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弄到一條十二米長的船。我們第一次渡海直下科西嘉時,我十歲。我們的母親陪著我們,自然的力量讓她感到恐怖。直到進入「有千般笑容的大海」〔10〕的海港時,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平靜。
某年夏天,我們的遠航是在猛烈的密史脫拉風〔11〕中進行的。大海被染成白色,海浪在湧到甲板上之前,已將船尾撞開了個大口子。我父親在一張風暴帆的幫助下,維持著航行。當我們靠近加爾維時,我才能夠站起身,擺脫掉兄弟幾個圍擠在船艙裡發出的異味。我們像支凱旋之軍似的開進了港口。我們自豪地在父親身旁操作,將船停在碼頭,碼頭上的人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從風暴中走出來的這船人,特別是我的父親堅持要揚著帆靠岸。一年一年,遠航的距離在拉長。我們走遍了整個科西嘉,然後是撒丁島、厄爾巴島、意大利的海濱,最後是伊奧尼亞海和贊特島。我們在贊特島上發現了一個公墓,這裡聚集有五十多位我們先祖的墳墓,他們生前曾給威尼斯人當過僱傭軍。
我們家族的這一支在土耳其人的一次襲擊中死去。公墓的一個工作人員看護著所有這些墳墓,但沒有什麼特別的緣由。我們在這個公墓裡停留了近一個小時,在這裡我們家族兩百年的歷史展現在面前。所有這些生命都濃縮成石頭上的一個名字和兩個日期。從日期上的時間間隔看,有些比較長——想來該是驕傲地在此長眠的一位長者,另一些比較短——這是年紀輕輕就夭折了的孩子。這一次參觀留給我一種眩暈的感覺,以及對時光流逝的一種感慨,歲月隨著一代代人變遷,而這個共宿的公墓卻顯示出時間的倉促。
四年後,我們的父親買了艘更大的船,這是一艘用玻璃纖維製成的十六米的頂級船,有兩根桅桿和兩隻船艙。航行時翻起一道長距離的浪花。我們現在從拉羅謝爾出發,從直布羅陀繞過歐洲海岸,深入地中海直下土耳其,最後回到葡萄牙返航。
這些長距離的遠航對於我們這些男孩子們具有深遠的影響。我父親的權威通過令人驚恐的力量表現出來。在遇到一些難處理的操作時,他有時會發出可怕的叫聲。我們每個人用自己的方式回應——阿蘭臉色蒼白,保持著徹底的沉默;雷尼埃撇下我們不管,狂風暴雨般地宣洩著,臉上浸滿了屈辱的淚水;而我呢,父親可怕的狂吼聲讓我顫抖之餘,我讓自己理智下來,試著分析這種失控的原因。海水和狂風在船上的喧囂使他不得不狂吼,偶爾,緊迫的危險還逼著他一邊怒斥一邊在甲板上猛跳。
我在風和水的力量中學會了堅持,面對大自然我懂得了謙卑,但也學會了對它們嗤之以鼻的藝術。
這些遠航令我陶醉。在一道道帆下握住船的欄杆仰望星空,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樂趣了。這塊白色的物體在黑暗中愈行愈遠,穿行於海面上閃爍的一束束磷光中;船身有力地劈開海浪,浪花像香檳的泡沫一樣漸漸散盡。
有一年的夏天則是場災難。我們從里斯本出發,原本設想第二天能到直布羅陀。早上三點,海水凹陷進去,但沒有險情。我們繼續著航行,所有的帆都揚了起來。雷尼埃值班,船頭迎風劈浪,船以最安穩的方式高速地在波濤上前行。一聲可怕的撞擊。就這麼一下,海難就來臨了!海岸上的一處燈塔應該沒有正常工作。雷尼埃是從另一處燈光開始計算的,於是我們就被徑直拋到了聖文森特角上。虧得有奇跡發生,這是巖礁中的一塊沙地。撞擊是如此的猛烈,以至於我從我的小床上直接被掀到海裡。沒有人受傷;船側傾下來,但沒有裂開。很快,在晨霧中,出現了一些帶著驢來救助我們的農民。他們用繩索拉起船,一部分人點起一堆旺火供我們取暖,其他人則將船清空,把船內物品卸載在他們的驢身上。我們跟著隊伍到了村裡,他們向當局報了警。因為拖船,我們必須等上兩天,我們得住在他們家裡。我們受到了一種慇勤備至的接待,這是人性本善的遺跡;彷彿只有貧窮才是它的先決條件。
*
當我想到這些鑲金的花季年代時,我承認我是個寵兒。對那些帶給我深深烙印的影響,我不由自主地盡力去確定它們的來源。有一些屬於基因遺傳。從相貌上看,我帶著祖父喬的長相。有人說我也繼承了一部分他的精神,以及他對於女性人群的品位。從外祖父沃古埃那裡,我擁有了對美的感覺,甚至帶著矯情,以及對權力的興趣。後來,在我在酩悅· 軒尼詩-路易·威登集團(LVMH)工作時,以前為他現在為我做秘書的瑪麗-特萊絲,不停地向我回憶對比這些相似點。從「格萊尼」那裡,我得到的是精神層面的遺產——清教徒的道德觀和美國人的心態。直到結婚時她都信奉新教,後來她保持了這種宗教的嚴苛作風,並對自己的身體完全淡然。
遺傳因素,以及這兩個大家族生活方式(一種是舊時代的,一種是與時俱進的)帶給我的品位,兩者組合到了一起。在我身上,奇怪地既有責任感,又混有一種對身邊環境的冷漠。一種能不辭辛勞的高傲感。甚至在悲劇發生後,甚至在我不能動的狀態下,這些組合因素都是我行動的動力來源。
〔1〕指法國大革命時1793年5月至1794年7月這一階段。——譯注
〔2〕保皇黨人給拿破侖起的綽號。——譯注
〔3〕「格萊尼」,英語中「奶奶、外婆」的意思。——譯注
〔4〕蒙面黨徒:指的是1935—1940年法國法西斯組織「革命行動秘密委員會」成員。——譯注
〔5〕格拉塞出版社1974年出版。
〔6〕貝特朗·杜·蓋克蘭(1320—1380),被稱為布列塔尼之鷹,法國民族英雄,百年戰爭初期傑出的軍事領袖。——譯注
〔7〕梅湘(1908—1992),法國作曲家、風琴手與鳥類學者。——譯注
〔8〕奧德翁,巴黎一劇院名。——譯注
〔9〕指巴黎的先賢祠。——譯注
〔10〕蘇格拉底曾用「有千般笑容的大海」來指稱地中海。
〔11〕法國南部及地中海上乾燥而強烈的西北風或北風。——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