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鏞,字月生,後改月笙。民前二十四年,遜清光緒十四年,公元一八八八,戊子,陰曆七月十五,中元節日,誕生於上海縣高橋鎮,杜氏祖宅杜家花園。
杜家花園,其實是一幢湫隘狹窄的平房。當中一間堂屋,兩側各有臥室兩間,由杜月笙的伯父和父親杜文卿,兩兄弟一家一半,同屋各炊。屋後,有一座小小的園子,種些果樹花卉。早年杜文卿兩兄弟都很窮,祖宅年久失修,破爛不堪;環堵之室,茨以蒿萊,蓬戶甕牖,上漏下濕;僅可聊蔽風雨而已。後園的花果,乏人經營,任其自生自滅,每當長了些不成熟的果實,頑童們便翻牆而入,摘它一個精光。
杜月笙是杜文卿的長子,但他降臨人世,杜文卿卻並不在家,他為了謀生,和朋友在上海楊樹浦,開了一家小米店由於經濟關係,他把妻兒留在鄉間祖宅,艱苦渡日。每當杜文卿無法接濟家用,杜月笙的母親朱太夫人,便去幫人洗衣服,賺取戔薄的工資。
高橋鎮,舊名天燈下,又稱天燈頭,位於上海縣城東北三十六里處,地屬高昌鄉,第二十二保。由於一條黃浦江,將上海縣橫剖為二:江東的地區叫浦東,江西的地區曰浦西,因此,杜家素稱浦東人。
全鎮有兩三千戶人家,率多為農民、小商人、泥水土木匠作。鎮上的兩家殷實富戶,一姓謝、一姓周,都是泥水木匠師傅。所謂殷實,祇不過家境小康,衣食無憂。
有一條潺湲的溪流,名曰界濱,它界分高橋鎮為南北兩區,濱北屬寶山縣境,濱南繫上海縣轄。因此,杜月笙的至親,同時又是追隨他最久的萬墨林君,雖然和他同住高橋鎮,但是萬墨林的家在濱北,他的籍貫是寶山;杜家花園在濱南,杜月笙籍隸上海。
上海,遠在戰國時代,曾為楚國春申君的封地,春申君名黃歇,他在楚國當了二十多年的宰相,寬厚愛人,尊賢重士,門下食客三千餘眾。他的上賓都穿珠履,與齊之孟嘗、趙之平原、魏之信陵,為史家並稱戰國四君。黃浦江,古稱春申江,上海舊名春申,又叫黃歇,都是紀念春申君的緣故。
春申君有沒有到過上海?大有疑問。因為上海縣城,建於元朝,舊制城高兩丈四尺,但是建成後的城牆,只有一丈四五,城門窄小,地勢偪仄;明清兩代曾經一再擴建城門,以應商旅需要。到了清朝,它被劃屬松江府治。
有清道光十八年(公元一八三八),清廷派林則徐駐廣東,查辦海口禁煙事件,翌年(公元一八三九)林則徐查毀英商鴉片。公元一八四○年庚子,鴉片戰爭起,英人陷舟山,侵寧波,一八四一年復陷定海,道光廿二年(一八四二年壬寅),中英簽訂南京條約,鴉片戰爭告終。南京條約喪權失地,清廷同意辟上海、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五口通商。
道光二十六年,劃定英租界,為中國有租界之始,上海由沒沒無聞的一座小城,浸假躋於國際都市之林,當以此為嚆矢。嗣後,於道光二十八年,劃美租界,二十九年暨咸豐十一年,兩度劃定法租界。
在尚未劃為通商口岸之前,上海的商市,系以豆業為領袖。民間使用的貨幣,是銀兩與制錢。當時經營豆業的商人,勢力很大,米麥行商所用的斗斛,其較準之權,全部操在豆業幫手裡。上海的邑廟三穗堂,俗稱較斛廳,廳上置有鐵皮斛兩隻。一為廟斛的樣斛,即漕斛,嘉慶十八年(公元一八一三官頒。一為海斛的樣斛,也是官頒的,兩種樣斛容量不同,廟斛一石,約當海斛九斗。而豆業用廟斛,專量由北運南的豆類,米麥雜糧業則通用海斛。這是豆業幫所規定的不成文法。
通商以後,海禁大開,租界不斷擴充,新興事業風起雲湧,小小豆幫控制上海市場的局面,不旋踵間被粉碎瓦解,上海市民的生活本質,起了極大的變化。首先是通用貨幣,改成了墨西哥銀元,上海人因銀元之一面鑄刻老鷹,乃稱為鷹洋,又簡稱洋。一塊鷹洋應該折合若干文錢,各業並不統一,由他們自行訂定,逐日掛牌。民間典質債約莫所適從,只好權以衣莊業掛牌兌價為準。於是有很長一段時期,民間債券數額載明:「洋照衣牌」字樣。
隨著外人勢力的入侵,上海小商人在沉重壓力下茍延殘喘,彷徨失據,宣告破產倒閉的時有所聞,杜文卿和朋友合夥所開設的米店,規模極小,他既乏資本,又不善經營,這米店在時代轉變的巨大浪潮裡,有如一葉孤舟,經常都是風雨飄搖,險象環生。
尤自杜月笙出生的那一年起,上海年年天災人禍,疫癘大作,因此,杜月笙幼年境遇相當悲慘,他所存在的大環境──上海小環境──家庭以及他自身的遭遇,同樣的是禍不單行,屢瀕絕境。
光緒十五年,他生甫一齡,當年七月,上海時疫蔓延,城鄉死者為數極多。八月二十四日起,霪雨四十五天,倉儲稻米棉花大量霉爛,於是大饑,民不聊生。杜月笙的母親朱太夫人在高橋實在無以為食,抱著襁褓中的杜月笙,步行二十餘里,到楊樹浦投奔丈夫。
可是杜文卿的米店裡。情形更壞,米谷供求失調,而價格一日數漲;米賣出去,無法補貨,他正在焦頭爛額,妻子和長兒同時來到,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朱太夫人不久便發現連他這位米店老闆娘,居然也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兩夫妻牛衣對泣,商議著如何從絕境中打開生路。楊樹浦是中國最早的工業區之一當時已經開了幾紗廠。朱太夫人聽說紗廠女工的入息不壞,自告奮勇,要去做工。
這一個意見起先被杜文卿否決,因為朱太夫人常年營養不良,體質孱弱,而且當時她又有了身孕,杜月笙纔祇一歲多點,經常需要母親照料;除此之外,他還有更大的隱衷:他認為自己身為男子漢,連一妻一兒都養不活還要朱太夫人拋頭露面去做工,這是他內心所無法忍受的事情。
為了朱太夫人該不該去做工的問題,兩夫妻爭執了很久,但是坐食山空,生路缺缺,臨到束手待斃的最後關頭,杜文卿終於吞下苦果,他讓自己的妻子進工廠,腆著大肚皮,拋下了一歲多的奶孩子。
在飢餓死亡線上掙扎,朱太夫人採取的無異自殺之舉,她為杜文卿和杜月笙兩父子,為一家生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光緒十六年,杜月笙實足年齡兩歲,叫名三歲,那一年夏天,上海流行霍亂,絕大多數的患者猝不及救,馬路上,溝渠中,不時可見倒斃的路人。霍亂的魔掌不曾伸到杜家人的頭上,但是朱太夫人卻在黑暗恐怖時期,生下了一個女兒,產後,她由於極度的衰弱而死亡。
杜文卿悼念亡妻,痛不欲生,他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守住他妻子的屍體,號啕大哭。親友們幫助他料理喪事。他罄其所有,為他的妻子買了一口白木棺材,並且僱人舁抬回高橋故鄉,他的侄兒杜金龍和嫁給同鎮萬春發君的一位妹妹,以及朱太夫人的娘家,包括他那位做泥水匠的妻弟朱陽聲,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同樣的艱苦,無法向他提供經濟上的支助。迫於無奈,他將朱太夫人的靈柩,浮厝在距離杜家花園不遠的田塍上,他自己一面哭著,一面取來一束束的稻草,捆在靈柩的四周。貧窮潦倒,以致妻子的棺木荒丘暴露,這是他終生引為憾恨的一件事。
朱太夫人之死,給與杜文卿莫大打擊,亂世為人,生不如死。可是他拋不下一對失去母親的小兒女。他把杜月笙和他的妹妹,一同抱回楊樹浦,一面要為生活奮鬥,一面親自哺育兩個孩子。撐到精疲力竭,他無法支撐得住,他唯有忍痛割愛;犧牲女兒,將她送給別人領養。
若干年後,杜月笙歷盡滄桑,自力奮鬥成功,他身為滬上聞人,舉國欽重的大闊老,擁資千萬,揮金如土。他便曾一再公開布露希望能夠找到他的妹妹,圖個兄妹相見。他所掌握的唯一線索,──他妹妹當年是被送給一位姓黃的寧波商人從此以後,他受過不少次騙,經常有人報告假消息,或竟是冒充,一直到他民國四十年病逝香港,以杜月笙這樣顯赫的聲勢和地位,他這個渴切的願望,始終沒有達成。
光緒十七年,上海又是怪異連連,夏日平地生毛,白者如羊,黑者如豬。七月二十九日狂風驟雨,終日不停,田園廬舍,多告損傷。尤其這一年楊樹浦又鬧事,當地農民為了阻止英租界工部局築路,和租界當局發生衝突。這是中國農民自動反抗外侮的第一次。與此同時,哥老會的黨人,在江蘇、安徽一帶,到處焚燬外國人設立的教堂。
動亂聲中,草木皆兵,杜文卿內外兼顧,早已心力交瘁。一位溫柔可親,沉默寡言的女人,悄然參加一向都在苦難裡的杜家,她是杜文卿的續絃,張太夫人,雖然他們並未經過正式結合手續。
她年紀很輕,對於杜月笙這個自小失去母親,一直不曾好好調養的孩子,有一份與嫡母相埒的摯切情感。她愛護杜月笙,無微不至,如同己出,家境雖則貧困如故,可是,偎倚在張太夫人身畔,仍還是杜月笙童年時期,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時光
可惜美好的時光猶如曇花一現,他的幼小心靈,不久又受到更大的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