,故可稍稍緩解黎庶下民無錢可使的窘境,一旦貨暢其流,衣食常用之財無虞取納就不至於鋌而走險,仰賴盜鑄。
此法行之有年,不只山陰,鄰近皆屬越州的會稽、諸暨、余姚等縣,多起而效之,遂使市面繁盛,尤過於平昔。越州都督府長史會刺史據銜上報,褒舉李衍貞固干濟,勤劬多能,居然還真讓這流外入流的胥吏出掌一縣,任在嘉興。
然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到了開元八年初春正月,門下侍中宋璟、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蘇頲會銜奏派監察御史蕭隱之下江淮,窮治惡錢。蕭隱之用法嚴苛急躁,括搜入罪者極眾,整治得怨嗟盈路,皇帝為了表示親接民心斷然斥逐了蕭隱之,就連宋璟和蘇頲也因之而降爵去職。實施了整整兩年的錢禁大開,惡錢再度充盈各地。
其間御史颱風聞奏事,波及李衍,奏報中提到:嘉興縣令李衍,小吏出身,薄有微功,入流執事,卻佐助蕭隱之「括理私鑄,助長怨情」。隨即中朝敕下,李衍貶斥到長沙。究其淵源,實有不可為外人道者,原來還是京師中那些隨時領取高額俸祿的達官貴人,一向在暗中傾私家良錢,供應盜鑄者鎔錫夾鉛,倍增其量,這樣的生意又豈容外人插手破壞呢?
這小吏出身的李衍,在朝中全無奧援,很快地就被朝廷淡忘,只是他在長沙依舊大舞經營之袖,居然透過當年在越州地疏通有無的手段,做成了一番不小的功業。
原來長沙自初唐以降,舊有彩瓷產出。在城南五十里銅官鎮到石渚湖一帶,其地依傍湘江,交通利便。主產之物,多作家戶中罐、壺、瓶、缽實用,釉色有青、有黃、有白,風韻只是樸實,略無供人賞玩之趣。
李衍初不在意,偶於任中閒暇,微服四訪,來到一村落,發現窯坊方圓數里,窯前各堆疊大缸、酒甕,數以百計,有如兵衛列陣,行伍森然,極是壯觀。然皆非販售到尋常人家、作為器用之物,乃是各窯坊為顯揚手段、誇示匠藝而刻意燒製的。今日東坊若稍擅勝場,明日西坊就要傾力悉心,必欲出其右而後已。瓷器愈燒愈大,也就愈不堪實用了。
然而景象壯麗,觸動了李衍的心緒,卻無論如何不能參悟其底細。直到有一日,他與衙中僚屬閒話,說到先前在越州為發放良錢躉買民間「不售之物」、而為百姓噱嘲的往事,忽然間心眼頓開,舉掌拍髀,道:「某得之矣!」
是在這一刻,那「不售之物」四字讓李衍發現:就連多餘的青瓷,都可以是商品。當初越州的老百姓說得不是很鮮活嗎?那麼些根本不能入手為用的青瓷,「寧不作遣之作兵衛、列廳前、治盜賊乎?易碎的瓷器形體高大壯美,豈真能治盜賊,但是若有巧手匠心,製成鳥獸人物之形,啟人美觀,這不又是一樁生意?
李衍一念通透,將越州、長沙兩地瓷窯作一聯想,越州匠藝文理精細,足可以為後者攻錯之師。於是,他立刻派人遠赴山陰請來燒瓷作手,為銅官當地匠作傳授彩繪裝飾的技法。其妙處,是在青釉、白釉之下,先於胚上彩繪,點染各種雲形飾紋,加之以貼花刻花、堆花的裝飾。不多時,匠人們甚至開始以文字作裝飾,所書者包括詩詞、銘語、佛經等不一而足。這就讓日用器皿有了別樣的風情,成就無所用而用的商機。製成的瓷器,佳美不可方物,甚至令人不忍盛裝漿水,有如奇玩珍玉,船載而出,販售遠方,從湘江起航入洞庭湖,或溯江入巴蜀、上長安,或順流出海,遠銷異域。
時移事轉,遷長沙兩任縣令,居然讓青瓷大開生面,李衍重博幹練之名。但是,若要在群官之中再爭上游,可就難於登天了因為「小吏」二字,如影隨形,無從擺落,清要大員們當然都捨不得讓這樣的人物出頭。
無論如何,堪稱斐然的政績歷歷在目,朝廷不能視而不見又不甘即為升轉。吏部郎官磋商了半天,還只有一套老辦法:把人召進京師,找一勉可居留之地安頓了,盡以前任官職祿養,供應其日常起居,察其言、觀其行,過一段節衣縮食、且不知如何了局的日子。要是熬忍不住而又有人肯為之干謁說項,便尋那緊、望以下等級的偏遠縣份,再放出去歷練一任、兩任,這人一生仕宦之志也就磨損得差不多了;無論再怎麼長袖善舞,也往往因為年長體衰而隳頹其志。
此正值開元十六年春二月,尚書右丞相張說「罷政事,專文史之任」,雖說免去相職,卻另有朝旨,敕兼集賢院學士;朝廷每有大事,皇帝常派遣中使到集賢院訪問。國之大柄,似在懸疑擺盪之間,中外人事,像是浮塵,只能隨風聞上下。處境如此,李衍從長沙卸任,回京待職,就更沒有著落了。此行攜家帶眷來到安州,雖說還存著一絲力爭上游的希望,而內心猶不免忐忑。官場慣見,那等不及出身、困頓於守選、落得個癡狂老病的比比皆是,所以這一路之上,李衍朝思夜想的,就是如何先安頓了妻小。
歷任外官既久,有些人情世故的枝微節末,李衍會直覺留意。像是到了接近安州的驛所,即使毋須歇腳佇留,他還是會緩停行步,讓從人理一理囊橐。自己則勉強戴上那頂緊緊箍著頭皮、令人不甚舒適的紗帽,到棧中寄掛商牒之處踅看幾眼。
一般而言,近城驛所多設此。通壁二三丈寬、等身高下,張掛布帳,以常見姓氏為隔別,同姓者合為一衲,別姓者又合為一衲,供往來商牒暫時寄放所攜行而欲交遞的書信。商賈代人投送信牒,畢竟不是本分必然,有些行色匆忙的商賈匆促登程,常有不及入城尋訪收信之人的情狀。受人之托,總不能誤人之事,於是就借驛棧方便之地,暫為置放。南來北往有識得收信人的,也會順口知會,就說:「君家有尺書在驛壁。」
驛壁,就是指那一方布帳。李衍去看幾眼,也就知道此間李氏可有族人否。而安州的確沒有令他失望,同姓異名之人,分居不同裡集,留名於壁者,竟然有七八個人之多,這足以顯示:安州地方還有許多李氏宗親,若要攀上些遠近關係,則一二可信用者,尚可委付家眷。
不但如此,進得城來,一眼乍見旗亭前石柱上繫著的那匹五花馬的時候,李衍不免又一心驚,還略帶疑惑地自言自語道:「會是他?」
肺腑翻騰,心血激盪—他想到的是李客,一入中原便答應和他分了家的長兄。當時舉族從安西遷徙入關,迎風沙、越石磧不辭萬里之遙而來的群馬之中,唯獨此物獨標神駿,可是再一尋思這馬可不已有二十餘年的壽命?安能健旺如此?
前後二十二三年暌隔,李白對這個小叔已經全無印象了。可是看那一張皺紋密佈的風顏霜面,還不時有些只在自家人臉上鑽眉透睫而出的諧笑性情,卻在轉瞬間帶來了熟悉的感覺。李衍開口的兩句笑談幾乎就讓李白認定:來者,真是遠方的家人。
那兩句話,說的是門外的五花馬:「不意白鼻騧尚留得命在尚未熝了?」
這是安西地域粟特人的習俗。交易入手的牛羊駝馬,一旦老去不能應差遣,便征價賣了。但是依家而生養的牲口,如已不能承勞役,就得供養至老死,或放野處任其自滅,或與人一般,行天葬也有的主人與牲口特別親近,甚或操刀而殺之,篝火熝其頭,分食親族。
「白鼻騧確是熝了—門前那一匹,是其種嗣。」
李衍原本一句玩笑,未料卻勾來一絲悵然。不覺心念流轉登時算出分家至今,果真二十二年又七月有餘日,則眼前的少年還真不能呼喚名字呢。
李白宿酲未解,衣衫上遍是層層如波紋花印的新舊酒痕,搖搖晃晃從旗亭後的復道深處走來—昨夜,一如過去數不清的百數十個連晝之夜,他和小童丹砂都宿在彼處,陪伴他們的,是一榻一幾、一燈、一硯,還有幾十樣薄暮之後才會顯露精神的樂器。
旗亭主人願意容留酒客暫歇長宿,原本並不罕見。倒是此客頗有些不尋常之處。初來之日,不多三言五語,能與眾客寒暄,如親舊世誼;即使是片刻之間,周旋應對,竟使賓主款洽。他一身白衣,卻有穿朱著碧的官人們遠遠不及的貴盛之貌。所過之處,還帶來了傳聞中只有兩京地方才有的風俗—也就是在呼酒命歌之際,隨聲看賞,不問敷余之數。他還能即時即事,就眼前所見所聞,隨聲度曲,信口作歌,其詞雅俗兼致,文情兩收,歌姬們悅愛殊勝。尤其是當「綿州李十二白」的名聲倏乎傳揚遐邇之際,更有令人驚訝且艷羨的傳說捕風捉影,為之備註:聽說那「製衣娘子」與此子亦有舊!
段七娘居安州久矣,她立過規矩,向不見人,終未破例。可是每當這李十二白在某酒樓、旗亭為歌姬製作新詞,隔日辰巳之間,無分晴雨,製衣娘子便已遣人來授曲式,並殷殷叮囑:務必帶得李十二郎回話。而居間遞送文詞曲稿者,據說就是那十二郎貼身使喚的小童。
旗亭偶遇,叔侄隨緣漫談,各自述說了多年來本家景況,雖然話題凌亂,問答參差,卻還十分親切和悅。李白看得出這小叔雖然音容和藹,意態閑雅,畢竟身著碧衣,與當年在大匡山上見識過的李顒等一行官人仍舊十分彷彿,舉手投足之間,透露出一陣陣含藏不住的威嚴。
李衍初見子侄,除了驚喜,更多的卻是惋惜。以一個在士族間撲風滾土二十餘年、好容易流外入流而博一明府之職的人眼中,商賈本是四民之末,固已無足深論,於今溷跡歌館,不問前程,墮落孰甚?
難以免俗地,他想知道李白究竟還有沒有上進之心?試探地問了幾句家常,總不得要領。自顧笑道:「汝父澹宕之人,東西萬里一身如葉,汝應須也不慣作羈身之圖?」李白隨即也體會了李衍的心意,索性直白不諱,笑道:「季父久歷官所,任懷清要;某自慚猥賤難充下陳,不若放心肉食,自甘鄙事。」
乍聽起來,是十分謙退的話,但是末了兩句,還真是說中了近世以來士大夫不忍向人明白道出的委屈。「肉食鄙事」混用兩則舊典,其一,是《左傳·莊公十年》上曹劌所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其二,語出《論語·子罕》的夫子自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兩句話,各有來歷以及用意:在曹劌,是看不起當局食俸祿卻拿不出謀略來的卿士大夫;在孔子,則是強調白身庶民能夠鍛煉粗賤工藝之事。可是為李白操之縱之,意思完全不同了他表面上謙抑有加,骨子裡說的卻是士大夫們不能放懷享受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比方說:吃肉。
唐承隋制,京城及州官立寺之所,每年正月、五月、九月從初八到十五,「凡是有生之類,皆不得殺」。是為「三長齋」。每月之內,復兼取佛、道兩教的儀節事典,而有十齋日,亦不得殺生違者重懲。這一類的法令嚴行於官守、疏責於小民。李白舉重若輕噱談功名如此,讓李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卻也訝賞他能如此便捷地搬弄辭鋒,橫生妙趣,搶忙接道:「此地李氏宗族極夥,汝後生初至,可一一拜識否?」
「未。」李白無可隱瞞,道,「至此匝月,轉瞬間事,總以次日將行,或當日即行;不意留連,而竟留連。」
李衍一皺眉,道:「行客天涯,每至都邑鄉里,必訪親故,此天下人之禮,無分士庶。汝父七澤五湖間人,日夜征途,以逆旅為家豈未誨汝乎?」
李白絲毫不以聆訓為忤,臉上的笑容粲然如故,道:「某初出江湖,闖走關驛,奉家父之名,縱使果為訪親道故,人亦不以為然。」
話說到此,朝屋角上握手肅立的丹砂點了點頭,雙掌前後交錯一攤,比了個展卷而觀的手勢,丹砂當下會了意,轉身朝內奔去。不多時,捧出來不知多少軸紙卷。有的闊約尺許,粗可合掌一圍,有的窄不過五七寸有餘,捆紮成一束,一束之中又不知凡幾。李白卻狠狠搖著頭,直道:「非也,非也。」雙掌又比了個翻書的手勢,丹砂才忙不迭去了又來,這一回拿對了:是一大疊分別箋以州郡府縣之名的契券。
李衍生小在粟特人商旅之中打滾,一眼看出那些契券行款,無一不是借據,也就明白了李白話裡的意思。想那李客,長年遊走江湖,地無分大小、路不愁遠近,只要是買賣,無不盡力周旋。行道生計,儘管有現錢可資運用時,也不易隨身攜帶,經常得托請都督府給予便換,在甲地押納錢帛領取文書,到乙地憑文書兌換錢帛,這是常理常情。
有些時候,買賣主另有要務,或者是不意間撞上些個水火風雷的尷尬,不能如期到地親為出納,往往倣傚那些千里間關、奔波往來於中原和西域的粟特行商,將契券周轉至他方他人,輾轉融通,而不急於兌現,而使貨流商務暢通無礙,也緩和了支應雙方甚至多方的資財困境。
進一步設想:李白攜帶著為數如此龐大的契券隨身,這本來就是行商術業相傳、使能自立的手段,或許就是父親為兒子備辦的一筆盤川。無論如何,當李白說出「奉家父之名,縱使果為訪親道故,人亦不以為然」,就是另一番世故之見了—試想:多年來李客輾轉行商,獲利無數,與各地宗親之間,或亦不免有交易債務。行囊裡儘是可以索求於人的憑據,又怎麼能夠坦然登門,而不啟人憂疑呢?
「汝倒是宅心寬厚,阿兄豈不知汝?」李衍不由得頷首笑道,「他發付了這許多文書,而汝果不以之兌錢,竟為無用之物了。」
李白聞言,略一思忖,舉手指向丹砂先前捧出來的紙軸:「某生計所繫,盡在此中。千里程途,揮鞭來去,歌酒不歇,豈復他圖?
他指的是詩歌,李衍稍後才逐漸明白:這是一門前所未見的事業,在雅俗之間、在士庶之間、在酒食樂舞之間。當世公卿但視此為辭章墮落末流,無關宏旨,渾不以為意;但是在大帝國三百二十八府州,一千五百七十三縣邑,隨時隨處新設繁孳的酒樓歌館、旗亭、妓家,卻開門廣納,使之不再是士大夫們興寄身世感慨或者讚頌聖朝輝光的雅馴之物。李衍將要一卷一卷地展開這個侄兒的作品,他會赫然想起幾年前初謫長沙時在銅官鎮所目睹的景象:矗立於窯坊門前、有如兵衛列陣的巨大瓷甕—那些不售之物
不售之物,終有可售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