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一日,共軍四十萬人圍攻上海前夕,宜興、長興、吳興三處外圍據點國軍已告撤離,上海風聲鶴唳,情勢驟形危殆,杜月笙不能不走了,他起先還想坐飛機,一腳到香港去。但是給他看病的醫生一致反對,他們認為杜月笙健康情形太壞,坐飛機有生命危險,醫生的話不能不聽,迫於無奈祇好決定乘船。當時急於逃出上海的人太多,買一張去香港或台灣的船票,簡直難於登天,何況杜月笙走時太太、朋友、保鑣、傭人還要跟上一大群,急切間難於買到理想的艙位,所以當這大隊人馬擁上一萬多噸的荷蘭渣華公司客輪寶樹雲號時,艙位都是分散開來的,杜月笙、姚玉蘭和孟小冬,三個人祇有一間頭等艙,艙內兩張單人床,外帶三等床位一張。
因此姚玉蘭便唯有和孟小冬商量好,排定時間,兩個人輪流值班,招呼杜月笙,一人一班幾個鐘頭,辰光一到就去那張三等鋪上困一歇
時值杜月笙不知第幾度的喘疾大發,方告小痊之後,喘勢平復得多,卻是大病初瘥,身體極為衰弱,銳減的體重,猶乏恢復的機會,在此情形之下匆匆就道,大有「扶上雕鞍馬不知」之概。再加上他這次離開土生土長,血肉相連的黃浦灘,他早就曉得今生今世不會再回來,以他病勢之惡化,心情之沉重,遂而使他意懶心冷,形同槁木死灰。當時他深感國事如麻,大局逆轉,他的龐大事業、蓋世聲名祇好棄之於一旦,而以他的精神體力,俱不容許他有所作為,英雄末路,內心中實有無限的淒涼感慨。
船自外灘啟椗,艙外的步聲雜沓,人語喧嘩,漸漸的安靜下來,但聞機聲隆隆,外加船舷擦水,其聲刷刷,持續而單調的音響,襯托艙中的一片緘默,落針可聞,益增氣氛的悲愴凝重。寶樹雲荷蘭輪通過黃浦江,直駛吳淞囗,杜月笙的出生地浦東高橋,轉眼即過。別矣上海,靜?中,杜月笙木然的表情,稍微鬆弛,他轉動眼珠,望了望侍坐一旁的姚玉蘭,無緣無故,發出一聲長歎,然後滿臉苦笑的說道:
「我守了一輩子的寡,差一點就失了節」
姚玉蘭懂得,杜月笙系指離開上海以前,被那般共產黨頭腦的代表、左派同路人、共諜,以及有心穿針引線,使杜月笙投共而建立殊功,……諸如此類的「勸促者」,威脅利誘、騷擾包圍,甚至不惜採取高壓、強迫手段,逼他就範,而他終於毅然決然,掙出重圍而離開上海。這一場鬥爭的結果,使杜月笙在垂暮之年,幸獲保全清白之軀,因而睌節不虧。
「就是嘛,」姚玉蘭順著他的心意說:「可見得一個人凡事都該自己有主張。」老一輩的朋友中,黃金榮遲疑復遲疑,遷延又遷延,最後終於決定拚死留在上海。楊虎則聽信了他海員工會老部下王寄一等人的一派胡言盡情蠱惑,跟杜門距離越拉越遠,而且行動詭秘,鬼鬼祟祟,頗有投共的跡象,這兩位老弟兄的作為,都使杜月笙深心觖望,卻是礙於病軀,勸阻無方。對於個人進退出處,當前大局環境,頭腦最清楚的,還數金廷蓀金三哥,金三哥在杜月笙撤離上海之前,即曾不止一次的語重心長說:
「月笙,你不能上人家的當啊,我們跟共產黨的恩怨,你心中要有數目。」
「金廷蓀所指我們跟共產黨的恩怨」,除了殺汪青華之外,還有早在民國十六年時,國民革命軍北伐之役,上海三大亨黃、杜、張加上了金廷蓀,響應蔣總司令的號召,組織共進會,用民眾力量加入清黨,攻克共黨工人武裝糾察隊的據點多處。除此以外,剿共戰事時期,抗戰前與勝利後,杜月笙在上海利用地利、人和之便,對肅奸防諜,曾有相當的貢獻,凡此,也都被共產黨認為是必須「血償」的「血債」。
於是,杜月笙每次都是向金三哥敬謹作答:
「三哥,我曉得,我心裡當然有數目。」
回到內室,杜月笙尤且不勝感慨系之的告訴姚玉蘭說:
「量大的人都不會待我好,我還能巴望量小的人待我好嗎?」
有時候,杜月笙也會一針見血,戳破共產黨對於他的陰謀詭計,他說:
「他們要騙我留下來,目的就在於把我弄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