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罹染的是喘息重症,病情惡化,因此他眠食全無定時,每次入睡,為時極暫,有時候我們以為他睡著了,其實他是在假寐深思,我偶然動一動身子,他便會睜開眼來望我或則呼喚飲食,或則談幾句話。他的喘息症使他呼吸困難,不得不完全依賴氧氣,偶或一個接不上,他會立刻氣息咻咻,額汗涔涔,臉部脹成青紫色,即令在熟睡之中,他也必然一驚而醒。
十五天侍疾,我發現杜先生實有不盡的話要說,或叮嚀家人,或告誡門下,或則自行處理他的身後各事。他間歇著緘口無言,其實是他在蓄積精力,要把一下想說的幾句話講完這種痛苦,不是常人所可以忍受的。
負責診治的香港中西名醫,如梁寶鑒、吳必彰、吳子深、丁濟萬、朱鶴皋諸先生,都是杜宅的常年醫師,且與先生一家均有深厚友誼。我向他們叩詢病情,他們一致表示情勢嚴重,因為杜先生「精氣神」三者悉告虛乏,因之藥石刀圭已難奏效,聆此,使我愈感悲切。
八月四日早晨,杜先生面容平靜,心智清澈,他命我從速準備後事,其於棺木衣衾,莫不逐一指示,不厭求詳。當時姚、孟諸夫人,和維藩以次諸弟妹,都在日以繼夜,親侍湯藥。聽到杜先生預為安排他的身後,情不自禁的掩面飲泣。此情此景,及今思之,猶覺愴然。
遵照先生的囑咐,我於六日下午七時,邀集錢永銘、金廷蓀、吳開先、徐采丞、顧嘉棠諸先生,在杜宅會商先生身後事宜。即席決定遺囑稿三件,其一對於國家社會,其二訓勉子女,其三詳列財產處理方式。會後大家一同去看先生,將會商內容說給他聽。這時候先生聚精會神,一對銳利的眸子,又復射出智能的光芒,他作了數處修正,也有若干補充,最後他微微頷首,表示同意。
九點鐘,諸事已畢,家人友好或坐或立,都在他的病榻之前,杜先生精神轉好,情緒也很穩定,他交代了一些家務瑣事,然後話題一轉,突如其來的談到了他一向諱莫如深的遺產問題,他說:
「我有一筆前,數目是十萬美金,一向托由現在美國的宋子良先生保管。宋先生是講道義的朋友,這筆錢除了他和我以外,就沒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了。我只有這筆現款,留給家屬做為生活費用。」
七日,凌晨五時,杜先生的病況突起變化,在一陣急喘之後,他面泛苦笑的對我說:
「京士,這一次,算是到了我們永別的時候,我希望你從今以後,對你的這些弟妹要多加照料,盡力協助。恆社的社務你要負責維持,你須記得,做事情需要魄力,同時更少不了金錢。」
言罷,杜先生轉眼盯視他的家人,鄭重其事的說:京士有十萬塊港幣存在我這裡,你們應該即刻歸還。」
我聽了,大吃一驚,連忙當眾否認,這是子虛烏有之事,我何曾有十萬港幣存放在先生手裡?我明明知道,先生故意這樣說,純然是為了顧念恆社同仁來日的團結,他想交給我十萬港幣,以充恆社的經費,卻又不便直指,於是乃以存款為托詞。先生對於門生弟子愛護之深,用心之苦,確實令人深切感動,永矢弗諼,但是我卻唯有衷心銘感而已。
我一再否認,先生卻再三堅稱如故,移時,先生又說:
「啊,朱汝山那邊,我還有十萬塊錢。」
朱家是上海豪富,汝山兄當時正在杜先生的病榻之旁,以先生語焉不詳,立即聲明的說:
「先生,你交給我的是十萬港幣,不是美金。」
杜先生點點頭說:
「不錯,是港幣,不是美金。」
翌日,朱汝山兄便打了一張十萬港幣的支票,面呈杜先生,先生一定要把這張支票交給我,我不受,先生居然氣得罵人,無可奈何,我只好當著先生的面收下,使他心安。一個轉身,我又把支票還給杜夫人。
這一整天,先生都在安排家務,語語叮嚀,有條不紊,其間他曾喟然長歎,感慨萬千的說:
「自從共匪禍患大陸,我早早地把杜美路的房子賣了,賣房子的錢,本來是想移作逃難的資斧,那裡想到這筆錢不及三年就快光了,物質上這麼困難,精神上我更加苦悶。苦悶吧,苦悶吧,讓它去悶到底好了,反正我要走啦!」
當其時,鐘鳴六響,杜先生突告昏厥,忙亂中有人把他的脈,發現他脈息全無,而便溺猶在自洩,侍疾諸人嚇得手足無措。六點二十分,吳必彰醫師匆匆趕到,施用人工呼吸法,竭力搶救,直到七時正,杜先生方始悠悠醒轉,恢復呼吸。八點鐘接連打兩次強心針,神志漸漸恢復,八時四十五分他勉力坐起,命我逐一朗讀他的三封遺囑。
從枕頭底下掏出圖章,由萬墨林兄協助,他在三封遺囑上用了印,再請錢永銘、徐采丞、吳開先、顧嘉棠和我作見證人,一一分別簽蓋家人親友環立四周,氣氛之沉鬱肅穆,及今歷歷如在眼前。
八日,正值立秋,杜先生時醒時眠,貌極委頓,嘴裡躁渴,頻頻呼備西瓜汁。十二點鐘忽告清醒,他眼睛望著親友們說:
「我要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你們還有什麼事情,趕快趁此機會問我。」
側過臉來,杜先生又望著我問:
「宋子良先生的覆電來了嗎?」
「來了。」我應聲而答:「宋先生說是有這麼一筆錢存在他那裡,除了本金,這些年來還添了些利息。」
「很好。」先生連連頷首,眉宇間洋溢一片欣然自慰的神情。
這一天,大概是杜先生的排泄系統已告損壞,無論大小便,都必需藉由手術之助。他身受的痛苦誠非筆墨所可以形容,因此他曾吁求般的說:
「我的病已屬無可救藥了,你們千萬不要再用藥物吊住我,使我臨終還要吃盡苦頭。」
八月九日晨起已呈精神恍惚狀態,發譫語,答非所問,但在外表上看來似乎又有起色,這時親友們頗感振奮,有人建議更換主治醫師,送先生到養和醫院急救。先生聞言不以為然,他怫然變色的說:
「該辦的事我都已經給你們辦了,何苦還要另外增加我的痛苦!」
自此,從八月十日到十二日,先生一直陷於昏迷狀態之中,不眠不食,不言不動,但我看得出來,他在茍延殘喘,彷彿有所期待。
十二日,吳必彰、梁寶鑒兩醫師俯允親友要求,並杜先生子女簽立字據,於深夜一至三時,輸血二百五十西西,遂而漸告甦醒,唯口已噤,目難張。八月十三日復告昏厥,經護士急注強心劑,十四日以後竟以銅梗為通小便,悲夫!先生彷彿知覺全失,不關痛癢。十六日下午二時三十分,故國民大會秘書長洪蘭友先生兼程自台飛港,抵步後即急趨病榻之前,朗聲宣達總統蔣公慰問之忱,眷念至意,並謂台灣軍民同心,氣象萬千,齊步奮進,國家民族復興在望,請先生安心靜養,勿憂勿慮,杜先生於是奮目努睛,展視洪蘭公,而緊執其手,泫然涕下,嘴唇嗡張,發出此一代賢豪,海內物望的最後一語,詞曰
「好,好,大家有希望!」
先生溘然長逝於民國四十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時五十分,恰值洪蘭友先生銜命而來的兩小時二十分後。
杜先生治喪香江,萬人空巷,寄厝汐止,以待收京,總統蔣公頒賜挽額,文曰:
「義節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