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生之中最切的一次得意,那才是真正的得意,它足以令人終生難
祇不過托天之幸,碰巧得了兩千塊錢,談不上發財,回十六浦去看看朋友,更不是什麼「衣錦榮歸」。杜月笙為什麼覺得他在那一天裡特別得意?因為,在那一天他彌補了許多時來引為疚恨的遺憾。
那一天,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恰到好處,也可以說是都很漂亮
先去找到了袁珊寶,三位好朋友重相聚,歡呼雀躍,彷彿他們已經分別了好些年。談了一會,杜月笙留馬祥生和袁珊寶在一起聊天,他獨自一人,蜇到隔壁,潘源盛水果行依然如昔。
王國生一眼看到他,高興得兩腳一跳
「哎呀,月笙哥,什麼風把你吹得來的?」
一轉眼,潘源盛的店員學徒,團團的把他圍住了,互訴近況,歡聲談笑,移時,杜月笙悄悄一拉王國生的衣袖,他把他拉到後房,兩人隔一張小桌子坐下,杜月笙面容嚴肅,語調懇切的說了一句:
「國生,以前我有事情對不起你。」
一聽他將往事重提,王國生窘得臉都紅了,他頓時便說:
「什麼了不得的事嘛,虧你有那麼好的記性?直到如今還擺在心上!」
杜月笙感激的望他一瞥,又說:
「我知道你是不介意的,不過,我每天夜裡都會想起,你自己的境況並不好,那時候,我實在是拖累了你。」
王國生急了,便道:
「難得見一次面,你就不要再說了,好??」
好的,杜月笙表示同意,不過,他要還錢。王國生大感驚異,因為杜月笙把他所欠的公款門分別類,一筆筆都記得那麼清楚,通共不過三五十塊錢,杜月笙一出手,卻給了王國生兩百大洋。
「你這是什麼意思?」王國生望著手裡的錢,怔怔的問。
「你這店裡,應該多添點貨色。」
「算你加入的股本?」
「不,」杜月笙站起身往外走:「算我送給你的。」
找到了師父陳世昌,三爺叔黃振億,還有杜月笙兼營「航船」時期,被他吃掉了賭本和彩金的客人,師父和三爺叔他都送了錢,那些老早忘記了他的賭客,喜出望外的得到了雙倍的賠償。
把這些事情辦完,晚間,王國生、袁珊寶請杜月笙和馬祥生兩位,在一家小飯館吃飯、喝酒,杜月笙一落座便說:
「直到今天,我才覺得心裡一鬆。」
就這一天功夫,杜月笙的兩干塊花了將近一半,他出手這麼闊綽,真把袁、馬、王三人看得舌撟不下。但是他們明明看見,杜月笙並沒有花一文錢在他自己身上,他先還債,後塞錢給朋友,十六浦一帶早先但有點頭之緣的,他都過去親切的招呼,見人便三十五十的塞過去。馬祥生忍不住了,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杜月笙聳聳肩膀笑著說:
「這斑朋友,平時想個三角五角都得不到。一旦到手三五十塊,你想他們有多麼高興。」
「他們高興,關你什麼事呢?」
這時,杜戶笙湊近他的耳朵,悄聲的說:
「不要忘記,我們自家也是過過這種日子的。」
一個月後,某一天,桂生姐喊杜月笙到樓上去,桂生姐開門見山的問
「月生,銅鈿用得差不多了??」
心裡駭怕老闆娘責備,怎可以將大把的錢,像流水似的花用?可是他又心想,花了就花了,桂生姐面前不能說謊,不可隱瞞。於是他尷尬的笑著點點頭。
「手條子到是蠻寬的啊。」桂生姐神情不變,仍在笑吟吟的望著他說。
「………」
「聽說你有了女朋友?」桂生姐更進一步的問他。
驚了驚,老闆娘既然說破了,他無可奈何,唯有點頭承認。
「她是什麼地方人?」桂生姐緊接著問,顯然她是極關心的:「家裡的情形怎麼樣?」
簡單明瞭,杜月笙向老闆娘報告,他新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名字叫沉月仙,長得非常漂亮。沈月仙是蘇州人,一家子跟著她父親,遠赴東北哈爾濱做生意。生意失敗,她父親也病死客地,沈月仙隨同她母親回上海,兩母女正在閒居。杜月笙因為朋友介紹認識了她們,偶然得空,就到她們家走走,有時侯,也幫幫她們的忙,料理一些對外的事務。
桂生姐靜靜的聽他說完,然後又問:
「我只問你一句,你阿歡喜她?」
「這個—」杜月笙頓了頓,終於也承認了,他很喜歡這位溫婉美麗的蘇州姑娘。
想不到桂生姐竟會輕輕鬆鬆的說:
「那麼,你就把她討回來吧。」
「討?」杜月笙困惑的搔搔頭:「我怎麼討得起她呢?」
「你是一隻野馬。」桂生姐一正臉色說:「沒有鞍韉就籠不住。你一定要先成好家,往後才能慢慢的立業。所以我說:祇要你真喜歡她,你就該把她討回來。」
「可是。」杜月笙很為難的說:「我那來這許多錢?要討沉月仙,還要成家呢?」
「這個你放心。」桂生姐豪爽的說:「我自會去跟老闆商量」。同孚裡八家臥虎藏龍「絕頂聰明」,是黃金榮黃老闆,早期對於杜月笙的考語。當杜月笙逐漸接近他各項事業的核心,成為他最得力的智囊與親信,成就多,表現好,這四個字,幾乎變成他整天掛在嘴上的口頭禪了。
純以一種欣賞的態度,對杜月笙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加以擊節拊髀,由衷讚美,顯然表示杜月笙在老闆面前地位日增,寵信漸隆。因此,當桂生姐向黃老闆提議,先替杜月笙成家,取一副鞍韉,套牢這匹不羈的野馬;她有把握獲得老闆的同意。
當時,黃金榮大概是為了好奇,他問過桂生姐,究竟從何獲知:杜月笙才堪大用?
桂生姐很坦然的說:
「我試過他的,就是贏了二千四百塊錢的那一回。我明明曉得,錢到他手上會花光,但是我要看他怎麼樣化這筆大錢。」
黃金榮很有興趣傾聽他妻子的分析——
「——假使他拿那兩千塊錢去狂嫖濫賭,儘管揮霍;那麼,即使數他有膽量,有肩胛,手條子寬,他充其量不過是個小白相人的材料。假使,他用那筆錢存銀行,買房子,開店面,這樣他就是一個不合我們行當的普通腳色。事實上呢,他花大筆的錢去清理舊欠,結交朋友,杜月笙的做法等於是在說,他不但要做人,而且還要做個人上之人,從這一點,我斷定他是我們最需要的得力幫手,我們一定要好好的培養他,扶植他」
「妳有道理!」黃金榮十分高興,笑逐顏開,猛的拍了一下大腿,一根大拇指,高高的向桂生姐翹了過來。
桂生姐笑笑,再問一句:
「現在孤小人要結婚了,你這個做老闆的,預備怎樣幫他的忙?」
黃老闆心裡正歡喜,當時便豪爽的說:
「要用錢,叫他到賬房間去拿;要掙面子,由我黃金榮來替他做媒。」
桂生姐依然笑著,只是她在輕緩的搖頭。
黃金榮吃驚了,他睜大了眼睛問:
「這麼樣還不夠呀?」
「最好再添兩樁。」
「那兩樁?」
「頭一樁,法租界的三隻賭檯,你便撥一隻給杜月笙,讓他自己有個財源。第二樣,你喊他也在同孚裡租一幢房子;一來,住得靠近,聯絡方便,二則,也好給他面上貼貼金,杜月笙一步登天了,他跟黃老闆一式的有個像樣場面」
這一次,黃金榮煞費躊躇了。因為,這「再添的兩樁」,實在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頭一樁,當時的法租界,一共只有三隻賭檯,所謂賭檯,實際上便是一家規模宏大,包羅萬象的賭場,一年四季,日進斗金,金銀財寶,滾滾而來。誠然,撥一隻睹檯給杜月笙,並非叫杜月笙去開賭場,開賭場的,自有擁資巨萬,財富驚人的廣東大亨。杜月笙撥到一隻賭檯那是叫他去負責一賭場的安全,而這裡所謂的安全,又不僅是抱抱檯腳,保保鑣,免得被人放搶、偷竊、訛詐,或者惹事生非。他是要把上自外國衙門,下至強盜癟三,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全都套得攏,擺得平,以使賭場安然無事,大發其財。這份艱巨而繁劇的職責,對於年紀經,剛出道的杜月笙,未免太嫌沉重了。
江南人有句俗諺:「皇帝不差餓兵。」賭場老闆對於職掌安全重任的保護者,致送的開和報酬,自然是一筆驚人數字,但是這一筆錢,保護者所能拿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份。由於賭場利潤豐厚,是個發大財的碼頭,幾乎人人見了眼紅,個個都在垂涎,工部局,巡捕房,但凡能夠插一腳,捱個邊,碰兩下的衙門機關以至個人,按期孝敬紅包,分派財香,都是少不了的。除此以外,賭場本身還要僱用一批專責的保鑣,專門應付突發事件,甚至於,賭場附近的叫花子,窮極無聊,鋌而走險的散兵游勇,亡命之徒,賭脫了底,輸豁了邊,連「千古艱難唯一死」都不顧了的賭客,隨時會有預算外的「打發」。賭場保護人所面臨的,不啻是大千社會屬於最陰黯的那一面波譎詭秘,千頭萬緒,一個弄不好,小則賠錢受累,蝕面子,下台型,大則槍林彈雨,性命攸關。黃老闆為愛護杜月笙著想,對桂生姐的這個建議,也不得不加以慎重的考慮。
在同孚裡替杜月笙租幢房子,另起場面,比起撥只睹檯來,似乎簡易得多。不過,黃金榮的內心裡,多少還是有點顧忌,當年的黃公館,原來便是臥龍藏虎之地,他手底下多的是又武兩檔的腳色,有人為他流過血,有人為他拼過命,有人為他賺過大錢,有人為他建過大功。無論從年齡、輩份、歷史淵源和職司重要那一方面來講,站在杜月笙前面的人比比皆是,驟然將默默無聞的杜月笙,隱隱中提到跟黃老闆分庭抗禮的地位,是否會引起物議,發生內部問題呢?
在民國初年,黃老闆還不曾遷往鈞復裡以前,同孚裡曾有所謂的八大家,這八大家的主人,其姓氏之顯赫,適足以說明黃老闆早先的顧慮,非為無因。蓋自黃金榮一家以次,另外七家住的是王阿慶、傅阿發、杜月笙、金廷蓀、顧掌生、馬祥生、范恆德。個個都是響噹噹的亨字號人物,其中最起碼的范恆德,後來也曾是上海大舞台的老闆。
於是,黃金榮當下回答桂生姐道:
「妳讓我再想想看。」
桂生姐當然也知道,想使月笙「一步登天」,確是茲事體大,她不再堅持,同意等一個時期再說。隔不多久,她便很欣喜的發覺,黃老闆不僅是在「想想看」,而且還在一步步的做。不論人前人後,他對杜月笙總是特別熱絡,格外垂青,而且一聲聲「絕頂聰明」的誇不絕口。他顯然是在加意提高杜月笙的聲望和地位,同時,他也是在向手下的人表示,他勢非重用杜月笙不可。
許多重大而機密的工作,他交由杜月笙逐項順利完成,凡是容易有所表現,出人頭地的差使,他總是派杜月笙去做,於是人們都在說:杜月笙時來運轉,眼看著他就要出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