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巴普

我已經躺了超過一年。貝阿特莉絲盡其所能也耗盡體能地照看著我;我和她已融為一體。雖然我們的身體傷痕纍纍,但在布列塔尼海濱的凱爾巴普康復中心裡,我們是招人疼的一對。她是如此之美。在這個滿眼都是海難後沉船殘骸的世界裡,我卻有過海的神通。我們腳下的大海搖曳著我們的夢。貝阿特莉絲的血常規進入一種穩定的狀態,一種醫生也說不清的「平穩區間」。我不論到哪兒她都陪著我,她在我進行所有的鍛煉時都為我鼓勁。我們的日子很充實。

我需要用幾個月的時間學著坐起來;在一間透過大觀景窗能看到大西洋的大廳裡,我被躺著放在一張直立床上。日復一日,傾斜度每天遞增一度,直到綁在床上的你可以勝利地重新立起身體,直到最後你可以正著眼睛看那些理療師和護工。這種總看別人鼻孔的日子結束了!一旦身體能立起來,你就可以在一張輪椅裡坐著了。

我差不多是躺在輪椅裡,遙控器放在下巴下面。很快,我成為操控方向盤的能手,能和康復中心裡那幫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們比一比了。殘酷的痛苦蓋不住青春,青春在歡笑,青春是喜悅的。青春的歡笑感染了成年人。無限的希望洋溢在中心裡,教人如何不被其征服呢?每個病人都有獨一無二的症狀。「屈膝」在各類癱瘓者金字塔塔基上的,是那些膝關節患者,那些有一天會重新走路的人。他們為四肢癱瘓的人幫忙,這些人是絕對位於塔尖的。其他的人則埋在石膏塔裡;一些金屬結構的器具越過他們頭頂露了出來。他們是如此的脆弱,必須加固得像混凝土一樣。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是個非洲漢子,他露出一口雪白的大牙笑得如此猛烈,以至於慢慢地向後倒了下去。沒辦法去扶住他。他整個身體攤開倒在了地上。只聽見石膏和鐵製材料撞擊地面的聲音;他倖免於難。

貝阿特莉絲對所有人都能說上句體貼的話;她有時會花時間去陪那些情緒悲觀的人。當他們沮喪時我們是有數的——他們會從食堂消失,寧願在他們的房間裡獨自哭泣;她於是盡力去瞭解是否可以探望他們。看護的工作人員都帶有一種醫護界裡難於想像的溫柔和體貼。病人會待上很久,平均是一年;克裡斯托弗在這裡待了五年。很年輕的他染上了一種病毒;現在,他和我一樣全癱;一整天,他都感到冷,離不開牆上的取暖器。夏天,當陽光打到玻璃窗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在一扇窗後,出著汗,卻凍得發僵。全癱的人存在這個問題——冷熱失調。儘管表面上神經的灼燒感燃遍了我,但我常常冷得徹骨。我感覺是塊剛剛在滾燙煎鍋裡來回翻炒了一下的冷凍牛排,人們吃我的時候還帶著上面的脆冰。很多人為了取暖而抽煙;那些氣管切開的人則通過他們脖子上的大洞呼出煙霧。

多少件襯衫,多少條褲子,多少張床單,我都是這樣燒掉的啊——每次都要等到我無知無覺地聞到烤肉味時才反應過來!

我們給每一位護工和護士都取了個外號:我心愛的賈賈,叫我瑪蒂,克莉-克莉,朵兒,瑪麗蓮,優優——其他的還有:狂吻中的阿里克,乖乖女碧姬,芳香悠悠,真福使者,棕髮索菲,小妹弗朗索瓦茲,古祭司路易,教皇若若,老Q若埃爾,大夫讓-保爾,大老闆布斯奈爾。

都是天使。

全癱的人不再有胸肌。他們艱難地通過橫隔膜呼吸。對於這種呼吸所需要的生理反射,我花了幾個月才駕馭;有些人就一直做不到。他們只能永遠地連在一台機器上。

游泳池的水是33度,保證我們不會著涼。我感覺是個在失重艙裡的航天員。沒什麼東西能將我擋住,我本可能毫無反抗地倒栽成頭朝下的姿勢。不過,有兩隻救生圈在我的胳膊下撐住我,另一隻則套在脖子上。我的病痛似乎減輕了;我漂浮著,水摩挲著我的臉。孩子們的聲音迴盪著;我聽憑自己進入一種美妙的恍惚狀態。

在食堂裡吃飯的時候,強烈的個性就能展現出來;從大廳的這一頭到另一頭,人們以各自滑稽的故事互致往來。有個病人每天都會走上一條「錯路」——他塞滿的是肺而不是胃。這樣可會死人的。護理人員急忙趕來。其他的人安靜地等著。當事態恢復正常後,大家又起勁地笑了起來。他們所有人都意識到自己的脆弱。每個人都尊重他人的痛苦。在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真正的兄弟情誼。有兩次,我的輪椅在我無法控制的情況下自己走起了道。我把桌子都帶著頂到了牆頭。響起一聲驚恐的叫喊,但是沒有人受傷。

我們的孩子們去拉摩爾海灘學校上學。他們屬於凱爾巴普大家庭的一部分。

對於這些普遍已經戀愛、訂婚甚至剛剛結婚的年輕人來說,又重新形單影隻,是多麼的悲傷啊。男人尤其會拋棄傷病中的女人。但是偶爾也有些女人會承受不住。

田園詩般純樸的愛情在輪椅之間結成。一個背弓著的高個子年輕女孩被她的未婚夫拋棄。我相信大廳裡有一半的人愛上了她。她很憂傷。

我們從來沒有在腦損傷的那層樓裡停留過。我看到一個女人安靜地走過,還有她四個年幼的孩子和她的丈夫。突然,男人開始嚎叫,做著些狂暴的動作;他不再是本來的他了。母親哭著,孩子們緊緊抓住了她。必須帶走丈夫。腦損傷,就是地獄。它幾乎不改變外表,只會改變本性。

在醫院,我發現了傷痛者的悲慘,殘疾人的孤獨,老年人和無勞動能力者被社會排斥,如此多的年輕人失去純真。直到這場事故使我窺見這種苦痛的廣闊無邊時,我才因此擁有了被保護的感覺!一些年輕人在這些康復中心裡度過了一年。他們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沒有人探視。他們躲起來,為他們的驚惶無措、為他們的負罪感、為一種極端不公正的感受而哭泣。

西裡爾承受著一種無法確診卻不斷發展的病症。他在他可憐的輪椅上慢慢地向死神靠近。一天晚上,他表演了一場劇目。觀眾沒有外人。西裡爾登台了。他的一段段滑稽小品讓我們笑得眼淚直流。因為做起來極為辛苦,所以動作很不連貫,他開始表演一段脫衣舞。他最後在輪椅裡一絲不掛,還把輪椅所有的零件給卸了下來,甚至包括輪子,雖然社會保障部門並不能為他支付這些東西的費用。

我們和西裡爾以及其他人在夜裡笑到很晚。貝阿特莉絲貼著我的身體睡在我的小床上。她在我的肩上入睡。我們從來沒有這樣寧靜過。朋友們照看著孩子。

如果我們長睡不醒的話,我們會少受些苦。

*

貝阿特莉絲筋疲力盡。十六個月來,她沒有離開過我。她的病似乎停了下來。這是個陷阱;貝阿特莉絲為我將自身消耗得越多,將來的債就越沉重。

我在凱爾巴普很好。貝阿特莉絲是所有人的朋友,我們的孩子也各有自己談得來的病人。我繼續關注集團的事務。我做些決策;我有種運籌帷幄的感覺。貝阿特莉絲必須休息,必須讓她換換環境,讓她找回她的方向標。她不願離開我。我堅持著。她答應去科西嘉三個星期。這對她來說是場災難,對我來說同樣如此。我並非是向我的身體訣別,但只有她在場時我才能撐得住。意氣消沉。我縮進了床裡。我失去了話語的用途。

我還沒有為事故賦予一個意義。在貝阿特莉絲走後,一種晦濁的安靜降臨。心理治療師試圖寬慰我。我摔斷筋骨是為了逃避貝阿特莉絲最後的痛苦嗎?我是不是賣命給了這個五十年來第一次要求我們解雇數百員工的集團?對於我這個一直尋求著極致的人來說,這是否僅僅是一次多餘的加速?我是不是曾經想過靠近貝阿特莉絲,分擔她的痛苦、感受她的焦慮?也許是吧。她不在的時候,我就不存在。

我不再有意願,我沒有任何念想。只有慣性支撐著我懸浮在水床上。我想睡,但是無法入眠。一些想法在我心頭糾纏不休。為了安慰她,我常常會抱起她、撐住她;但我也常常逃避她,因為焦慮使我頓生嗔怒。我怎麼可以這樣懦弱?我寧願消失。

從她日常的信箋中透出了不安。她害怕支撐不住;孩子們太吵鬧,她在科西嘉的山裡感到可怕的孤獨,在這裡柔情不再存在。身體的愛撫,牽手的溫存,孩子的頭靠在肩膀上,我們永遠不能再重歷這些了?

我為她提心吊膽,她獨自一人心力俱疲。我們能找回信心嗎?

當初我們從未預想過災難。

《第二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