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睜著好奇的眼睛,懷著熱切的向望,他一步步走近上海的心臟。光緒三十三年他二十歲,在潘源盛水果店頗受王國生的重視,他已經算是潘源盛的店員,按月可以支領一份薪水,一年三節,還有花紅銀錢好分。有了進賬,他起先拿去添置一些日用品,接著便將全身上下換個煥然一新,果然是「人靠衣裝,佛要金裝」,二十歲的杜月笙,眉清目秀,長身玉立,服飾整潔,言詞便給,一掃往昔那副憔悴褸襤的窶人子相。「著是威風」,杜月笙攬鏡自照,頗有點兒洋洋得意。
由於經常耳濡目染,平時又肯虛心學習,十里洋場的市井少年習氣,可以從他一舉手投足間,很顯然的看得出來。黃浦灘上混了幾年,杜月笙彷彿已經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他早已不是娘舅家裡委委屈屈的小可憐,也不再是高橋街上,三瓦兩捨到處打流的小癟三。他有固定的職業,豐厚的收入。由於一向待人熱心誠懇,曉得察言觀色,臨機應變,使他很能討人歡喜,左右鄰舍,以及和他相交往者,個個都對他好,稱讚他會做人家,能夠刻苦耐勞,將來一定有出息。
當杜月笙財勢絕倫,炙手可熱,事業絢爛斑燦,登峰造極的時期,他由於精神和體力的關係,對於事務之繁劇,酬酢的忙碌,感到負荷沉重,心情難免煩躁。他每每會回憶二十歲左右,那一段平凡而輕鬆的短暫時光。他並不諱言,當他二度赴滬,成了潘源盛的店員,他確已心滿意足。吃得飽,穿得暖,袋袋裡總有些銅板制錢叮噹響,比起兒時的蹇滯,少年的狼狽,相距何啻天淵之別。頭腦單純,見聞不廣的杜月笙,當時竟想不起來,人生除了眼前的安定生活以外,復有何求?
他曾追憶的說:實在是因為小時候苦難的日子過得太多,太慘了,驚弓之鳥,聞弦心悸。一旦安定下來,卻還在戰戰兢兢,惴惴不安,就怕災禍突又臨到他的頭上,再叫他去過那種觳觫戰慄,腹如雷鳴的日子。有時候夜裡睡得正熟,猛然間會一驚而起,心裡突突的跳,怔怔忡忡的呆坐著,彷彿會有誰要把他從這安謐的環境中拉走。無緣無故的心慌了一陣,慢慢的定下心來,仔細想時,這豈不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嗎?但是過了很久,依然不能重新睡去,他便暗暗的立下心願,他要加倍努力,以求確保這一段美好的時光。
倘使他能始終保持這種心情,和王國生合作,小心翼翼,謹慎將事,惟以衣食粗安為已足。那麼,上海灘也許會多一個成功的水果商,但卻永遠不會出現一位翻手如雲覆手雨,忠肝義膽,叱吒風雲的杜月笙了。
然而大上海是一個多姿多采,波譎詭秘的花花世界,一口青紅皂白,五花八門的大染缸,處處充滿誘惑,處處洋溢罪惡,這中西並存,五方雜處的洪爐,正在急劇的進行溶化與混合。超速的發展與瞬息萬狀的複雜環境,逼著置身上海的人,為了應變而促成自己本身的變化,大上海要鑄造一批嶄新的人物。
在這大時代的洪爐中,煉鐵成鋼,自有其艱辛痛苦的歷程,如欲成就更大,必須忍受煎熬最久,千錘百煉,磨磚成鏡,庶幾可算大上海的產兒。杜月笙開始在上海定居,除了好高逞強的年青人血性,他等於是一張白紙,他從浦東鄉下進入上海城,沒有讀完一本書,也認不識幾個大字,明善惡,辨是非,確非他的能力之所及。他魂牽夢縈,朝思暮想,一心要保有安定與平靜的環境,但是一經受到誘惑,他便在渾渾噩噩中沖毀了內心的堤防。
起先是結交了一些年齡彷彿的小朋友,他和他們處得很好。因為愛重朋友不但是月笙的天性;抑且由他幼失怙恃,感情飢渴,他亟於獲得人間的溫暖,這使他抱定以仁義行事,以忠恕持躬的一貫主張,而把友情看得比生命更重。於是使每一個和他交結的人;都能對他推心置腹,當作知己。
這些鄰舍街坊,水果市場的同行,有的世居滬上,有的來自鄉間。他們都比較純潔天真,玩不成什麼花樣。杜月笙和他們相處,反倒顯得遠比他們成熟。因為曾經受過苦難的磨練,同時又當過高橋一批浮浪子弟的首領,他富於機智,判斷力強,而且一腔正氣,公平無私小朋友們偶然發生了糾紛,他有本領剖析曲直,以理服人,不論化費多少唇舌與力氣,只要是他管上了的事,他都非把事情擺平不可。他那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和熱誠正直的態度,足以化干戈為玉帛,使兩個打得頭破血流的仇人,變成朋友。
從此他在小朋友間嶄露頭角,脫穎而出,他受到小朋友的愛戴,成年人的推重,小朋友們尊稱他為「月笙哥」,「請月笙哥評評理看」,成為解決糾紛的最佳途徑。他的聲譽逐漸在法租界八仙橋一帶展開,就當年的地勢而言,那一帶恰好是大上海的心臟部
杜月笙和大上海是跡不可分的,他和後來巍然矗立的上海市,同樣的從低卑的一角一步升高到九霄雲裡。當外灘一帶的摩天高樓,一記記的在打樁,杜月笙也在一天天的站定腳根。他和大上海同時成長,同時屹立,幾乎也可以說是同其命運。
環境漸次的優裕,聲望迅速的在提高,杜月笙大可以在八仙橋做個富足的商人,公平的紳士,那樣他個人也許會過得更舒服,更幸福,但是他早年實在缺少「英雄造時勢」的魄力,他經不起罪惡的誘惑,巨大的洪爐把他捲進去了。
幾個年紀較大的同行,自詡是嫖賭兩道中的斲輪高手,經常在月笙面前大談其嫖經和賭經。逗引得這個血氣方剛的大孩子心癢難搔,食指大動。起先他還能把持得住,自己警告自己,到那種地方去,幹不出好事來。萬一搞不好,身敗名裂,眼面前的飯碗,可能又要敲掉。
但是有一次,竟然有人向他挑釁,他們存心拖人下水,想起勸將不如激將:
「喂,杜月笙,你要是有種,跟我們一道白相去!倘使你能過賭檔不下注,看見姑娘不動心,那纔算你狠!」
當時他心想,這算得了什麼呢?去就去!一方面開開眼界一方面測度一下自己是否真有志氣?果若不下注不動心的話,趁此機會,以後還可以堵住他們的嘴,叫他們死了心,杜月笙決不同流合污。
於是,他坦然的跟著他們去了,其結果,是罪惡吞噬了他。杜月笙不但下了注,而且賭興越來越豪;不但動了心,甚至沉迷越來越深,他由於走馬章台,浪跡平康,險乎送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