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老闆先莫歡喜

勞資雙方歡天喜地的出門去,走到路上一商量,杜先生的大恩大德何以圖報?商量的結果多一半是:翌日報紙上刊出了勞資雙方共同向杜月笙鳴謝的啟事,然後制一塊歌功頌德的匾額,雇一班服裝整齊的軍隊,由勞資雙方推派代表,吹吹打打的送到杜公館,鳴炮,奏樂,致頌詞,再由杜月笙笑容可掬的接受。

杜公館的人談起調解工潮接受上匾這件事,常會搖頭苦笑的說:

「像這樣的匾簡直多得來嘸沒擺處。」

如此說來,杜月笙調解工潮的次數,同樣的也是多得來算不清楚了。──事實確也如此杜月笙調停工潮,幾乎無月無之,或以為,他用大貼其錢的方式解決爭執,勞資雙方固然是皆大歡喜,盡歡而散。可是,在杜月笙本人,像他這樣資方出一個月,他出兩個月,一貼便是一倍,一件工潮如此,十件如此,一百件也是如此,縱使他有金山銀海,十片八片中匯銀行,不也被他散盡貼光,宣告破產了嗎?其實咧,套一句北方人的話,「滿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因為,但凡為付遣散費而與工人發生糾紛的老闆,倘若以他們的經濟情況加以區分,不外以下四類:

第一類是仍然有錢,不過鑒於他這片店或廠無利可圖,因而出之於關歇一途,對待工人,反正「擺擺」定了,因緣已斷,錢是自己身上的肉,能夠少付兩文,當然交關開心的「守財奴」。

第二類是擁有一個以上的事業,這片店賺,那片店賠,於是見風使舵把廠關歇,他們算起賬來,以本事業為單位,決不會將全部財產計算在內。所以他們發付遣散費,也以關歇事業的負擔能力為限,工人是注定斷吃虧。這類老闆,姑且名之為「門戶主義者」。

第三類,是眼面前實在過不下去了,唯有將生意停歇,但是他們仍還有背景、有潛力、有信用,或者有能夠幫忙的親戚朋友,可能為時不久,他們就會東山再起,重頭來過。

第四類,那才是時運不濟,周轉無力,實實在在垮定了,翻不了身的天災人禍犧牲者,他們未能付出合情合理的遣散費,那也是迫不獲已之事。

在因遣散而起的工潮或糾紛,經杜月笙言話一句加倍掏出鈔票代為解決以後,第一類守財奴們高興歡喜的日子並不久長,因為杜月笙擁有大量的忠實幹部、基本群眾,就在守財奴所擁有的事業裡,也必然會有杜月笙的徒子徒孫,至少是杜門徒子徒孫的要好親眷朋友,當他們曉得杜先生為這種守財奴花了這麼許多鈔票,祇為解決了守財奴的棘手問題。不問可知,他們一定憤懣不平,他們會去報告杜月笙,或者是杜月笙左右的人─「某某某太不寫意,他自己另有事業,另有銅鈿藏起來,反倒叫杜先生替他出了若干若干遣散費。」

杜月笙聽了,付之一笑,淡然的說:

「算了吧,讓他佔了便宜去,橫堅我這筆錢已經拿出去了。」

杜月笙越是這麼慷慨大方,灑脫豪爽,越加有人抱不平,不服氣,憤恚變成了行動,化為了力量。守財奴總有一天會發現;秘密戳穿,麻煩增多,冷言冷語很難聽,火爆場面更難受,恐懼惶悚,加上了負疚內愧,事到臨頭想通了,還是加點利息,或者附送一份禮物,把杜月笙代墊的費用掃數還清。

──這是杜月笙的中匯銀行額外營業另一章,短期信用放款,利息由貸方自定

第二類的「門戶主義者」,多半富有自發自動自覺精神,糾紛解決,遣散工人歡歡喜喜的離去,頭腦冷靜下來,細細一想,我又不曾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實在拿不出這三個月的遣散費用,戔戔之數的拒付,對待工人是企圖僥倖躲過的手段,如今竟連累杜先生破費,代我出錢出力,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過意不去。於是,他們立刻摒擋一切,悉索敝賦,盡快歸還杜月笙的「墊付款」,就中匯銀行而言,這是超短期──緊急無息放款

第三類大月東山再起之望的工商業家,窘困緊急,受阨於一時不可避免的殘酷事實,必須關店關廠,但是他們只要能夠渡過眼前的難關,順利的將關廠關店的壯士斷腕之舉實現,用不了多久,他們還能重振旗鼓,另行創業。

杜月笙的仁風義舉無異雪中送炭,他們心懷感激的敬謹接受,但當他們另行創辦了其它的事業,他們會加利償還他們對杜月笙的逋欠。同時更加強了他們對杜月笙的向心力,從此以後,惟這位恩人長者馬首是瞻,──他們成為杜月笙在工商業途徑上力求發展的良好友伴,同時,也是中匯銀行的長期優利客戶。

第四類焦頭爛額,瀕臨絕境的老闆們,杜月笙的放款決無收回指望,他為這幫人墊付的遣散費,才是不折不扣的呆帳。不過那一筆筆的呆賬數額不會太大,像這樣必需求援杜月笙,幫他解散工人,化除糾紛的老闆,如果他開的是廠,那廠的規模就不會太大,工人也不至於過多,倘若他開店,又能用得了幾個夥計,叫杜月笙破費得了幾個錢?說不一定,一筆心懷感激,竭誠奉敬的利息,即已抵充而有餘裕。

俗話說:「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一個方式,或是便是杜月笙自掏腰包,解決工潮最大經濟支持了。杜月笙用這樣慷慨狹義的方式調停勞資糾紛,就上海千千萬萬的工人來說,他無異為萬家生佛,獲得幾十萬人的衷心感戴,歌頌讚美。

直接受惠於杜月笙的工人及其眷屬,經年累月,不時的在大量增加,杜月笙的聲譽和威望,也就成正比例的急遽增漲。上海八十餘萬工友和他們的家眷,絕大多數成為杜月笙的忠實群眾,無論什麼事,祇要杜月笙登高一呼,這許多人當然會自發自動,樂於相從;因此到了民國二十一年以後,市政府農工商局改制為社會局,社會局裡自局長而下,為了推行業務,發動工作的便利,幾乎都成了杜月笙的學生和好朋友,曾有一段時期,社會局的四位科長,其中便有三位是杜月笙的學生,權傾當「局」,炙手可熱,這八個字,杜月笙委實是當之無愧。

大多數的工人,跟杜月笙出身彷彿,學識彷彿,成長環境也彷彿,在工人方面,他們以杜月笙為傲,以杜月笙為榮,甚至進而以杜月笙的利害休戚為前提,杜月笙敬他們三分義氣,他們還報了五分七分。早年的中國工人在氣質上猶未能掙脫農業社會的鑄型,因此,他們仍然保有淳樸善良的本性,這在波譎詭秘,五花八門的上海社會,實在是一份最可愛也最足珍視的友情。

由於杜月笙和絕大多數工人,都是從無法生存的農村社會,投入上海這個花花世界的大冶爐,他們經過相仿的磨煉過程,挨過白眼,吃過苦頭,在黃浦灘的爛泥地上打過滾,因此,杜月笙瞭解工人的心情,同情工人的遭遇,他說工人們能懂、能感動、能聽得進的話,做工人們所求、所向望、所迫切需要的事,因此,他的一言一行全能投合工人的心理,受到他們的歡迎。杜月笙不要組織,無須幹部,他和工人們的結合是自然而然的,如水乳交融,跡不可分。

對待工人,杜月笙無需譁眾取寵,阿諛討好,他的善行義舉不脛而走,傳播宣揚,別人對他的中傷誣蔑,工人們會自動的加以反駁。當杜月笙自掏腰包解決工潮,結果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實際情形漸漸公開,資方有人惡意的把這個「秘密」傳給工人們聽,工人們的答覆卻竟是反罵他們一頓:

「蠟燭!三個月的遣散費老早點拿出來,大家還要謝一聲呢!非要討價還價,弄僵了,等到杜先生一拍胸脯立刻打支票墊付,這才不好意思暗底下送回去,敬酒不吃吃罰酒!阿有面皮講啊?」

杜月笙對工人同情體貼,關懷備至,替他們出錢出力,了無吝色,反過來他待資方的老闆,其實也是盡量協助,並不後人,至少在他所表現的言詞態度上,他是無懈可擊的;因為不論資方有沒有吃虧,鬧得不可開交的工潮,不可否認,仍還適杜月笙出面解決的。或許有若干資方老闆對杜先生不滿,但是不可能有任何人把不滿的話說出口來,誠然杜月笙叫他們多出了一點錢,然而這錢他們出得起,尤其,杜月笙從不曾叫誰還錢過,付還杜月笙的墊款,多一半是他們自己良心不安。

於是,藉由任何工潮,一經杜月笙之手,立可迎刃而解的這點聲望,使全上海的工商業者,沒人敢於、願於、肯於冒犯他,開罪他,或竟是杯葛他;相反的,為了往後的方便,向望接近這位大力人士,強大奧援者,倒是大有人在。

獲得如此有利的條件,杜月笙開始在工商業者之間,廣泛的結交朋友,物色人才。

在物色人才方面,他的注意力集中於青年新進的工商業界人士,他們或則本身已有相當的事業基礎,或則具有卓越的才華,以及遠大的前程,只要是合乎這兩個條件,杜月笙無不虛懷若谷,傾心結交,務必把他們拉到自己的門下。在前後兩三年時間裡,後來殫智竭慮,為杜月笙建立其龐大的金融工商事業,並且為之負責主持的杜門重要幹部,紛紛被他延攬入門。譬如銀行世家子,中國通商銀行董事長傅筱庵的哲嗣傅品圭,就因為杜月笙幫過他父親大忙,不久又解決了他們父子間的產業糾紛,兩代蒙惠,因而感恩圖報,為杜月笙掌理他的銀庫──匯銀行;又如富商子弟:「吃不完,用不窮」的徐懋棠,以及青年有為,精明幹練的洪雁賓、張頌椒、蔡福堂、蔡潤生等人,都是極一時之選的人才,民國二十一年恆社成立,他們都是發起人之一。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