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雙新父母

那一天清晨,父親說:「我到鎮上趕集,罷了就回來,你哪兒也別去。」說罷,父親就背個褡褳起身了。王衛國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在自己眼皮底下偷偷離去,將自己撇在了陌生的郭家溝。

小小的年紀,但已初步有了分析判斷能力的王衛國明白了,伯父家無子嗣,而他家兄弟姐妹一長串,到了伯父家,他就是伯父伯母的兒子,將他過繼給伯父,為的是撐起王家另一爿門戶。儘管衛國很不願意,但他還是噙著眼淚躲在大樹後面告別了父親。

從這個清晨起,在郭家溝的窯洞裡,少年王衛國將由侄子轉變為人子。

貧苦人家的生活,就像出門即見的久旱無雨的黃土山包,貧瘠而沉重。王家老大王玉德,這個年少起開始主持家政,擔起一家生活重負的大哥,十幾年來,送走父親,操辦了二弟、三弟的婚事,多年苦心積攢的家當耗費殆盡,自己也累出一身病,不再有力氣與妻子一同走出家門闖蕩,幫人種地扛活。

好在老父親在世時,他們有一孔窯洞,這個家裡面,許多個冷風淒淒的夜晚,夫妻倆蜷縮在灶角柴窩裡過夜——熱熱的炕頭讓給那些從榆林一帶下來攬工的石匠、皮匠和窯工,為的是能夠多掙幾個錢。

辛勤勞苦,省吃儉用,夫妻倆又掏了兩孔窯,添了些農具,養了雞羊,一份家業算是置起來了。但是,隨著年齡漸長,光景也漸趨衰落。只是,比起二弟王玉寬,畢竟沒有那麼多口人吃飯的負擔。

現在,他們有了兒子,王家老大兩口子心裡踏實下來。

兒子就是他們的指靠,是他們在世上過日子的盼頭。他們喜愛這個兒子。家裡光景過不到人前,不像人樣兒,但破衣爛衫,總想讓兒子穿得暖一點;粗糠野菜,總想兒子吃得飽一點。在遭饑荒的年月,兒子餓得面黃肌瘦,母親硬是撐起腰板走出門去,討飯都要為兒子討回一口食來。(白描《路遙身後的故事》)

當時,大伯家中有四口人:奶奶、大伯、大媽和少年王衛國,在農村算是個小家庭。王衛國進門的那年,奶奶60歲上下,大伯和大媽不到40歲,除衛國之外,都是勞力。三個大人忙農活,只有一個孩子,這樣的家庭應該是當地稍好一點的家庭。

不和別的家庭比,和老家比就好出許多。在那邊,王衛國是最大的男孩子,必須「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而在這裡,他是唯一的孩子,吃穿自然會優先。

大伯和大媽都是非常善良厚道的農民,性格都非常溫和。他們因「缺兒少女」過繼了路遙,自然對他疼愛有加。奶奶打小撫育過他這個寶貝長孫,現在他又遠離了生身父母,怎麼能不格外呵護和疼愛他呢?(海波《我所認識的路遙》)

雖然養父母難當,因為孩子潛意識裡的親生父母親的位置是不容替代的。當孩子失去父母,失去父母之愛以後,性格往往變得孤僻,對周圍的人都有一種防範、敵視的心理。為人親生父母的,想做個被孩子理解的爸爸媽媽,都不是很容易的事,更別說做個好的養父母了。

從小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生活屈辱,導致了少年王衛國的孤獨、內向、壓抑的性格,現在,他又遠離了親生父母,將面臨另一重人生考驗。

心理的自卑也會使他對外部世界採取防禦性的策略,然而,消極的防禦性有時候也會轉化為積極的進攻性,路遙所表現出的農村孩子特有的野性,他的「總不服輸」的姿態,實際上映射出了他抗爭命運、積極進取的人格心理的萌芽。(王西平、李星、李國平《路遙評傳》)

在郭家溝,一切都是陌生的,熟悉的生活環境已經遠去,衛國想家是必然的。畢竟已經是7歲的孩子了,一切的記憶和溫情比較牢固地扎根於王家堡那個更加窮困的家裡。

初到延川的王衛國,遇到最大的困難,其實並不只是對老家的思念,以及與一雙新父母的磨合相處,而是來自生活環境和語言的不適。

雖然延川和清澗是鄰縣,但在口音上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那時的農村人,除了下地種田,很少出遠門,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和附近的集市,來往的人除了親戚就是偶然來村裡的石匠和木匠。一有不同口音的人出現,立即就會引起人們的好奇和關注。尤其是小孩子們,一聽到外地口音,就大驚小怪的。

王衛國出現在郭家溝的第一天就受到小夥伴們的嘲笑,嘲笑的方式奇特而又尖酸:先是一個孩子問他話,當他回答後,所有的孩子都大笑起來,邊笑邊誇張地學他的「清澗口音」,有的孩子甚至極野蠻地叫他「外路腦子」。當他提出抗議時,這夥人吃了一驚,不是為自己的不禮貌吃驚,而是為這個「外路腦子」居然敢反抗吃驚。他們先是沉默,然後變著法子孤立王衛國。在村裡時,孩子們不和他一塊兒玩耍,見他過來眾人就大笑著散開了,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那裡;上山砍柴時,那些先到的孩子「指山佔地」,手臂一揮就將有柴的地方全「占」去了,然後再一個個地「准入」。別人都能砍,唯獨不讓王衛國砍。

路遙個性強,在老家時王家又是大戶,他從小就是「娃娃頭」,哪裡受過這種氣,自然要反抗。在得不到家人保護的情況,只好獨自捍衛尊嚴。這就是他奮鬥一生的起點。

路遙大獲成功。過了不久,他又成了這個村裡的「娃娃頭」,年齡比他大的孩子都成了他朋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成了他的「部下」,比他小的孩子都成了他的崇拜者或者追隨者。(海波《我所認識的路遙》)

王衛國留了下來。不是他的選擇,仍然是一種命定。大伯也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家裡雖然也是赤貧如洗,但是還稍稍有些餘力供養他上學,這對於衛國來說,是任何事情都比不過的說服他留下來的理由。

大媽李桂英非常疼愛這個侄兒——以後的兒子,想方設法地哄著兒子開心,當然,能讓突然到來的這個兒子開心,也只有讓他吃上一頓飽飯。奶奶在那個階段,也住在郭家溝的大伯家裡,奶奶是讓衛國盡快安心住在郭家溝的一顆定心丸。每天晚上,疼愛大孫子的奶奶,總要摟著孫子睡覺,而衛國也非常依戀奶奶溫暖的懷抱,睡覺時不時地用兩隻小手撫摸著奶奶的乳房。

所以,即使遭遇父母的「遺棄」,卻不能斷言,少年王衛國就缺少愛的撫慰,缺少家的溫馨。

貧困山區的農民對子女的愛,是用一種簡單質樸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況且,在那個處處饑荒的年代,孩子對於愛的渴求,要遠遠低於生存的需求,貧困和飢餓是生命所面對的直接威脅。

看到大人忙碌時,衛國就主動地幫助家裡人幹活。年幼的兒子似乎從一開始就明白了他在這個家庭裡處於什麼角色和要承擔什麼責任,攔羊、扒草、背糞、掏地,嫩弱的肩膀和雙手早早就在勞動中打磨,而且身上有種倔強、不示弱、不服輸的勁頭。

在那些起初冷落王衛國的小夥伴記憶裡,王衛國聰穎而淘氣,與一些比自己大好幾歲的男孩子打架,總不認輸。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極強的自尊心。

大伯大媽兩口子,雖然不敢對落腳在這個窮家賤戶的兒子的將來抱什麼希望,但他們已經看出,他日後不論做啥準能成事。

在大媽李桂英眼中,兒子又懂事、又聽話。

穿著件不太合體的大襖子和打滿補丁的褲子,活蹦亂跳地與村裡同齡的小夥伴們玩耍——「藏貓貓」、「打瓦片」、「黃鼬逮雞」。餓了,回家尋上一塊冷糠糰子;累了,連露腳指頭的鞋也不脫,就上炕歇息。反正除了半截葦子席也沒有什麼怕弄髒的鋪陳。(高歌《困難的日子紀事》)

大媽不擅長針線活,奶奶經常會埋怨這個大兒媳笨手笨腳,不會家務。懂事的衛國就勸慰奶奶,別怪我大媽呀,她能在地裡勞動呢,掙了工分,打下糧食,咱們就有吃的了。

12歲那年,因為一件小事,兒子與大媽鬧起彆扭,大媽忍不住發火罵了兒子幾句,兒子一賭氣就跑了,並揚言自己要回清澗老家去。天黑了,仍然不見他回家,大媽著急了,趕忙去追趕,出了村子不遠,大媽發現他獨自坐在村口的一個圓形的石盤上,手裡拿著一把小石頭往河裡扔,扔一塊,數一塊。大媽問他:「你不是要回清澗去嗎?怎麼坐在這裡?」路遙噘起小嘴,半嗔半惱地說:「我從來就沒有那種毛病!」(賀智利《黃土地的兒子》)

在大媽李桂英的記憶裡,兒子很少流淚,只有在親生父親王玉寬將他丟在郭家溝,然後背著他,偷偷離開時的那一刻,他咬緊牙,默默地哭過。但在大伯大媽面前,兒子仍然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敏感、要強、自尊的少年王衛國,有著超常的自我控制力。

然而,王衛國畢竟還是孩子。在他艱難地在中學讀書時,一向疼愛大孫子的奶奶撒手人寰,過世在夜晚摟著大孫子一同入眠的土炕上。

奶奶的去世,對於衛國來說,無疑是始終陪伴他的、呵護他的、給予他情感最厚重依托的一重天塌下來了。那次,已經是青年的王衛國,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渾身發麻,哭得下腹部劇烈疼痛。

20世紀80年代末,在王衛國成長為作家路遙,為世人矚目時,郭家溝這個小村子裡,還居住著13戶人家,近60口人。但是,進入90年代,郭家溝村人相繼在溝外川面上建起新窯、新房,陸續遷出山溝舊窯,入住新居。只有路遙的老母親——大媽李桂英,留戀舊居,獨守孤村,守望著祖先留下的老窯老院老村莊。

2003年春,路遙養母李桂英去世,村子更加敗落淒涼,村道院落野草叢生,已成為荒無人煙的廢村。

無論後來郭家溝如何變化,郭家溝在少年的王衛國身上,已經打上了深深烙印,在這個小村子17年的生活經歷,郭家溝已然成為他溫馨的家鄉,成為他日夜思念的故鄉。因為,這裡有他最親的奶奶,還有艱辛養育他的一雙親他疼他的養父母。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