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公司》成立了。
主業是影視策劃咨詢服務,好像還可以干很多別的勾當,營業執照上一一都予以列出,印象最深的是最後6 個字:
煙花爆竹除外。
公司投資總額拾萬。有3 位股東,分別是:王朔、馮小剛和彭曉林。王任董事長、馮任總經理、彭任財務總監。旗下沒有群眾可供領導,董事長每天也得自己擦桌子掃地。
王總躊躇滿志,常對馮總和彭總說:今後公司只要賣出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就是幾千萬。後來果不其然,遇到過一家雜牌石油公司的老總,一眼認出我們是千里馬,躍躍欲試將「好夢」一口吞下。我們激動萬分還把一位知心的姑娘發過去臥底,希望一舉將「好夢」賣給這位如意郎君。
後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姑娘沒回來,伯樂也失蹤了。
與王總相比,馮總和彭總則要小家子氣得多,一心想著怎麼把開辦費扎回來。
公司開業那天高朋滿座。
說學逗唱影視歌三棲的頭面人物基本全到,黨政軍警特也都有代表前來捧場。
其到場陣容遠勝於當下的「金雞」盛會。
不知道是因為好玩,還是骨子裡總是有點心虛,我們在裝修辦公室的時候,特意將王總辦公的套間改造成了一間密室。從外面看上去,密室的門只是一個書架,其實下面有很小的輪子可以滑動,拉開才是王總的寢室。
意思是說,有王總不待見的人來訪,我們可以謊稱王總不在。
不想,開業那天我們興致很高,幾乎每位來賓與我們寒暄過後,我們都要邀請他們到王總的辦公室參觀,追著問人家:
你們能看出來這屋子裡有暗室嗎?
參觀者都十分困惑,環顧四周找不出破綻。
這時我們便得意地,把書架輕輕一推,露出裡面的密室。令眾人目瞪口呆。一晚上下來,突然意識到寶葫蘆的秘密已經大白於天下。
餘下的日子裡,熟人來訪,見王總不在外屋,就徑直走進密室尋找。沒幾天書架下面的輪子就被拉成瘸子,害得王總想就寢時,必得找來幫手,一起把書架移開。
最後索性摘下來擺在辦公室裡變成了真正的書櫃。旗下沒有群眾可供領導,董事長每天也得自己擦桌子掃地。
再說開業那天,我們還耍了點小聰明,俗語叫「激賊」。
我們在公司大門的進口處放置了一個紙箱子,裡面放著購買辦公傢俱等一應發票,任來賓選購,摸到哪張發票既按票面上的數額買單。
也就是說,僅僅道兩聲開業大吉是遠遠不夠的。
王總的大班台就是在這次捐資助商的活動中被一個手氣不好的朋友不幸摸中,於次日將一張四千塊錢的支票交到了我們的手中。
我印象這是「好夢」的第一筆收入。
那張大班台因為始終也沒有什麼日常的業務,王總很少用來辦公,固在日後的很多個夜晚,反而成為了一位女演員宣瀉情感的舞台。
那位女演員非常的感性,極有表演天賦,人也很率直。不高興的時候可以把我和王總罵得狗血噴頭,甚至能把我們有目共睹的成就說得一無是處;高興的時候則如一陣春風撲面而來。我們都很喜歡她。
那一陣子,該女演員正在戀愛,因為戀人遠在天邊不能相見,所以心情十分懊喪。懊喪不準確,應該是燥動。就是那種火燒得特別旺,蒸鍋裡的水都干了,也不關火也不添水,就那麼干烤著感覺。
她成了「好夢公司」的常客,每天下午必到,出勤率比坐班的都高。每次她來了,我們都笑臉相迎察言觀色,生怕惹了姑奶奶不高興砸了我們的場子。
屋漏偏逢連陰雨,正趕上那時一家廣告公司想在我們籌拍的一部電視劇中加入軟性廣告,送來一箱VSOP人頭馬白蘭地供我們品嚐。偏偏姑奶奶好喝口兒又鬱悶,十來瓶酒一個來月就告罄了。
開業那天,我們還耍了點小聰明,俗話叫「雞賊」。每天從下午開始我們就一人一杯小口抿著,吃完飯接著喝。
姑奶奶今天愛意正濃,我們就一唱一和地把她的心上戀人誇得都不是人了,樂得她一晚上都合不上嘴;姑奶奶今天想冷靜地反思,我們就搜腸刮肚幫她找出其戀人的險惡用心,氣得她恨不得將那名無辜的男子碎屍萬段燒成灰都不解氣。mpanel(1);
如果遇到姑奶奶今天一開始是咬著牙根的恨,幾杯酒下肚又上演了大逆轉由恨而愛,那我們也只能與時俱進跟上她的步伐,全盤翻供顛倒黑白。
誰讓我們是她的朋友呢,朋友是不好講原則的。
反正我們的話就是她的下酒菜,鬼才相信她會聽我們的。
喝美了興致所至,她就一步跨上老闆椅,兩步邁上大班台,隨著音樂即興起舞。
激情迸發時,頭髮甩得嗖嗖的,皮鞋把大班台磨得縱橫交錯,全然不顧我們的心疼。
就像我們根本就不存在。直至一曲終了,我們對她報以熱烈的掌聲,那時她才如夢方醒,含笑發問:
你們是誰呀?
王總的大班台幾經搬遷,後來的去向下落不明。有拾到者一定望著檯面浮想,這是哪位老闆如此操勞,日理萬機,竟把檯面磨損成這樣。
「好夢公司」攢的第一部戲是《好夢獻給你》。
寫一幫閒人不甘寂寞,立志改造社會風氣,讓互相吹捧蔚然成風。雖然創意還在務虛階段,但王朔在生活中已經身體力行。
那一段時間我們經常結伴外出赴宴,席間歡聲笑語,逮誰捧誰見誰誇誰,男不分貴賤女不分老幼,一路過關斬將無一倖免。
一開始還磕磕碰碰拌拌詞不達意,說了一堆的廢話也不能擊中要害,令吹捧對像心生疑竇。經過反覆實踐,失敗了也不氣餒,根據不同對像審時度勢,漸漸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我們經常結伴外出,席間歡聲笑語。
有的可以單刀直入,一語中的;有的則不宜強攻,需要由物及人,聲東擊西,指桑誇槐。到後來,語言也流暢了,態度也誠懇了,多麼難侍候的人都不在話下。
實例一:贊朋友。
我,還有王朔,還有葛優,還有誰我記不清了,在趙寶剛家吃飯。那是一個節日,好像是國慶節的當晚。
剛端起酒杯,王朔突然說:不對呀,今兒是國慶節,像葛老師這一級的人不應該坐在這兒呵?
葛優忙問:那應該在哪兒呵?
王朔說:人民大會堂,國宴呵。
葛優一臉困惑,鄭重其事地說:沒有人通知我叫我去呀?
王朔又說:那是您不願意去。通知到的往往是經過權衡後才決定允許出席的。
像您這一級的還用通知嗎?那是必須出席的。您是誰呀?
葛優人老實,很憨厚地笑著問:我是誰呀?
王朔:您是國寶呵,國家的面子。
葛優很開心,說:原來你在這兒等著我哪。
王朔說:喝酒喝酒。幸虧您疏忽了,要不老了也輪不著我們能在今天晚上和葛老師一起吃飯。我要出去跟別人說,國慶節晚上我和葛優一起吃飯來著,你們說,有人相信麼?
王朔用探詢的目光看我們,我們幾個一起搖頭。
我對王朔說:人家肯定會說,您說得是夢話吧。
葛優樂開了花,那天晚上他喝醉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向葛優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仍記憶猶新念念不忘。
他說:真舒服。
實例二:贊企業家。
一次,與某企業家不期而遇,本來是可以擦肩而過的,但因為彼此敬重停下來說了兩句。
企業家:聽說你們辦了一個「好夢公司」,在哪兒呵?
我說:瞎混吧,哪能跟您比呀。您現在的生意越作越大了吧?
企業家:累。攤子鋪得太大。
我說:您累我們也累,可您多出成果呀。別的我不敢說,到您老了幹不動的那一天,除了心愛的女人您知道那是自己的,旗下的企業究竟有多少,您根本就數不過來。要想知道一大概齊,只能讓手下的人扶著您上景山頂上,夜幕降臨的時候吩咐他們,讓凡屬於您名下的產業都熄了燈。指示傳下去,不到一根煙的功夫,中關村黑了,銀街黑了,燕莎一帶也黑了,國貿一帶黑了,亞運村一帶也黑了。
企業家還真認真了,追問:那奧運村呢?怎麼還亮著?
我說:那是您厚道,給國家留了點面子。
企業家狂笑,握著我的手說:今天我得請一部長吃飯,你給我留一個電話,回頭咱們再聊。
我說:您忙您的,我就是和您打個招呼。
企業家離去前,說:我現在吃飯都成負擔了,一提飯局腦袋就大。
分手後的當天下午,我接到了企業家的電話。
電話裡,他迫不及待地命令我:晚上,什麼事也別安排呵,我請你吃飯。
實例三:贊師長。
一次,華藝出版社的老金請王蒙、劉震雲和王朔吃飯,我是跟著吃蹭的。
赴宴的路上,我開著車,王朔坐在後面。
王朔說:王蒙老師不容易啊。今天要好好捧捧他,侍候舒坦了為止。
我說:您放心吧。
我是帶著任務赴宴的,精力高度集中,席間他們說得正事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等著王朔開火。因為王蒙老師與我不熟,地位又懸殊,所以主攻的任務是要王朔完成的。
酒過三巡,王朔的嘴越來越甜,話說得越來越好聽。
大致的意思是,稱讚王蒙老師的作品不朽,幾十年前的寫的東西現在拿出來仍不落伍,而且常寫常新,觀察生活依然還是那麼敏銳,對年輕人也是愛護有加,絲毫沒有半點的嫉妒和不公正。這對一個享譽文壇的前輩來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這番話如果扔給其他德高望重的權威,又是出自王朔之口,我想一定是行之有效的。但王蒙老師卻當即打住王朔的頌詞,說道:小王朔,你少跟我來這套。喝酒吧你。
王朔沒詞了,羞答答舉起酒杯,這時我看見他掃了我一眼,意思是,該你了。
我馬上也端起酒杯湊趣,說:從小就看王蒙老師的書,像《風箏飄帶》那些意識流的作品更是喜歡得不得了。過去只是崇拜您的作品,今天有幸見到真人,才發現您人格的魅力也很大。
王蒙老師冷眼瞅著我不說話。
我接著說:一般像您這麼有成就的人多少年來都是在一片讚揚聲中度過的,應該早就習慣了,不聽難受了,可是您偏就不是,就是聽不得這些虛頭八腦的恭維話。
這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
王蒙老師說:王朔這壞小子,我還不瞭解他?
我忙說:來的時候,王朔是想讓您好好舒服舒服的,怎麼就讓您一眼看穿了呢?
您的洞察力怎麼那麼強呵?一句話就把王朔噎得劉老師仁義,沒詞了。這麼扛得住吹捧的人不是沒有,但像您這麼有地位的人,不吃捧還反感,我是頭一次見到。
沒有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還給作家讓出了一個題目可以寫,就兩個字:絕望。
劉震雲老師這時深表贊成地說:唉,小剛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王蒙老師沉著的臉,慢慢地現出燦爛的笑容。
我們一起碰杯喝了酒。接下來的氣氛非常地融洽,兩位王老師的心情都非常的好,原本就要結束了的飯局又延長一個多小時。
分手時大家都有些意猶未盡,依依不捨。
實例四:贊同行。
一次,劉震雲、王朔、好像還有梁左,在我位於通縣的家裡包餃子。
對了,梁左來晚了。
劉老師和王老師都堅持等梁老師駕到了,餃子再下鍋。於是我就陪著兩位老師先喝著。王老師對我推心置腹地說:
小剛,你不寫東西,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也因為你不是作家,我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對寫字的人來說,劉老師就是一座山,你看著就在眼前,好像還不是很高,你覺得順著這條道爬上去不難,結果爬到半山腰才發現這山可不矮,咬咬牙再往上爬,累得你都吐血了,好不容易爬到山頂了,你覺得追上劉老師了吧,可以喘口氣了吧。你再看,劉老師還是一座山,就在你眼前。再重新爬,爬到頂上一看,劉老師還是一座山。層巒疊嶂你知道這句成語吧?那就是說劉老師哪。到這時候,你才恍然大悟,你這輩子也別想追上劉老師。枉費心機你知道這句成語吧?那就是說包括我在內的其他的寫字的人哪。
王老師喝了一口酒,歎了一口氣,又說道:劉老師仁義,沒有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還給作家們讓出了一個題材可以寫。就兩個字:絕望。因為有劉老師的高度在那裡戳著,我們才對「絕望」這兩個字的含義有了深刻的理解。斗膽誇一次口,寫「絕望」,劉老師不見得寫得過我。
我心裡暗自佩服王朔,吹捧的功夫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彎拐的,這麻藥打的,這暗箭射的。別說外人,就是我們吹捧行裡的人,粘到這種話,也得非死即傷。不暈也都難。
再看劉老師,不慌不忙,鎮定自若,端起酒杯問道:王老師您說完了嗎?
王老師悲觀地搖著頭,再次強調:絕望。
劉老師對我說:馮老師,學生小劉寫得再好,再有智慧,再有高度,那也是人類的智慧,人類的高度,在上帝面前,這種智慧和高度都會顯得十分地渺小,而上帝眼下正握著王朔老師的手在寫作。王老師不僅僅是王老師,王老師是上帝派駐文壇的使者。
劉老師真是老奸巨猾。
這回輪到王朔笑了,笑得心情舒暢。
這時梁左進門了,我忙起身相迎,三兩句好話就把梁老師餵飽了。
吹捧人是很容易上癮的,我又是心有靈犀,很快就上了路,而且剎不住車。找不到對象的時候,就把矛頭指向了王朔。
這是王老師始料未及的。因為對他確實是打心眼裡敬佩,服氣,所以誇起他來常常忽略了誇人需要隱蔽的技巧。話說出來多是直給,肉麻的程度使在場的人無不認為我心懷叵測。
王朔對此十分警惕,鄭重提醒我:我孑然一身,沒有什麼值得你如此不遺餘力巧取豪奪的東西。你總得圖點什麼吧?
我也鄭重告訴他:我真的是什麼都不為,就為喜歡,一吐為快。
我也不想把我們的關係搞得這麼庸俗,造成這種局面,責任主要在他。
後來我暗下決心,見了面絕不再誇他,心說:罵人誰不會呀?想找不痛快我成全你!
再見到王朔,我態度坦率不徇私情地說道:實話告訴你吧,你也就那麼回事,沒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獨創了一種文風嗎?不就是別人寫本書賣幾萬冊你寫一本書能賣一兩百萬冊嗎?毛選還發了好幾千萬冊呢。不要把你當成神,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餓兩天,你眼睛裡也照樣沒神,說話照樣沒氣。再說了,縱向地從中國文學史的發展軌跡上看過去,百十來年總會出現這麼一兩位。前五十年不就出了個魯迅嗎,差不多也是你這麼一脾氣。恨民族不爭氣,看誰都不順眼……
我越說越氣憤,最後竟拍了桌子,我說:
就算你是海明威又怎麼了?你也不能工作起來就不注意休息!你以為你的身體是你自己的嗎?我告訴你,不是!他是人民的!再也不能老是一團和氣了。
面對我的一腔怒火,王朔寬厚地笑道:消消氣,您是我老師行了吧。
到後來,王朔也不再懷疑我的動機了,聽我的好話也當成了一件樂事。工作之餘,泡杯茶,彼此大肆渲染對方的優點和成績,雙方都感到了空前的滿足和欣慰,成全了他也就陶冶了我。回到創作中,就覺得責任重大,使出渾身解數廢寢忘食,生怕辜負了群眾的厚愛。
這些都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因為工作忙,最近五六年的時間裡僅見過王老師三五次。
一次是與梁左老師永別。《大腕》拍攝中的一個晚上,停了戲前往梁左的寓所弔唁。其時王朔正在為朋友守靈,我們相見話語不多。王朔看上去有些疲憊,人顯得很安靜,說話時也像是仍在回憶。
除此之外,和王朔餘下的見面,多在人聲鼎沸的酒會上,彼此只是點頭笑笑,說上三言兩語,不鹹不淡。
不知道王老師是否還能時常想起我們朝夕相處的那一段日子。
我們掙到錢了。
《好夢獻給你》的劇本八字還沒有一撇,就有投資人為表達誠意把我們作為承製方的利潤打進了我們的賬戶。
王朔的意思是先別急著分,反正指著這點錢也養不了老,不如先用在公司的公共關係上。
所謂公關,我理解就是吃吃喝喝不談正事,不計一時得失,為日後互相掠奪埋下伏筆。也許錢白花了,彼此不能成為獵物,人走茶涼,只落下一大批酒肉朋友。
我們就屬於後面的那種。但由此卻落下了買單的習慣,直到今天老想逞強。
記得第一次和華誼兄弟吃飯,在座的還有其他幾位老闆。我因為臉熱好面子,奮勇買了單,當時並不以為然。沒想到這件小事卻為我們日後的合作打下良好開端。
他們告訴我,和文藝界的人吃飯,沒買單這是頭一回。可見文藝界人士在各位老闆的心目中是個什麼印象。這也難怪,文藝界有頭有臉的腕兒們經常被邀出席各種飯局,能光臨已經給了天大的面子。別說買單,不向邀請者收費心裡已經隱隱作痛了。
久而久之變成天經地意,逐漸養成吃白食的習慣。
當然任何人群都不是鐵板一塊,也有例外。我認識的馮鞏、趙本山、傅彪、趙寶剛、騰文驥、葛優、梁天,就是搶著買單的。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也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把單買到了手裡,但他們起碼做出了踴躍的表示,這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改變了外界對文藝界吃白食的不良印象。這倒真還不是他們比其他的人有錢,同業裡有得是比他們腰粗的,但從來也沒見過那些人買過單,就連假模三道虛飄地表示一下都沒見過。
我一直認為這不是錢的事,是性格使然。
其實早在多年前辦「好夢」的時候,王朔就跟我說過,他覺得最過癮的事之一就是吃完了飯,用餐巾一抹嘴,眼皮不抬地說:買單。
我也深表贊成。
那時手裡不富裕,如遇有人約飯,事先又沒有明確由誰做東,所以凡遇飯局尾聲,小姐手捧賬單目光在一桌子人裡尋摸時,一準是目光游移不定,生怕和小姐的視線遭遇,直至聽到有人接單,才如釋重負又耿耿於懷。心說:別讓我掙著錢,掙著錢了,誰搶單我跟誰急。
想像一下,一定是那副神情。
先對搶單的人說:沒你什麼事。
然後狠狠地瞪小姐一眼,說:你怎麼連找誰買單都看不出來呀?
再然後,接過單來一看,當時就急了,厲聲質問:把你們經理找來,誰讓你們打折了?少廢話,實結!
付款時,還順嘴飛個段子(說笑話的意思),令與座的各位不必在別人結賬時陷入尷尬。這一點我是從《星工場音樂唱片公司》的老闆姜宏那裡學來的。我觀察他多次,從中體會出他的細緻和周到。
「好夢」有錢了,我們開始大張旗鼓地貫徹落實王總的精神。
請客,不是請一次客,是每天都請客。
每天下午就開始打電話約人,黃昏出門時,必說的一句話,就是:小林,帶上支票。
負責理財的彭總每天都是一腔悲憤揣著支票本上路。到後來,實在是心疼,不忍目睹,就把支票填上限額交給我們,自己推脫不舒服告辭回家。實則是想省出一個人的飯錢。
現在想起來,仍為彭總的一番苦心感到憂傷。
一開始,請客的對象也沒有明確的目標,只好先從親朋好友入手,打電話找著誰算誰。人數也不確定,原本只約到三兩位,開飯時一點人數卻來了十來位。原因是,人家原來已經約了飯局,推辭不掉我們的盛情邀請,只好將先約的人合併過來一舉同殲。
有兩位國航的空姐就是這樣認識的,後來他們又把乘務隊的其他姐妹也介紹給我們,起飛前降落後定期會餐。口口聲聲稱,他們乘務隊要與我們「好夢」結為「共建文明」示範單位。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對空中小姐們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每次乘機,見到空姐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像久別重逢親如一家。因為我知道,遇有危難關頭,大老爺們都嚇出屎來的時候,她們卻大多都能臨危不懼,先人後己。
許多年後,國航一架客機在韓國的釜山墜毀。事隔幾日,我和徐帆搭乘國航班機赴港,順便買了一束鮮花獻給機組。事後在網上看到一些人罵我們,說:摔了飛機還去獻媚,沒有原則。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們是在換登機牌的時候,恰巧聽到一番議論。我打電話向劉震雲老師請教,文章跑了題還算不算文章?劉老師答:任情緒流動,自由進出,不拘一格。
據知情者說:當時飛機墜地摔成兩截,濃煙中空姐奮不顧身安排乘客逃生。一空姐叮囑乘客:快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不要回頭也不要停下。乘客有良知,欲將那位空姐拖下飛機。空姐說:不行,她得等全體乘客都脫離後才能逃生。那位逃生的乘客跑出很遠回頭看時,飛機發生爆炸,眼見空姐化為火焰。聽到此番情景,令我怵目驚心,許多天後,閉上眼睛仍能見我姐妹在火中掙扎。
話題扯遠了,回憶往事,千頭萬緒,砸斷骨頭又連著筋。令我心猿意馬不知道要寫什麼。我打電話向劉震雲老師請教。
文章跑題了還算不算文章?劉老師答:任情緒流動,自由進出,不拘一格。
大約過了兩三個月,我們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劇本卻只寫出了幾集,投資方開始坐不住了,催我們開機。我們只能倉促建組,一邊請趙寶剛導演選景支應著,一邊我和王朔躲到香山飯店閉門趕寫劇本。
王朔已事先聲明,他的小說我隨便改,他也可以出主意,但動筆的事得由我來。
劇本進展很慢,按說應該三四天寫一集,但我十天八天也寫不出半集,最後竟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每天看著打字機犯愣,腦子裡一片空白。
想到錢也花差不多了,組也建了,劇本出不來,而且我心裡清楚,在可預見的無窮時間裡也出不來。「好夢」變成了噩夢。我憂心如焚食不能咽。
我問王朔:怎麼辦?我的心散了,怎麼寫都覺得沒勁。
王朔很不客氣地說:不是寫出來沒勁,是你根本就寫不出來。就別遮遮掩掩地美化自己了。
他的話很傷我的自尊心,在此之前,我一口氣寫下了《遭遇激情》、《編輯部的故事》、《大撒把》和《北京人在紐約》的劇本。(「北劇」的前兩稿分別是李功達和李小明寫的,我寫的是最後一稿。)照理說,有王朔的小說作為基礎,劇本的風格又是輕車熟路,應該不難的。可就是在這裡栽了跟頭。
這時我才體會到剛開始寫劇本時王朔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前三個中篇寫得很順,然後就遇到了一個檻兒,怎麼都不行了。這個檻兒過去了之後就又順手了。
我想我那時就正趕到這個檻兒上,過不去了。
當時王朔勸我說:寫不出來就放下吧,往最壞了想又能怎麼樣?大不了就慢慢給人家還錢唄。重要的是,你不能因此喪失了創傷能力。但我看還不至於。何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換個東西試試。要不然你就弄弄《永失我愛》,我幫你一起寫。
聽了他的話,我如釋如負,當即決定劇組下馬。那種心情,想起來比拍了一個大片還愉快。
從此我發現放棄並不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
這次虛假的利潤,造成了「好夢」看上去很美的虛假繁榮,拉下的窟窿,是從《一地雞毛》、《永失我愛》、《情殤》三部戲裡摳出來的錢才堵上。
放棄並不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
一九九四年的三月,「兩會」召開。香山飯店為接待「兩會」代表,把我們客氣地請出了飯店。
我們從香山飯店出來,直接就搬進了頤和園。
一位叫嚴凱的朋友替我們付了房租。嚴凱為人溫和,面相也善,神情也永遠是笑容可掬,與世無爭。很難想像出文革時期他竟是打砸搶的能手,一呼百應。他在東北當了幾年警察,後來才輾轉回到北京經商。很奇怪,他的言談舉止裡絲毫也沒當過警察的人所透出的那種大灰狼式的親切。我始終對從事警察這一職業的人存在一種誤會,總覺得別看他們眼下對你客客氣氣,但隨時可以翻臉,指著你的鼻子尖,說:你給我老實點。但嚴凱不是,和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我知道即便有一天輪到他舉槍射殺我,他也會眼含熱淚對我說:原諒我吧兄弟,下輩子咱們還做朋友。
嚴凱是個大孝子,其父剛剛過世,為了給母親換個環境,慷慨在頤和園裡租下一套院子,也把我們接來同住,一方面為我們提供一個寫作的環境,一方面也為一日三餐陪老人家散心。一舉兩得。
院子位於佛香閣下,在皇家園林裡獨立成章。院子分兩進,我們住在前院西廂房,嚴凱住在東廂房,嚴凱的母親住正房。據說瓊瑤其時也住在後面一進院子裡寫東西,但我們從未見過她。
西廂房中間的堂屋是一個客廳,兩邊各有一間耳房,每個耳房裡都有衛生間,浴缸很大,但佈滿水銹,水籠頭裡永遠滴滴噠噠地漏著水。後來拍《一聲歎息》時,徐帆因為修水管的工人進來查看滴噠水的龍頭,無意中道破了張國立的姦情。這個細節,就是源於這裡給我留下的印象。
那時徐帆正與我熱戀,像《一聲歎息》裡的李曉丹一樣,每天排練結束,坐上公交車,長途跋涉到頤和園與我幽會。次日清晨,我還沉溺於夢中的時候,她已經無聲無息地離去。日復一日,不辭辛勞。
徐帆的時間是這樣分配的,見到我後說人話,往返途中背台詞。
可以想像,徐老師輕輕帶上院門,迎著朝陽,跨過玉帶橋,繞過古樹假山,穿過長廊,腳步匆匆一路狂奔,同時口中振振有詞:近年來,我意識到,作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別墅也不是坐奔馳。最奢侈的享
受應該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來。
明天就要開庭,明天就要對一個強者中的強者,弱者中的弱者進行缺席審判。
人們啊,用你們的善心和良知聽我說一句話,在這個叫做人世的地方,我活了25年,檢點我的所為,一絲一毫無愧於心。我應該是原告,原告。好心的影迷們,你們愛著的阿阮就要去了,在今後無窮的歲月裡,我將睡在黑暗的膠片上,躺在冰冷的盒子裡。若有機緣,我的容貌能在銀幕上重現的時候,那瞇瞇的眼甜甜的笑,總是對你們的祝福。
這段台詞本應是阮玲玉在服毒後,娓娓道出的。讀者可以試試,在快速的行進中上氣不接下氣地背誦,想必十分的滑稽。
一天,我自然醒來,看到屋子裡灑滿陽光,我住的是西廂房,知道已經是下午了。所謂自然醒來,就是突然睜開眼睛,看哪兒都很實,再多一分鐘也不想睡了,睡足了。近年來,我意識到,作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別墅也不是坐奔馳。最奢侈的享受應該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來。這一發現令我非常欣慰,因為我已經十幾年如一日這樣要求自己了。除了拍戲,每天睡到自然醒來。
可以這樣說: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
照慣例,每天起來後,我都會到對面的王朔屋裡轉一圈,看看王老師今天興致高不高,伺機動員他開寫《永失我愛》的劇本。
王老師是不睡懶覺的,這是多年寫作養成的作息習慣。他認為寫作是他的職業,晚上屬於休息的時候。只可以這樣說: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有業餘作者才會挑燈疾書。從這一標準衡量,我永遠都是業餘作者。但我早在那時起就已經是「成功人士」。
那天,我只在門口和王老師打了個招呼就又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原因是,王朔正在待客。來人是王朔經常向我提起的作家,劉震雲。
王朔的評價是:劉震雲是當代小說家裡對我真正能夠構成威脅的一位。
但那時我還一篇他的小說都沒有看過。也不知道那是一次歷史性的會見。
我印象裡一直認為,第一次見劉震雲是在頤和園。寫這本書前,我向劉老師求證,他告訴我,第一次見面是在魏公村的京城酒樓。頤和園已經是第二次見面了。
可見記憶是多麼的靠不住。
經他提醒,我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和他在一起的有陳道明和張元,我和鄭曉龍、好像還有劉歡,也是去那裡吃飯碰上的。我還想起了那家酒樓老闆的名字,叫李玉安,曾是北京十佳青年。
有一段時間,我幫馮鞏寫小品,經常和中央台《藝苑風景線》的一幫哥們兒去那裡吃飯。
記得有一次我和馮鞏都喝高了。兩人從京城酒樓出來,不知不覺沿著魏公村大街一路向南,最後索性坐在馬路邊傾訴衷腸,說到委屈處抱頭痛哭。今天已經想不起來當時都聊了些什麼,只記得,朋友聯繫不到我們,開車沿途掃了幾圈,天放亮時才在白石橋的路邊撿到們。那時我淚也哭干了,話也說累了,躺在馮鞏的腿上睡著了。
之後我寫出了小品,《融》。是由馮鞏和王蘭合演的。
故事是這樣的,妻子因有外欲,毅然離丈夫而去。後來悔悟,重新回到丈夫身邊。裡面有一句台詞我十分得意。
妻子慚愧,問丈夫:我跟別人好了,又回來,你心裡就不彆扭嗎?
丈夫相當豁達,說:我就當自行車丟了,讓別人騎了一圈又送回來了。
本來是要說劉震雲,卻讓我想起了鞏哥。想起了一段往事。
女兒出生時,我在從河南開封回來的火車上。到了北京直奔醫院,隔著哺乳室的玻璃窗看到護士抱著的嬰兒,心情不像想像的那樣激動,就覺得是完成了一件事。
回家睡了一覺,醒了,還想再看看她,於是又跑到醫院去。
當時天已經黑了,姐姐在醫院門口徘徊,見到我立刻迎上來,從她的神情上不難看出似有災禍發生。姐姐囑我作好思想準備,腳步匆匆帶我來到婦產科的主任面前。然後我被告知以下事實:
嬰兒先天顎裂。就是在口腔的上顎通往鼻腔的部位有一個小洞。通常來說,顎裂往往伴隨唇裂,那樣出生時即被發現。而嬰兒僅是顎裂,所以當時未見異常。事隔一日,護士喂哺時嬰兒嗆奶,經診斷確認,嬰兒是顎裂。
醫生還告知:因為現在每對夫婦只能要一個孩子,所以遇到這種情況,如果家長放棄嬰兒,醫院可以負責處理,並且出具證明,再生二胎。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訴醫生:我不放棄。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都沒有猶豫。就因為隔著玻璃看了她一眼,覺得這生命已經緊緊和我連在一起。
我問醫生:日後對她的智力和健康有影響嗎?
醫生做出肯定回答:沒有。只是因為嗆奶會給哺育帶來一些麻煩,需要精心呵護。最大的問題是,因為顎裂漏氣,孩子今後說話,發音會受影響。比如說,「叔叔」,會說成「呼呼」。修補顎裂的手術並不難,但因為孩子太小不懂得配合,往往會導致術後傷口難以癒合,最好在八九歲時再作手術。但那時孩子已經養成發音習慣,很難矯正。
我說:「呼呼」就「呼呼」吧,誰讓我趕上了呢。沒準我女兒長大了是思想家哪。
醫生笑了,我也笑了。
剩下的問題就很簡單了,先瞞著她媽媽,等剖腹產的刀口養好之後再告訴她。
我來到哺乳室,俯瞰著躺在床上的寶貝女兒,說是床,其實就是一排乳白色的塑料盒子,其形狀酷似當初「義利食品廠」裝「維生素麵包」的容器。我心裡對女兒說:小兔仔子,你運氣不錯,趕上混蛋的爹媽,你小命就沒了。
我姐夫給女兒起了個名子:馮思語。
就因為隔著玻璃看了她一眼,覺得這生命已經緊緊和我連在一起。就因為隔著玻璃看了她一眼,覺得這生命已經緊緊和我連在一起。女兒長得像我,但不難看。
意思是盼望她有朝一日,能向正常的孩子那樣說話。期望值不高,不像很多家長給孩子起的名字,充滿人生遠大理想。
小思語一歲半時,我一狠心,在口腔醫院給她作了手術。
手術的當天,馮鞏來了,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直站在樓道裡陪著我。
術前醫生叮囑:術後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孩子哭。
馮鞏聽了,拉上我跑到醫院對面的魏公村百貨商場,買下了十幾件玩具。
他說:孩子喜歡玩具,可一件玩具玩不了一會兒就煩了,得給她多買幾件,玩煩了這個再給她那個。讓她新鮮沒夠。用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
熟悉馮鞏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忙。那一天,鞏哥的「大哥大」都響炸了。
手術後,女兒傷口癒合得很好。說話口齒伶俐。我把女兒的名字改了一個字,「馮思語」改為「馮思羽」。意思是,盼望她茁壯成長羽翼豐滿。也和其他家長一樣,理想也有點遠大了。這就叫得寸進尺。
馮鞏的為人我還想囉嗦幾句,至於讀者是不是有興趣,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是專業作家,著書立說,文以載道。我就是一糙人,人到中年,一腔廢話,不吐不快。
一九九二年,我和鄭曉龍合寫的電影劇本《大撒把》被夏鋼導演看中,欲拍成電影。但當時北影並沒有看好這個本子。沒有投資拍不成,我就把本子交給馮鞏看,問他是否喜歡?我知道他認識很多企業家,而且因為他的為人,都不是一般關係。
馮鞏喜歡,並且很快幫助夏鋼找到投資。我的任務也算圓滿完成。
不想,北影聽說有人要拍,又改了主意。決定上馬,而且還點名要葛優出演。
夏鋼是北影的導演,不好違命,也知道這樣做事情,對馮鞏有些不夠意思。找我商量,解決的辦法有兩條:
一是做通馮鞏工作,放棄這部戲;
二是我們從北影撤出劇本。
說心裡話,作為一個新人,我不想得罪北影,也覺得葛優演更適合。於是找到馮鞏,不知話該怎麼說。鞏哥是何等聰明之人,見面三言兩語,聽出其中玄機,然後笑著對我說:你是我兄弟,只要對你好,我怎麼都成。千萬不要為這件事傷神。
我又問他:那你怎麼和投資的人交待?
他回答:都是我兄弟,都是一句話。
雖然這件事之後,馮鞏一如既往地待我如手足,但我知道我傷害了他。現在想起來也傷害了自己。
我在這裡向他說一聲:鞏哥,真的很抱歉。
寫這本書時,適逢劉威的話劇《叫聲哥哥,淚流滿面》首演。劉威邀我去看戲,說句不客氣的話,戲很一般。節奏拖泥帶水,三個多小時的演出,說了很多車轱轆的話。老想上剪接台重新給他剪一遍。
但有一點很可貴,真摯。
戲中一聲聲對哥哥的呼喚,令我淚流滿面。
當然,我也是淚做的人。年齡大了尤其愛動感情。這一點王朔最瞭解,在一起時,見到我眼圈發紅,他就先不好意思,忙說:求你了,千萬別哭。
他的心怎麼就那麼的硬喲———
寫到這裡,我忽然感到困惑。原本要寫劉震雲的章節,不知道在哪裡拐了彎,洋洋灑灑,一地雞毛。是接著往下寫,把劉老師也捎進這一章,還是另起一章,再不拐彎?
我又打電話向劉老師請教。
劉老師說:一句話。覺得說完了,也可以作為一章。幾萬字,還覺得有話沒說完,就接著說。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寫得東西是不是有意思。
掛上他的電話,我決定抽根煙,接著把這一章寫下去。
那天,在頤和園,與劉震雲同來的還有一位,叫高山。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一位製片人。他們和王朔交談了一陣,留下一個劇本,匆匆地離去。不知道是因為只是第二次見面不熟悉的緣故,還是急著回城裡,離去時,他們沒有過來和我打招呼。
劉震雲他們走後,王朔一個下午都關在房間裡閱讀劇本。他的閱讀速度非常快,幾乎是一篇一篇地翻。這一點和電視藝術中心的李曉明很像,李曉明不僅能夠以飛快的速度寫出一部五十萬字的《渴望》轟動全國,而且還能以飛快的速度閱讀社會各界給中心送來的劇本。往往是,約好作者下午兩點來談意見,中午吃完飯才開始看本子,一個多小時就能把一部10集的電視劇本翻完。然後胸有成竹地和人家談修改意見,從結構到細節毫不含糊。這一點我怎麼學也學不會,看一個五六萬字的電影劇本,得讀一宿。所以現在徐帆每次接戲之前,把一摞二三十集的電視劇本子交給我,讓我看完了表態,因為我閱讀速度非常慢,總也給不出意見,常常會讓找她的劇組誤會,以為她不想接人家的戲。其實她也在等我的消息。
夕陽只在頤和園裡留下最後一撇的時候,王朔走進了我的房間,把劇本扔在我的桌上,說:這是劉震雲寫的《一地雞毛》,10集。我覺得很好,也適合你拍。你先看看,願意,告訴他們。錢都有了,馬上就開拍。
後來我才知道,我是撿了個大便宜。
該劇,之前本來已經開拍,導演是張元,但廣電部突然要停拍這部戲。高山跑到廣電部去打探,問是劉震雲的劇本不能拍,還是張元不能導?部裡說:不是劇本的問題。由此他們得出結論,那就是張元的事了。因為那時張元是地下電影的代表人物,政府怎麼看他都彆扭。我一口氣看完了劇本。知道這回我是抄上了。迫不及待告訴王朔:
劇本一個字都不用改就可以拍。
王朔陪我和劉震雲、高山見了面,吃得是涮羊肉。
我提出的條件是,以前拍了多少素材與我無關,我不看,也不會用。一切從零開始。
他們沒有意見。
之後,劉震雲老師斷斷續續對我講了一些話。我盡可能全面、準確地把這些話從記憶的深處打撈出來,以饗讀者。
劉老師首先說:
《一地雞毛》寫得不是凡人小事。寫得是凡人大事。如果拍出來僅僅表現的是凡人無小事,那我認為可以不拍。
劉老師又說:
這些小事放在個人身上,就變成了大事。你可以問問走在街上的人,對他個人來說,是分房子,長工資這件事大?還是蘇聯解體的事大?我想答案一定是前者。
凡人無小事。泛泛地說,蘇聯解體、美國和伊拉克的戰爭、埃塞俄比亞的大饑慌、柏林牆的推倒,這些都是被公認的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事。而孩子的入托問題、長工資評職稱的問題、分房子的問題,包括發生在「八部七局六處」裡的瑣瑣碎碎的事情,則被公認是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小事。但這些小事放到個人身上,就變成了大事。所以大和小的關係是相對的,角度不同而已。
劉老師還說:
上至國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看起來需要面對很多人,但其實不然。每個人真正需要應付的不過也就是七八個人。把身邊的這七八個人應付好了,日子就太平了。這七八個人擺不平,日子就不好過。這就需要拿出你的全部人生智慧來應付。
態度當然得是積極的,不能掉以輕心。從這個角度說,《一地雞毛》是一部積極上進的作品。是生活的主旋律。有人說它很消極,我不同意。如果把它拍成了一部消極的作品,那我也認為可以不拍。
劉老師最後強調:
《一地雞毛》裡的人物全是正面人物,沒有反面人物。如果他們之中的某些人做出了傷害別人的事情,那也是出於自我保護不得已而採取的自衛行動。他們的本質都是善良的,對生活對人群都是充滿善意的。因此我建議,馮老師可以把它拍成一部充滿善意的作品。
劉震雲的這種高屋建瓴的創作思想,極大地鼓舞了全劇組的創作熱情,為我們的創作指明前進的方向。這就是燈塔的作用。
如果說《編輯部的故事》是我作為一名編劇,在王朔創作風格的引領下,跨出了堅實的一步;那麼《一地雞毛》,則是我作為一名導演,在劉震雲創作思想的影響下,創作上走向成熟的一次飛躍。
《一地雞毛》拍攝完成後,送劉震雲過目。
得到的批示是:
同意下發全國,組織幹部群眾學習。
電視劇在上海首播,隨後在全國鋪開。
收到的評價是:
這是一部「新現實主義」的力作。
在此之前,我常聽到一些類似的詞彙,像革命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浪漫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之類,一直弄不清楚這麼多種現實主義的區別何在。現在好了,《一地雞毛》被定了性,屬於「新現實主義」,還是力作。那我得按照我的認識給這一主義下一個定義,它的主要特徵應該是這樣的:
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刀光劍影;看似不鹹不淡,實則波瀾壯闊。一切都不露聲色,於形中勢不可擋。
《一地雞毛》是「好夢公司」成立後拍攝的第一部片子,之後又相繼拍攝了《永失我愛》、《情殤》、《我是你爸爸》、《月亮背面》。出片量並不小,但都是別人投資,我們承製,只能在成本裡緊緊巴巴地摳出一點錢來,除了還賬,所剩寥寥。
這期間,我們都在外面拍攝,辦公室形同虛設。為了節省開支,待來年租約已滿就退了新源西裡的房子,把王朔接到劇組去住。
公司成了真正的「皮包公司」。
有一陣子,彭總包裡掖著公司的公章,四城八叉地滿處找便宜能打折的賓館。
談得有眉目了,就叫我和王朔出面和客房部經理獻媚。談好價格一擁而入。算是幾個月的住處有了著落。
記得有一次,因為一個劇組已經結賬,新的劇組還沒有成立,為省錢,我們從北展賓館搬出。兩輛車拉著我們的全部家當找駐地,因為銜接上出了問題,從早上轉到晚上也沒有找著合適的落腳點,只能臨時解散,回家待命。
那天我們先後去了亞運村招待所、團中央萬年青賓館、友誼賓館、盛唐飯店…
…,最後天都黑了,才在西直門一帶的上園飯店臨時租了間房子。人可以回家,但兩車東西總得有個地兒放呵。
那期間,我們先後入住過:
香山飯店、頤和園、吉林大廈、化工招待所、亞運村匯園公寓、總參一招、香蔬閣飯店、北展賓館招待所、上園飯店、亞城商務中心、北方交大招待所、猴王賓館。
列出這些名單,一方面可以對我們那一段時間的顛沛流離一目瞭然;另一方面我有一個發現,除香山飯店我們有非常鐵的關係,亞運村匯園公寓和頤和園是朋友免費提供的之外,我們住的都是一些偽星級賓館。
所謂「偽星級」就是那種,把原有的招待所重新裝修了一下,門口也戳兩門童,也有肩章高筒帽,但怎麼看怎麼像北洋軍閥的逃兵;大堂裡往往都有一大面鏡子,鏡面上用紅油漆寫著「某某公司敬獻」;前台後面的牆上,也起著哄似的掛一溜時鐘,分別標出紐約、東京、倫敦、巴黎、伯林、卡拉奇,但其中一定會有幾塊鐘的時間已經停了,看得出來是當初心血來潮一時興起掛上去的;樓層裡經常可以聽到客人大聲呼喊服務員,隨即看到披著大衣的服務員拿著大串的鑰匙睡眼惺忪地走來;房間裡有壁紙,地毯,簡易沙發和一摸粘手的客房服務指南,窗簾脫鉤有的甚至拉不上;衛生間裡衛生紙永遠不是夾在架子上,永遠是扔在馬桶的水箱蓋上,熱水也是晚飯後午夜前才提供;有餐廳也有小賣部,餐廳裡全是端著酒杯互相追逐的科長級會議代表。差不多了吧,就這麼個局面。這就是「偽星級」。
我如此詳盡地描述「偽星級賓館」,主要是想說明,我們當時又想省錢,又想在接待來訪者時有個大概齊的體面。這也是那一時期中國影視界的狀況,看著人模狗樣,實際上也是中下層。明星們也不例外,剛開始翻身解決了溫飽問題,但掙得錢一個子也不花,每天跟著劇組蓬頭垢面吃盒飯,即便是穿上一身西服扮大款,也像是風塵僕僕的推銷員。
現在情況已經很不一樣了。明星們都已經從中下層的勞動人民裡脫穎而出,出門也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飯店了,上了組還帶著助理老媽子,有的還配了生活車,遮風擋雨冬暖夏涼。可不知怎麼的,看著還是有點土。包括中國的大款們,穿得也都是名牌,住得也都是大HOUSE ,開得也都是寶馬,甚至有的也一擲千金,但舉手投足還是找不著優雅的感覺,眼神裡還是透著心急火燎。仔細分析,是窮了多年養成的做派。錢是有了,但還沒有過足滿世界顯貝炫耀的癮。我估計少則十幾年,多則要等到下一代,中國的有錢人才會神情自若,才會洗盡曾是無產階級的烙印,於不經意間揮金如土。那個時候,中國就有貴族了。
貴族是什麼樣的人呢?我作為一個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以小人之心揣度過貴族之腹,或者說我夢見過。
貴族的氣質不是有了錢就能掛像的。那是從娘胎裡帶出來,一小養成的。貴族從小坐車就有人給拉車門,車到人到,長大了養成習慣,車一停就舉步,趕上沒有人適時拉開車門,他能一頭撞玻璃上。下了車也不會說謝謝,不是不懂禮貌,是不覺得你是在為他服務了。這一點確實不同於平民百姓,滿腦子都是人情世故,家常理短。人家貴族思考的都是民族的興衰,國家的存亡。餘下的心思頂多會想一想心愛的女人。遇有閒暇,外出消費,身上是從來不帶錢的,買東西都是事先電話裡約好了,到了專賣店只管挑選,完了事有人專門給送家裡去,回到家,喝懷咖啡,東西也就跟著進門了。出國旅行,看到一座莊園,心生愛意,打聽主人是誰?隨從馬上俯首貼耳:您還不知道吧,這莊園就是您的。貴族聽到後,並不感到驚喜,反而有點掃興。這麼說吧,生活上貴族基本上就是一廢物,除了做愛親力親為,吃飯不用人喂,其他一切均不能自理。但同時,貴族也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英國王妃戴安娜,因為受到王室的不公平待遇和種種非議,心裡的鬱悶不能排遣,遂找到在伊頓公學讀書的兒子威廉王子,威廉背著手在草坪上踱步,戴安娜一路絮絮叨叨緊隨其後,兒子聽煩了,一揚手,說:
有錢人遇到不少;無一不是患得患失,你還沒來得及打他們的主意,就已經先被他們計了。
母親,你不要再說了。不就是一些議論嗎,到我登基那一天,還你清白。
戴安娜聽了,當時就躬身行大禮,說:謝國王殿下。
這就是貴族和灰姑娘戴安娜的區別,你覺得過不去了的事情,在他那裡都不是問題。
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中國的明星,包括中國的大款們,土就土點吧,想當貴族眼下是來不及了,怎麼也得兩三代以後再說了。咱們就湊合著一起奔小康吧。
說到這裡,心裡一陣悲涼。原寄希望有生之年能有幸結識一兩個中國的貴族,憑著我的能說會道,哄得他們高興,賞我良田千頃,老有所依。現在看來只能自己掙了,有錢人遇到不少,無一不是患得患失,你還沒來得及打他們的主意,就已經先被他們算計了。
請讀者原諒,我心猿意馬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在這胡掄,你們就全當是買了我的鍾陪你們聊天吧。再說了也不貴,一本書不過十來塊錢,您歌廳裡找一小姐陪你扯兩個鐘的淡,不是還得給人家200 呢嗎。
王朔看出來了,這麼胡混下去沒多大發展,召集我們開會,勾出一幅宏偉藍圖。
王總的設想是這樣的:
拿出幾百萬來,不幹別的,只作劇本。首先與全國十幾位一線作家簽約,買斷他們每年新出小說的影視改編首選權,只是首選權,每位每年幾萬元即可成交。這裡面如果有適合改編影視劇的小說,再正式買下改編權,沒有錢就算白送您了。這就意味著從源頭上掐住了其他影視公司劇本創作的脖子,因為有名能寫的作家就這麼十來位,而我們又簽下了首選權,別的公司想拍,沒問題,找我們來談合作,由我們一批槍手負責改編成劇本,而且我們還不單著賣,想買就打捆買,好壞搭配。
有黃金時間打炮的戲,也有上下午陪著家庭婦女解悶的片。如果想自己拍更好,找一家有實力的廣告公司,比如說,「盛世長城」那一量級的廣告公司,一年買下兩百集的電視劇貼片廣告,按每播出一集電視劇貼3 條廣告計,每條廣告收費30萬,3條就是90 萬,90萬乘兩百集就是1 億8 千萬。在當時拍攝一集電視劇的平均成本是15萬左右,而每集我們可以拿到90萬的廣告費,90萬減15萬,多打點減去20萬,利潤就是70萬,一集70萬,10集7 百萬,100 集就是7 千萬,兩百集就是1 億4 ,我們上4 千萬的稅還能落下一個億的淨利潤。這還只是一年,第二年肯定還是這個數,只會多不會少。而我們最開始投入的卻只有區區幾百萬。你們算算這個賬吧。
聽完了王總的藍圖,我們問:
那這幾百萬我們到哪找去?
王總似仍沉浸在上億利潤的興奮中,沒有正面回答我們的問題。
九四年底,正逢葉大鷹興辦「時事公司」,王朔把他的藍圖又給葉大鷹描了一遍,葉大鷹欣然接受,並投資兩百多萬開干,請王朔任總經理。
走馬上任前,王總一方面囑咐我們幾個好自為之,一方面為安慰我們做出承諾:
等我把劇本和投資都組織好了,你們撿喜歡拍的挑。
王總離開了「好夢」去做另一個「好夢」。我們的一個製片,王小柱也一臉歉意地和我們告辭,追隨王總而去。後來,王朔遠赴美國休養,王小柱帶著王朔組織的一捆劇本和一份「盛世長城」的廣告協議投奔了鄭小龍。小龍以此為基礎創辦了「常青籐劇場」。再後來王小柱又改換門庭投到趙寶剛導演旗下,成為多部浪漫言情劇的製片主任。圈裡的人都認識他。「比竇娥還冤」這句話就是出自他的創造。
王朔雖然離開了「好夢」,但對我們的工作還是十分的掛念。先後為「好夢『』找來投資拍攝了我的電影處女作《永失我愛》。九五年又回到」好夢「拍攝了電影《我是你爸爸》,那部影片是王朔導演的第——部電影。
曾獲『盧卡諾「電影節」最佳影片獎「。在國內至今仍未公演。
九六年還為「好夢」寫下一個劇本《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該片開機不到10天,我們接到電影局停拍通知。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天,我們按照拍攝計劃,應該是在北展劇場拍攝劇中女主人公在劇院排演話劇《阮玲玉》的戲。前一天晚上美工部門請北京人藝的舞美隊奮戰了一夜,已將整台布景裝置在北展劇場,副導演也按計劃將近千名群眾演員於清晨集結在北展劇場外,等候拍攝。
上午九點半,我接到北影廠製片處的電話,通知我和王朔速到北影,廠長韓三平有重要事情與我們面談。
我開車拉著王朔一路狂奔來到北影廠。路上兩個人都有不祥的預感。因為能讓劇組把大場面的戲停了,能會有什麼好事呢?總不會是國家元首要接見我們倆吧。
後來確實有過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萊特來北影點著名要見導演的事發生,但她要見的是陳凱歌。據說她來的時候,把安檢門都架在北影大門口了,廠裡佈滿了戴袖珍耳機的保鏢,出入者嚴加盤查,因為不認識廠長韓三平差點連他都轟到外面去。但我們走進北影,廠裡一如既往,既設有安全門,也沒有戴耳機的保鏢。
不到10點鐘,我和王朔走進了韓三平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廠長書記,領導班子一群人已經就座。個個神情肅穆,見到我們勉強擠出些許笑容。韓廠長起身將我們迎到中間的兩個單人沙發上,說:辛苦了,你們坐中間。
令我們受寵若驚。然後,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裡拿著一張紙傳來傳去。
見此情景,韓廠長一把抓過那張紙,說:還是我念吧。這是電影局今天一上班傳過來的急件。
全文如下:對劇本《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的意見。
北京電影製片廠:你廠劇本《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收悉。
電影作為大眾喜聞樂見的傳播媒介,對社會價值觀念道德規範起著廣泛深刻的導向作用。劇本對於挑逗、追逐、強姦女性津津樂道,反覆咀嚼玩味男女之間的性慾及不正當的情感。暴露醜惡而不鞭撻醜惡,有違社會公認道德標準的價值觀念,錯誤引導大眾審美趣味。劇本描寫的三人關係是婚外戀、第三者插足、通姦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一向為社會所不齒,若非大加撻伐,劇本將難以成立。為此,建議北影另選拍攝選題,或者進行根本性改寫,否則,即使攝制完成,電影局也將難以通過。
以上意見,請北影廠會同有關創作人員,認真學習「長沙會議」精神,端正創作思想。
韓廠長宣讀完畢,我和王朔半天說不出話。
沉默了一陣,韓廠長問:你們拍了多少了?
我忙說:已經十幾天了,已經花了一百多萬了。
韓廠長抽煙,半晌才說:停了吧。
王朔又問:能不能先拍完了再說?
韓廠長苦笑:文上說得很明確,拍完了也不予通過。
我有點急了,說:我們本子裡哪有強姦的戲呀?你們說怎麼改?怎麼改都行。
韓廠長望著我,欲言又止,片刻後,說:那你們就去改吧,改完了通過了再拍……我可以告訴你,既使你改了劇本,通過的希望也不大。
我說:可是我們的劇本是北影廠通過了的,有北影下發的生產令。
韓廠長沉著臉說:現在北影廠的這項權力已經被收回了。
我又說:沒有道理。我們站在水池子邊上,問你們可不可以跳?你們說,能跳。
我們跳下去,那裡面是開水,把我們燙死了。
韓廠長一拍桌子:你可以起訴我,我是北影廠的法人,我可以承擔一切責任。
我告訴你,倒霉蛋也不只是你們一家,今年北影廠出品了20多部影片,現在有8 部影片都被槍斃了。包括王朔的《爸爸》。
我的腦子裡嗡地一下,《爸爸》也是我們的影片。
兩部影片加起來五六百萬,全都打水漂了。
寫到這裡,已是深夜。外面的氣溫是零度以下,但我的後背出了許多的汗。
回去的路上,我和王朔都沒有說話。
在現場等候的副導演打來電話詢問,說現場的群眾演員等得已經不耐煩了。
我說:給他們結賬,讓他們回家吧。
美工部門打來電話,問拆不拆台?
我說:給他們結賬,拆吧。
製片部門打來電話,說劇場也要按談好的收費。
我說:收吧。
下午全劇組開會,我宣佈劇組解散。
每天熱鬧喧嘩的樓道,一瞬間人去樓空。
我的心也空子。
晚上喝了酒,喝到醉倒在飯館外。
第二天醒來,徐帆看見我眼淚掉下來。她把鏡子遞給我,我從鏡子裡看到,腦袋的右側,露出一塊拇指大小的肉色頭皮,上面的頭髮不知去向。俗稱這叫「鬼剃頭」。
當天我將自己剃成光頭。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剃光頭,朋友艾未未給拍了張照片,至今擺在書架上。
事發的那天是1996年4 月1 日。在西方國家,這一天是「愚人節」。
4 年後,我將《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的劇本經過調整,更名為《一聲歎息》。
劇本獲得電影局通過拍攝完成,於2000年10月在全國上映。
審查意見很簡單:通過。同意大批拷貝加工。同意海內外發行。
同年,電影局推薦該片參加開羅國際電影節。
榮獲:最佳影片獎、最佳編劇獎、最佳男演員獎、最佳女演員獎。
為表彰和鼓勵片中小演員的精彩表演,評委會特別授予小演員吳緒「評委會特別獎」。
「好夢公司」拍攝的最後一部作品是,根據王剛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劇《月亮背面》。
內容是描寫一男一女兩個大學生,被金錢異化,在慾望的驅動下瘋狂地進行金融詐騙,最終淪為死囚的故事。是一部人間悲劇。
片子於九六年拍竣。遭禁。
至此,「好夢」拍攝的五部半影視作品,除《一地雞毛》、《永失我愛》、《情殤》有幸面世,其餘全部胎死腹中。
沒有人再敢給我們投資,行內稱我們是「毒藥」,提到我們談虎色變。
那一陣我的心理是,什麼陰暗我想拍什麼。
一天,王朔對我說:咱們分開吧,他們是衝著我來的。你有機會活,不要一起死。
此後,王朔遠走他鄉,赴美國南加利福尼亞州韜光養晦。
「好夢公司」正式停業。正應了那句話:好夢難圓。
「好夢」的故事講完了,又好像是沒有完。
從那以後,我開始迷信了。相信冥冥中有一隻手在操縱著我們的命運,時而把你扶上浪尖,時而把你丟進谷底。與你的努力無關,與你的才情無關,與你的德行也無關,一切全在於他興致所至,點石成金; 彈指一揮,化為塵埃。
於今如日中天,轉眼灰飛煙滅。一切音容猶在,已是陳年日記。
百感交集。
在此,特摘選由《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改編的《一聲歎息》片斷,體味一下我們當年的狼狽不堪。
離婚接待室內一名中年婦女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面無表情說地:「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都帶來了嗎?」
並排坐在對面的梁亞洲、宋曉英一齊點頭,各自掏出身份證。
中年婦女又問:「單位介紹信?」
梁亞洲說:「離婚是我們個人的事還要單位同意嗎?」
中年婦女:「當然了,你們又不是盲流。」
梁亞洲看宋曉英,宋曉英低下頭。
中年婦女:「財產分割書寫好了嗎?」
梁亞洲說:「我們自己說好了,無糾紛。」
中年婦女:「口說無憑,寫成書面文字雙方簽字按手印。」拿出一張表格,遞給二人:「這是申請表,回去一項一項地填好,不得塗改,不能用圓珠筆。下次來送表的時候帶兩寸免冠照片四張,黑白彩色的都行。出門向右拐路南有『立拍得』快照。我們的辦公時間是上午九點至下午四點,來之前打個電話預約,我姓高。都聽明白了吧?」
梁亞洲家廚房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無聲無息地吃飯。
梁亞洲端起一小杯白酒,自己喝下半杯,遞給妻子,說:「英子,你也抿一口。」
宋曉英接過杯子,一口喝乾了,手捂著嘴,頃刻間眼裡溢滿淚花,她忍住,無限傷感地說: 「亞洲,別忘了我們娘倆,」
梁亞洲又斟滿一杯,仰頭飲下,紅著眼圈給一直低著頭默默地吃飯的女兒加了一筷子菜,輕聲道: 「乖,多吃點。」
飯後,梁亞洲一邊修水龍頭,一邊強忍著內心的抽搐,叮囑妻子:「水龍頭裡的皮錢可能有點老化了,你關的時候不要擰得太緊,要不然一崩開家就淹了:在家的時候一定鎖上防盜門,別嫌麻煩。下個季度的衛生費和存車費我已經交了。你每次關煤氣的時候一定別忘了關總閥門……」
月月專注地拉著小提琴,梁亞洲望著女兒弱小的背影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走到門廳。
梁亞洲沒有找到自己的鞋,拉開鞋櫃也沒有找到。
他愣了一會,回到女兒的房間。
梁亞洲輕輕撩起小床上的被子,看到自己的幾雙鞋都被女兒藏在她的被窩裡。
梁亞洲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樣的一陣劇痛,他從背後把拉琴的女兒摟在心窩裡。
月月抽泣著說:「爸爸,我好好練琴,好好寫字,就是為了讓爸爸誇我,爸爸要是不要我和媽媽?,我就什麼都不想學了。」
梁亞洲崩潰了,淚止不住流出來,他緊摟著女兒說:「爸要你們,爸沒有不要你們。」
宋曉英伏在桌上,臉埋在雙手裡,脊背劇烈地抖動著抽泣。
女兒含淚的目光烙在我的心上,無論白天黑夜這雙眼睛總是望著我,使我的全部勇氣都化為烏有。我以為我是在奔向新的生活,實際我是走上了一條絕路。我無法拒絕女兒的要求,沒有和妻子離婚,但我們分居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在家庭和情人之間扮演著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我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女兒面前,我是個父親,而在李曉丹那裡,我更像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難以想像我對她身體裡蘊含的母性有多麼的迷戀。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兩年,我們都到了即將崩潰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