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杜月笙回想當年,馬、葉二位和他一道赤手空拳,打出一片花花世界,組織共進會。參加清黨,原是他的一力主張,馬祥生、葉焯山兩位好兄弟,無非唯自己之命是從,如今殺汪案的主動人避居香江,馬祥生、葉焯山則落了如此悲慘的下場。此一事件給予他的打擊,份外的大。杜月笙聞訊以後淚下沾襟,痛哭失聲,於是心力交瘁,臻於極頂,他的喘疾驟然間如山洪爆發。
這一次喘,發得來勢兇猛,將人嚇壞,杜月笙喘時但見他滿頭滿頸青筋直爆,大汗淋漓,身上穿的絲棉襖,過一陣濕淋淋的像是方自水中撩起。他每一次喘,都有幾度窒息、幾度暈厥,使家人以為他已長瞑不視。喉頭吸不進空氣時,他會從床上直跳起來,伸張雙臂,十指楂開,彷彿失足溺者亟於抓到一塊浮木。喘到這步田地,吃藥、打針、噴煙,一概失卻功效。中醫西醫穿梭般跑來跑去,商議、會診,始終無法使杜月笙的喘勢減輕,更弗論使他止喘恢復呼吸平順。
一位有名的西醫戚壽南,他斟酌再三,提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辦法
「喘到這樣,祇好用氧氣。」
從此,杜月笙套上了枷鎖,他無日無夜,不與氧氣罩、氧氣筒為伴,隨身多了笨重的配件,使他八九個月不能外出。
醫院裡所備的氧氣,原為急救之用,但是七八位名醫採納了戚壽南的建議,大批的氧氣筒,搬到了杜公館,便成為月笙一刻不能輕離的活命之資,除非喘停,他口鼻之間的氧氣罩,就像是他身上的器官之一。
因為經常需要氧氣,杜月笙臥室外面,氧氣筒排列成行,必須專人管理。杜月笙使用氧氣之多,及其為時之久,使得許多初次赴杜公館看病的醫師一致為之極表駭異。氧氣罩一罩上,杜月笙便喘得好些,呼吸也能漸漸的平復,祇是那一陣喘大發,實在是發得他餘悸猶存,擔心駭怕,因此,他認為自己的生命力過於脆弱,安全感遂而喪失無遺,急切無奈,唯有信託醫生。漸漸的,他變得家中一時缺了醫生,他便很不自在,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必定要喊人來一位醫師,他方能安心的吃喝與睡。須知杜月笙所延請的那些中西名醫,都是極一時之選,業務最為繁忙的,通常他們並不出診,而杜公館這邊的要求,卻是必須隨請隨到,一刻也不能遲延,碰到他們正在診所緊急治療,杜公館催促的電話,急如星火,自難免有手足無措,顧此失彼之苦。
好在這許多位名醫,或則欽仰杜月笙的為人,或則早就是杜門故舊,朋友學生,固弗論杜月笙病勢一來便急,即以私人交誼而論,也是一有緊急情況非到不可。譬如中醫師朱鶴皋(奇書網-整理提*供),他和他的介弟朱鶴齡,兩兄弟都是杜氏門生,恆社社員,老夫子病篤,焉有不盡心侍疾之理。也因為這一層關係,朱鶴皋在家家名醫之中,最最辛苦他是不分晝夜,一得電話即須摒擋一切,盡快趕來。往往,杜月笙夜裡睡得不安穩,睡睡醒醒,心神不寧,他必得有醫生在家裡方始睡得著覺,這時候,多一半是朱鶴皋在杜公館裡睡沙發,澈夜守候,或者全日不離,而在他自己的診所裡,也許正門庭如巿,候診者排起長龍,朱鶴皋業務再忙,當老夫子需要他的時侯,他總是不忍離去。
開始使用氧氣以後,杜月笙的喘疾逐日減輕,共產黨血洗黃浦灘的消息,猶在方與未艾,不絕如縷的傳來,共產黨的居心越來越險惡,手段越來越毒辣。杜月笙的舊相識,辣斐德路偉達飯店老闆陳偉遠,竟被共產黨唆使他的親生女兒控告乃父強暴亂倫,而被判處死刑。越劇名伶筱丹桂的姘夫張春帆,因為筱丹桂服來沙爾自殺,於是由越劇女伶十姊妹袁雪芬、袁水娟等具狀伸「冤」,張春帆便和陳偉達同時雙雙綁赴刑場,執行槍決。
在共黨殘殺,令人頭皮發麻聲中,杜月笙除了為上海老百姓悲哀,為受難的朋友學生痛哭,他還有一樁牽心掛肚腸,使他眠食難安,魂夢為勞的大心事,那便是,他的長子杜維藩,時仍陷在上海,逃不出來。
就在民國三十八年年底,上海中匯銀行「告急」函電如雪片般飛來,中匯銀行的總經理原系浦拯東、副總經理徐懋棠、杜維藩。抗戰勝利以後,中匯擁有兩個存款最多的大客戶,杜月笙一手創辦的上海魚巿場,和杜月笙任董事長的大東書局,有這兩大客戶每天解存鉅額現款,中匯銀行對於一般小額存戶始終興趣不高,無意爭取。然而偏在上海淪陷以後,大東書局和上海魚巿場的主持人杜月笙,唐纘之俱已撤離上海,兩大客戶風流雲散,幾同解體,再也沒有鉅額現款存進來,照說中匯銀行理該無事可為,關門大吉,卻是奇怪,上海人大概都曉得中匯銀行是杜月笙所開,共產黨偽善面皮猶未扯破,生意買賣暫復正常,在上海公私各銀行中,中匯的存戶,突飛猛晉,與日俱增,業務反倒欣欣向榮。此一反常的現象不曾使杜仴笙沾沾自喜,引為歡慰。相反的他卻認為照這樣下去,他肩膀上的擔手勢將越來越重,他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他曉得共產黨斷乎不會允許有私家銀行存在,中匯銀行在不久的將來必定要被中共沒收,杜月笙雅不欲做共產黨的工具,利用他私人的聲望與信譽,為共產黨斂集財富,搾取老百姓的血汗,所以他不但無意繼續維持中匯,尤且亟於早將中匯關門。
卻是他苦於在撤離上海之前,無法先行宣告中匯停業,此刻他便不得不採取亡羊補牢之策,不惜任何代價和犧牲,設法結束中匯銀行,而使杜月笙在黃浦灘上為萬眾崇仰的信譽,不至於有白壁之玷。中匯銀行總經理浦拯東先已辭職,因此,他便囑令他的學生子,中匯副總經理徐懋棠到上海這龍潭虎穴去走一遭。杜維藩闖龍潭虎穴
徐懋棠大半輩子席豊履厚,養尊處優,他好不容易在中共陷滬之前逃到了香港,此刻老夫子一聲命他回上海,他那來這個甘冒生命危險的膽量?起先他推三阻四,後來便支支吾吾,他的態度使杜月笙勃然震怒,尤其當時情境迫不及待,急切無奈之餘,帶三分氣忿,杜月笙便斷然的說:
「好,你既然不肯去,我就叫維藩到上海去辦中匯結束。」
徐懋棠依然不聲不響,於是杜月笙言話一句便再也不容收回,他明知杜維藩此去非常危險,然而話已出囗,他唯有硬著頭皮,叫杜維藩回上海,辦理中匯銀行的結束事宜。
杜維藩父命難違,祇好別妻離子,心惴惴然的回上海去,他到上海的時候,共產黨正在披起那張虛偽的表皮,共產黨不曾對他為難,卻是杜維藩住進愛多亞路中匯銀行去辦公。他立即發現,整個中匯銀行已在傾向共產黨職工的把持之下,而共產黨在中匯銀行的頭目,是為儲蓄部的一名襄理兼課長。
暗中為共產黨效力的中匯員工,抓牢了杜維藩就不肯放,雙方南轅北轍,於是展開了明爭暗鬥,杜維藩奉杜月笙之密令,冒險赴滬原為結束中匯業務,但是共產黨卻反而利用杜家大少爺都回來了為詞,廣為宣傳,盡量擴充。因此杜維落在這一段時期極為痛苦,他在勉力應付公事以外,一天到晚都在想著怎樣離開上海杜維藩去看過他的「寄爹」黃老闆,聽黃老闆向他訴說目己的悲慘際遇,驚險鏡頭,當共產黨展開消算、鬥爭與公審,驅眾如羊,殺人如麻,杜維藩也曾站在中匯大樓樓頭數過囚車開來開去的數目他心知自己非走不可,於是要了一記噱頭。
杜維藩故意跟那位潛伏中匯的共黨頭目套交情,說「知心話」,他純以業務觀點論事,強調當前的中匯為了擴充業務非得增資不可。果然那名共黨頭目一聽「增資」二字,便眼睛一亮,眉飛色舞,卻是他當下便問:「怎麼樣個增資法呢?」
「老闆在香港,」杜維藩指的是他父親杜月笙,「一大筆款子存在手上,香港又沒有什麼生意好做。讓我到香港去跟老闆講,中匯業務大有可為,何不撥一筆錢給中匯增資呢。」
這個話的前半段一絲不假,杜月笙在香港有一筆賣房子的錢,中匯同仁大抵曉得,共產黨指望噱杜月笙的銅鈿和人一道進來,答應了杜維藩「回一趟香港」的要求,不過,杜維藩必須自家去尋一位保人。
為了找這個保,使杜維藩煞費躊躇,為難已極,他所謂回香港請老闆增資原本是騙取路條,得以脫身的一記噱頭。來日他到香港便不再回轉,共產黨上了杜維藩的當,一怒之下保人極可能會殺頭槍斃。杜維藩不能救自己而使別人為他送命,因此他也就無法決定請誰出來為他作保證。
事為劉壽祺所知,劉壽祺是杜月笙好友劉春圃的兒子,經杜月笙一手栽培提拔,在杜月笙所擁有的華豐麵粉廠當到了經理。當時他跟中共的偽上海勞工局長關係拉得極好,聽說杜維藩正為保證出境問題作難,由於兩代的交情,和少東的安危,劉壽祺慨然自告奮勇,挺身而出,他願意擔保杜維藩離開上海,回到香港以後,在共產黨指定的日期之內趕回上海來。劉壽祺的慷慨仗義使杜維藩深受感動,杜維藩向他說明自己的計劃確實是就此逃之夭夭,鴻飛冥冥,他是決不會再回上海來自投羅網的,杜維藩說共產黨手條子極辣,他唯恐劉壽祺擔這個保,會得惹翻共產黨,害了他的一家門。
但是劉壽祺卻故作輕鬆,他漫不在乎的說:「維藩兄你只管放心,萬一出了事體,好歹我還有後台靠山。」
他所說的「後台靠山」便是他的偽局長朋友。杜維藩相信劉壽祺真有這個「法力」,讓他擔保自己赴港,具結後果然不久便領到了路條。這一下直如「龍歸大海,魚躍於淵」,杜維藩平安無事的回到香港,使得自杜月笙以次,全家大小歡欣如狂,人人都在額手稱慶,尤且感激劉壽祺的仗義勇為,捨己救人。
然而,上海那邊,共產黨在杜維藩限期屆滿,仍然不見他回來,於是「三令五申」,一催再催,把個劉壽祺逼得上天無門、入地無路,他的偽局長朋友,照樣的對他臉孔一板,口口聲聲公事公辦。劉壽祺百計拖延,飾詞展緩,其實他始終不曾將共產黨逼他交出杜維藩的情形,通知香港方面。他長日受到中共的嚴催坐索,實在吃他們逼不過了,三十九年九月,有一天劉壽祺從九層樓的窗囗,蹤身一跳,一頭栽到街心,頓時摔得頭破骨折,血流遍地他算是為盡忠杜門,自殺畢命。(下期待續)
桂生阿姐全始全終愛子無恙歸來,使杜月笙大大鬆了一口氣,中心歡慰,無以復加,因為杜維藩的脫離虎口,重返自由世界,對杜月笙來說,實有兩層重要的意義。杜維藩由香港去上海,前後半年之間,外間不明真像的人士,附會渲染,議論紛紜,都說杜月笙長子返滬,是為杜月笙本人投共鋪路,因而「料準」杜先生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回黃浦灘。最低限度,杜維藩上海行也是為他父親從事試探,看看杜月笙和共產黨究竟有否合作的可能性。
也不知道出於巧合,還是共產黨的特意安排,便在杜維藩滯留上海行不得也的那一段時期,中共發表了杜月笙的一項新「職」,偽中國銀行董事,同時在香港茶座,口耳相傳,像煞有介事的說,杜月笙將派中行香港分行經理鄭鐵如,代表他回大陸去出席偽中行的董事會,凡此種種僅憑猜測想像,毫無事實根據的說法,都使杜月笙極感困擾,大傷腦筋。杜月笙「投共」之說甚囂塵上,居然連素稱權威的美聯社也發出了以訛傳訛的電訊,驚動了不少親戚朋友,駭異震撼,相繼而來探問真象,於是杜月笙唯有不憚其煩,在病榻上一一解釋辯白因而為之費了不少的唇舌,尤其形成杜月笙心理上很沉重的一項負擔。直到杜維藩脫險抵港,這滿天的星斗,不絕如縷的謠諑,方始雨過天青,一筆勾銷
另一層重要的意義,當然是長子杜維藩個人的安全問題,當初派徐懋棠回上海而他不敢去,自己多一半是動了氣,小一半也是實偪處此,無可奈何,才把大兒子送進黃浦灘的,在杜維藩是父命不可違,自己和全家上下何嘗不是硬起了心腸?倘若杜維藩真有個三長兩短,不但對於病中的杜月笙是一項嚴重的打擊,他將又何以對他九泉之下的妻室,和都在跟前的媳婦、孫兒孫女?
所以,杜維藩人到香港,杜月笙可說是披襟當風,如釋重負,忍不住的要脫口歡呼,當日,他精神一震,把一別半年的杜維藩,喊到了房裡來,嘉勉慰勞了他幾句,父子二人,隨即開始一次極關重要的長談而杜月笙對於新自上海來的長子,他所問起的頭一樁事情,便是─
「我拍給黃國棟,叫他轉給你的電報,你收到了沒有?」杜維藩一聽,便曉得他父親要問的是什麼事情,黃金榮黃老闆的正室夫人,杜維藩的寄娘,杜月笙尚未出道以前,對他一力栽培提拔的林桂生,「桂生阿姐」在三十九年春病逝上海,杜月笙在港驚聞噩耗,至感悲悼,他立刻打電報給留在上海的杜家賬房黃國棟,轉知杜維藩前去料理喪事,盡哀成服。桂生阿姐自從黃金榮另娶露蘭春,她「提得起,放得下」,翩然離了她相幫黃老闆建立起來的聲勢赫赫,鐘鳴鼎食的黃公館,便是杜月笙不惜開罪金榮哥,替他的桂生阿姐在西摩路備下了一幢住宅,搬過去定居。桂生姐從此閉門不出,不問世事,二十五、六年裡,歷經北伐、抗戰、戡亂,那怕黃浦灘炮火連天,打得稀爛,她一仍安如盤石,不避不走。上她門的祇有一個炙手可熱,步步高陞的杜月笙,而杜月笙一生一世唯獨視林桂生為他的大阿姐直是在說永遠報不完她的恩。桂生姐之死,使杜月笙以未能親自送終為憾恨,他叫杜維藩去弔孝,治喪,一再關照必須由他負擔所有喪葬費用,則是基於他對桂生阿姐的瞭解,貫澈她立身處世的方針,杜月笙認為,必須如此,桂生阿姐在九泉之下方得心安。
杜維藩稟告他父親,他在上海時已經遵照杜月笙的囑咐,妥善辦好了桂生姐的後事,杜月笙聽後猶在不勝欷歔,他說了些桂生姐的為人和性格,對於她的「硬氣」讚不絕口,以一個孤老太婆在上海關起大門,渡過了刀兵時起,動盪不安的二十五、六年艱苦歲月,她不但不要黃老闆給她一文錢,幫她一點忙,而且絕不告貸,求借,或者接受任何人的饋贈。上海人所謂的「白相人阿嫂」,桂生姐可以稱得上是代表性的人物,她是「白相人阿嫂」的「開山祖師」,同時自她溘然長逝,這一類典型的人物就此永遠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