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了苦澀的童年。我出生在昆明,兩歲時父母離異,不久他們又各自再婚。留下我兄妹二人,交給祖母照顧,父親一人苦撐維持兩個家庭的生計。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祖母雖是個佛教徒,卻極端重男輕女。童年本是人生的黃金階段,它最可愛,最無邪,最能震撼靈魂,而留給我的卻是許多遺憾。在祖母的幾近虐待下,對幼小生命的傷害,造成了我叛逆的個性,多次遠離家門。倔強的個性,我行我素的野性,也促成了我在成長過程中,求知好學,積極向上的品質。
在我十七歲時,正處在人生的轉彎處,我在十字路口徘徊,這時,我的命運有了轉機。我有機會到北京求學,認識了我的丈夫、公婆。在他們的熱心幫助下,我克服了各種困難,自強不息,終於成為曾氏家族中第一代女大學生、大學教授。
1964年在中央民族學院畢業時照。
還在我念大學時,我就有個夢想:如果將來我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可以靜靜地坐下來,我一定要寫下我苦難的童年、艱辛的求學歷程。但往後的日子,一直都在忙於教學,撫養孩子,照顧丈夫,侍奉公婆和祖父。一直到現在,我終於有時間可以靜下心來寫自己的時候,我又不想寫了,因為我是一個平凡的人,沒有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沒有豐功偉績,沒有妙趣橫生的經歷。總之,無從寫起,所以一直擱筆。但是,最近,在我的親人、朋友、學生的熱情鼓勵下,我重新拿起筆,忠實記錄下我的人生經歷。我想給人們、給後代一點有益的啟迪,讓人們更珍惜生命,更努力向前,這就是我最大的期盼。
一、我的童年
1.家境的無奈
我的祖籍是四川南溪縣牟家坪場。祖父共有五兄弟,他排行第四。老大、老三早夭。祖父屬“昭”字輩,老二名昭富,大名友之,我稱他二老爹,在昆明做鹽巴生意。他有個獨子,名憲祿,我叫他叔。祖父是老四,族名已查不到,大名耀倫。他在我出生前已經去世。聽長輩說,他在財經學校第一名畢業,別人算不了的賬,他一算就清清楚楚。他當過雲南綏江的稅務局長,後來調到巧家縣,一說他是稅務局長,一說陞官當了縣長,但到巧家幾個月就病故了,留下了孤兒寡母。我的祖母(我叫她奶奶)名余國良,農村婦女,不識字,裹小腳。祖父在外面做官,她在老家開飯鋪,惡得很。祖父兩子兩女。父親是老大,屬“憲”字輩,名憲雨,字公田,老二早夭。兩個姑姑,我稱她們三娘、四娘。祖父輩五兄弟中讀書最多、最富有的是老五,我稱他老爹。他族名昭魯,大名郎奎,生於1901年,畢業於成都外國語專科學校,學的是法語。畢業後,先在法國駐昆明領事館工作,去過幾趟越南。後任雲南鹽務使署庶務主任(署長是龍雲三舅),富滇銀行襄理(行長是繆雲台)、昆明銀行協理(總經理是龍雲的電務台主任)、總經理等,他的妻子,我叫奶,身體不好,經常臥床,但人很善良。老爹有兩子兩女,兩個女兒年紀同我差不多,我叫她們小三娘、小四娘,以別於我的親三娘、親四娘。小四娘和我同年級,是我小時的玩伴。她上學坐黃包車,為了有機會跟她一起玩,有時我背著書包跟在車後跑。
我母親名朱明慧,雲南綏江彝族姑娘,天生麗質,有綏江一枝花的美稱。父親與母親的家鄉雖說一個屬於四川,一個屬於雲南,但兩地距離很近,走動也很方便。父親在家鄉讀書,讀到了高中。家境在祖父在世時,是比較富有的。關於父母的結合,有兩種說法。一說因為外公是個私塾老師,家境貧寒,欠了祖父的錢,母親是抵債嫁到曾家的。二說是父親隨祖父在綏江任上,與母親私訂終身。祖母對母親很不好。一是母親家境貧寒;二是當地的彝族,漢人往往蔑稱為“”,很是看不起。
祖父去世後,祖母帶著全家從老家來到昆明,投奔老爹。他把我父親安排在昆明銀行當一名職員,後來父親還經營過一家織襪廠,開過一個小雜貨店,家境還算不錯。當時我們住在昆明小南門的昆安巷,1936年,我的哥哥慶國出生,三年之後我也來到了人世。
祖母雖然吃齋念佛,但卻沒有多少慈悲之心。多年過去,她留給我的記憶還是一副凶狠的相貌。她封建意識很濃,重男輕女,父親得到她的寵愛,在家中,與我兩個娘娘得到的待遇,真是天淵之別。她對我母親更是百般虐待。在忍無可忍之下,母親終於在我兩歲的時候,獨自出走,永遠離開了曾家。
在我童年最早的記憶中,有件事我印象特別深。父親經常帶著我到一個地方,進了大門要走過一條偏僻的小路,有一堵矮牆。父親把我放在牆上坐著,過了一會,一個女人走過來了。她衝我說話,又與父親對話,還不時落淚,這樣的情境有好幾次,就像電影一樣留在我的記憶裡。因為太小,記不清楚,到我十幾歲時,我曾問過父親。我說:“爹,我好像在很小時,有過幾次,你把我放在牆上,和對面走過來的女人說話,為什麼我印象那麼深?”父親說:“你母親出走後,她因放心不下你,時常要我帶你去看她。她離家後,你也時常哭鬧著要找媽媽。”我才知道,她就是我的生母。在20世紀40年代,一個從農村到城裡的婦女,舉目無親,出走後,她無家可歸,全靠自己的奮鬥才能勉強生存下去,她不能帶走我,是有她的苦衷的。當時,父親在銀行當職員,兼做小本生意,無暇顧及我和哥哥,就把我們兄妹二人交給奶奶來照顧我們。
母親朱明慧早年照。
父親曾憲雨早年照
這樣,我母親的厄運又降臨到了我的身上。奶奶對哥哥百般寵愛,百依百順,對我則是百般折磨。因為我長得酷似母親,惹來十多年的挨打挨罵。在眾人眼裡,我是個漂亮、可愛的小姑娘;而在奶奶眼裡,我是母親的化身。她把對母親的仇恨,全部發洩到了我的身上。我一次又一次被迫離開家庭,只因為我還是個小女孩,不能像母親一樣遠走高飛,又一次一次被迫回到奶奶身邊。
2.第一次離家
我五歲時,父親再婚。繼母姓姚,她是昆明一位名中醫家的小姐,是一名飛行員的遺孀。據她晚年對人說,她當年背著父母和這位飛行員私奔。丈夫把她帶到重慶,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新婚當晚,丈夫告訴她,明天他就要駕機到延安投奔共產黨,要她跟他一起走,她沒有同意。丈夫獨自一人飛走後,從國共兩方傳出了相反的消息:國民黨說因她丈夫叛逃,已將其擊落;共產黨則說歡迎他起義。但從此再無消息。她隻身回到昆明,父母把她鎖在房中。過了一段時間,經朋友介紹,她與我父親結婚。
父親再婚之後,與繼母單獨居住。雖然住的地方離奶奶這裡不算遠,但很少來看我。母親離家後,父親對我的喜愛還曾稍稍彌補我失去母愛的傷痛,而現在連這一點父愛也幾乎沒有了,奶奶也更對我為所欲為了。父親再婚不久,祖母對我和哥哥說:“你們有媽了,明天就去見媽。一見面就要大聲叫媽,誰要是不叫,回來就罰跪三炷香,不得吃飯。”我很聽話,為的是不受罰,進到父親新居,一見到繼母,我就大聲叫媽,得了一大把糖果。其實我當時還不懂什麼親媽、後媽。大我三歲的哥哥見到繼母就是不肯叫,給他吃糖也不開口。等回到住地,祖母就叫哥哥下跪,開始點香。我正慶幸自己不會受罰,沒想到祖母過來對我說:“你也給我跪下,陪著你哥哥。”我說:“我叫媽了,不該我跪。”此時,雞毛撣子先打了一下哥哥,眼看就要打到我身上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撲通一聲,我也跪下了。但心裡不服氣,很委屈,一邊跪著一邊哭,恨祖母說話不算數,恨哥哥連累我。
我的二老爹曾對別人說過,我在母親離開後,經常生病,整天哭鬧不止,奶奶曾想把我扔到河裡去餵魚。父親及二老爹知道後,極力阻止,並把我放到二老爹那裡。在他那裡待了半年多,因為他妻兒都在四川,他一個單身男人照顧小孩有一定困難,他又把我交還給父親。最後又只好回到奶奶那裡。
奶奶和我們住的昆安巷一號院,院裡有兩家人,另一家也是親戚,兩個老太太,是我老爹的丈母娘姊妹二人,一瘦一胖。我管她們叫大老祖、二老祖。他們住西屋,我們住東屋,中間的大堂屋兩家共用。一天她們從外面回來,聽見她們養的母雞在咯咯叫,可是她們去撿雞蛋卻沒有。老祖在我們屋外叫我:“小妹(我的小名),你看見我們的雞下蛋了沒有,怎麼蛋沒有了?”我說:“雞下蛋了,奶奶讓我鑽進雞窩取出來交給她了。”小孩是純真幼稚的,不會騙人,而且這兩個老人對我也不錯。老祖去問奶奶要雞蛋,奶奶知道我告訴她們實況了,很生氣,將我拖進屋就一頓打。我大聲哭叫,驚動了兩位老祖。她們過來敲門,叫祖母不要打孩子,說:“一個雞蛋值多少錢。小孩天真無邪,不會說謊。雞蛋我們不要了,你千萬別再打孩子。”但怎麼勸也勸不住。我被打得鼻青臉腫,耳朵直往下淌血。她們看勸不住,趕快派人去找我父親,但父親很忙,直到晚上才來看我。我父親看見我,我只知道哭。他跟奶奶吵了很久,我只記得父親說:“不能這樣下去了,你會把她打死的。你打她比打我還難受。要知道,她還不到六歲。”
大約過了兩三天,父親採用調虎離山計,一大早,把奶奶支出門了。每次她出門,就把我鎖在屋裡。不久父親來了,他在窗外叫我:“小妹,快過來,把窗戶插銷打開。”我試了許久,就是打不開。父親要我去找把小錘,敲幾下,這樣終於把窗戶打開了。父親又說:“你去找幾件平時穿的、好一點的衣服帶上。”我取了幾件衣服,也不知道為什麼。父親說:“你站在凳子上,先把衣服給我。”我父親把我從窗戶裡抱出來,說:“快走。”出了門叫了輛黃包車,終於逃離了這個可怕的家。
逃離奶奶的家後,父親先是把我放到繼母的姐妹家,我管她叫姨媽。在姨媽家住了幾天,父親帶著我與繼母三個人,開始坐汽車,又轉輪船,到了瀘州。在旅館休息了幾天後,父親說:“我送你回老家去,那裡有二奶奶照顧你。”我也不懂什麼,跟著他走就是了。
3.回到老家
經過長途跋涉,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我的老家四川南溪牟家坪。二奶奶早在家等我們。二奶奶是我二老爹的妻子,二老爹在昆明做鹽巴生意,她帶著叔和童養媳在老家,她長的瘦小、精幹,心地很善良。她一見我就很喜歡我,說:“多可愛的小姑娘,在我這裡好好待著,我怎麼也捨不得打你。不過,你要聽話,出了點什麼事,我怎麼向你爹交代。”說完哈哈笑個不停。她和我奶奶是這樣不同,一句話就把我的疑慮都打消了。父親臨走時對我說:“你就先在這裡住著,等我有了好辦法,會來接你回去的。”我看他眼眶都紅了,我自己卻小聲哭了起來。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我不能選擇,不能逃避。在一大群人中我可以放心依附的人,那就是二奶奶,我相信她一定比我奶奶好,否則父親不會送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二奶奶給我們第一餐吃豬兒粑,很好吃,這是四川特有的食品。父親走後,我並不特別傷感,只要不挨打,我在哪兒都高興。二奶奶不常在家,她三天兩頭在外趕場,做小生意。她把我交給叔的童養媳,我叫她“五娘”。她當時也只有十四五歲,比叔大幾歲。叔也還是個頑皮的大孩子,整天在外野跑。
五娘只在吃飯、睡覺時找我回來,可以說這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期,無憂無慮,但最缺少的還是父母的關愛。有兩次病了,病的還不輕。一次是發燒,燒得我昏天黑地,一個人躺在床上起不來,沒有人管我。哪有藥吃?也不會自己去找醫生。幾天不吃不喝,終於挺過來了。大約一個星期,它自己好了。另一次是身上起皰疹,圍著胸口長。我看皰裡有水,心想把水擠出來大概就好了,結果是一路長下去。二奶奶回來了,給我換衣服才發現,她大吃一驚說:“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再晚幾天,你就沒命了。這是龍纏樹,圍著胸口長,一頭一尾接上,你就死了。”這時頭與尾只差幾寸了。她趕快找來土醫生,用雄黃點酒精燒皰疹,抹上中藥,幾天後居然好了,但到現在還留下一些疤痕。
過了幾個月,二奶奶對我說:“你整天在外野跑,都玩瘋了,該在家好好待著。你爸來信,要送你去讀點書。”這樣,把我送到一座破廟裡去接受啟蒙教育。這座廟陰沉沉的,一進廟門就有四個大泥菩薩,面目猙獰,當時覺得很可怕。我們進教室要經過幾個殿堂,一個老先生教我們讀三字經。每天規定你背幾段,背不出來就打手心。每天上學,我就沒有多少時間玩了。一天晚上,二奶奶對我說:“小妹,我們要回昆明瞭。你爹說,也要把你帶回去。”快見到父親了,我也高興,但又不願回到祖母那裡。
4.回到昆明
回到昆明,我見到父親的第一句話就是說:“我不跟奶奶住在一起。”這是唯一的要求。於是父親把我送到了昆明圓通街的女上智小學唸書。這是法國天主教教會學校。這樣的學校收費很貴,食宿都在學校裡。早晚、餐前餐後、睡前都要做祈禱,唱讚歌。每週進教堂做一次彌撒。平時在教室學文化課,與其他小學的書本一樣的。我只念了兩個學期。雖然我成績優秀,期末都發我許多獎品、課本等,但由於父親負擔重,弟妹相繼出世,父親無力再供我上教會學校,他對我說:“去奶奶那裡吧,我跟她講好,不會再打你了。”我只好又回到奶奶身邊。父親準備送我到離家近的靖國橋小學唸書,奶奶極力反對,說:“女孩子念什麼書,將來長大了也是嫁人,讓她在家學著做點家務吧。”我輟學在家,哥哥念小學三年級了。
這時,我們是一大家族住在一起,住在金碧路,離金馬碧雞牌坊很近。走十多分鐘就到市中心,如果往城外走,五十米外有座橋,叫雞鳴橋。大院裡住著二老爹二奶奶一家四口,他們開一間鹽鋪。鋪後面是大院子,西邊有廚房。院裡有兩棵梨樹,開花結果,鳥兒築巢,給我的童年帶來了許多快樂。再往裡走是兩排平房,我和奶奶、哥哥住。再往裡走有一間專放貨物的倉房。還有廁所在最裡面。鋪面的樓上有四間房,都是自己住。後來我父親和繼母搬來住了一大間,有一間租給鄰居。住在這大院的,還有母女二人,她們是我的四娘和她女兒。四娘遭遇不幸。她結婚一年後,生下一個女兒。丈夫是開汽車的,經常到緬甸做生意。在她生下女兒不久,就開車走了,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她苦等著。孤兒寡母也是靠我父親養著。
不久,家裡請來一位家庭教師給院子裡的男孩補課。主要是教叔和我哥,再加上鄰居兩個男孩。他們四個人都很淘氣,不好好讀書。我不能參加他們的學習,一是他們年級比我高;二是因為我是女孩,祖母不讓。我只好在他們上課時,偷偷在窗外聽老師給他們念詩,講文章。有一天,這位老師要求他們背誦前幾天教他們背的詩,四個男孩子沒有一個能背出來,老師很生氣。我在窗外對老師說:“我能背。”老師不相信,說:“你能背?那你就進來背給我們聽。”我走進去,雙手背在背後,開始背:“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髮方悔讀書遲。”老師很驚喜。過了不久,家長請老師吃飯,老師對我父親說:“你女兒很聰明,愛讀書。她在窗外聽我教幾個少爺背詩,他們太貪玩背不出,沒想到你女兒比他們小倒是她背出來了。我常看到她一個人寫字看書,你應當讓她去唸書。不然可惜了。”父親笑著說:“既然老師這麼看重她,我一定送她去唸書。”於是,我進了靖國小學念二年級。我跳班,哥哥留級,我們兩兄妹同在一個年級。
5.第二次離家
這時期,家庭經濟拮据。一家六七口人的生活全靠父親,奶奶還抽大煙,把父親的身體也壓垮了。他因胃出血住進醫院,弟妹又小。這時,我不到十歲,一天父親右手按著胃部,像哀求似的對我說:“小妹,你奶奶要抽煙,我沒錢給她買了。我的一個朋友很喜歡你,他願收你做乾女兒,這樣他會借些錢讓你奶奶買煙。他會帶你到煤山去玩,住一段時間,我再把你接回來。”我說:“我還要上學,我才不跟他去呢。”轉眼又看到父親痛苦不堪的樣子,他幾乎是在哀求我,我又想,這一去可以遠離奶奶,免去不時的挨打挨罵,又能幫父親解難。於是又對父親說:“那就去吧,這個家我也待煩了。”父親說:“好,回來後一定再讓你去唸書。”他知道我喜歡讀書。這個乾爹姓梁,與我父親同歲,其貌不揚。梁乾爹特意選一個好時辰,上門來了,祖母讓我下跪磕三個頭,他拿來一大堆見面禮,其中有我喜歡的一個布娃娃。過了幾天,我跟著乾爹上路了。先乘火車,在火車上,我沒講一句話,眼看著窗外心事重重。恨父親把我交給這個陌生男人,恨祖母沒錢還要抽大煙,如果我有親媽在,絕不會有家等於沒家,有媽等於沒媽,因為繼母從不關心我,她也從來不跟奶奶說一句話。
乾爹是一平浪的一個小煤礦主,還開了一家雜貨鋪子,賣煙酒等物。鋪子後面只有一間房,他們一家四口住,一個女兒四五歲,一個兒子才一歲多。我住鋪面的閣樓上,從他們房的一角搭一個梯子爬上去。這個閣樓很黑,白天才看見裡面堆滿雜貨。我的舖位也不大,晚上點煤油燈上去睡覺。半夜裡,老鼠很多,跑來跑去叫個不停,我很害怕老鼠咬我的腳指頭,更可怕的是沒有廁所,要上廁所必須出門走四五分鐘才有一個茅草搭的棚子,四面透風。因為晚上不敢出去上廁所,曠野外有狼,我經常半夜尿床,尿流到他們的蚊帳上,兩夫婦時常為我吵架。大約只住了一個多月,我跟乾爹說,我要回家,他又把我送回昆明瞭。
6.第三次離家
從一平浪煤礦回到昆明,父親來接我,我向父親提出兩點要求:一、不要讓我跟奶奶住在一起;二、送我回到學校唸書。父親答應了我。第一次把我帶到他的住處,與繼母第一次住在一起。並且到附近一所小學上學。由於父親做了許多工作,繼母開始對我也不敢怎麼樣。但好景不長,過了個把月,當我中午放學回家吃飯,卻進不了門,門被鎖了,只好餓著肚子去上學。幾天下來都是這樣,每天只有晚上能吃頓飯,父親知道卻不說話。一天早晨,父親上班去,我就跟著他走,他不回頭,我也不叫他,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在大雨中,我一直跟著他走了近一個小時,看著他進了辦公樓,我就坐在路邊,讓雨淋個透,滿臉的雨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是恨還是痛?我身無分文,向誰去訴說?父親也這麼狠心,我必須去告他一狀,他只怕一個人,就是老爹。但我找不到他,於是我去他家找奶。她曾經當著我的面批評我爹,說:“你要管好你前妻的兩個孩子。”我為什麼不去找她幫忙呢?但到了她家,我又不知說什麼好。在她家吃了飯,又回到自己不願進的家門。父親看我回來了,說:“你媽經常不在家,也沒有人管你。你還是到奶奶那裡住吧。”看他很為難,只好又回到祖母身邊。但不久就發生了我童年時期的第三次離家出走。
有一個親戚結婚,請我們全家赴宴,桌上擺滿了美味佳餚。旁邊一位好心的阿姨不斷給我夾菜,小孩不知深淺,吃多了,半夜嘔吐不止,被子、床單全弄髒了,心裡已經不好受了。祖母二話不說,拉下床來就是一頓打,雞毛撣子都打斷了。我大哭不停,樓上及鄰居都被吵醒了,四娘跑來勸也無用,罰跪一直跪到第二天,又讓我洗被單。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哪裡洗得乾淨,又是一頓打。一直到晚上,我賭氣不吃飯,一人坐在街邊思考,看星星看月亮。家家燈火亮了,收音機裡經常聽到的歌:“小白菜啊,地裡黃啊,三歲兩歲沒有娘啊!……”這歌就是我身世的真實寫照。冬天我先鑽被窩為她暖被,夏天替她趕蚊子。白天我給奶奶倒茶水,晚上她抽大煙,我給她放煙粒,陪到半夜,有時我實在太困,睡著了,她就用煙針扎我的手和腳,掐我的臉。她打我時,哥哥還在一邊加油,沒人敢阻攔她。我不想再看到她了,父親也救不了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於是我決定離開這個家。過了幾天,我謊稱有個同學現在紗廠當童工,她只比我大兩歲,她說可以帶我去做工。祖母聽說做工有錢,她愛錢如命,同意讓我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帶了幾件衣服,趁奶奶沒起床,我就急忙跑出來了。這次是我一個人獨自出走,心想,我像小鳥飛出了牢籠,一身輕鬆愉快,可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一點不知道。在大街上遊蕩了一整天,身上僅有的一點錢買食品吃了,也走累了,天黑了,才想起我今晚到哪裡去睡覺呢?我又餓又困,天下起雨來了,不由自主地又回到奶奶住處。看著屋裡面還有燈光,我在門口徘徊,不敢進去,只要進去,免不了一頓打。此時,我忽然想起,我為什麼不去找老爹呢?老爹是個好人,他是銀行總經理,家有小汽車,洋房多處,我們家在困難時,他經常接濟我們。奶以前經常批評我父親和奶奶,要他們對我好一點。每次過年過節,大人帶我去,她都會給我壓歲錢,零花錢,但一出她家門,便被奶奶、父親沒收了。我終於到了老爹家門口,但已經很晚了,大約有十一點了。他們家的鋪面很大,後面是個花園,花園後面是二層樓的洋房,樓上樓下有許多房間。家裡養了兩條大狼狗,每天要吃幾斤牛肉。可是,這麼晚了,又叫不開門,我只好坐在台階上等。天無絕人之路,不久,走過來一個人,是他們家長工。他一眼看見我,就問:“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我一聲不吭,只是掉眼淚。他大概明白了其中理由,開門帶我進去,把家裡的丫頭叫醒了。這個丫頭是陪嫁過來的,小名叫小蘭,我管她叫娘娘,三十多歲,人很好。她到廚房熱飯給我吃後,當晚我就睡在她床上,感到從來沒有的溫暖與舒服。
第二天,小蘭娘娘告訴我:“我跟你奶講了,你一個人逃跑出來了,不敢回家。去見奶吧。”我不敢去,小蘭說:“去吧,我帶你上樓去。”到了奶房間,她一見我就說:“當年你媽媽受不了你奶奶的虐待,經常跑到我這裡來,在這裡住幾天,回去又挨打罵,又跑來,最後只好跑了。現在又輪到你,你還是個小孩子,真是造孽啊!你是個好孩子,餓著肚子也要上學,我心疼你。你先住在這裡,不告訴你爹,讓他找幾天,看他怎麼辦?他來了,我要好好教訓他。”
幾天之後,父親不知怎麼找到這裡來了。他跟我說:“奶奶不敢打你了,你失蹤後她也難過了幾天。”這樣,我就只好跟他回奶奶那裡去。後來聽說父親與奶奶吵得很厲害,說再打我就不給她生活費。父親還把哥哥痛打了一頓,說他沒有保護我,與奶奶一道欺負我。
7.福海村避轟炸
在我十歲那年冬天,政治局勢忽然緊張,有飛機在昆明市五華山投炸彈,還散發傳單。有一天晚上,我看見祖母、娘娘慌慌張張地收拾衣物。我剛要睡覺,娘娘說:“小妹,今晚不能睡了,快去多穿件衣服,馬上要出門趕路了。”我不解地問:“要去哪兒?”奶奶說:“小孩子別多嘴。”大約十二點後,我困得睜不開眼,被大人拉著就往城外走。他們大包小包背著,走到一座橋頭,只見軍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不放車輛和行人通行。交涉很久,包裹都打開給他們看,好說歹說,又交了買路錢,才揮手讓我們快走。走到半夜,中途住到一個朋友家,第二天一早接著走,中午才到達目的地——福海村。這個村裡有一幢房子,是我老爹的房子,這房子很氣派,在當地僅次於龍雲的房子,他的房子就在對面。老爹的房子平時都空著,從老家請來了一個遠房親戚曾老三看管。我和哥哥、奶奶就住在一層的西廂房。不久,這個院子來人可多了。老爹一家七八口人也來了,他們自己的房子,當然住最好的樓上。樓上有三大間,沒人住時像鬼屋,白天我都不敢上去。大門口外有個防空洞,很深,東西洞口相通,我們小孩經常在裡面跑出跑進。
福海村是個非常美麗的村莊,水光山色,像清水出芙蓉,天然的美景,誰到這裡都會喜歡。出門遙望西山,山下是一望無邊的海子(雲南人叫湖為海子),這就是著名的滇池。隨著局勢的穩定,曾氏家族的人開始搬回昆明。後來我才知道,1949年12月9日,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宣佈起義,當時解放軍主力還沒進入雲南,國民黨兩個軍包圍昆明。昆明組織了保衛戰,國民黨則派飛機轟炸昆明。等到解放軍進入雲南,國民黨軍隊敗退,雲南也真正解放了。
8.解放後的學習
有一天,街上忽然變得很熱鬧,原來是解放軍進城了。人們在歌唱,呼口號,夾道歡迎。我還不大懂事,跟著看熱鬧。我們家對面有一座樓房,原來是政府機關的辦公樓,這時全進駐了解放軍。他們派了些文化幹部,召集附近的青少年學跳舞、學唱歌、學文化、學政治。喜歡學習的我,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有位姓黃的解放軍幹部,是負責教我們文化課的。我們天天往機關裡跑,學會的第一首歌就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第一支舞蹈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這是當時大人小孩都會唱的歌。黃老師教我們文化課很認真,我是當時班裡最小的學生,大部分都是青壯年來學習。有一次,我進教室特別早,帶了兩個烤土豆,邊吃邊看書。他發現後走過來問我姓名、年齡,並鼓勵我要好好學習,將來才有出息。他還要我向劉胡蘭、趙一曼學習,做個女英雄。他當時的好多話都不記得了,只是記得他說:“只有讀書多了,才會學到本事,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這一點我算是牢牢記住了。過去我只是喜歡看書、寫字,從此以後,我認定只有努力學習,才能擺脫我的悲慘遭遇,因此更加自覺刻苦。我很感謝他的教育,他可以說是我的啟蒙老師。
解放初期,我最大的變化是認識到解放了,人人平等。只要奶奶一罵我,我拔腿就跑,或者同她辯論,我再也不怕她了,而她也不敢再打罵我,對我態度也有變化。解放不久,父親被調去學習,審查歷史,一時失去了工作。老爹是愛國人士,在抗美援朝運動中積極捐獻飛機、大炮,以後又是公私合營,收入大減。由於家裡等米下鍋,四娘也要出去找工作了。一天,我陪她去找工作,在她登記時,有個女解放軍走過來問我們,願不願去幫她看小孩。她說:“小孩只有一個多月,在家裡給小孩換尿布、餵奶粉就可以了,別的不用做。”我四娘說:“好,可以去,每月給多少工錢?”解放軍說,除了吃住,每月三四萬塊錢。”這相當於後來的三四塊錢。四娘嫌太少。這時,女解放軍看著我,說:“這個小姑娘願去嗎?你多大了?”我說:“十一歲。”四娘說:“她去也行,就是太小。但她很聽話,你們開始要教教她。”這樣,我還不到十二歲,為了養家餬口,來到了雲南軍區政治部。
9.在部隊大院
這對夫婦都是軍官。男的是東北人,官職可能高一些,女的姓張,我叫她張姨。他們就在大院裡辦公,早出晚歸,上班前告訴我怎樣給小孩餵奶粉、換尿布。我都按鐘點辦。孩子還小,整天躺床上,工間操時他媽回來看看,抱一抱。在這個軍區大院裡,我過的是部隊生活。起床、開飯、熄燈,都聽吹軍號。軍號一響就起床去打開水。開飯號一響,我就到食堂,只要圍著桌子湊夠八個人就開餐,大饅頭、大包子、米飯、菜,隨你吃,我覺得很有意思。解放軍夫婦對我很好,把我當她家的小妹妹。她家宿舍是套房,他們夫婦、小孩睡在裡間,我在外間。有時他們還給我找點書報看看,生活過得很輕鬆。每月的工錢,祖母到時就來取走了,一分都不留給我。這已經成了習慣。以前在家,過年過節,祖母就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到親友家拜年,人人都會給我壓歲錢。只要一出了門,就叫我把錢交給她。
在張姨家只待了四個月。隨著小孩一天天長大,要經常抱著走動,張姨說我太小,不放心讓我抱,又捨不得讓我走,把我介紹到她一個好同事那裡。他們夫婦也是解放軍,只是在另一地方住,離市中心很近,出大門就是大街。我常看到與我同齡的孩子,天天背著書包上學校,我很羨慕。他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能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這些都是我想得到卻總是得不到的。看看別的孩子,想想自己,心都要碎了,覺得自己很不幸,很孤獨,沒有人能幫助我,還是靠自己去爭取吧。
我找父親說:“我要回來唸書。”父親此時已分配到玻璃廠當會計。我說:“你只需每月給我幾萬塊錢伙食費。”父親說:“你去報名考試吧,只要你能考上,我就供你。”於是我去報考金碧小學四年級,一考就錄取了。
10.居無定所
重新上學唸書後,一系列的困難擺在我面前。首先家庭發生了很大變化。原來在金碧路的住房,只剩一小間,由父親和繼母住。這時繼母已有了一女一子。一家四口,不容我去住。奶奶搬到了三娘家。四娘、五娘各奔東西。哥哥去當了學徒工。原來一大家子分得七零八落,只有我成了無家可歸的人。開始時還跟二奶奶在一起,不久我的叔單位為他們分配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離我的學校很遠,我不能去。怎麼辦?我只好跟同班一個要好的同學韓金蓮商量。她父親開了一個雜貨鋪,二樓是臥室,就在學校對面,兩分鐘就可以走到學校。我對她說:“我無家可歸了,能不能暫時借住你家。”她覺得我很不幸,但知道我自尊心很強,不能有點滴的傷感話。她說:“我很贊成,我們可以一起寫作業,多好啊!你最好再給我爸爸講講,只要他一句話,我去跟我媽說,她不會不同意的。”這種有家等於沒家,有媽等於沒媽的心酸,只有自己知道。人不管怎麼窮,但要有骨氣。因此,我從來不對外人說我遭遇的苦難,因為我不需要同情,我只要自己去努力改變人生,與命運抗爭。
一天我放學後,到了韓金蓮家,對她爸爸說:“大伯,你願不願意讓我暫時住你們家,上學方便。”其實,我經常到他家玩,他也知道我的情況。他說:“好啊!我有三個女兒,再加你一個也不算多啊!只是只有小閣樓可以住,沒有地方了,你爸爸放心嗎?”“我爹會同意的。”第二天,在小閣樓上鋪上蓆子,帶上簡單的行李,這就是我的安身之地了。我很感激他們一家人。他們一家人對我也很好,不把我當外人。我也盡量不給他們添麻煩,一早就到學校,中午在學校午餐,晚上學校不開伙,我經常是在外面小攤上買碗米線、涼粉充飢。多數時間是買一斤土豆,在她家灶裡烤烤,吹去灰,喝碗冷水就是一餐。有時他家吃好的,或者我幫他們看鋪子了,他們一定要我一同吃飯,我也不謝絕。一般情況,我是等他們家吃完飯才回去。
我在小學五年級時入了少先隊,少先隊的輔導員趙老師對我特別好,她把她的舊衣服,或是小了她不能穿的衣服都給我。我也經常穿我哥哥的舊衣服。人家說,不管你怎樣女扮男裝,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由於我品學皆優,一學期結束或開學,我都會得到學校頒發的一份獎品——練習本、書本、鉛筆,或者減免學雜費。
小學最後三年的時間,我都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經常是一天吃一頓飯,餓得面黃肌瘦。過的是流浪生活。食無定時,居無定所,心氣又高,不願被人看不起。在這種苦難中長大,形成了我的倔脾氣,又任性,獨來獨往,什麼事都自己做主,不聽別人話。特別是逆反心理很強。
一次父親帶我去買布,要給我做套衣服。他要選藍色、灰色的卡其布,說結實。我非要選花布,花布好看。在布店裡僵持了一個多小時,父親被氣走了,我自己買了花布,果然穿不久就破了。
我經常是餓著肚子去上學,又不肯告訴任何人。一次我實在餓極了,大概幾天沒吃飯,因為父親不到學校交費,我就沒飯吃。不得已,只好去找哥哥。他當了印刷工人,是我唯一的親哥哥,找他幫助理所當然,想讓他給我伙食費。不料他說:“沒有!過去你常向父親告我的狀,讓我挨打,父親只喜歡你,你去找他吧!”我說:“你要知道,我是餓著肚子來找你的,你這麼無情,以後就是餓死了,我也不再找你。”說完甩門走了,從此不再理他,街上見了,形同路人。1955年他參軍,父親在餐館為他送行,我們雖見了面,但我也不跟他講一句話。
1954年與小學同學合照。
11.找到生母
父親負擔很重,一個月只有四十多元工資,要養活五口人,包括繼母及弟、妹,加上我。繼母雖然有工作,但她的收入從不拿出來維持家庭生計。妹妹上小學,弟弟只有一歲多在幼稚園。
在我念五年級時,在放學路上,有位娘娘突然叫住了我。她說:“小妹,你不認得我了?”我看了她一會兒,叫她娘娘。她說:“好久沒見到你了,你長大了,可這麼冷,你穿得太少了。我聽說你經常餓著肚子也要上學去,你爹也不管你。”我笑笑沒說什麼。她說:“你怎麼不去找你媽呢?她應當管你。”我說:“奶奶說我媽早死了。”“小妹,你相信我,你媽活得好好的,你奶奶騙你的。你媽媽離開你爹後,過了幾年就跟一個醫生結婚了,現在有好幾個孩子。她就在一家醫院當醫士,我告訴你地址,你去找她。只是你不要跟任何人說是我告訴你的,不然他們會來怪罪我。”聽了她講的話,我十分震驚,多年來第一次聽到母親的消息,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但畢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當時戴著紅領巾,我莊重地向她敬了一個隊禮,表示感謝。
在去找母親前,我與父親有段對話。我說:“我現在才知道,我媽並沒有死,可你們為什麼一直瞞著我,說她不在人世,你也太狠心了。”父親大吃一驚,呆呆地看著我,沉默很久,說:“以前你小,現在你長大了,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同你媽離婚也是萬不得已。你現在要去找她就去吧,只要求你不把我忘記。想起來,我對不住你們兄妹。”看他很難過的樣子,我再不說什麼,何必讓他傷心呢?過去了的事很難說清楚,他有他的苦衷。
我決定去找我的母親,我多想見到她。自己一個人又不敢去,便約了韓金蓮和另一個要好的同學一道去。到了她們單位大門,傳達室有個叔叔,讓我登記。他拿著登記條就進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帶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她對我們說:“是誰找我?”我迎上去說:“是我找你。”她看了看我說:“找我有什麼事嗎?”此時此刻,我心跳加快,我不知說什麼好,我畢竟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又不能肯定她是誰?便說:“我是來找我母親的,她的名字叫朱明慧。”她看看我,很爽快地說:“你找錯了,我沒有這麼大的孩子。”我不知所措,感到很尷尬,想了一下就說:“那就對不起啦,我們走吧!”我們三個人匆忙走出大門,自己也理不清是怎麼回事。心想她肯定不是,如果是,哪有自己的孩子都不認的道理。我問身邊同學:“你們看她長的像不像我,因為奶奶總是罵我像我媽。”一個同學糾正說:“應當說你像不像她才對啊。”另一個同學說:“我看很像。”這時,我們身後傳來了聲音:“喂,小孩,你們等一等。”我們轉身看去,剛才那婦女在門口小攤上買寶珠梨。我們站住等她,她過來了,先遞一個梨給我,又分別給她倆一人一個。又說:“我帶你到後面走走,後邊有蓮花池,還有陳圓圓的梳妝台。”我們跟著她走,我手裡的梨顯得沉甸甸的,心裡更是有些蹊蹺,既然不是我母親,為什麼又要叫住我們呢?我情緒低落,弄不清思緒,心亂如麻,一聲不吭跟著她走。這時,天還在下著毛毛雨,我們走過小山坡,跨過鐵軌,四周靜悄悄,見不到一個人,只聽見風聲、雨聲滴滴答答,樹木花草包圍著我們。就這麼靜靜地走了近半小時。她突然哭了:“十幾年前的事,好像又出現在眼前,你都這麼大了。我跟你父親沒感情,我們離婚你奶奶起了很壞的作用。你最小,我原本要帶你走的,可是你父親不肯,一定要留下你。當初我也很困難,活下來都不易,後來找到醫院工作。現在我已經有五個孩子,丈夫不知道我過去的事,組織上我也沒有講過,這段歷史我隱瞞了十幾年。我不是不想認你,顧慮太多。”天還下著雨,真是天灰灰、雨濛濛,她的心雨也在紛灑,讓我的心更是意冷冷。我不時看看她的表情,很平淡,沒有見到多年不見的女兒的激情。母女相見,應當高興啊!為什麼反而感到痛苦,我真有點後悔不該來,我只好說:“你有你的難處,我沒想到,今天見到你一面我就滿足了。為了不給你增加麻煩,我以後可以不來找你,今天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她又轉過話題,問我生活得怎麼樣?父親、奶奶對你好嗎?我簡單說:“小時候吃了不少苦,有些是你想像不到的。已經過去的事,現在好多了。”天漸漸黑下來,遠處已見燈光。我說:“那我們就回去了。”臨分開時,她說有事可以去找舅舅,她把地址告訴我了,並往我口袋裡塞了兩元錢。我朝思暮想的母親啊,你讓我過早體驗到了人間的冷暖,世態的炎涼。這時我才覺得渾身冰涼,衣服都濕了。兩位同學也陪伴我一天了,其中一個同學說:“你媽有她的難處,但是也太狠心了。自己的女兒都不敢認,這樣的媽有跟沒有都一樣。”她好心安慰我。我說:“她心情也很矛盾。”為了感謝她兩人,走到大街上,我把兩元錢買了大餅請他們吃。她們又累又餓,衣服也濕了,但沒有一絲怨言,反過來安慰我,真讓我感動。
二、從沒有家到有兩個家
此後,我沒有再去找母親。心裡雖然經常想起她,但只要她能平靜地生活,我還能說什麼呢?1954年小學畢業,我進入昆明六中讀書,食宿都在學校裡。我學習成績優秀,全班第一批加入共青團,是班裡拔尖人物,十五歲時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學校一提起我,沒有人不知道。因為有兩根誘人的大辮子,濃眉大眼,我好像是從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到了初二,我更是活躍人物,當選全校學生會主席。我喜歡歌唱、跳舞,經常上台表演。一天,學校負責伙食的老師對我說:“你父親有三個月沒來交你的飯費了。我知道你在營火晚會上扭傷了腿,不便通知你。”我一聽,覺得很難為情,去找父親。他說:“實在沒辦法,拿不出錢,怎麼辦?”我說:“那就停伙,不交錢我怎能厚著臉皮去吃飯。”停伙了,我又是餓著肚子上課堂。不久得病了,拉痢疾,營養不良,我終於發燒躺下了,幾天上不了課。老師、同學來看我,他們把情況反映到團委會,引起了團總支的注意。團總支書記來找我,說:“你為什麼不把困難告訴我們,看你瘦得皮包骨頭了。你是青少年,沒滿十八歲,家長都要負責。”
於是學校出面,去找我母親的單位領導,想通過領導給母親及她的丈夫做思想工作。母親單位的人事處長是院長的妻子,知道我的情況後,很重視,特別約我去見面瞭解情況。他們夫婦是紅軍長征幹部,見到我後很喜歡我,決定由他們撫養我唸書,幫我把欠學校的伙食費補交了。星期天帶我去看電影,到郊區旅遊,我們相處得很融洽。他們決定收我當他們的乾女兒。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比我大兩歲,小兒子在幼稚園。不久,我的繼父也知道我生母以前的那段婚姻,雖然內心很震撼,覺得我母親欺騙了他的感情,但他是個很有教養的人,中山大學醫學院畢業後,一直當醫生,醫術高明,為人正派,心地善良,對我母親一直很好。這件事發生後,他表示:過去的歷史是舊社會造成的,在上世紀40年代,一個弱女子無法生存,才不得不狠心扔下兩個孩子。小孩子是無辜的,我們應當把小孩子接到家裡來,補償對她造成的傷害。他還反過來安慰母親,說他一點都不責怪她。放暑假了,一天,繼父和我母親一同到學校找我,說要把我接回家。回家!我說:“我不去,我已經過慣了沒有家的生活。暑假裡我在學校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我還是不去的好。”其實,我也怕影響他們的家庭關係。繼父說:“我們特意來接你,你一定要回去。我們跟弟妹們都講好了,告訴他們,今天我們去火車站接一個從四川老家來的姐姐。弟妹們都很高興,在家等著你呢!”繼父是四川樂山人,他們這麼真誠要我回去,盛情難卻,我不好再說什麼了,帶上簡單的物品,跟他們回到了生母的家。看見弟妹的高興勁,我也很開心。多年來做夢都想有個避風港,有屬於自己的小屋子,現在終於有了。生母家的條件比我父親的家好多了,我有一間十平米的房間,有書桌。在我十五歲時,時來運轉,母親為我買了新衣服,我變得更漂亮了。有的同學稱我是校花,經常有男同學圍著我轉,收到他們的字條。有一天,我在學校學生會辦公室練習發言,一個高我一班的體育委員,坐在一邊聽我演講,突然站起來,過來親了一下我的臉,滿臉通紅就跑出去了。當時認為這是流氓習氣,從此不再理他。
我同母親一家過得很愉快,全家八口人,六個孩子,因為小弟弟只有兩三歲,還請了一個保姆。白天各自上班、上學,晚上大家聚在一起有說有笑,我開始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大約又過了幾個月,新的問題又產生了。我的紅軍乾爸乾媽,長時間不見我去找他們,他們來找我,要我回到他們那裡生活。他們也是好心,認為我母親這邊孩子多,負擔重,他們可以減輕我母親的負擔。這也有道理。而我母親認為,這件事已公開了,許多同事都知道了,撫育我成長是她的責任。而我親生父親這邊也有想法,認為他在我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含辛茹苦把我養大,這麼大的孩子,又拱手送給別人,心有不甘。他只想我母親給撫養費,別的不讓她管。
1955年與異母弟、妹慶思、慶新合照。
1956年與中學同學合照。
1956年攝。
1957年初攝。
1957年夏初中畢業合照。第2排左起第3人為慶瑛。
這樣一來,我變成了有三個家,有三個爸,三個媽。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了,星期天我都不知道該到哪兒待著。這樣的三角關係真的不好處理,我只得順其自然,東家住兩天,西家住兩天,只要大家高高興興就行了。我這個星期去生母家,下周去幹媽家,再下周去我奶奶那裡。奶奶住自己女兒那裡,我叫“三娘”。三娘家離我學校最近,在初三年級,我學習特別忙時,經常就住在她那裡。我奶奶年紀老了,對我也比以前好了。她說:“最靠得住還是女孩子。你爹我指望不上,我心疼你哥,但他參軍後連封信都不寫,一分錢也不給。只有你還經常給我零花錢,給我找醫生,給錢看病、抓藥。”只要她明白過來就好,我也不記仇。我一直在給她錢,直到我到北京,我是個窮學生,每月還寄五元,一直到她1970年去世。
三、第一次見到他
進入初三下學期,我已經十七歲了。因為面臨畢業,學習更緊張了。考試的名目繁多,我基本上就住在三娘家。我一天三餐在學校,上完晚自習才回到奶奶處。一天,奶奶告訴我:“你叔從邊疆回昆明瞭。”他是二老爹的獨生兒子,在公路工程局工作,修建從昆明到中緬邊境打洛的公路,長年累月在工地上。他寫信回家,因為二老爹搬家,沒有收到。他母親因思念他得了病,按今天的醫學來說,就是憂鬱症,最後跳河自殺了。她就是我小時候在四川照顧我的二奶奶。這時候,他們工程局沒有任務,全局人員回到昆明附近的呈貢整訓,星期天可以到昆明休息。叔回昆明已經見不到自己的母親了,他經常到我三娘、奶奶處,有時我也能碰到他。常聽到他同奶奶、三娘講:“我有一個最好的同事,我們叫他‘眼鏡’,這是大家給他的雅號。這個人很聰明,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爺爺是著名的大歷史學家,與郭沫若齊名,是大學校長。這個‘眼鏡’常給我們作報告,講歷史故事。領導器重他,年年當選先進工作者,到昆明、北京等地開會。”這樣的話,我在無意中聽過好幾遍,由此產生一點好奇心,想看看叔吹捧的這個同事,到底是個有多大學問的人才。
有一天,父親告訴我:“你明天到家裡來吃午飯吧!你叔要帶兩個同事來家吃飯,他們還要帶活魚來。你喜歡吃魚,我做好等你。”我聽有魚吃,便答應了。中午放學,一走進門,父親就讓我叫陳叔叔、蕭叔叔。我禮貌地叫了一聲陳叔叔、蕭叔叔。這位蕭叔叔,我在三娘家已見過幾面,而這位陳叔叔還是第一次見。看他個頭不高,人很瘦,穿著很普通,戴著一副眼鏡。心想,這位陳叔叔大概就是叔常捧上天的那位“秀才”了。我到家,他們已經吃完飯,父親為我留了一份。我吃飯,他們四人在聊天。我吃完飯,一個人找個角落寫作業。一會兒,陳叔叔走過來,拿起我的一本作業,翻看著,說:“你的學習不錯啊,都是五分。你很用功,你叔常在我們面前誇獎你呢?”我說:“快考高中了,不努力不行。”這時,有道數學題我沒搞明白,同時也想考考這個秀才水平有多高,就說:“這道題你說應當怎麼解呢?”他很快幫我講解了這道難題。他給我留下了謙虛、樸實、熱情的印象。我與他相識,可以說是緣分,第一次見面,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叔又帶著陳叔叔從呈貢到三娘家。他們玩到晚上,因為沒車了,決定不回呈貢了。叔、陳叔叔就住在奶奶房裡。奶奶有咳嗽的老毛病,陳叔叔半夜幾次起身給奶奶餵藥、倒水,奶奶很感動。第二天對我說:“多少年了,我自己的兒女都沒有這樣照顧過我,他真好。”
七月,我考高中。按我平時的成績,是很有把握的,但在考試過程中發生了意外。考數學那天,進考場時才發現准考證落在家了,不能進入考場。我只好拚命跑回去取,再跑回考場,已經過了三十多分鐘。考數學,每一分鐘都很寶貴。結果數學拉分太多,沒有錄取。正在難過時,陳叔叔興沖沖來了,見面第一句話就說:“祝賀你考上了。”我甩給他一句:“誰考取了,你是故意諷刺人。”原來他以為我考取沒有問題,看見榜上有一個“曾慶英”,認定是發榜時寫錯了名字,所以跑來祝賀我。是我錯怪了他。他這次來還告訴我另一個消息,他考上了北京大學歷史系。全雲南當年考入北大的學生只有四個人。相識的人誇他了不起,中狀元了。八月底,他離開了工作五年多的雲南,帶著單位發給他的一百元路費,到北京上學,也回到他父母身邊。我默默祝福他,送他北上時,好像有永遠不會再見面的感覺。
四、人生十字路口
我沒有考上高中,學校的音樂老師為我惋惜,他要推薦我去考雲南歌舞團。我說:“不行,唱歌,我沒有那個天賦。”他說:“人家也要跳舞的,考你的強項,全學校只推薦了三個人。”我想就去試試吧!老師帶我們去,結果晚了一步,人家已經考完了,不再要人。我的心情很不好,自讀書以來,每次考試都一帆風順。我跟我母親說:“我還是要繼續唸書,先上一年補習學校,明年再考吧。”沒想到母親沒有責備,還鼓勵我不要灰心,明年一定能考上。
這時期,我有幾個家,父親的家,乾爹的家,母親的家,三娘家,但各家都發生了一些變化:父親那裡,我不願去住,也沒有地方住,他四口人只有一間大房。乾爹那裡條件最好,我一個人一間大房,吃飯到幹部小灶食堂,只要平時照顧一下小弟弟。但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對我有些好感,想與我發展成戀人關係,我不願意,不得不躲他遠遠的,後來根本不到他家去了。我生母與繼父這裡是我主要的立足之地,母親覺得家裡負擔重,把保姆辭掉了,要我每天帶弟妹,買菜做飯,洗衣服。我命比紙薄,心比天高,根本不願也不會做這些家務事。我從小過慣了來無影、去無蹤的生活,有一定的野性,要我天天待在家裡做家務,是根本不可能的。三娘那裡,奶奶對我態度雖然大變,但畢竟不是我的家。
我好像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下一步怎麼走,但有一點是明確的,讀書是我追求的唯一目標,我決不動搖。我的理想是將來一定要考上北大、清華那樣的名牌大學。可眼下又有許多困惑。看到母親經常同繼父鬧矛盾,有些事跟我有關,比如繼父總是追問母親的實際年齡,她也總是閉口不答。過去歷史的陰影,多少會影響這個家庭的和睦。叔每次看到我,都關心地說:“你好像很不開心。我瞭解你的個性,你既要繼續求學,現在就安心晚上去上補習學校。”我說日子不好熬,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高興地說:“你不是就為了要繼續求學嗎?如果你到北京去唸書,機會肯定比昆明多,條件也會好一些,你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如果你願意去,我寫信問陳叔叔,看他能不能幫忙,先借住他家,考上學校後就搬到學校去。”我說:“那你就試試看。”他很快寫信去問他的好朋友陳智超。其實當時我也沒有抱多大希望。半個多月後,叔告訴我,智超家歡迎你去北京。我說:“我還要回去跟我媽商量,徵得她同意才能去。”我原以為母親不會同意,她卻說:“北京是首都,是人們嚮往的好地方,你若願意去,當然是件好事。只是你還小,一切都要小心。”對我父親,我只能封鎖消息。我找到母親,已經給他一個打擊,他還是很疼愛我的,只是他太窩囊,什麼事都不能做主。因此,我只是在走前一天給他發了一封告別信,說過幾年我會回來看他的。
我這一走,從此再沒能見到父親。他在家庭經濟極困難的情況下,挪用公款三百多元,被判三年勞動改造,到安寧地區,帶病勞動。他放心不下年僅六歲的小兒子,一天逃跑回到祖母處看兒子。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抱抱兒子,就被後面追趕的人抓走了。一路走一路挨打,再加上那是大災荒的年代,普通老百姓都餓飯,勞改犯更不用說,大批人死亡。父親去世不久,勞改隊給祖母發一消息,說他病死了。但到底是什麼原因?葬在何處?至今還是個謎。
五、邊城少女進北京
這次我離家是去遙遠的北方。對一個十七歲從沒有獨自出遠門的女孩來說,困難不小。我從小沒有家的概念,過慣了漂泊不定的遊蕩生活,離開家就像放飛的小鳥。出於好奇,更為將來能圓上大學的夢,我帶著東拼西湊的幾十元路費上路了。現在從昆明到北京,飛機只要三個小時,坐火車也有直達車,不到四十八小時。而在1957年年底,交通還不很方便。我帶上簡單的行李,先坐一米軌的小火車到沾益,住一夜,再換汽車,又換火車,走了六天才到武漢。我實在太累了,腳都腫了,決定休息一天再走。一路上我不敢同陌生人交談,正好有幾位昆明公安局的人到北京學習,得到他們的幫助、指點,也緩解了旅途的寂寞。
智超算好我到達北京的日期,晚上從西北郊的北大趕到前門火車站,撲了一個空。因為我在武漢無法、也不知道怎樣通知他改期,害得他擔心了一整天,怕我在路上出了什麼事。第二晚他再從北大趕來接我,我們在前門車站見面時那種喜悅與高興,難以形容。他叫了兩輛三輪車,拉上人和行李,到他家已近十點鐘了。他的父母坐在屋裡等我們。他們慈祥、和藹,一見面就打消了我的許多顧慮。看來我給他們的第一印象也不錯,特別是他媽媽很高興,要我趕快休息。
我原來以為,像智超父親那樣的大知識分子,一定住花園洋房,比我老爹原來的住處,至少比我乾爹的住處要好得多。事實上,他們住的只是普通的宿舍。他父親是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編輯室主任,主持全國中小學歷史教科書的編寫工作。宿舍和辦公樓同在一個大院,是乾隆皇帝的一個公主府。老兩口住有套間的兩間平房,除了簡單的傢俱外,滿屋子都被書架佔滿了。隔幾步有一間獨立的小間,有五、六平方米,是智超和他同年入大學的弟弟週六晚上回家住的地方,現在騰出來作為我的臥室。雖然簡陋,但我有了自己獨立的小天地,可以在這裡安心學習。將來要考大學,首先就要自學高中的課程。中宣部當時為沒有考上學校的幹部子弟辦了一所文化補習學校,也吸收附近機關的幹部子弟入學。中宣部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分別在景山東街的兩頭,相距不遠,經過智超父母的介紹,我也報名入學了。這所學校下午、晚上上課,上午我在家做作業,學習也慢慢走上正軌。同學大多是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只有我一個人是初中畢業生,這也促使我要加倍努力。
面臨的第一個具體問題是:我同智超是什麼關係?他是叔的同事,因此以前叫他叔叔,其實他只比我大六歲。我住在他家吃住怎麼交錢?我不好意思開口,他父母也絕不會要我交錢。我怎麼同他的父母相處?他們是高級知識分子,忙碌、善良、正直、清貧,而我只是一個初中剛畢業的女孩子。周圍鄰居都有議論:“樂素先生家來了個漂亮的大姑娘,是他們未來的兒媳婦?”我怎樣面對他們善意但又帶著好奇的目光?所有這些,對我這個涉世未深、閱歷很淺的女孩子來說,都是難題。
不久,一個更迫切、更難解決的問題擺在我和智超面前:北京戶口問題。當年如果報不上戶口,既領不到糧票,也不能上學。而要在北京報上戶口,比別的城市更難上百倍。這時,多年不聯繫的哥哥知道我隻身跑到北京,寫信罵我:“你是一個女孩子,為什麼不經父親同意就跑了,害得他老淚縱橫。你必須馬上給我回來。”我回信:“我到哪裡是我的自由,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我就是死在外面,與你無關。我在昆明餓得快死的時候,你管過我嗎?”其實我的心情也很矛盾,有一陣,真想趕快回去,在北方生活不習慣事小,許多問題我不會處理,戶口更是個大問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與智超的關係發生了變化。
我很敬佩他,過去把他當叔叔,出門在外,總是拉著他的衣角走。他去北大讀書,當時又有各種政治運動,不一定每個星期天都能回家。但只要週末一回來,就幫我補課,成了我的家庭教師。講歷史、語文、政治,每週佈置作業,下次回來還批改作業,打分。面對面的輔導,我看他的牙齒這麼潔白,他看我濃眉大眼,我們的感情開始升溫。他問我,叔叔能不能變成哥哥?以前出門拉衣角,如今手拉手了。我想回昆明,他也不讓了。再說,我回昆明,回哪個家呢?有家等於沒家。我終於決定把智超的家當成我的家。他是個可靠的人,我相信把終生托付給他,他會對我好的。我也很看重他的才氣,有上進精神,事業心強,有很強的責任心,艱苦樸實,我相信我的判斷能力。
有一次,我笑著問他:“你什麼時候愛上我的?”他說:“你還不知道,1955年我同你叔幾個人到昆明開會。有一天你去找你叔叔,他送你出大門時,我看見一個還戴著紅領巾的小姑娘。你沒注意我,你走後,我問你叔叔:‘她是誰?’‘她是我侄女。’那次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1957年,我們在呈貢整訓,你叔叔又把你的一張照片給我看,我把照片留下來了。”我說:“叔是有意牽線搭橋了,我還蒙在鼓裡。”智超又說:“你叔叔還給我講了你家裡許多情況,我很同情你。”一聽到“同情”兩個字,我就很反感。我說:“同情不是愛情,誰要你同情?”我覺得這些話傷了我的自尊心,我趁他不注意,又開始了我的逃亡,我又跑了。我身無分文,跑到哪兒呢?我沒有回昆明的路費,在北京舉目無親,跑到東四一條胡同裡,去找我們文化補習學校團支部的一位同學。她是我到北京結識的最合得來的好朋友,比我大幾歲,懂事多了。在她家住了兩天,她說:“不要耍小孩脾氣了,還是該回去。你這一跑,他和父母一家很著急。北京這麼大,他們上哪兒去找你,不能這麼任性。”我說我跑習慣了,只要不合我的心意我就跑。她到我們住處,帶著智超來把我勸回去。我想在朋友家待著也不是長久辦法。兩位老人一定很著急,他們對我是有恩的,人們常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於是,我決定回去,再也不能給老人添麻煩了。
沒想到,我這愛逃跑的野性,從我母親那裡傳來,我又傳給了我的兩個兒子。大孩子因受我責罵,躲到街邊烤白薯爐邊過夜。小兒子跑得更多,十一歲時只因為我批評了他,從北京跑到青島,以後又幾次離家逃走,讓我們找了好多天。這時我才體會到,我往外跑後家長著急的心情。
按道理,智超和我當時都在學習,雖然他每個月都有幾十元的調干助學金,但經濟也還不能完全獨立。我們雖已確定了戀愛關係,原打算我大學畢業後才結婚。但要報上北京戶口,最現實可行的辦法,只有結婚。
我與智超終於走上婚姻的殿堂。當我們去登記結婚時,工作人員看我還小,特意把我叫到另一個房間,問我是不是自願的。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是自願和他結婚的。”工作人員這才發給我們結婚證書。
因為我們都是窮學生,又不願增加父母的負擔,我們的婚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很有特色。一個週六的晚上,他父親在家中準備了糖果,請來了出版社的社長、副社長、總編輯和編輯室的一些同事。他們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進了屋,對我們表示祝賀以後就聊開了。他們的談話同我們的婚禮沒有什麼關係,只記得社長戴白韜開玩笑似地批評一位編輯說:“老邱,你可不能再生孩子了。你的孩子最多,已經九個了,再生的話就可以編成一個班了!”說完大家都哈哈大笑。結婚最大的花費就是他父親花了三十元,在他祖父最喜歡的恩成居飯館設宴招待祖父和其他家人。那間五六平方米的小屋就是我們的新房。我們沒有買新衣服、新被子,床單還補了一塊大補丁。我們的物質生活是匱乏的,但精神生活是豐富的。可以說,當時我們還太年輕,還沒有完全、真正懂得愛,就像有首歌所唱的,真是“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但從這裡開始。我和智超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從青年、中年到老年,手牽手一直走到了今天。
六、終圓大學夢
智超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婆婆給了我很大的支持。婆婆曾做過乳腺癌的切除手術,身體不大好,而且還要上班,我總想多做些家務減輕她的負擔。但我越是主動多做家務,她就越想辦法減少我的家務勞動。家裡基本上不開火,一天三餐都到食堂打飯,或者到食堂吃飯,這樣就不用買菜、生火、做飯,甚至不用洗碗。大孩子出生以後,她也退職了,幫助我照顧孩子,減輕了我許多壓力。
我過去喜歡當醫生。在小學、中學,我最願意當小衛生員,為同學們包紮小傷口,點眼藥。白衣天使在我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我最初也準備報考醫學院,但客觀環境對人的影響是很大的。來到公婆家中,四周都被歷史書包圍著。公公有時還讓我幫他查找資料,訓練我閱讀古文、掌握歷史知識的能力。比如他曾讓我把《續資治通鑒》中有關岳飛的材料摘錄出來。我中、小學時歷史課的成績好,有一定基礎,再加上環境的熏陶,我逐漸培養起對歷史的興趣,終於決定改學歷史。
我初中畢業到北京,本應補習三年再考大學。但自從明確改學歷史後,我用兩年時間補習完高中三年語文、歷史、地理等課程,並通過了考試。我覺得可以去參加高考了,即使失敗也可以積累經驗。我在1959年以同等學力的資格報考,北京大學歷史系是我的第一志願,第二志願是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考試結果揭曉,我被中央民族學院錄取,公婆親自送我到大學報到。
1961年與長子超英合影。
1964年春赴雲南畢業實習時在昆明與母親合影。
雖然實現了多年上大學的願望,但我清楚地知道,為了完成學業,我需要比其他同學付出更多的辛勞。我的小學學業是斷斷續續的。高中不但比別人少念一年,而且偏重文科,沒有受到完整的系統的高中教育。我還有家庭、孩子的牽累。我也不比別人聰明。笨鳥先飛,勤能補拙。我的學習機會來得很不容易,我要加倍珍惜。所以在大學的五年中,我的活動路線就是宿舍——教室或圖書館——食堂——圖書館或教室——宿舍。在班裡是很用功的好學生,週末回家,也盡量抽時間看書。智超只要有一點空閒,就給我講古文、講歷史。沒有他的幫助,我不可能以優秀成績畢業。五年學習生活中,我們經常下廠、下鄉勞動。我們曾到京郊大興縣黃村參加“四清”運動,一去就是三個月。畢業前到西雙版納實習,一去也是三個月。智超只能在週末回家,小孩全靠爺爺、奶奶照顧。沒有兩位老人的全力支持、援助,我也不可能安心完成大學學業。他們的恩情,我是永遠銘記在心的。
七、教師工作三十年
1964年畢業,我被分配到北京鐵路第二中學任教,走出大學校門又走進中學校門,但角色轉換了,由學生變成老師。
當我走上教師崗位以前,智超的祖父、大史學家、大教育家陳垣先生同我談過一次話,以他七十年教書的經驗,對我再三叮嚀,語重心長。給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我在以後的教學中嚴格遵守的是這樣兩點:第一、你當老師最重要的是什麼?是認真備課,每一堂課都要好好準備,準備好了才能給學生講。講課內容,首先要老師自己弄懂,自己要清楚明白。如果你自己都不明白,糊里糊塗,怎麼能讓學生聽明白?第二、當好老師,板書要寫好。如果你在黑板上字寫得不好,不端正,你講得再好,學生也會看不起你,影響教學效果。聽了他這番話,我抽空練毛筆字。他聽說以後,特意讓人送了一本王羲之的“蘭亭序”帖給我。
我一到學校,領導就讓我上堂講課,並讓我當一年級女生班的班主任。在老教師的幫助下,我由怯場到能夠自如、從容地講課,也能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受到她們的歡迎。我比她們大十歲左右,她們把我當做知心的大姐姐。有兩三位同學更是一下課就跟在我後面轉,成了我的“小尾巴”。有的學生至今還和我保持聯繫。
好景不長,不久“文革”就爆發了。先是斗所謂“黑幫”、“走資派”,然後是兩派鬥。我在“文革”初期沒有跟著“造反派”走,所以到“文革”中後期“復課鬧革命”的時候被推為學校革委會委員,主持全校復課工作。“文革”結束,百廢待舉,被嚴重摧殘的高等教育也在恢復,我調入中國人民大學,教的仍是我的老本行——歷史。大學和中學不同,教師除了講課以外,還要從事專業學科研究,並不斷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充實到教學中。我在一些著名刊物上發表學術論文;同智超合作,校補了他祖父早年編纂的《道家金石略》,達到二百四十萬字,被譽為道教研究的最重要成果之一。期間還曾到法國進修。
正當我想進一步施展才華的時候,厄運又一次降臨在我頭上。我去法國進修前,單位一位領導要我到法國後也為他找一個進修的機會。我確實盡力了,但沒有成功。誰知他惱羞成怒,在我將取得學位時,急令我回校上課。但當我放棄學位答辯,按時趕回學校,他又說已將課程安排給他人,不好改動,要我先備課,待下學年再開課。然後又以教學工作量不足為由,在與法定退休年齡還差七年的時候,強行把我列入退休名單中。有的人看我幾次出國,得了“紅眼病”,也趁機落井下石。權力戰勝事實,我雖多次申訴,毫無效果。
八、不是結尾的結語
我被迫提前七年退休到現在已十三年了。這些年我過得很充實。我做了許多從前想做但沒有時間做的事。我出版過專著,發表了一些引起好評的文章,到日本參加國際學術討論會,和智超合作出書,陪他到美國講學,到歐洲旅遊,等等。
2008年12月,與智超及長孫浩寧合影。
2009年12月與智超合影。
回顧我這六十多年所走過的道路,雖然很不平坦,但我都闖過來了。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遇到過多少好心人,老師、同學、親人。每到關鍵時刻,我總會得到善良人們的無私幫助,我心中銘記著他們。
叔始終關心我的成長。我考上大學,以後又當中學、大學教師,他都深感欣慰,為我祝福。可惜他沒有看到我後來的成就。他不幸得了直腸癌,1986年他五十三歲就丟下三個孩子與世長辭。
公婆對我很寬容,把我當成他們的親女兒。我做錯了事,他們從不指責,而是開導。他們身上所體現的傳統美德與學者風範,他們的人格魅力,深深教育了我。
我的小學同學韓金蓮和她的父母,在我無家可歸時接納了我,使我在困難的情況下完成小學學業。她們對我的恩情不是說一聲“謝謝”就可以了結的。我最近回昆明,千方百計找到了韓金蓮,幾十年不見又重逢,萬分欣喜。只可惜她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現在就是對我祖母,也會想起她曾對我的點滴好處。她的結局是悲慘的。“文革”中,家人都要參加運動,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家。天冷烤手爐,不小心點著了被子,等家人下班回家,她已被熏死了。她是信佛的,我願她的靈魂在西天安息!
我教過的學生成千上萬。最近我同我當過班主任的那班同學聚會。她們因為“文化大革命”,沒有能升高中,但經過自己的努力,都在各自崗位上做出成績。當年一個老愛提問題、發表意見的同學,現在是有名的大律師。班長則當了共和國的大使。我為她們感到高興。
我的兩個淘氣的兒子,現在都已成家立業。有時我會開玩笑的對朋友說:“我的遺憾是小時候沒有母親,進入老年沒有女兒,人們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
2000年在紀念陳垣先生誕生120週年大會上與王光美同志合影。
2001年1月在與啟功先生商討《陳垣全集》編輯事宜時合影。
2004年與孫女賽琳合影。
與朋友們合影。
我不比別人聰明,也沒有成長的好環境,但我肯下工夫,堅持下去,在平凡的崗位上盡了自己最大努力,因此我沒有虛度年華。我和智超經過了多少風風雨雨的考驗,已經從青年進入老年,我們在人生道路上互相攙扶,白頭偕老,將攜手共度美好幸福的晚年生活。不管別人怎麼看,只要自己覺得好,做得對,活出我們自己,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