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其巧合的,杜月笙自己在這一段時期,居然也能夠洗心革面,力爭上游,他把早年那種小白相人的習氣全部摒諸同孚里外,開始擺出相當的架勢和派頭。他發揮「著是威風」的功能,使自己的裝束時髦而體面,他每次出門身上都帶有為數可觀的零錢,遇到卑田院裡的伸手大將軍,釘靶癟三,告地狀,討車錢,各色各樣的乞丐,他總是信手施捨,甘霖普降,使得眾口交相頌讚,儼然一副好心腸闊大爺的姿態。
在黃老闆大力提攜,自己迎頭趕上的兩股力量沖激下,杜月笙派頭一天天的大,名氣一日日的響。這位清幫悟字輩的小師傅,居然也開起香堂做老頭子了。終杜月笙一生,他只在年紀輕輕的時候,開過一次香堂,收了一名正式的門徒,亦即所謂開山門的徒
他是江肇銘,字小棣,蘇州人,一口吳儂軟語,天生聰明伶俐,性格柔和,一輩子極少發過脾氣。他曾在上海大世界管過事,每逢相熟的太太少奶奶去聽戲,小囝要痾屎撒尿,叫他領來領去,他都是笑迷迷的毫無怨言。
江肇銘綽號「宣統皇帝」,除了他的尊範和溥儀酷肖以外,又有一解。那是因為他少年時期,經常走馬章台,浪跡平康,患有一個很怪的毛病。每一發作,兩腿抽筋,相互纏絞起來,變得像是炸麻花,即令有大力士,也難以為他扳開。
這位杜月笙的開山門徒弟,伶俐剔透,無往不利。識者認為他在杜氏一生交往的人物中,論「天縱智能」,應與大律師秦聯奎,名醫師龐京周相頡頏。舉一例以喻之,秦聯奎是有名的通天眼,能夠搯指算出過去未來,頗為靈驗。抗戰時期,有一位天津富商慕名拜訪,請他指教,秦大律師看他一眼,便說:「你太太帶著孩子,自遠道來尋你了,現在就在外面。」富商聞言大為駭異,可是出去一看,果然不差,從此乃將秦大律師敬如神明
江肇銘嗜賭,大有早年乃師之風,當時黃浦灘上赫赫有名的嚴老九嚴九齡,在英租界西區開了賭場,賭法以「搖攤」為主。所謂搖攤,便是擲骰子,一口搖缸,盛了三枚骰子莊家代表賭場,和賭客們處於敵對立場,血肉相搏。江肇銘喜歡這種賭法的簡單明瞭,直接了當,因此常為座上客。有一天,他連戰連北,輸得不少,漸漸的變得急躁起來,最後局,他罄其所有,約摸是一兩百元,他單押三點,將賭注放在出門,意思是只向莊家搦戰,來一次孤注一擲,龍爭虎鬥。
由於賭注下得大,江肇銘的路子走得險,當時的賭場上,氣氛非常之緊張,莊家抱定搖缸,連搖幾下,當眾公然揭開缸蓋,賭客們伸長脖子湊過去看,卻齊齊的發出一聲歎息,三顆骰子,兩顆四點,一顆二點,——這是「二」,恰好落在白虎,莊家統吃,「宣統皇帝」完了。
賭「搖缸」的規矩,一局揭曉,必定要等贏的吃,輸的賠,檯面上的賭資統統結算清楚,收支兩訖。然後再將搖缸蓋上,連搖幾下,等缸裡的骰子點色全部換過,於是莊家再請賭客下注,猜賭缸裡的骰子點數。
那裡想到,就在江肇銘最後賭本行將被吃的當兒,代表賭場的莊家,一時手忙腳亂,粗心大意,不等賭賬清算完畢,自家先把搖缸蓋上,連搖幾下,放在一旁。
江肇銘正在懊惱沮喪,疚恨萬分。無意之間被他發現了這一幕,隨即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他將眉頭陰霾一掃而空,換上一副笑臉,喜孜孜的向莊家說
「該你賠我了吧?」
「該我賠你?」莊家不由一怔,隨即便打個哈哈說:「點子還擺在缸裡,你押的是三,我搖出來的是二。」
江肇銘瞟一眼那只又搖過了的搖缸,一聳肩膀,輕飄飄的說
「不要瞎講,搖出來的明明是只『三』。」
莊家也去看看那只搖缸,一看之下,他臉色大變,心想偶然差錯,這下糟了。方才分明搖出來了「二」點,如今自己竟將贏錢的證據湮沒,重搖了這一次,他怎敢保險缸裡的點數仍然是「二」,而不是「三」呢。
這局搖出「二」點,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揭曉的,莊家自知大錯已經鑄成,為了倖免於萬一,他眼睛掃著四周的賭客,急急的問:
「各位剛才都看到了的啊,我搖出來的是『二』。」
「是『三』!」江肇銘搶在前面,斬釘截鐵的說。
四周的賭客悶聲不響,喋若寒蟬。有人存心想看賭場的好看,有人摸不清江肇銘的來路,這小伙子莫非吃了老虎心,豹子膽,敢來啃嚴老九的邊?以區區一名賭客,與堂堂一賭場為敵,抓到毛病,便要硬吃,這個腳色未免太狠了些。
局面僵住了,於是嚴老九親自出馬,他先吩咐莊家照賠,然後和顏悅色,三言兩語,用上江湖切口,盤明白江肇銘是同孚裡黃公館門下,通字輩尚未出道,名氣倒蠻響亮的杜月笙格學生子。他當場抹下臉來,聲聲冷笑的說:
「了不起,了不起,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我這賭場,只好照你的牌頭打烊了!」
言罷,他回過頭去厲聲一喝
「給我把大門關上,我們立刻收檔!」
在場的賭客們,幾曾見過這麼嚴重緊張的場面?轟的一聲,急速逃離江肇銘的身畔,紛紛奔向賭場後門,大家爭先恐後,奪門而逃,唯恐遲了一步,便會城門失火,池魚遭殃,白白的陪江肇銘吃衛生丸。
至於江肇銘自己呢,據他後來告訴朋友說:他幾已料定不能活著走出賭場了,他抱定「橫豎橫,拆牛棚」的心情,一手拿著「贏」來的錢,一手拎著自家的腦袋,大踏步的也往後門走,真是天保佑,他竟能平安無事的回到下處。翌日,消息揚揚沸沸傳開,英租界的大亨嚴老九,所開設的賭場收歇了,起因是杜月笙的徒弟江肇銘跑去硬吃,這個說法雖然在無形中急劇增高了杜月笙的身價,然而,它同時也給杜月帶來天外飛降的奇禍,以及極其棘手的問題。
英租界和法租界,是涇渭分明的兩個地區,雙方「人物」雖有來往,但是利害關係和所持立場大不相同。嚴老九在英租界財勢絕倫,是灼手可熱的大亨,黃浦灘上的聲望,他未必在黃金榮之下。而黃門杜某的學生子江肇銘,居然使他自動關了賭場,這一筆賬,全上海的人都在密切注視,倒要看看嚴老九找誰去算?
於是杜月笙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他自己處境極為尷尬的時候,很漂亮的露了一手,他坦然挺身而出,負荊請罪,避免黃老闆這場推不脫的麻煩。他喚來江肇銘,把他當眾大罵一頓,然後帶一筆錢,領著他的徒弟,從法租界走到英租界,專誠拜訪嚴老九
他對嚴老九恪盡禮數,不卑不亢,頗有方面重鎮的氣概。他為自己的徒弟賠罪,並且賠出那日江肇銘「贏」來的錢。他再三堅請嚴老九抽落門閂,重新開張,聲言屆期必定約些朋友來捧場。
彷彿是在看別人家的熱鬧,嚴老九一心只想掂掂杜月笙這小伙子的份量,他以為杜月笙會被這白相地界的驚濤駭浪嚇倒,想不到他竟從容自在。落門落檻,於是嚴老九不得不連聲佩服,逢人便誇杜月笙為人「四海」,遇事擔得起肩胛。
嚴老九施出上門閂,關賭檯的這一招,無異是以「上駟」對「下駟」,敗了固然坍台到家,落花流水,即令掙回了面子,其實也是勝之不武,在他來說這是極不划算的一個回合。可是在杜月笙這邊,卻大大的拜領了嚴老九的厚賜,經過這次事件,他竟然在英法兩租界聲譽鵲起,平步青雲,杜月笙三個字開始在白相地界不脛而走,他既然單槍匹馬的和嚴老九扳過斤頭。現在他已經有資格和黃老闆、嚴老九一輩人物相提並論了。
黃老闆心中也是暗暗的歡喜,杜月笙這小伙子真正有出息,有「親頭」,於是,順理成章,公興裡那只賭檯——公興俱樂部,便自然而然的轉到杜月笙的手裡,由杜月笙當了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