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之後,陝西省人民政府授予路遙「勞動模範」稱號。
在完成了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全三部),順利出版並被改編成電視劇播出後,路遙有較長一段時間在休息、調整、讀書、思考。
西安建國路83號陝西省作協的院子裡,蠟梅、白玉蘭、紫荊、梨樹、海棠、丁香、合歡樹……依季節開放著鮮花。夏日的陽光強悍地灑落下來,院子裡卻感覺不到酷暑的焦躁。中午之後,總是可以看到在院子裡悠來轉去的路遙。有時候,他久久地站在一棵大樹下;有時候,靜靜地仰頭看天上雲起雲飛;有時候,獨自坐在一根橫臥在地的粗木上,默默地瞧著地面,瞧著面前的舊屋破磚,似乎在沉思,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
傍晚和初夜,不時的,路遙喜歡到院子裡一些同事屋裡閒聊。海闊天空,天南海北,神聊到夜靜更深——或議論國際局勢、海灣危機,或說一些身邊瑣事和幽默笑話。或者,他坐在省作協院子中間小院——邢小利家前的玉蘭樹下一張破舊籐椅上,讚賞著曉雷把窗前的一塊空地栽滿了花草。他喜歡其中火紅的石榴花,潔白的蔥蘭,蓬鬆的天門冬,奇形怪狀的仙人掌、仙人球……
路遙把曉雷的小花園叫作皇家花園。每當日落西山,悶熱襲來,他就坐在這個微型花園旁,無邊無際地與曉雷漫談。他說要選定一個時間,一同乘車去關中東府漫遊,去潼關,去龍門,然後溯河而上,去壺口,然後再漫遊陝北的黃土溝壑,再去養他的延川,再去生他的清澗。他說讓大家一同住在他清澗老家的石窯內,讓他的母親為大家做陝北的花樣茶飯,他說他母親做的飯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飯食……
這個時期,路遙的閱讀興趣轉向了歷史,他讀《新唐書》、《舊唐書》,讀《漢書》、《史記》,讀《資治通鑒》、《中國史綱》,以及古今中外的人物傳記。路遙專門買了豪華版的《二十四史》,隨時查閱。他在對中國歷史進行一次貫通性的閱覽。
似乎《平凡的世界》並未動用路遙最為深刻的生活體驗,經歷「文化大革命」才是他用生命和鮮血做代價體驗過的生活,那是刻骨銘心的生活。曉雷建議路遙,《平凡的世界》只動用了你30歲以後的年齡段的十年體驗,寫「文化大革命」十年,你可花去40歲以後年齡段的十年,一定會寫成一部遠比《平凡的世界》更為深刻的著作。曉雷這樣對路遙一說,路遙興奮而激動地說,好,用十年時間寫「文化大革命」十年。曉雷說,書名就叫《十年》。路遙更是激動得站起來,大聲呼喊,好!就叫《十年》,還寫它100萬字,把上自中央的鬥爭與下至基層群眾的鬥爭,把城市的鬥爭和農村的鬥爭,穿插交織起來,寫出屬於自己對「文化大革命」的獨特判斷和剖析……
在這段相對悠閒的日子裡,路遙最幸福的,就是能安穩地在家陪女兒了。然而,路遙仍然只有晚上短暫的時間,才能見到女兒,一來他睡覺時,女兒上學去了;他中午起床後,女兒仍然在學校。
在這樣一種機關,最有趣的現象之一是:孩子們最忙,晚睡早起,勤於功課;其次是太太們忙,早出晚歸,忙於上班;最不忙的就是文人先生,可以一杯清茶從早喝到晚。(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路遙喜歡小孩,他對自己愛女遠遠的喜愛是出了名的,他也喜歡作協院子裡所有的小孩。李國平的小女兒程程、張艷茜的小女兒桃桃、王觀勝的女兒灑灑,都承受過他的疼愛。看見院子裡的孩子從幼兒園回來,路遙便會走過去,圍著孩子轉,常有孩子不理睬他的時候,他也一點不在乎,硬拽著孩子叫他一聲伯伯,然後讓孩子給他講幼兒園的事情。碰到孩子興致好,與他講了很多話,路遙便會樂得跟孩子一樣的開心。
路遙喜歡吻小孩子的胖胳膊,常常吻李國平女兒程程、張艷茜女兒桃桃的小胳膊,時間長了,這些小孩便形成了條件反射。有一回,路遙和我一塊兒出去,程程和桃桃正在沙子堆上玩,看見路遙過來,忙扔下手中小鏟和小籠,向路遙奔來,邊跑邊挽袖子,爭先恐後將自己的胖胳膊往路伯伯嘴下塞。(王觀勝《一種生活方式的消失》)
1990年的夏天,讓路遙很愜意的一件事,就是觀看這一年的「意大利之夏」的世界盃足球賽。
像大多數男子漢一樣,路遙無疑是個球迷。足球賽,特別是世界盃賽是當今世界最有魅力的體育比賽。它不僅水平高,使人大開眼界;而且,球場上的風雲變幻,對機會的把握以及力量與技術的角鬥,更給人以多方面的啟示。1990年世界盃賽期間,《延河》的一台廠家用來抵廣告費的電視機,擺在了編輯部院子裡。每天深夜,比賽開始,路遙、白描、李國平、邢小利、許如珍等都集中在電視機前。路遙幾乎每場球都看,看完後仍然激動不已,和這些球迷們議論、評判一番。路遙經常儼然專業評球員,當然,他的球評更多地帶著作家看球的特點,球與社會、球與人生、球與生命,往往有著特別豐富的聯繫。
1991年3月的一天,一份由北京發給路遙的電報,引發一陣陣激動議論:
有人猜測:肯定是路遙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消息來了。
有人說:快去叫路遙來拆開看。
又有人說:還是快送到路遙手中吧!
電報很快到達路遙手裡,他不慌不忙地打開電報,瀏覽了電文。這是北京的一位朋友發來的電報,在第一時間裡,朋友報來喜訊——路遙獲得「茅盾文學獎」。
看著電文的路遙,顯得比任何人都平靜,他說:嗯,是獲獎的消息。
只有《驚心動魄的一幕》獲獎那次的喜訊傳來時,路遙由衷地激動而興奮過,因為那是他第一次在全國獲獎。那時,他太需要文壇的肯定,來樹立自己的文學創作自信。後來的幾次獲獎,包括這回中國文學的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都沒再見他像那次一樣的激動。
電文只簡單告訴路遙獲獎的消息,並沒有說明獲獎名次。
1991年3月10日《人民日報》發表消息:
被譽為當今全國最高文學大獎的第三屆茅盾文學獎評獎今天在北京揭曉。6位作家5部作品獲獎: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凌力的《少年天子》,孫力、余小惠的《都市風流》,劉白羽的《第二個太陽》,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另有老將軍肖克的《浴血羅霄》和已去世的徐興業教授《金甌缺》獲榮譽獎。
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茅盾文學獎是根據茅盾生前遺願於1981年設立的,意在推出和褒獎長篇小說作家和作品。本屆評選範圍為1985—1988年間發表的長篇小說,1988年12月,中國作協黨組決定籌備評選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歷時兩年多,經過挑選推薦,初評審讀,以陳荒煤、馮牧、馬烽等專家組成的評委會對遴選的17部作品進行了評議研究,正式評定了當選作品。
消息傳開來,朋友紛紛向路遙表示祝賀。路遙說:「對於獲『茅獎』,我並不感到意外。但能名列這次獲獎作品的榜首,這是我沒想到的。」
那幾天,整個陝西省作協院子,或者說整個陝西文壇都因路遙獲獎的消息沸騰著。路遙自己則躲在了家裡,為參加頒獎時的發言準備文稿。這篇以《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為題、1400多字的發言稿,他寫了三天三夜。對社會的擔當意識,對社會發展的關注,特別是注重與時代、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使命感,在這篇短短的發言中呈現出來:
我感謝評委們將本屆茅盾文學獎授予我和另外的幾位尊敬的同行,就我個人而言,獲此殊榮並不平靜。毫無疑問,還有許多朋友本應該當之無愧地領受這一榮譽。
獲獎並不意味著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為作家的勞動成果不僅要接受現實眼光的評估,還要經受歷史眼光的審視。
……
藝術勞動應該是一種最誠實的勞動。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虛假的聲音可能瞞過批評家的耳朵,但讀者能聽出來的。只要廣大的讀者不拋棄你,藝術創造之火就不會在心中熄滅。人民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我們棲息於它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歌唱。
……
《平凡的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成為過去。六年創作所付出的勞動,和書中那些勞動者創造生活所付出的艱辛相比,不值一提……
路遙的這種現代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體現在他的創作中,就使作品具有宏闊的歷史眼光和文化意識,在當代城鄉社會廣闊的藝術畫卷中,展現出農業文化與工業文化、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衝突與嬗變,在歷史的進步與道德的痛苦中把握歷史前進的足音,觸摸社會發展的脈搏,同時又有強烈的現實主義批判性。
要去北京參加頒獎會之前,路遙將《延河》編輯部三個年輕編輯一同邀到家裡,將他正在撰寫的頒獎會上的發言稿念給他們聽。他說,他想聽聽年輕人的意見,他不想在發言時給人感覺過於張揚,但又必須表達自己的文學主張。他說,能獲得茅盾文學獎,他自然很激動,因為付出了六年多的心血終於得到了認可。但是,路遙說,這並不意味著我的作品從此就是文壇的最高水平,也並不意味著沒有獲獎的作品就不夠獲獎的資格。路遙很為那些同樣優秀的作家的作品落選遺憾,深深地為他們歎息。接著,路遙長時間沉默後說,我的創作的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我要很好地總結一下,然後進入創作積累階段。
他似在問三個年輕的編輯,又似在自言自語,他說,下一個目標將是什麼?
1991年3月30日,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頒獎大會在北京舉行。路遙離開西安到北京去的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雪,四弟王天樂從延安趕到西安火車站,天樂不單單是來送行的。之前,路遙將《平凡的世界》獲得「茅盾文學獎」,而且在獲獎作品的排名為第一的消息,第一時間就在電話裡告訴了天樂,兄弟倆在電話兩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心情都極為複雜。接著路遙在電話裡說,領獎去還是沒有錢,路費是借到了,但是在北京請客,還要買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路遙希望王天樂為他想想辦法籌集這筆錢。
此刻,在西安火車站,王天樂將懷揣著借來的5000元錢,直接送到了路遙手中,並央求哥哥:今後再不要獲什麼獎了,如果你拿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可給你找不到外匯!
路遙只說了一句:日他媽的文學。
火車緩緩駛離西安站,天樂的身影漸遠。路遙知道,這些年,他多虧了四弟相助,在很大的程度上,路遙感覺如果沒有四弟,他很難順利完成《平凡的世界》。四弟像衛士一樣為他擋開了許多可怕的擾亂,而且在以後漫長的寫作過程中,由於路遙隱入很深,自己感覺對於處理寫作以外的事已經失去智慧,都交由天樂幫他料理。
車過三門峽,路遙望著整個中原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他想到了貧瘠的老家陝北,想到了綿延起伏的黃土地,想到了他小時候在風雪之中縮著頭、弓著腰走在上學的山路上……不由得淚流滿面。路遙趕緊打開車窗,伸出頭讓冷風盡情地抽打他的臉龐。要不是在車上,他真想放聲大哭。
頒獎會是在北京國際大飯店召開的,路遙坐在領獎台上,看到100多名記者,手裡掂著像炮筒一樣、長短不一的照相機對著他,鎂光燈閃個不停;看到德高望重,當年叱吒風雲的老將軍王震、楊成武、蕭克等;還有著名的老作家劉白羽、魏巍等坐在下面看著他,路遙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又想到了飢餓的童年,想到了7歲時隨父親從清澗王家堡去往延川郭家溝,第二天父親丟下他悄悄地獨自回家,想到了求學的艱難,想到了整個少年時期從沒有吃過一頓飽飯……走到今天這一步,對於貧寒的農家子弟路遙來說,何止是艱難二字能夠囊括的呀!
會議的主持人在前面講了些什麼,萬千思緒的路遙幾乎都沒有聽進去,只有在宣佈領獎名單的時候,他才清醒過來。
在頒獎大會上,路遙代表獲獎者致辭,但是,他事先準備好的那篇《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沒有在會上念,而是換了更簡短的、只有500字左右的一篇致辭:
……只有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我們才有可能把握社會歷史進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創造出真正有價值的藝術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無數胼手胝足創造偉大歷史偉大現實偉大未來的勞動人民身上領悟人生的大境界、藝術的大境界應該是我們畢生的追求。因此,對我們來說,今天的這個地方就不應該是終點,而應該是一個新的起點。(路遙《在茅盾文學獎頒獎儀式上的致辭》)
當路遙赴京領獎歸來那天,陝西省作協的同事趕到了火車站去迎接他,他的寶貝女兒遠遠也手捧鮮花等待著父親的凱旋,陝西省委副書記牟玲生、副省長孫達人也親往西安火車站,迎接獲得文學殊榮的路遙。
回到作協大院,路遙說要請大家吃飯,第一頓飯,是請陝西省作協的青年人到「太陽神」酒家喝酒。
那一天下著雨,百葉窗外雨中的街景有一種淒迷的美。柔曼沉鬱的音樂聲中,一群青年朋友喝得淋漓酣暢,笑語喧嘩,路遙則坐在一旁,微笑著默默無語。大家向他敬酒表示祝賀時,他對弟兄們只說了一句話:「以後要靠自己。」(邢小利《路遙側記》)
1991年4月15日,陝西省委宣傳部、陝西省作協、陝西省文聯召開了《平凡的世界》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表彰大會。陝西省委副書記牟玲生,副省長孫達人,陝西省宣傳、文學、文化、新聞部門負責人王巨才、魚訊、胡采、王汶石、邰尚賢、李若冰等老中青作家和各界人士300餘人出席了表彰會。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邰尚賢宣讀了陝西省委宣傳部、省作協、省文聯於4月11日發出的《關於表彰〈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遙同志的決定》。決定中說道:「在全國第三屆茅盾文學獎評獎活動中,《平凡的世界》名列榜首。這是路遙同志的榮譽,也是我省文藝界的榮譽。為了鼓勵路遙同志文學創作中繼續作出新貢獻,激發廣大文藝工作者深入生活的熱情,促使更多更好的作品問世,發展繁榮社會主義文學創作,決定對路遙同志予以表彰,並發給獎金5000元。」
陝西省委、省政府召開會議祝賀路遙榮獲茅盾文學獎
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頒布後,他從京城載譽歸來,讀者和朋友頻頻向他道賀,省上和單位也為他開慶功會。在外界一片紛紛揚揚的讚譽聲中,我們都知道路遙認真干的一件事,則是把北京和省裡給他的獎金,以孩子的名義存進銀行。兩筆獎金不多不少,恰是一萬元整。這一萬元,也成了他身後唯一留下的一張存單。(李天芳《財富》)
儘管多次獲獎,儘管有《平凡的世界》百萬字的稿酬,但路遙永遠感覺入不敷出,哪筆錢添置了什麼東西,哪筆錢寄給了鄉下,哪筆錢又還了朋友的債……收入有限,支出無窮。花錢時,是一把把地往外掏,文章卻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遠在陝北山村王家堡、郭家溝的兩個家,四個生身父母和養父母,還有眾多的兄弟姐妹,都需要他一一幫扶和贍養,不善精打細算過日子的路遙和林達,彷彿永遠有填不滿的窟窿等待著他們。他還有他自己的小家要操持……
故鄉的親戚們更是不讓路遙省心,他們紛紛找上門來,叫路遙安排工作,問路遙要錢,讓路遙給某某人寫信解決某某問題。
你在這裡虛構別人的故事,他們在遠方的山鄉圪裡虛構你的故事。據說我的「官」熬大了,為我設立了好幾道崗,栽絨地毯一直鋪到機關大門口,吃飯時用的是金碗銀勺象牙筷子,專車上刻著「路遙專用」幾個字。這已經是伊麗莎白二世的待遇了。他們誰能相信我披一件棉衣渾身酸疼龜縮在一個破房子裡,一天有時只湊合著吃一頓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呢?(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