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群一味向前,他不顧四周的暗潮滋長,環境漸漸的對他不利,他只有一個目標,和潛伏上海的共黨份子奮戰不休,他要使用楊虎的軍警武力,也要利用杜月笙的群眾力量,因此他一手拉住楊虎,一手拉住杜月笙。他的總部設在楓林橋,在相毗鄰的兩座大廈裡,監獄刑場、辦公室、審判廳和行刑室一應俱全,羈押在內的人犯確實不少,每當破獲一處共產黨的巢穴或機關,大量的嫌疑犯捉進來,監獄裡關不下,就在辦公室、審判廳、走廊的地板上,一堆堆的坐著,他們大都神情沮喪,垂首無言,靜靜守候不可測的命運。行刑室裡備有各式各樣,怵目驚心的刑具:夾棍、老虎凳,釘上鐵釘的皮鞭,捲上鐵絲網的狼牙棒,監獄裡由於人多髒亂、設備簡陋,和獄卒的如狼似虎,更是滿目黑暗,一片淒慘。一天不知有好幾十遍,會突如其來發出令人血液為之凝結的慘叫,駭呼,在這裡審判的過程快而短,執行的方式更簡單,不計人數,所有宣判,上訴、更審、或者寫遺書、喝斷命酒、驗明正身、監刑驗屍那一套儀式,一概豁免了。軍法官做個手勢,施個眼色,押解的士兵將犯人拖著就走,步下石級,走向辦公室後的荒林曠野,一邊前行,一邊掏出腰間的盒子炮或手槍,找一處適當的地點,手一揚,槍聲響,一條生命就此終結
能夠在清黨委員會耽上半天一日的,必須有鐵石般的心腸,百煉鋼一樣的神經──方忍受得住那種慘絕人寰的極喊,鬼哭神嚎的哀求與呻吟,以及,一聲槍響一條人命,以及一堆堆即將踏上死亡旅途的青年男女,他或她們一被牽到這裡,魂魄早已飛散,神經全部麻木,渾渾噩噩,茫然無助,猶如待宰的羔羊。
陳群就在這個地方辦公、會客、思考和策劃;他對大量的死屍視若無睹,對慘呼極喊充耳不聞,他的表情冷漠而嚴峻,他的判斷迅速而正確,他的工作態度是非常積極的。
晚間,下班了,陳群的座車前呼後擁,他帶著若干名的保鑣,車隊從楓林橋駛入法租界,楊虎陳群在嵩山路十八號設置的俱樂部,一直是楊陳杜張每日一晤的地點為了調劑工作一天後的疲勞,兼以投合張嘯林楊嘯天等人之所好,鴉片、賭具、酒菜、美女,一應俱全。幾兄弟到此放浪形骸,追歡作樂,要比家裡還更自由自在。
這四個人每天不管怎麼忙,俱樂部裡碰一次頭,是必不可少的節目。陳群用這一條不成文法,使他得到很大的方便,許多機密的情報,重要的公務,都在這裡交換或接洽,會議或籌商。嵩山路俱樂部於是成為決策的機構,許多重大的事件,都是先在這裡討論,然後付諸實施。每天,楊虎和陳群一到,撥一隻電話過去,杜月笙和張嘯林往往不坐汽車,輕裝簡從,只當出來散散步。反正從華格臬路過來,只消拐一個彎便到。──當時上海人都不曉得清黨工作在法租界還有這個權力中心。
社會輿論對楊虎陳群的指責愈演愈厲,在上海掌握權力的部分軍政領袖,也對楊陳的作風公開表示不滿,若干單位拒予合作,若干單位甚至杯葛。當楊虎陳群捕殺最急的時期,二十六軍第二師參謀長祝紹周,便以「戢吏奸、訊民瘼」的心情,禁止楊虎陳群的手下,在他第二師轄區閘北採取行動,他說:「閘北有共產黨,只要清黨委員會一聲通知,我自會派人抓了送來。」──事實,第二師不但完成了清黨會畀予的每一項任務,他們尚且主動破獲了不少案子。
楊虎陳群曾經在廣東同甘共苦、共過患難,他們之間的合作,在基礎上應該沒有問題,陳群深知楊虎的個性和為人,他貪財好色,誇大喜功,於是就針對他這個弱點,盡量使他滿足,楊虎拚命搜括,生活糜爛,陳群置之不聞不問,既不規勸也不阻止,他這麼做並非別具用心,而是藉此轉移楊虎的注意,讓他專心一志朝那個方向發展,於是,一應軍政大權,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他的手裡。楊虎粗魯不文,但卻坦率豪爽,他對於大權旁落,鳩巢鵲佔一點都不介意,逢人有所請托或關說,他會俏聲的事先聲明:
「這要等我問過了陳老八再說。」
因此,我們可以說陳群只付出很少的代價,和楊虎建立各行其事,互不干涉的默契,很輕易的滿足了自己的權力慾,綜計他們二位在上海搭檔的一年多裡,陳群始終把楊虎掌握很牢。
對待杜月笙,就不像楊虎那麼單純,他和杜月笙是初交,而杜月笙有實力、有思想,有他自己的根據地,更有開拓擴展的壯志雄心,陳群對他只能借重,而不能利用或使用。陳群看準了這一點,於是才有認識不久便六義結拜,陳群不惜投身清幫,向張鏡湖拜師的一幕幕,很顯然的表示陳群想站在友誼的立場,和三大亨應聲氣求,得到必須的支持和協助。
照陳群的想法,共進會之役可能要付出代價,但是三大亨落門落檻,做得漂亮,他們所表現的江湖義氣,使得在權利爭競場合成長的陳群大為動容,同時由於接觸多了,陳群對杜月笙遂而有了深刻的認識,他覺得讓杜月笙長此以往未免可惜,以他的才幹、地位和潛勢力,他理應更進一階而有更大的成就,於是他對杜月笙盡了很大的力量,也有著深切的希望。──杜月笙在國民革命軍底定東南初期,洗心革面,力爭上游,一切良好的表現,其中就曾受到陳群最大最多的鼓勵
合作清黨,合作恢復上海秩序,合作肅清共黨潛伏份子,杜月笙和陳群已經成為親密的夥伴,彼此披肝瀝膽,開誠相與。這兩個人如能長此合作下去,極可能會對國家民族社會多所獻替。不料中途生變,使他們一主一賓互易其位,形成另一種合作的局面,對於杜陳二人來說,都是一項非常深鉅的打擊。
在蔣總司令引退的四個半月裡,大局始終動盪不安,經過南昌暴動、共軍竄粵、孫傳芳偷襲南京,晉軍奉軍之戰、討伐唐生智、和廣東暴亂,國民政府形勢益形危殆。十七年元月四日,蔣總司令終於在朝野人士一致籲請下,旋都復職,他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敉平暴亂,整頓黨政,三月卅一日,即渡江北伐,完成國民革命未竟之功──統一全
就在蔣總司令督師北上的同一天,國民政府命令核定江蘇、南京、上海三省市的權限,但是京滬之間,暗潮仍多,而由於張君毅的被捕,更引起兩地權要的嚴重意見分歧。張君毅本來是國民黨員,他因為發表言論,正面批評楊虎陳群的跋扈作風。陳群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給他罩上共黨的帽子,逮捕系獄,因而引起輿論大嘩。事為南京中央黨部某高級人士所聞,下令釋放,楊虎陳群接到電令,不但不予遵辦,反而把張君毅施以毒刑,屈打成招,然後倒填日月,拖出去槍斃,向中央報告則推說奉命開釋時,張某業已執行。
這一件,當然是楊虎陳群錯了,楊虎陳群不該誣陷同志,草菅人命,更不該用這種明眼人一看即穿的手法,蒙蔽上級,使主事者更加下不了台。於是,由此自速其禍,楊虎一向胡作非為,他的把柄和劣跡,也不知道有多少。西湖之濱建的豪華別墅,肯堂肯構,富埒王侯,一筆驚人的修建費用,從何而來?他的龐大財富,奢侈享受,不斷的引起物議,引起各方的注意,直到民國十七年八月,北伐完成,蔣總統司令返抵南京,為了奔走國事,幾度往來京滬,九月七日,楊虎便奉令免職,上海警備司令部的八個處長,撤職的即達七名之多,陳群之包括在內,自屬不問可知。
陳群這個人,大處精明,小處馬虎,他私生活毫不考究,吃的穿的,一切隨便,用起錢來,也沒有數值觀念。因為他對朋友很講道義,本性也頗為慷慨,朋友如有緩急,他一定盡心盡力;再加上他喜歡搜集善本圖書,接濟朋友和買書錢,是他最大的兩項開銷在黃浦灘上掌了那麼久的實權,一旦下台,楊虎是腦滿腸肥,宧囊豐裕,陳群卻窮得連生活都發生問題。
非特此也,黃浦灘既有「狼虎成群,鬼神皆驚」的說法,陳群因清黨而結的仇家,當然不少。頭一個,共產黨就不會放過他,因此陳群下得台來,茫然四顧,真是普天下都沒有他的去路。除此之外,他還有一些幹部,正和他有著同樣的痛苦,在陳群的心目中,他還有替他們解決問題的義務。
在這種情形下,陳群因撤職而受的打擊,確不在小,當時他焦急彷徨,六神無主,眼看就要走投無路,性命難保,卻有杜月笙,鐵肩擔道義,不以陳群為撤職的官員,不怕恨不得寢其皮而食其肉的無數仇家,他挺身而出,殷懃誠懇,用倍於曩昔的謙遜、熱忱,一再殷殷相邀,請陳群搬到他的家裡去住,他願向陳群敬以師禮,禮如上賓。
這一份盛意多麼可感,陳群心知杜月笙出於一片至誠,他終於應允了杜月笙的懇邀,感恩知己,熱淚盈眶,重感情尚友道的陳群,當時曾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願殫智竭慮,盡心盡力,幫助你發展事業!」
杜月笙大喜過望,他興高采烈的把陳群接回去,從此推衣解食,朝夕與共,把陳群捧得像天上的鳳凰,陳群痛定思痛,休息了一陣子,然後便振作精神,開始為杜月笙的前途畫策。寧可自殺決不開突然之間,杜月笙生了一場大病。
喊肚皮疼,疼得性命交關,又說是想吐,痰桶剛搬到床面前,哇的一聲,噴得一地狼藉,滿床腌臢。──嘔吐不止連胃液都嘔了出來。陳氏夫人,和守著敲腿、使他入睡的馬阿五發了慌,馬阿五地出去一叫,驚動了杜公館的上下人等。
剎那間,前樓後樓燈火通明,杜公館裡人翻馬仰,亂成一團,二樓太太陳夫人的房間裡,進進出出,跑來探望的人川流不息。杜月笙正疼得滿床打滾,額頭上的汗珠,直比黃豆還大,杜公館裡幾十個人,又急又怕,全都亂了手腳。
議論紛紜,七嘴八舌,有人說快吃施德芝濟眾水,有人說該服雷允上的六神丸,還有人講快把煙盤子拿出來,讓杜先生吃筒鴉片煙包管就好,嘁嘁喳喳,嘈嘈切切,杜月笙實在疼得狠又煩不過,兩者相加,發了焦躁,縮在床上大喝一聲:
「還不快去請醫生!」
「啊,去請醫生,請醫生。」馬阿五口中唸唸有詞,抽身便走,下樓去打電話。他曉得杜月笙這次症候不輕,他請了法租界裡最有名氣的法國醫生──謝畢
只有杜月笙,才有這麼大的面子,把謝畢深更半夜拖起床,帶了翻譯和護士,深更半夜,開汽車到華格皋路出診。
診察過了,謝畢放下聽筒,叫他的翻譯,告訴杜公館的人:
「急性盲腸炎,要立刻送到醫院開刀」
「開刀?」杜月笙雙手捧著肚皮,高聲的喊「不要!」
「不要?」謝畢面露訝異之色,然後命翻譯加以警告:「杜先生的病,有生命危險,除了立刻開刀,無法治療」
翻過去了,杜月笙的喊聲更高:
「不要,不要!我寧死也不開刀」
僵住了,親人傭人,即使在這麼危急的情況下,沒有一個人敢勸他,她們曉得,當著外人──尤其是外國人的面,杜月笙絕對不會聽婦人小子之言,而改變自己的主張
謝畢無奈告辭,回醫院,他留下了話:
「我會吩咐醫院手術房裡準備,杜先生答應開刀了,立刻送過去便是」
醫生一走,陳夫人便淚眼婆娑,往床沿上坐著,低聲的、柔婉的、懇擎的,哀求苦惱的勸:
「你現在是大好佬,性命比山還重,阿好看在這許多人的份上,就去開刀」
「不開!」
陳氏夫人開了頭,眾人紛紛跟上,大人求,小囝哭,都說是不開刀就不得了囉
劇烈的疼痛,難忍的不適,耳根不得一秒鐘清淨,杜月笙心煩意亂,達於極點,他左手搗住疼處,一個翻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了實彈的手槍─
「哎呀!」
「你不能!」
陳氏夫人不顧一切的撲上去,把執槍瞄準太陽穴的那隻手,緊緊的抱住:
「你這是在做啥呀!」
握槍在手,杜月笙氣喘咻咻的吼:
「看到沒有?我說過了的,寧死也不開這個刀」
一屋子人,茫茫然手足無措。
陳氏夫人突然想了起來:
「聽說有個叫王仲奇的中醫,專治疑難雜症,醫道很高明,可不可以請他來把把脈?」
點了點頭。
王仲奇十萬火急的趕來,一把脈,說:
「杜先生的痛叫腸癱,我開個方子,火速抓藥來吃,可以治得好。」
杜氏親人,暗地裡意見不一。多一半的人說
「世界上沒有聽說過,急性盲腸炎可以吃藥吃得好,不要相信這個醫生的瞎話。反而耽擱了時間。」
床上的杜月笙,又發了一陣痛,痛極大叫:
「快去抓藥!」
藥抓來了,吃了一帖,天色將曙,杜月笙肚皮裡咕嚕咕嚕,他由大吐特吐,又復大瀉特瀉,一大家人心想這下越來越糟,然而,瀉過了他便精疲力竭,昏昏欲睡,怪哉!他竟不喊肚皮疼了。
不到三天,健康恢復。杜月笙的盲腸,直到他死,不曾再出毛病。
謝畢很認真負責,每天打電話來問消息,他聽說杜月笙不開刀居然渡過「生命危險」,大為驚異。一時,轟動了黃浦灘上的西醫,他們議論紛紛,想不到中醫中藥,竟有如此的神奇玄妙。
用不著登廣告,王仲奇大醫師一下子紅起來了,門庭如市,戶限為穿。他能用一帖中藥治好了杜月笙的急性盲腸災,黃浦灘上,誰不佩服他的醫道?
於是,王仲奇名利雙收,立刻擺好上海名醫的派頭,據說是怕被綁票,診療室裡設一道鐵柵欄,醫生看病,像在坐牢,病人求診,伸只手進鐵柵欄裡去,以便王大醫師把脈。
不僅此也,王醫師出診,珍費多少,要看路途遠近,同一條馬路,更分門牌衖堂,同一幢樓房,二樓三樓,診費各有不同。
後來,紅遍了半天,乾脆,不出診了。王仲奇成了滬上名醫,獲利倍蓗,始終克享盛譽,他為了飲水思源,拜杜月笙為師,往後也成為恆社的一員。倘若有人非請王仲奇出診不可,唯一的辦法,是請杜月笙寫一張名片
不開不打針的主張,杜月笙終生貫澈,但是有一次,他的好朋友,留德名醫師,竟然也會開中藥方子的龐京周,正告他說:
「你一定要抽一點血」
萬萬沒有想到,杜月笙竟會毫不遲疑,把袖子一擄,若無其事的說:
「抽就抽吧!」
替杜月笙抽過了血,龐京周收拾皮包回去,一路走,一路連連的搖頭,嘴裡唸唸有詞
「奇怪,奇怪,真正奇怪!」
走到客廳,劈面碰到了杜維藩,龐東周拉住了他,告訴他杜月笙方才抽過血的事。杜維藩聽得呆了,脫口而出的說:
「我父親一生一世連針都不肯打,怎麼會得肯抽血呢?
想了想,龐京周莞爾一笑說:
「大概你們老太爺打針抽血就跟他對銅錢一樣,進來的一絲不苟,出去的倒漫不在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