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開始的病痛?對於熱愛著路遙和關心路遙的人來說,這始終是個謎。
著名作家張賢亮在回憶路遙的文章中有一段話,也許能解出這個謎底一二。
1984年1月,張賢亮參加由陝西省作協在西安舉辦的筆會,活動中認識了路遙。在張賢亮印象中,當時路遙出席的場合不多,出席時也是一臉愁雲,很少說話。西安筆會安排張賢亮在西安人民劇院做一次文學講座。講座當天,許多文學愛好者和喜愛張賢亮作品的讀者紛紛慕名而來,劇院的樓上樓下座無虛席,連通道都擠滿了聽眾。
今天,我看任何一個作家來講「創作談」也不會再有那麼多人來浪費時間了。那天,我一人在台上舞之蹈之高談闊論後,陝西作協請我吃飯,路遙也在座,仍然很少說話。但吃完了飯他非常誠懇地要我到他家坐一坐,說是他家離飯店不遠。我記得他家就在陝西作協院內的宿舍樓裡,連建築面積也就70多平方米的樣子。當年人人家裡的陳設都很簡單,而路遙的家更是簡單得近乎簡陋。
在他家裡,和他坐在一起就和在農村炕頭上盤腿而坐沒有區別,西安這座城市立即消失了。坐下後他給我沖了杯茶,用一個烏濛濛的玻璃杯。我突然發現好像整個房間都和茶杯一樣烏濛濛的,連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濛濛的霧中。
當時在座的還有王愚(評論家),我記得從路遙家出來走到街上,我對王愚說,你們陝西作家大概是中國作家中最不會生活的一群了。
王愚跟我笑著說:對了!賈平凹剛買了個電冰箱,冰箱裡放的只是辣面子和醋。那時陳忠實還沒有像今天這樣經常被人談起,後來才知道忠實那時常住在鄉下。
我們西北作家和農村有著割不斷的情感與生活方式的聯繫,因而農村永遠是我們的疼痛點。(張賢亮《未死已知萬事空》)
「農村永遠是我們的疼痛點。」尤其也是20世紀80年代的一批陝西作家的疼痛點,路遙、賈平凹、陳忠實、鄒志安、京夫、王寶成等等這批陝西作家,他們有著同樣的經歷,都是在貧困艱苦的農村成長,都經歷過食不果腹的童年,都有一個貧窮的拖累很重的家庭。
有次陝西文學界創作會議,夜晚,我們聚在一起,話題扯到生活給予人的磨難,大家講著各自的經歷,講著以往許多不堪回首的事情,說到動情處,我們眼裡淚光閃閃。(白描《寫給遠去的路遙》)
苦難不僅提供了他們文學創作的基礎,他們深知普通人的命運、感情,珍惜生活的饋贈,同時,也磨礪出了他們頑強的性格、拚搏的精神和成就事業的毅力。
在這批陝西作家一路奮鬥進入城市,還沒有精力改善自己的生活時,城市裡需要面對的一切就鋪天蓋地向他們襲來,他們無法輕鬆瀟灑地面對。同時,他們過去一向吃得很差,進入城裡之後,飲食習慣又很難改變,舌尖上只接受過去的那些粗茶淡飯。而且,陝西作家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勤勞、勤奮,都堪稱為文學創作的勞動模範。
所以,在張賢亮感覺中,「陝西作家是中國作家中最不會生活的一群」,就不難理解了。這批作家——他們身體的營養不良,是早早埋下伏筆的;後期倘若補充不足,又毫無節制地透支,即使是鋼鐵戰士也是要發生故障的。
多少年來,看似身壯如牛的路遙,始終保持了連續作戰的姿態,創作《人生》時,將自己的身體置於精神之外,不給身體一天的休整,21天,就像一部隆隆作響夜以繼日不停息工作的寫作機器。想起時,犒勞身體的,不過是幾小時的睡眠和抽屜裡一包放硬了的點心——桃酥。
創作《平凡的世界》的六年時間裡,路遙又是擺出一場大決戰的姿態,激情燃燒中,毫無疼惜之心,掠奪性地超額使用自己的身體,去完成百萬字的《平凡的世界》三部曲創作。
《平凡的世界》寫作過程中,見過路遙的人,都能看得出他身體的付出與疲態,他自己卻能讓作品的質量基本保持了前後均衡,這不能不說路遙是在與自己較勁兒中,戰勝了自己,贏得了挑戰自己的勝利。然而,疾病其實就在這個過程中,已經侵入了他的肌體。他自己在處於創造的興奮時,也預感到身體發出的不安信號。但是,他卻為了他偉大的事業,再次將身體的愛護擱置一邊。
煙不離手的路遙
在寫作《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時,路遙是知道自己的身體已難以支撐他繼續忘我工作的,他去看病了。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他看的是什麼科,究竟得的是什麼病?
陝西省作協院子裡的人,只是看到路遙有一度將一種黑乎乎的藥膏糊在脖子和前胸,弄得十分講究儀表的他,顯得髒兮兮的。有人關心地問及,路遙也只是笑笑說,是內火外治。人們信之不疑。從外觀上看,路遙的身體是看不出會有病的,按身體條件,他是那種泰山壓頂不彎腰,吃得了苦,受得起累,能飽、耐饑、能熬的陝北壯漢。他說內火,火傷肝,用外敷藥將內火往出趕。「趕」了一個夏天,這個意志堅強的人似乎感覺比以前好了,實際上這時可能已經為後來的大病埋下了隱患。當時的路遙就該住進醫院,全面檢查,而不該把肝病當肝火。路遙對自身的疾病如此輕慢,與他自身的性格不無關係。
即使在不寫作的夜晚,路遙也是常常整宿整宿不睡。並不是有什麼誘人的夜生活,而是聊閒的、懶散的陝西省作協大院裡總有幾個夜貓子,遇上對路的人,平時沉默寡言的路遙,此時,變換為談話高手。1985年從陝西三原縣調到陝西省作協的王觀勝,住在了《延河》編輯部四合院東邊北頭那個小房子裡。路遙和不時從白鹿原來省作協的陳忠實、《延河》前主編董得理是王觀勝那間小房子裡的常客。他們白天談,晚上也常常夜談,而且一諞就是半夜。有時,大家談各自家鄉的風土人情及好吃的東西;有時,王觀勝會興致盎然地改用普通話,為大家朗誦他剛剛想到的小說中一段話;有時,則是路遙侃侃而談,他視野寬闊,興趣廣泛,思維十分活躍。特別在他投入時,時時會有精彩的議論和智慧的火花迸發出來。從來不會讓你感到乏味。他的談話往往大至國際風雲的變幻,小到田間地頭的趣聞,至於飛碟的神秘出現、外星人的似有若無,更是他津津樂道的話題。
有煙有茶有咖啡,就足以支撐一夜。常常是東方即將放亮之時,才各自散去。路遙拖著疲憊的步子小心翼翼回家,不敢驚動妻子女兒,悄悄溜上床躺下,這一睡一直可以到中午。別人的中午變成了路遙的清晨。有時同事和路遙開玩笑,下午見到他,問一句:「早上好!」
除了與談得來的朋友聊天,路遙幾乎沒有業餘生活,也不會豐富自己的生活,只有電視上轉播足球賽能激起他的興趣。他也再無其他嗜好:不下棋、不打牌、不會搓麻將、不愛看演出、不喜歡字畫、不愛與更多的人交往,對許多人癡迷成癖的事物,路遙不屑一顧,這就注定了路遙的生活格外滯悶沉重。而路遙的抑鬱彷彿又是與生俱來的,人們很少見他開顏盡歡的時候。
大約是1989年夏天,上海的女作家王安憶來西安,有一次在西影廠莫伸同志處吃飯,在座的都是熟人,酒也喝得多一點。大家都知道,路遙的酒量是比較大的,而我雖然也好酒貪杯,其實並沒有多大酒量,所以常常醉倒。但這一次我並沒有大醉,路遙卻醉得一塌糊塗,當時有人戲言,該醉的沒有醉,不該醉的卻醉了。這也許是我見到路遙唯一的一次輕鬆了一下,然而他卻醉了,不知是緊張的心態來不得半點輕鬆呢?還是他又在考慮什麼、憂愁什麼,結果酒不醉人人自醉?反正一時也說不清楚,不過此後路遙便滴酒不入,無論你怎樣苦勸、強勸,總之是酒不沾唇。(王愚《文章憎命達》)
起床之後的路遙,總是一頓暴食。這是他一天裡唯一的一頓正餐,而這所謂的正餐又太沒質量了。陝西省作協大院裡的人,看慣了從街上小攤回來的路遙一手攥著幾隻饅頭或大塊鍋盔,一手攥著生黃瓜或大蔥,邊走邊啃的情景。晚飯經常是錯過的,路遙能趕上吃晚飯的時候,是夜市上的一碗酸湯羊肉水餃,加一把烤羊肉串。但咖啡似乎是離不開的,煙也抽得猛,而且抽的都是好煙。朋友們常說,路遙是陝西作協會享受現代文明生活的第一人,這話也不謬。路遙常說:男人不抽煙,還活個啥人?他除了把煙當作刺激疲勞、保持興奮的清醒劑,也很陶醉在那吞雲吐霧的放鬆狀態。
有人簡單地算了一筆賬,路遙寫《平凡的世界》,洋洋百萬言,花費了6年時間,每天平均兩包煙,20元錢上下,6年就抽掉4萬餘元,按當時的稿酬,完全不抵煙錢。
朋友們並不擔心路遙的身體,而是羨慕他的身體,沒有誰勸過他讓他戒煙。壯實的路遙,拚命工作,饑一頓飽一頓,熬一夜睡半天,心氣高,急性子,自然會上火,當時社會又流行內病外治,也就對路遙脖子上和胸前糊上的黑乎乎的藥膏沒有在意。
有一次,作家京夫發現路遙手掌發紅,是那種典型的肝掌表徵。京夫詢問路遙,是否肝上不適?路遙卻反問一句:「是嗎?」似乎壓根就不相信他會有肝病。
路遙一向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信。的確,不高個頭的路遙,確實可以用虎背熊腰,或是身壯如牛來形容。路遙曾不止一次地向人誇耀,他還在延川做農民工時,有一回,清澗的母親在家裡大出血,好幾天沒人管。路遙得到消息,立即從延川趕回老家清澗王家堡。他把家裡人美美罵了一頓,然後站在公路上硬擋住了一輛大卡車,給人家說了一陣好話,才把母親送到清澗縣城裡,住進醫院。母親失血過多,需要大量地輸血,恰逢醫院沒有血,那時候,父親年老體弱,弟妹年齡小,就只有輸路遙一個人的血。母親輸入了路遙的血,病很快好了,而且以後還很少生病,比原來的身體還好了。「醫生說我的血質量高,活性強,有一種什麼特殊的成分。為母親輸血後,我就開始為自己補充,就把肚子吃大了」。
陝北黃土地上生活的人,或者說,大多生活在溫飽狀態的中國老百姓,他們對待疾病的態度就是,有了病之後硬抗硬拖,把命交給老天。過去少醫沒藥的條件差,現在有條件了,卻因病看不起,有了病不肯去醫院檢查治療,隨便到小醫務室取藥,致使可治好的病也拖成了重病。
路遙雖然走出了黃土地,但對待疾病和很多的生活觀念,依然沒能脫離黃土地。但是,路遙不存在有病看不起的問題,何況那個時期,醫藥費是全部由所在單位報銷的。他去世後,人們才得知,在1988年之前,路遙就檢查出乙型肝炎,但是,他卻對朋友和同事們保守秘密。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完稿時,路遙忽然吐了一口血,血流在省作協臨時的那間工作室的桌子上。路遙看到桌面上的血,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電話打給天樂,叫他趕緊從延安回西安。
第二天,我們去醫院查出了他吐血的病因,結果十分可怕。路遙必須停止工作,才能延續生命。但路遙是不惜生命也要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我能理解他的這一選擇。路遙讓我永遠也不能給任何人說他的病因,我痛苦地在他面前放聲大哭……(王天樂《苦難是他永恆的伴侶》)
在林達出差的時候,路遙常常讓李秀娥到家裡幫忙給女兒做飯。當李秀娥盛飯時,路遙總是另放一副碗筷,單獨給女兒盛飯。當時,李秀娥只是感覺,這一家人還如此講究衛生,一個人一套餐具,卻從沒有意識到,路遙是知道自己患上了肝病了。
記得1988年前後,你曾跑過幾趟醫院,吃過一段中藥,對此你解釋說是想用藥物調理一下,很快你便如同常人,不跑醫院,也不服藥了。不同的是自此戒了酒,過去的你是很能飲酒的。現在回想起來,怕是從那時你便查出了肝上的毛病。但是你為什麼要隱瞞呢?有病並不恥辱。你不願向外人宣示,不光是外人,連你自己好像也不願承認,大概是你要強的心性不容許自己給人以病懨懨虛弱的印象,這就導致你走入一個可怕的誤區。強大與虛弱的分野並不在於體魄。要強的心性成全了你,也毀了你。(白描《寫給遠去的路遙》)
路遙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病呢?很多有病的人不是照樣繼續寫作、繼續工作嗎?路遙也許以為自己身體壯、年輕,可以頂得住?也許是怕別人嫌這種病會傳染躲開他嗎?或是害怕自己說出來,讓自己喪失拚搏的勇氣?還是怕外界傳播出去,給自己帶來負面影響?
這許多的追問,都沒有答案,一切都不得而知。只知道,這可怕的病魔竟在短短的幾年裡置他於死地,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路遙似乎永遠對自己不滿意,即使是兩次獲得全國中篇小說獎、一次獲得茅盾文學獎,後來又晉身「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行列,這樣的殊榮也只為他帶來短暫的欣慰喜悅。他的心性太高、太強,一個目標被征服,馬上又有了新的目標,在精神上不給自己留一點喘息的機會,想幹一件什麼事情,即使前面橫著不可逾越的障礙,他也會不屈不撓地消除障礙,實現目標。
路遙病重時,賀抒玉曾責怪做妻子的林達:「路遙身體都那樣子了,為什麼還讓他裝修房子?為什麼不早點勸他住院治療?」
林達表現得很委屈的樣子,說:「我壓根就反對他裝修房子,他趁我和遠遠去北京過暑假,自己決定干的。我曾多次勸他住院治病,他哪裡肯聽!路遙那固執勁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他能有什麼辦法!」
其實,賀抒玉以及許多熟悉情況的同事和朋友,也知道林達的苦衷,只是猛然聽說路遙肝硬化腹水臥床不起,由不得第一個埋怨的就是做妻子的。
隱瞞病情的一種可能是存在的,那就是路遙在事業上有更大的設想、更高的追求,需要他身體和精神全方位的調動合力支撐,畢其功於一役。身體狀況不達,精神不濟,更需要頑強的精神支撐,抑或,他要給自己造成一種身體健康的假象,建立一種巨大的不可動搖的自信。
路遙對疾病的迴避,既表現了他的堅韌,又表現了他的脆弱。但這就是血肉之軀的路遙,這就是作家的路遙。路遙是坦蕩的,也是神秘的。一個坦蕩的路遙,加一個神秘而城府很深的路遙,才構成了文學的路遙的主調與復調相融的多姿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