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秋天,也就是史蒂夫離開蘋果創立NeXT的那一年,另一個機會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就是盧卡斯影業製圖小組,他曾在早些時候勸蘋果買下這個工程團隊。該團隊掌握的前沿技術可能有非常廣闊的應用前景,史蒂夫看中的正是這一點;團隊開發的軟件工具幫助盧卡斯影業的子公司工業光魔(Industrial Light & Magic)為多部影片製作了特效,包括《星際迷航II:可汗怒吼》(Star Trek II: The Wrath of Khan)和《少年福爾摩斯》(Young Sherlock Holmes)。史蒂夫相信,團隊掌握的3D技術有著廣闊的商業前景,能為醫院、公司和大學所用,而這些正是NeXT的潛在客戶。在史蒂夫看來,按照摩爾定律,電腦處理能力將變得越來越強大,而成本卻越來越低,總有一天,普通人也可以輕鬆運用3D圖像。吸引史蒂夫的還有另一個因素:團隊成員。「他想維持團隊的運作,」蘇珊·巴恩斯說道,「史蒂夫不想看到團隊因為外部原因而解散,否則團隊的才華就浪費了。」史蒂夫決定再去一次馬林郡,再次拜訪盧卡斯。這個決定改變了他的一生,但並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種改變。
喬治·盧卡斯正在簽署離婚協議,急需用錢,他覺得製圖小組可有可無,賣了也不會影響他的公司。但是他開價上千萬美元,史蒂夫卻只願意支付500萬美元。史蒂夫發現盧卡斯談判時態度強硬。剛開始,他本人沒有親自出面,而是派手下的人來跟史蒂夫談,這讓談判的進程更加舉步維艱。而且盧卡斯同時在和許多其他潛在買家談判,包括西門子、霍爾馬克、通用汽車和飛利浦。然而隨著一次又一次談判的破裂,史蒂夫逐漸掌握了主動權,畢竟盧卡斯急需用錢,而史蒂夫並不是非買不可。因此史蒂夫的態度逐漸變得強硬起來。巴恩斯也參與了談判,她回憶道,「談判的進程一拖再拖,有一次,史蒂夫直接讓盧卡斯的一位高管『滾開』,另一位盧卡斯的談判成員說,『你不能對我們的高管那麼粗魯。』史蒂夫回答道,『為什麼不可以,你也給我滾開。』」
史蒂夫參加談判向來大膽,他隨時可能甩手不買的態度最終奏效了,盧卡斯團隊害怕顆粒無收,最終不得不妥協。史蒂夫支付了500萬美元現金,並承諾再投入500萬美元用於團隊運作。史蒂夫在接受《商業週刊》的採訪時說,買下皮克斯是為了進入3D產業,3D產業「就如同1978年的個人電腦產業一樣潛力無窮」。埃德·卡特穆爾是製圖小組的負責人,後來成為皮克斯的總裁,「史蒂夫把皮克斯視為NeXT的核心」。
事實證明,史蒂夫對於3D技術的看法是正確的。之後10年,對3D技術的掌握與運用使各行各業都發生了巨變,包括航班規劃、石油勘探、醫療、氣象和金融分析等。不幸的是,大家選擇的並不是皮克斯或NeXT,而是太陽公司和硅谷圖形公司共同打造的工作站。
然而皮克斯依然大獲成功。這段無心插柳的經歷讓史蒂夫對於消費技術行業有了深入瞭解,比他在蘋果和NeXT學到的更多。在皮克斯,他逐漸鞏固了自身的兩大優勢:一是在逆境中奮起反擊,二是將一項創新挖掘到極致從而成為行業領袖。也就是說,被逼入絕境時他學會了如何保持冷靜,在順境中他學會了如何飛奔前進。也是在皮克斯,他慢慢領會到,最好的管理技能就是放手,給予手下的優秀人才足夠的空間,儘管這與他的天性是相違背的。
1986年,史蒂夫最初的設想是把皮克斯的技術用於NeXT電腦,他並不知道皮克斯將帶給他比技術本身更有價值的東西。未來的10年,史蒂夫的皮克斯之旅將幫助他重新找回自尊,使他成為億萬富翁,而且他從皮克斯團隊成員身上學到的管理技能比之前都要多。沒有在皮克斯的這段經歷,就不可能有蘋果的第二次輝煌。
皮克斯的電腦工程師都擁有不可思議的藝術頭腦。核心成員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位於長島的紐約理工學院(New York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學院創始人亞歷山大·舒爾(Alexander Schure)是位富商,也是位離經叛道的教育家。他創建的學院主要給越戰回來的退伍軍人上課。不過,舒爾真正的夢想是打造一家能與迪士尼匹敵的動畫工作室,但憑他的資歷似乎很難實現這個夢想。他曾經投資製作了一部動畫片《鈍音大號》(Tubby the Tuba),卻慘淡收場。到70年代末,他是唯一一位願意投資電腦圖形圖像的人,因此圖像製作的先驅們都在此雲集。他的團隊人才雲集:吉姆·克拉克(Jim Clark),後來創建了硅谷圖形公司和網景公司(Netscape);蘭斯·威廉姆斯(Lance Williams),後來成為迪士尼動畫工作室的首席科學家;埃德·卡特穆爾、拉爾夫·古根海姆(Ralph Guggenheim)和阿爾維·雷·史密斯(Alvy Ray Smith),後來都成為皮克斯的骨幹。
儘管舒爾召集了各方面的人才,卻並沒有怎麼管他們,對於這群自信滿滿的研究人員來說,沒人管無疑是最理想的狀態,他們既有時間,也有設備和資源來開展研究。在長島北岸(也就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故事發生地)一處豪宅的車庫裡,團隊成員開始研究各項3D圖像技術,包括虛擬現實體驗機、紋理映射(這項技術對於電腦生成圖像的細節展現至關重要)、將無生命的物體設計成動畫人物等。拉爾夫·古根海姆後來成為皮克斯電影部門的主要負責人,他曾把團隊稱為「極客的兄弟會」。從團隊成立的第一天起,所有的成員都有一個共同的夢想,製作一部長篇電腦動畫。當盧卡斯給古根海姆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興趣來盧卡斯影業工作,幫《星球大戰》的導演製作電腦圖像時,團隊成員興奮異常,立馬飛到加州馬林郡的聖拉斐爾市,聖拉斐爾市最著名的地方是聖昆丁州立監獄。盧卡斯影業新成立的部門叫製圖小組,任務就是開發軟件工具,幫助盧卡斯打造電影的視覺效果。
與在長島一樣,團隊的負責人還是埃德·卡特穆爾。卡特穆爾在猶他州長大,曾經夢想自己繪製動畫,但發現自己的繪畫才華過於平庸,因此轉換了目標。去紐約理工大學之前,他是猶他大學電腦圖像領域的專家。
團隊成員背景各異卻都才華橫溢,在管理團隊的過程中,卡特穆爾形成了自己一套獨特的管理方式。儘管卡特穆爾有時會後悔自己放棄了繪製動畫的夢想,但當他帶領著這支極富創造力的隊伍渡過一個又一個危機後,逐漸發現管理也是一門藝術,成為一名管理者也許是他的最佳角色。後來,卡特穆爾成為世界公認的傑出管理者,他於2014年出版了暢銷書《創意公司》(Creativity, Inc),闡述了如何管理富有創造力的團隊。事實上,這位蓄著鬍子、少言寡語、風度翩翩的CEO是我見過的最善於管理、激勵創新人才的管理者,無論是索尼的盛田昭夫、英特爾的安迪·葛洛夫、微軟的比爾·蓋茨,還是夢工廠的傑弗瑞·卡森伯格(Jeffrey Katzenberg)、西南航空的赫布·凱萊赫(Herb Kelleher),在這一點上都不如卡特穆爾。卡特穆爾的成功對史蒂夫來說很有借鑒意義。
和舒爾一樣,盧卡斯也不太插手團隊事務。80年代早期,盧卡斯正處於事業的巔峰,他在天行者牧場打造了自己的電影帝國,天行者牧場位於聖拉斐爾市北面近郊的山谷中,那個山谷正好也叫盧卡斯山谷。當時,他正忙著拍攝第二、第三部《星球大戰》和前幾部《印第安納·瓊斯》(Indiana Jones)系列電影。卡特穆爾團隊開發的硬件和軟件工具幫助盧卡斯加快了動畫特效的製作進程,降低了成本。但是團隊依然沒有放棄製作動畫電影的夢想,卡特穆爾挖來了在迪士尼鬱鬱不得志的動畫設計師約翰·拉塞特(John Lasseter),讓他創作一系列運用3D技術的動畫短片。卡特穆爾知道盧卡斯只想讓團隊專注於開發工具,並不想讓他們自己製作動畫影片,因此卡特穆爾在招聘計劃上隱瞞了拉塞特的真實身份,把他定義為「界面設計師」。「卡特穆爾知道,那些管招聘預算的傢伙肯定不好意思來過問『界面設計師』是幹嗎的。」拉塞特說道。
拉塞特製作的動畫短片時間很短,有些不超過30秒,在計算機圖形圖像協會(SIG-GRAPH)的年會上首次展映,給製圖小組打了廣告。諸如《安德烈與威利的冒險》(The Adventures of Andre and Wally B.)和《頑皮跳跳燈》(Luxo Jr.)等優秀短篇展示出製圖小組的先進技術,也顯示出拉塞特擁有傑出的講故事能力,他非常善於將日常生活中無生命的事物變成動畫形象,比如《頑皮跳跳燈》中的那盞小檯燈,後來成為皮克斯公司的品牌標誌。
製圖小組資金充裕,受到的關注與管束卻很少,團隊成員間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卡特穆爾的管理方式與管理社團類似,完全不受官僚體制的束縛。盧卡斯打算賣掉製圖小組時,卡特穆爾想盡辦法想找到一位合適的買家,讓製圖小組繼續運作下去。迪士尼的傑弗瑞·卡森伯格看過拉塞特製作的短片後,後悔放走了一位人才,想出重金請他回去,但拉塞特非常喜歡卡特穆爾營造出的公司文化,和其他許多員工一樣,拉塞特選擇留下。
史蒂夫買下製圖小組後,製圖小組更名為皮克斯。史蒂夫在皮克斯的境況是他以前從未遇到過的。在蘋果,他是創始人,一手打造了公司的文化。在NeXT公司,史蒂夫依然是中心,主導著公司的發展方向。但是在皮克斯,他不是創始人,即使作為新老闆,也無法讓公司反映出他的意志,因為公司早就有了自己的文化和管理者,團隊配合默契、目標明確。卡特穆爾也不允許這位年輕的新老闆破壞公司的運作。
卡特穆爾瞭解史蒂夫事無鉅細什麼都要管的作風。儘管在1985年秋天,卡特穆爾曾去史蒂夫家拜訪過,兩人相處愉快,但他最初反對盧卡斯把製圖小組賣給史蒂夫。隨著談判的推進,卡特穆爾開始留意觀察史蒂夫。他搞定過舒爾和盧卡斯兩位個性迥異的老闆,要搞定第三個也不是不可能,不過肯定有其難處。對史蒂夫的密切觀察讓卡特穆爾逐漸瞭解了這位新老闆,最終卡特穆爾成為對史蒂夫幫助最大的導師之一。
卡特穆爾很快就發現了史蒂夫的潛力與弱點。「他很聰明,上帝啊,實在是太聰明了!」卡特穆爾說道,「向他匯報工作沒法做萬全的準備,因為他太聰明了。我會直接對他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但不會給他提解決方案。」卡特穆爾還發現史蒂夫天生就擅長處理大企業的對外公共事務。「與大人物在一起時,史蒂夫總能夠如魚得水,共同商討、解決重大問題,他知道怎麼跟有權有勢的人物打交道。」
他的弱點就是粗魯無禮。「他不知道怎麼跟無權無勢的普通人打交道。人們走進房間的時候,」卡特穆爾回憶道,「史蒂夫會迅速判斷那人是不是笨蛋,不是在心裡默默判斷,而是會說一些粗暴離譜兒的話。一旦斷定那人是笨蛋,他會毫不掩飾地表現出蔑視之情。他不會這樣對待我,但我看到過他這樣對待別人。這種做法顯然是不合適的。」
但卡特穆爾覺得這個缺點是可以改正的。「有幾次,其他人的反應讓史蒂夫感到很困惑,我記得他問我,『為什麼這些人看上去很不安呢?』所以他不是故意表現得那麼尖酸刻薄,只是缺乏與人相處的技巧罷了。」
卡特穆爾和另一位創始人阿爾維·雷·史密斯想出了一個辦法,既能讓新老闆滿意,也不會被他束手束腳,那就是與史蒂夫保持距離。皮克斯依然在聖拉斐爾市的小辦公室裡辦公,離NeXT在硅谷的總部有一個半小時車程。每週一早上,卡特穆爾都會駕車穿過金門大橋,去向史蒂夫匯報工作,有時史密斯也會同行。史蒂夫喜歡這樣的安排,因為他不願意自己開車去皮克斯辦公室,路上太堵。卡特穆爾每次來匯報工作都有具體的請示事項,但史蒂夫總是按著自己的想法來主導會議的進程。他總是想讓卡特穆爾開發出能夠商業化應用的硬件和軟件工具,然後賣個好價錢。他一開始設定的目標是讓卡特穆爾團隊打造皮克斯圖像電腦,其實算不上是真正的電腦,只是一台特殊的圖像處理器,能插入工作站使用。他甚至還規定了機器的外形設計,必須是正方體,還得刷成花崗岩的樣子。
皮克斯團隊很欣賞史蒂夫的熱情,但每次開完會,卡特穆爾和史密斯都覺得史蒂夫根本不瞭解皮克斯。「史蒂夫完全不懂皮克斯是幹什麼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怎麼運作一家小公司,」卡特穆爾說道,「他知道怎麼運作一家消費品公司,但他真的不懂皮克斯的價值,提的很多建議都是餿主意。」史蒂夫總是對3D技術的商業應用前景非常樂觀,但皮克斯團隊卻不這樣認為。他們在3D圖像技術領域打拼多年,知道要大規模商業化應用非常難,只能佔據一個特殊的小眾市場。他們的目標也與史蒂夫不同。他們銷售自己開發的硬件、軟件圖像處理工具的唯一目的是想維持公司的運作,直到公司有實力創作電腦動畫。史蒂夫後來吹噓自己從一開始就覺得皮克斯會創作出優秀的動畫片,但其實事實不是這樣的。他最初的目標是要讓皮克斯成為一家電腦公司,最好能與NeXT相輔相成。
即使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商人也很難把皮克斯改造成一家自給自足的技術公司,更何況在20世紀80年代末,史蒂夫還遠遠算不上久經沙場。他的設想對皮克斯的發展幾乎毫無幫助。比如,史蒂夫決定讓公司進軍醫療市場,因為在醫療領域高分辨率的圖像應用廣泛,比如X射線照片。公司為此招募了一大批銷售人員,甚至跟荷蘭公司飛利浦簽訂了合同,飛利浦承諾會利用自己的銷售網絡將皮克斯的機器銷往各家醫院。但是皮克斯圖像電腦的售價高達13.5萬美元,而且必須與一台高端太陽工作站相連才能工作,這意味著醫院還得花3.5萬美元買一台太陽工作站。(NeXT的工作站尚未真正開售。)皮克斯的主要客戶是迪士尼,迪士尼買了幾台皮克斯電腦和皮克斯開發的軟件CAPS,當時迪士尼的動畫都是由動畫師一幀一幀手繪的,CAPS軟件能幫助迪士尼更好地管理手繪動畫和動畫流程。迪士尼對皮克斯的軟件還算滿意,但皮克斯的高端系統太昂貴,而且很難開發出更實用的功能。
皮克斯的聯合創始人阿爾維·雷·史密斯與史蒂夫一樣傲慢,他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對史蒂夫想法的蔑視。阿爾維·雷·史密斯來自得克薩斯州礦泉井城,在電腦圖像領域,他走過的橋比史蒂夫走過的路還要多,聽著史蒂夫從這個戰略胡扯到那個戰略磨光了他所有的耐心,兩人的關係急轉直下。在董事會上,兩人因為誰先使用白板的問題吵得不可開交,甚至開始互相謾罵,活像兩個在操場上吵架的小男孩兒。儘管史蒂夫事後試著向史密斯道歉,但史密斯受夠了,很快就辭職創立了自己的公司,後來去了微軟當研究員。
皮克斯銷售的產品還包括一款專業的渲染軟件RenderMan,能讓電腦合成的3D圖像清晰度更高、顏色與紋理更加逼真。皮克斯出產的都是頂級軟件,斯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執導的電影《侏羅紀公園》裡,恐龍的皮膚和大尖牙就是用RenderMan軟件做的。RenderMan大大推動了3D電腦圖像成像技術的發展,一系列熱門影片的製作都使用了RenderMan軟件,包括《深淵》、《終結者2》、《異形3》和迪士尼的《阿拉丁神燈》、《美女與野獸》與《獅子王》。皮克斯還為麥金塔電腦開發了專門的軟件版本。儘管這款軟件廣受好評,但也無法讓皮克斯自給自足。
到1990年,皮克斯似乎已經沒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史蒂夫的財富在不斷縮水。離開蘋果時,他賣掉的蘋果股票價值為7 000萬美元,也做了幾項比較成功的投資。但皮克斯和NeXT吸走了他的大部分財富。為了維持皮克斯的運作,史蒂夫的支票一張接一張地開,但收入依然毫無起色。這位世界最著名的電腦領域企業家正面臨著銷聲匿跡的危險,很多曾一鳴驚人的技術界天才們也面臨著同樣的命運。把這家成本高昂的公司關掉無疑是明智之舉,史蒂夫卻選擇堅持。
他選擇堅持下去的理由有很多,最容易理解的一點是他不想承認失敗。從蘋果灰溜溜地離開後,創建的NeXT並沒有多大起色,他只是靠著幾類所謂的里程碑來維持自己的聲譽,其實那些根本就算不上是里程碑。第一類里程碑是所謂的「指日可待」,向世界宣稱一鳴驚人的偉大產品即將問世,比如NeXT的第一代NeXTcube工作站。第二類里程碑是所謂的「質量認證」,向世界宣稱得到了某位重量級人物的支持,或是某家著名公司買了NeXT的工作站和軟件,抑或是皮克斯得了某個獎項。
但這些自吹自擂並不能為公司的發展帶來實質的幫助,人們的關注點也逐漸從他過去的輝煌轉向了目前的失敗。關掉皮克斯無疑更加驗證了他的失敗。他的職業生涯正面臨著史無前例的危機,他不能再冒險關掉皮克斯。「史蒂夫曾告訴過我,他創立NeXT並不是為了證明什麼,」卡特穆爾回憶道,「我一個字都不信,他想要證明的東西太多了,皮克斯只是他的另一個賭注,只不過這個賭注太棘手了,讓他無暇再去尋找別的賭注。」
史蒂夫之所以要維持皮克斯的運作,主要是因為他依然相信這群天才和他們的領袖。儘管公司看上去毫無希望,但史蒂夫依然尊重卡特穆爾和拉塞特,他非常欣賞卡特穆爾的管理才能。那麼史蒂夫從拉塞特身上又看到了什麼呢?拉塞特總能讓生命變得精彩,充滿各種可能性。
「跟史蒂夫打交道的主要是卡特穆爾,」拉塞特回憶道,「因為他們負責商務事宜,我只是個動畫師,在另一幢樓裡工作。我與史蒂夫的第一次接觸是在計算機圖形圖像協會的年會上。那屆年會8月初在達拉斯舉辦,天氣比往常更熱。年會上的電影放映會就如同搖滾音樂會一樣,觀眾提前6個小時就來排隊了,根本沒法阻止排隊的人群,他們已經瘋狂了。史蒂夫和他的女友也來了,他對我說,『約翰,我們倆也得排那麼久的隊嗎?』我就編了個故事,告訴保安必須得先放史蒂夫和他女友進去。保安同意了。
「在這一刻之前,只有去了學校才能切實感受到史蒂夫的成功,學校實驗室裡那一排排電腦都是他公司的。但這一刻完全不同,感覺就像是一場盛大的搖滾音樂會。
「隨著放映會的進行,觀眾的情緒越來越高漲,屏幕上跳動的水晶球讓他們無比瘋狂。這些片子並沒有故事情節,只是用來展示高科技。接著,我們的小檯燈出場了,儘管片子全長只有一分半鐘,但沒等片子放完,觀眾就開始歡呼。這是電腦圖像史上的重要一刻,因為之前的3D電腦合成動畫裡都沒有情節和人物,我們的小檯燈卻有故事、有情節。片子還沒放完,觀眾就起立開始鼓掌,因為小檯燈讓他們耳目一新。
「史蒂夫的大眼睛看向我,」拉塞特繼續說道,「彷彿在說,『這實在是太棒了!我喜歡!』觀眾如此熱烈的反應是他之前從未經歷過的,從那以後,我們的關係就變了。」
「小檯燈是個突破。」史蒂夫多年後告訴我。如果說史蒂夫曾經崇拜過誰的話,那一定是拉塞特,他利用電腦展現的藝術天賦證明了史蒂夫始終相信的一點:電腦是激發人類創造力的工具。儘管拉塞特在生活中有點孩子氣(他的辦公室裡堆滿了各種動畫玩具,就如同皮克斯博物館,他的衣櫃裡全是藍色的牛仔褲和夏威夷風格的印花T恤),但實際上他成熟、自信、好相處。儘管他不需要史蒂夫對他的短片提出任何建議,但依然會安靜地聽完老闆的看法,然後繼續按自己的計劃行事。必要時,他也會選擇妥協,而不是一味追求完美:在一次計算機圖形圖像協會舉辦的年會上,他做的短片《錫鐵小兵》(Tin Toy)還沒有全部完成,他只展示了已經完成的部分,剩下的部分用素描來替代。
拉塞特一直很擔心史蒂夫會把他所在的動畫製作部門給裁掉。儘管史蒂夫一直在為皮克斯提供資金,但也會時不時地削減預算、凍結工資,「從1984年到1989年,我的工資都沒漲過,」拉塞特回憶道,「我總覺得有朝一日他們一定會裁掉動畫製作部門。有一次他們想在硬件部門裁員,結果抱怨聲四起,『為什麼不裁動畫製作部門的人?他們一分錢都賺不到。』我跑去問軟件部門的負責人米奇·曼托(Mickey Mantle),他是一個體型很像棒球運動員的傢伙,『他們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裁掉動畫部門?』他回答我,『約翰,他們永遠不會。』」
「『什麼意思?』我問他,」拉塞特繼續回憶道,「米奇說道,『硬件和軟件公司裁員是很正常的,因為公司發展總有起起伏伏。但一提到皮克斯,人們首先想到的並不是我們的電腦或軟件,而是你做的那些短片,那些短片就是皮克斯的身份與象徵,如果皮克斯不再製作短片,把整個動畫部門全都裁掉,那就等於告訴世界皮克斯已經完蛋了。所以他們永遠都不會裁動畫部門。』」
拉塞特的團隊獲得的獎項越來越多,這對於公司當然是好事。拉塞特去找史蒂夫,讓他批准《錫鐵小兵》的預算,史蒂夫的回答是「做得好一點」。一分半長的短片講述了一個需要上發條的錫兵鼓手玩具和總喜歡亂扔玩具的小主人之間發生的故事,這部片子的確一鳴驚人:1989年3月29日在洛杉磯舉行的奧斯卡頒獎禮上,《錫鐵小兵》獲得了最佳動畫短片獎。頒獎禮後,史蒂夫帶著《錫鐵小兵》團隊的所有成員去舊金山頂級素食餐廳Greens(綠地餐廳)吃飯慶功。
「他非常自豪,」拉塞特說,「我記得我抓起獎盃,放到他面前,『你說片子要做得好一點,』我對他說,『你看,夠不夠好!』這次晚宴上,我第一次見到勞倫,她和史蒂夫已經交往幾個月了。那晚,史蒂夫很明顯沐浴在愛河之中,整晚他都摟著勞倫,感覺非常開心,開心到冒泡。他太激動了,剛剛得了奧斯卡獎,而且女神就坐在他身邊。」
1989年對史蒂夫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年,雖然公司面臨的問題不可能一下子都解決,但是迷霧在慢慢散開、青澀在慢慢褪去。獲得奧斯卡獎的確是值得吹噓的成就,不過更重要的是,他遇到了未來的妻子。史蒂夫第一次見到勞倫是在斯坦福商學院,勞倫正在斯坦福商學院攻讀MBA,那天史蒂夫去做講座。「她坐在第一排,我沒法控制自己,眼睛總往她那裡看,」史蒂夫不久後告訴我,「我的思路一直被打斷,有種小鹿亂撞的感覺。」他在停車場找到她,約她共進晚餐。當天晚上,他們就一起出去吃飯了。之後,除了史蒂夫偶然出差,兩人幾乎再也沒有分開過。
從一開始,兩人就十分般配。勞倫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她家在新澤西州的西米爾福德市,和史蒂夫一樣,她也成長於中產階級家庭,很早就學會了自食其力。勞倫憑借自己的實力進入了一流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和斯坦福商學院。她充滿智慧,講話得體,喜歡看書,涉獵廣泛,尤其喜歡文學藝術、營養學、政治和哲學,她還擅長運動,這一點跟史蒂夫不同。大學畢業後,她進了曼哈頓的高盛集團工作,但並不是很感興趣,工作幾年後就選擇辭職去斯坦福念MBA,順便考慮未來要做什麼。
在勞倫之前,史蒂夫談過幾次戀愛,前女友包括歌手瓊·貝茲(Joan Baez)和克裡斯安·布倫南。金髮碧眼、身材苗條的勞倫卻有著其他女孩兒沒有的深度,這一點讓史蒂夫著迷。隨著交往的深入,史蒂夫曾經交往過的幾個女孩兒會對他越來越依賴,但勞倫不會,她始終是獨立的個體,對他的財富不感興趣,對他的社會關係也不感興趣。他們倆都認同努力工作的價值,因此勞倫能接受史蒂夫常年加班。他們都成長於中產階級家庭,相似的成長背景越來越重要,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儘管財富越來越多,他們依然盡可能像普通家庭那樣培養孩子。
兩個強勢的個體之間難免會產生碰撞,從交往之初,碰撞就是常態,不過在1990年的元旦,史蒂夫終於克服了單身漢的焦慮,向勞倫求婚。據勞倫在21年後史蒂夫葬禮上的說法,他求婚時拿著「一把剛采的野花」。無論是求婚的那個早上還是未來的很多年,勞倫始終抱著非常認真的態度對待史蒂夫,她開始研究佛教,閱讀那些曾影響過史蒂夫的哲學書籍,曾指導史蒂夫多年的禪師乙川弘文主持了他們的婚禮。1991年3月18日,他們在約塞米蒂國家公園內的阿赫瓦尼酒店舉辦了婚禮,當時勞倫已經懷孕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裡德在9月出生。
事實證明,米奇·曼托的看法是正確的:拉塞特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部門被裁員。史蒂夫的確不按常理出牌,他決定減少皮克斯的損失,但沒有拋棄整個公司,而是以200萬美元的價格賣掉了公司的硬件部門,決定專注於軟件和動畫。1991年年初,皮克斯的員工數從120人降到了42人,他裁掉了所有的銷售人員,這些銷售人員都是當初他自己堅持要僱用的,裁員完成後,皮克斯的員工數又恢復到了1986年收購之初的水平。
那段時間非常艱難。要讓史蒂夫繼續出資是有代價的,他以非常低的價格回購了員工手裡的限制性股票,剝奪了員工的長期激勵。後來,史蒂夫試圖把這段時期描繪為輝煌的轉折時刻,心中的激情戰勝了慘淡的現實。「我召集了所有人,」他告訴我,「對他們說,『在我們心中,皮克斯是一家動畫公司,讓我們擺脫其他干擾,專注於動畫。這就是為什麼我當初會買下皮克斯,這也是你們為之奮鬥的原因。我們出發吧,儘管這個戰略風險很高,但回報更高,讓我們聽從內心的聲音。』」史蒂夫的確講過這段鼓舞士氣的話,有些員工受到了鼓舞,有些卻認為史蒂夫不過是想掩飾慘淡的現實,而且也沒有找到能讓公司翻身的方法。卡特穆爾和拉塞特都被剝奪了大部分公司股票,卡特穆爾告訴我,這段時間找不到任何值得高興的理由:「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刻之一。」史蒂夫已經向皮克斯累計投資了5 000萬美元。
裁掉2/3的員工後,公司的收入來源主要有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迪士尼購買CAPS軟件的收入;第二部分收入來自RenderMan軟件,RenderMan推出了為麥金塔開發的新版本,讓用戶能在麥金塔上繪製3D圖像;第三部分是廣告收入,這部分收入是動畫團隊新找來的生意。皮克斯簽了幾家大公司,比如李施德林漱口水(Listerine)、三叉戟口香糖(Trident)、純果樂(Tropicana)和大眾汽車。正如拉塞特、安德魯·斯坦頓(Andrew Stanton,導演作品包括《蟲蟲危機》)和其他動畫師所設想的那樣,皮克斯為客戶設計的廣告非常新穎、生動,展現了公司獨特的動畫製作能力,將無生命的物體變得生動有趣,比如會跳舞的口香糖、跳躍的橙子,而且公司強迫動畫師必須嚴守預算和時間限制。「我們必須要遵守這個原則。」卡特穆爾說。拉塞特製作的動畫短片情節越來越複雜,公司逐漸擁有了強大的技術能力和卓越的講故事能力,製作動畫長片的夢想已近在咫尺。但皮克斯的收入仍然不足以自給自足。
就在這段時間,華特·迪士尼動畫總裁彼得·施奈德(Peter Schneider)又給約翰·拉塞特打電話了。這已經是三年裡的第三次了,他想挖走拉塞特,但拉塞特不想去。「我當時住在舊金山灣區,」他回憶道,「我正在創造新東西,我更願意待在皮克斯,我在迪士尼並沒有受到重用。」他告訴施奈德,除非迪士尼和皮克斯合作製作一部電影,否則他不會考慮與迪士尼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