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性的,4 /4 拍的節奏:1997年又是——個春天,有——個導演在中國拍了——部賀歲片,神話般地傳遍座座城市,奇跡般堆起了票房的金山……
這是我最喜歡聽的歌,尤其是交響樂演奏的旋律,每次聽每次暈菜(陶醉的意思),我大言不慚地給它重新填了詞,雖然有些生硬,但我不想拐彎抹角,只想直抒胸臆,藉以表達化險為夷柳暗花明的激動心情。親愛的讀者朋友們,你們就原諒我的膚淺吧。
1996年的秋天,由於前面文章中提到的原因,我的心情一片灰暗,不得已只能把自己關在家裡韜光養晦,那時我住在京郊通縣的一個酷似「農民新村」的別墅區裡,周圍全是莊稼地,無淪白天還是黑夜,四周永遠一片沉寂。時逢北京的房地產業陷於低潮,別墅區的開發商心灰意冷,置業主於不顧,撒手而去。別墅區裡沒有路燈,房前屋後到處是一人多高的荒草和蓋了一半的殘樓斷牆,每到夜幕降臨,小區一片漆黑,架起攝影機拍《聊齋》,不用美工師佈置,其恐怖氣氛蒲松齡看了一准滿意。不僅如此,當地農民為了向開發商追討欠付的土地出讓金,開來拖拉機封堵了別墅區的大門,業主的汽車出入只能繞道,通過曲裡拐彎的河堤才能進入臨時扒開的後門,河堤的路面十分狹窄,坑窪不平,每天駕車早出晚歸,都像是參加「555 越野拉力賽」。徐帆當時剛剛拿下駕駛證,駕駛技術由此得以迅猛提高,任道路崎嶇神情自若。見此情景,原本已經入住的二三十位業主相繼出逃,偌大一個別墅區裡只剩下五六戶人家絕望的堅守家園。
那一段時間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裹著軍大衣站在二樓的陽台上,向著繁華的京城方向舉目眺望,想著影片接二連三地遭到「修改」,又無計可施,心情巨落寞。
我之所以使用「修改」這個詞彙,是因為在審查詞典裡沒有「槍斃」一詞,取而代之的是「修改」。 「修改」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有期的,一種是無期的。前面一種是善意的,具有建設性的;後畫一種則是兵不血刃,彬彬有禮地打入冷宮。
在我的導演生涯中,兩種情況都有幸遇到過,經驗告訴我,修改意見不怕多,30條也不可怕,越多越具體,越具體越好修改,也就說明只要聽話,通行在即;怕就怕寥寥幾筆行文,用詞十分抽像,比如說:整體感覺有些消極,調子比較灰,缺乏正面力量的引導。看到這樣的評語,所有的導演都會心裡一緊,汗當時就下來了。我時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按照這樣的標準衡量,《紅樓夢》、《圍城》,包括戲劇大師關漢卿和老捨先生的作品都是應該好好「修改」
西面的門頭溝山裡,門頭溝的山不好看,都是石頭,也沒有什麼植被,給人的直觀印象就是荒山野嶺,山裡除了採石廠就是煤礦。不知道瑞士人為什看上了這裡,可能是他們懷有強烈的阿爾卑斯山情結,但這倆山也差得太遠了,完全不是一種姿色。
鄭小龍想了一個創意,就是要把港台賀歲片的概念移植到國內來,拍一部賀歲電視劇放在春節期間播出。
想來想去,幾個人一致認為,續寫兩集《編輯部的故事》成功的把握性更大一些,一是喜劇,二是大腕雲集,三是觀眾對人物熟悉,不用從頭說起,四是很多觀眾一直對《編》劇的續集翹首以待。編劇的事落在了我的頭上,同時小龍還對我委以重任,負責召集原班人馬。我用了3 天琢磨,10天寫完了劇本,起了一個非常喜慶吉利的劇名,《萬事如意》。
1996年11月的一天,在事隔6 年後,《編輯部的故事》的原班人馬如約到齊,魚貫走進香山攝影棚。眾人望著依照原樣搭建的「人間指南編輯部」,感慨時間無情,似水流年。李冬寶、戈玲、於得利、牛大姐、劉書友和總編老陳,紛紛沉默著坐在自己原來在劇中坐著的位子上,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劉書友和牛大姐看上去還是原來的樣子,李冬寶和戈玲卻已經不再年輕。難得的是,百分之九十的工作人員也是原班,大家相見格外親切。趙寶剛導演走進來,還是老習慣,耳朵上別著根鉛筆,手裡拿著劇本,看得出來他也很動情,愣了一會神,喊了一聲:給燈。佈景上吊著的燈全部亮起來,寶剛說:對詞。現場安靜了,那一刻我驀然發現,寶剛已經人到中年,兩鬢雜生出許多白髮。我站在暗處,看著熟悉的場景和人物,聽著熟悉的台詞,恍若時光倒流。我的嗓子眼兒一陣陣發緊,我想如果把這一幕拍成紀錄片,其感人的力量要遠大於絞盡腦汁編出來的劇本。我輕手輕腳默默地走出攝影棚,一個人坐到化妝間裡,化妝間裡每面鏡子前都亮著一圈明晃晃的磨砂燈泡,房間裡亮得一片燦爛,令人感到處在一個極不真實的世界。mpanel(1);
我想起一件往事,6 年前,拍攝《編輯部的故事》時,於得利的扮演者侯耀華,因為晚上總是吃中午剩下的米飯,心裡很不痛快,於是找到製片主任劉沙提意見,劉沙表示一定改正,立刻吩咐下去,第二天晚上,侯耀華如願以償,吃上了新燜的米飯。沒想到侯耀華不但沒有感謝,反而更加氣憤。我對此非常不解,問他:侯哥,你給人家提了意見,人家馬上改正,您怎麼還急了呢?侯哥對我說:如果我提了意見他們還是沒改,那說明他們確實有困難,做不到,我今天提了,明天就改了,說明什麼?說明他們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就是不願意給你弄。你說我能不急嗎?
侯耀華的這種認識事物的思考角度令我受到很大啟發,這種看似情理不通又在情理之中的思路,為我日後認識生活提供了嶄新的角度。
《萬事如意》如期在九七年的春節播出了,平心而論,由於劇本的原因,戲很一般,但仰仗著盛名,收視率還算不低,相當於過去存了一筆錢,這次取了利息。
這部電視劇的意義在於,它開創了國內賀歲片的先河,而它的始作俑者非鄭小龍莫屬。
九七年的春天到了。從那時起,藉著《萬事如意》吉利的片名,我拍電影的事情也開始有點萬事如意了。
春節剛過,北京電影製片廠的韓三平廠長約我聊聊。
大致的意思我還記得,他說:你在北影拍的三部影片,兩部栽了大跟頭(我知道他也忌諱說「槍斃」),作為廠長,我有責任把你打撈上岸。眼下那麼多拍電影的導演跑去拍電視劇,而你卻毅然投身到電影行列中來,這是難能可貴的,應該支持。當初電影局領導班子重組,工作重心是抓整頓,剛好你的片子在那個時候出爐,所以你算撞到槍口上了;現在不同了,他們的屁股已經坐到了電影的板凳上來了,工作的重心自然也就轉移到了抓創作,抓整頓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抓繁榮,這是衡量電影局工作成績的重要標準,這個轉變的過程希望你能夠理解。
他又說:你也要從失敗的陰影裡走出來,最好的方式就是積極地準備劇本,和電影局多溝通,我盡全力支持你。
我問他:拍什麼東西能通過呢?我顯然是一個被打入另冊的導演。
他說:你多慮了,就你來說是對事不對人,即使有一些成見也是可以消除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拍一部雙方都能接受的電影。當然,我並不是說,讓你這樣的導演去拍「主旋律」,說句心裡話,讓你拍「主旋律」我們也不會放心。你還是應該發揮你的特點,可以拍一部賀歲片。喜劇這種形式,領導、觀眾、創作人員三個方面,相對來說比較容易達成一致。重點就在觀賞性上下點功夫,我認為一部高票房的電影,一點也不亞於在國內外的電影節上拿到的任何一項大獎。電影局的工作我去作,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阻力,我已經和電影局的王更年局長溝通過了,他也表示歡迎你繼續拍電影。關鍵看本子。
他又說:現在下崗已經成了熱點的社會問題,你能不能拍一部反映下崗工人再就業的喜劇?
我說:這樣的題材有人看嗎?不是所有的社會熱點都能成為電影的賣點。下崗工人是沒有心情去看電影的;在崗的人又不能理解下崗人的心情。在現實中承受苦難的人,在電影裡要獲得解脫。
我想起了王朔的一篇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向韓廠長大致介紹了小說的中心情節—— 「好夢一日游」。
韓廠長說:這倒是一個非常有想像力的電影結構,每個夢的消費者都要從中有所體會,但不能是消極的,應該是積極的,充滿誠意的。把住這個方向改劇本,通過不會有問題。
韓三平的一番話使我重新鼓起了回到革命隊伍中來的勇氣,後來張健亞導演把當時的情況編成了段子,他說:中國電影好比紅軍在長征路上,韓三平和朱永德(上影廠廠長)是抬擔架的,兩個人的區別在於,朱永德的擔架隊穿得比較乾淨,他總是想把擔架隊打扮得像是儀仗隊;張藝謀和陳凱歌是「二四方面軍」,一個要往這邊走,一個要往那邊去,最後兩個人都犯了分裂紅軍的嚴重錯誤;田壯壯是因為搶渡大渡河,攻急了,留在當地的老鄉家裡養傷,每天都在給老鄉的閨女講革命勝利以後會是什麼樣子的神話;和平和孫周是躲在上悔租界裡,喝著咖啡吃著麵包,心和紅軍在一起的左翼聯盟,長征就不參加了,但時不時也得發一封電報給紅軍,說你們是中國的希望,等革命勝利了再去北京;周小文則是王左、袁文才,打下一個寨子就不走了,當起了山大王;還有誰是在蘇聯養傷我記不清了,印象中好像說的是謝飛。說到我時,他是這樣形容的,原本是佔山為王的土匪,正好紅軍途經此地,遂起了當紅軍的願望,加入了韓三平的擔架隊,沒走多遠正趕上肅反,拉出去就給斃了,結果槍法不准沒打死,大雨一澆又醒了,癡心不改,又爬起來追上了過草地的紅軍。
在韓三平的擔架隊裡,由韓三平一手提拔的3 個人分別是,霍建起、陳國星和我。霍建起在中國電影的長征路上拍出了《黑眼睛》、《那山那人那狗》、《生活秀》;陳國星拍出了《孔繁森》和《橫空出世》;我拍了一堆賀歲片。後來,韓三平把第六代、第八代的一些導演也補充進了他的擔架隊,比如,王小帥、路學長、陸川等人,但小哥兒幾個不好好抬,經常把躺在擔架上的首長顛得摔下來,令擔架隊長韓三平很沒有面子。
韓三平找我談話的當天,我就給身在美國養傷的王朔打了電話,王朔對事情的估計沒有我樂觀,他懷疑這樣一篇閒得沒事拿別人開涮的小說,又是他寫的,是否能通過?我說可以改成你好我好他也好的故事。他同意把小說的改編權交給我,只是不抱什麼希望。有一件事我有點為難,可還是對他說了,我說:為了便於劇本通過,能不能在電影上不屬原著作者的名字?王朔想了想,同意了。現在想想,他當時的心情一定很複雜,從中也可以看出王朔曾經非常看重我們的友情。後來影片公映,沒有王朔的屬名,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改編自他的小說,每次記者問到這件事我都無言以對。
在此,我向讀者鄭重申明:電影《甲方乙方》改編自王朔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
九七年入夏,劇本初稿完成,取名《比火還熱的心》。劇本經過北影廠廠審通過,送電影局候審。等信兒的時間很難熬,我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我問韓廠長:
能通過嗎?
韓三平笑著對我說:放心,這次一定能過。
我又問:萬一過不了呢?
韓三平嚴肅起來,他說:如果還不能通過,那不是你馮小剛氣數盡了,就是我韓三平氣數盡了!
幾天後,喜訊傳來,電影局負責創作的副局長王更年,給韓三平打來電話,據說電話打了一個多小時,王局長對劇本中的情節和對話,逐字逐句地和韓廠長交換了意見,並告之這些意見哪些是一定要刪改的,哪些只是有些擔心,哪些僅僅是出於個人的不同看法,導演可酌情考慮。最後他說:劇本原則上通過,修改後報電影局備案。同意建組籌備。
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喝酒!哥哥的劇本通過了!誰再說電影局不好我跟誰急!
歌唱的是:美酒啊飄香,歌聲飛,朋友啊請你乾一杯,請你乾一杯,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
美著美著,酒醒了,想起了一件事,劇本通過了,投資還沒著落。
在我寫劇本期間,大約是4 月份的時候,一位傳奇式的大老闆來到了北影。來訪的目的只有一個,投資電影。
據參加會見的騰文驥導演說,老闆問韓三平:你每年的電影投資需要多少錢?
韓三平說:以目前北影的狀況來說,大約需要8 千萬,然後就可以靠影片回收自己造血了。
老闆說:給你兩億怎麼樣?
韓三平說:用不了。
老闆補充道:我說的是兩億美元。
當天晚上,我聞訊趕到重慶飯店,一大幫導演都在,席間主要的話題就是討論兩億美元怎麼花?我多喝了幾杯也跟著起哄。
我說:首先得弄一個導演俱樂部,最豪華的裝修,每個包房都以電影的名字命名,凡是電影導演都可以免費用餐,免費蒸桑拿,一個導演配一個專職按摩師,澡盆要最貴的衝浪浴,水龍頭全都是純金的,大理石全是純天然的。
眾導演也都很興奮,紛紛獻計獻策,盡所有的想像力鋪張浪費,揮金如土了半天,一算,最多也就能花出去兩億人民幣。看來不拍電影,兩億美元是花不出去的。
這時大家紛紛亮出各自的拍片計劃,都是大片。開價最高的是張健亞,他要拍《大鬧天空》,需要兩億;其次是何平,他憋了好幾年一心要拍《天地英雄》,理想的搭配是高倉健和姜文聯袂出演,算下來至少也需要一個億。 (後來,他的劇本終於被好萊塢的哥倫比亞電影公司看中,投資8 百萬美元重金打造,剛開始選景,傳來稍息,張藝謀新片開拍,取名《英雄》,何平聽說後鼻子都氣歪了,據說,為了有所區別,何平忍痛割愛,將《天地英雄》改名為《大地武士》,截止到我寫這本書時,《英雄》已經面世,何平的電影還在後期製作。)何平和張健亞瓜分了3 億,其他導演也都不示弱,預算都在幾千萬之上,都用電腦特技,大家都知道,不用電腦預算上不去。只有我的預算最低,才區區5 百萬人民幣,我當時特別後悔,怪自己抓的題材不是大製作,恨不得當天晚上就回家連夜寫出「越王勾踐」
「火燒赤壁」。
兩億美元一頓飯的功夫就被瓜分一空,最後竟還出現了赤字。買單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太便宜,吃一頓飯才花一千多塊錢,真沒勁。衝動之下,我奮勇接過賬單,慷慨付費,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兩億美元也得從小錢花起。
大約一個星期後,我們一幫導演應邀與老闆座談,地點也是在門頭溝的山裡,到了地方才知道原來是北京軍區254 醫院。我當兵時,跑到門頭溝畫寫生,曾經通過關係在這家醫院的病房裡借宿。這家醫院有一個特點,所有的建築物都是依山勢而建,樓與樓之間有許多過山橋彼此銜接,看上去別具一格。醫院的前身是一座古廟,如今古廟己不復存在,僅留一座山門矗立在翠柏蒼松之中。
我們被引領著左轉右轉走進一個院子,看見一群人正圍成一圈讀報紙,這些人給我的印象是:小城市的知識分子。這時有人把老闆介紹給我們,又把我們一一介紹給老闆,我的印象中,老闆那天穿得很樸素,一件白襯衫,挽著袖子,腳上穿著一雙布鞋,看上去不像大財主,更像是參加「三夏四清」的機關幹部,體形髮式與當年的華主席有點類似。老闆含笑和我們握手,同時告訴我們,他正在組織公司的年輕人討論中國足球如何能夠走向世界。之後,我們被讓進一間會客室,會客室的牆上掛了許多面錦旗和獎狀,桌上擺著蘋果花生,讓我想起了下部隊演出時受到的接待。
老闆手裡剝著花生,說話聲音很小,有點像自言自語。我沒有完全抓住他的談話要領,記住了一些隻言片語,他的許多設想,至今令我匪夷所思。
他說:我們現在從事的是第四產業,世界上有一些人手裡握有大筆的資金,但是沒有用,比如說銀行、基金會;世界上還有一些人充滿智慧,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但又苦於沒有資金,比如說各位導演。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那些放在那兒投用的錢交給需要他的人,這就是第四產業。
他又說:我們現在正在論證一個驚天下的設想,把喜馬拉雅山炸開一個寬50公里的口子,讓印度洋上的暖濕氣流經尼泊爾吹進青藏高原,徹底改變那裡惡劣的生態環境,摘掉那裡的落後帽子,把青藏高原變成美麗富澆的魚米之鄉。
我當時都聽傻了,很多天閉上眼睛,眼前就出現炸開喜馬拉雅山的畫面。事後,我問懂行的人,老闆的創意是否可行?得到的答覆是:扯淡!把喜馬拉雅山脈炸開一道50公里寬的口子,至少需要數百顆原於彈的爆破能量,爆炸後會產生兩種後果:一是,連青藏高原帶尼泊爾王國的生態遭到毀滅性的破壞,至少上百年寸草不生;二是,一旦印度洋上的暖流吹到喜馬拉雅山的北麓,積雪融化,青藏高原下面的十幾個省全都會泡在水裡了。雖然很扯淡,仍能看出老闆具有超凡的想像力,
那種立志為國的精神令人敬佩。後來拍電影《不見不散》的時候,我忍不住,借葛優的嘴把老闆的驚世設想告訴了觀眾。沒想到,影片試映時,惹怒了幾位身為政協委員的科學家,寫信告到中央首長那裡,說我們剽竊了他們的創意。北影隨即收到通知,由韓三平廠長親自上剪接台將有關台詞剪去。我得知這一情況後,哭笑不得,為我們的民族竟擁有這樣幾位理想如此遠大的科學家瞠目結舌。
喜馬拉雅山啊,你可懸了!雅魯藏布江啊,你等著哭吧!
座談會開得雲山霧罩。之後,我們在老闆的帶領下驅車進山,沿途老闆的手下不斷指著一座又一座的山說:這是我們的地,這也是我們的山。同行的張健亞導演,座談會時多喝了幾杯茶,途中尿急。我說:你忍著點吧,別尿在老闆的地盤上。他苦著臉說:誰知道老闆的地盤有多大呀?車行了大約20來分鐘,停在一道山口前,大家下來欣賞風光。張健亞說:應該出了老闆的地界了,我實在憋不住了。撒完野尿,提起褲子,神情恢復了從容。他問老闆的手下:這還是你們老闆的征地嗎?手下答:這裡還是,過了前面那座石橋就不是了。
張健亞聽後追悔莫及。
傍晚時分,我們又回到254 醫院。老闆在醫院職工食堂用屏風隔出的一角,款待我們吃火鍋,用料都是從四川老家帶來的,口味正宗。幾杯酒下肚,老闆又爆出一項驚人的計劃。
大概的意思是說:他已經和俄羅斯方面談妥,委託他們用3 年的時間,發射60顆通訊衛星,把地球全都罩起來。
又說:光有衛星在天上飛著是沒有用的,它只是一個載體,需要購買大量的節目來填充它,這樣既解決了你們拍片的費用,又解決了片子拍完以後銷不出去的難題。
我在心裡算了一下,60顆衛星,3 年發射完,平均每個月要發射兩顆半。大買賣,這得給俄羅斯多少錢呀?不過我對老闆的能力早有耳聞,幾年前,這位老闆獲悉俄羅斯副食品短缺,於是抓住商機,用幾車皮四川的臘肉和雞蛋從俄羅斯換回了兩架「圖154 」客機,租給一家航空公司,從中獲得巨額利潤。臘肉和蛋能換飛機,再搭點別的四川特產,換幾顆衛星也不是天方夜譚。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不少酒,興致所至,我也向老闆傾訴了我的癡心妄想。當時我在報上看到這樣一則消息,稱:蘇聯解體後,「黑海艦隊」劃歸烏克蘭接管,因為艦隊的軍費驚人,烏克蘭不堪重負,想把艦隊還給俄羅斯,但俄羅斯也養不起,雙方推來推去,險些動了解散「黑海艦隊」的念頭。
我對老闆說:您還不湊點錢,把偉大的「黑海艦隊」租借到中國來,完成咱們的海上霸權夢想。就算咱們不想稱霸,我也同意。但最起碼,有「黑海艦隊」在台灣海峽游弋,李登輝也不敢搞台獨。
老闆對我的想像力也是讚賞有加,雙方都如見到知己。末了,臨分手時,老闆說:你的賀歲片我投資。叫什麼名來著?
我答:《比火還熱的心》,說得就是您這種人。
過了一段時間,正當我對老闆的承諾有些失望的時候,北影廠傳來消息,老闆邀請一批著名導演和一批銀行金融界的老總們在四川的樂山召開一個「影視投資座談會」。其時,韓三平廠長正在為北影廠的影片投資發愁,眼瞅著已到年中,一大堆導演捧著劇本沒有投資,開不了機。得到這個消息,懷著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心態,韓廠長決定親自率隊前往。
座談會在那位傳奇老闆的主持下召開,導演們和金融界的老總們,興致勃勃地討論了中國電影的現狀,去的時候說好了,重點是展望未來發展的美好前景。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說:感謝金融界的老總們對電影事業的熱心支持,我們這麼多導演現在都在家閒著沒事,這是很不正常的現象……
會散了,所有與會的導演都跟我急了。大家紛紛譴責我亂講話。騰文驥說:來之前,我告訴他們,導演都忙著呢,抽不出身,還差點想管人家要出場費呢,你可到好,上來就說導演都在家閒著沒事。腦子是不是進水了你?
李少紅也說:就你實誠,你也不想想,老總們一聽電影業這麼不景氣,誰還敢投資啊?你缺心眼呀?
我當時真是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很少說實話,好不容易說了回實話,還斷送了大家的美好前程。時過境遷,這件事情演變成了笑話,被騰文驥和李少紅廣為傳播。
每次見到他們都要提起,每次描述都能給他們帶來巨大的快感。
從那次樂山會議以後,老闆往北影的賬上打了一筆起動劇本項目的定金之後,從此杳無音訊。
我的《比火還熱的心》,也差不多快撂涼了。
一位貴人現身了,感謝上帝,在拍電影這件事上,他老人家給我派來了一位又一位的使者,算算,加起來足有一個班,時任北京紫禁城影業公司總經理的張和平約我見面。張和平有一個特點,干一行愛一行,原來做音像,推出了兩部王朔的電視劇《愛你沒商量》和《過把癮》,後來當文化局長抓戲曲,又成功地推出了京劇連台本戲《劉羅鍋》,演出時場場爆滿。當時,他正好在全力以赴抓電影,紫禁城影業公司剛剛組建不久,一上手,就成功地推出了《離開雷鋒的日子》,享譽全國。張和平是一位抓主旋律和市場兩手都很硬的製片人,多年來一直關注著我的動向。
一見面,他就說:我得給你撈出來,幹活。
這句話聽起來和韓三平對我說過的話如出一轍,就像他們事先商量好了一樣。
張和平說:有些東西,你的想法不錯,可以先放一放,時機成熟了再拍,別跟自己較勁。給「紫禁城」拍一部賀歲片吧,我相信它一定能帶熱電影市場。
我知道他說的放一放的影片指的是後來拍攝的《一聲歎息》。我給他講了《比火還熱的心》,聽了我的故事,張和平當即表示,「紫禁城」願意投資,與北影廠聯合拍攝這部賀歲片。他當晚一口氣讀了劇本,第二天打來電話,說:把劇本好好調整一下,干吧。
之後的工作開展得非常有效率,一方面迅速把劇本上報市委宣傳部;一方面責成「北京新影聯電影發行公司」面向全國預訂影片的上映檔期;同時組織電影院的經理、發行公司管宣傳的人看劇本,開討論會,讓電影院的經理說,那些情節觀眾會感興趣,反覆論證它的市場前景。像首都電影院的老關,北京青年宮的劉巖,大華電影院的老南,新影聯的高軍、卓順國、王珠、尉健。都是那時起就和我打成一片的哥們兒,在他們眼裡我根本不是什麼「大腕」,就是一挨他們批判的對象。
尤其是王珠,她就沒說過一句我的片子好,發行上映的時候,她都提著心。
當張和平得知市委宣傳部的同志對劇本有些擔心的時候,她又連夜打電話給正在山西開會的龍新民部長,對劇本做了大量的解釋工作。得到宣傳部的批准立項後,張和平找到我。
他問:你有信心嗎?
我說:有。
他說:既然你有這個信心,先不拿片酬怎麼樣?我們可以給你一個比例,按影片的市場效益分賬,票房越高你分得越多。
我沒有想到,張和平會用這種方式將我一軍,但那時我已別無選擇,拍電影心切,心想就是沒掙到錢也不冤,還過癮了呢。
我在合同書上簽了字,從此揭開嶄新的一頁,開機前,張和平隨團去台灣訪問,在香港機場等待轉機時,突然靈機一動,隨即打通我的手機,他興奮地說:小剛,我想了一個片名「甲方乙方」,你覺得怎麼樣?
我想了想,覺得挺對路子的。 「甲方乙方」在現代生活中,似乎每天都在說,一旦變成電影的名字,馬上感覺很獨特,不僅獨特還產生出其他更豐富的含義。我們倆都在電話裡笑了。
1997年8 月14日, 《甲方乙方》開鏡。當時已確定,除不可抗拒的因素外,影片將於12月20日在全國上映。
拍攝中一切順利,演員中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一如我的想像一樣出色。葛優不必說了,換導演都不能換他,寫劇本的時候,我的腦子裡全是他的那種莫衷一是的表情。
劉蓓用她獨具的特質證明了我對她的信賴,一是起哄架秧子,二是假戲真做,三是心領神會,四是神情曖昧,五是江湖義氣,劉蓓一點沒糟踐,全用在戲裡了。
拍攝之前討論女主角的人選時,我拍著胸脯擔保,這個角色非她莫屬。9 月30日全片殺青,拍攝期45天。
停機後沒有喘氣,一頭扎進剪接室,一個星期後粗剪完成,兩個星期後第二剪完成。錄音樂前,張和平和我坐在「紫禁城公司」街對面的一個只能放下三四張桌子的小飯鋪裡,要了8 兩水餃,一人一瓶小二鍋頭,邊喝邊聊,酒喝完,餃子吃光,張和平拿出筆,找了張紙,寫下《甲方乙方》的主題歌詞。
經歷的不必都記起,過去的不會都忘記。
有些往事,有些回憶,成全了我也就陶冶了你。
相知相愛,不再猶豫,讓真誠常住在我們的心裡。
11月初影片進棚混錄。混錄棚的放映員師傅,一起吃盒飯的時候對我說:小剛,我看了這麼多遍都想樂,這片子有人緣。
11月中旬,廣電部趙實副部長,會同北京市委宣傳部龍部長,以及電影局局長、副局長,北影廠各級領導,「紫禁城」各位老總,在北影廠第一放映室聯合審查混錄雙片。放映結束,當場召開會議,對影片做出審查結論。
記得是王更年局長首先發言,給影片定了一個可以通過的調子,接著兩位部長相繼給予影片充分肯定,然後各方面就具體內容、台詞,提出若干修改意見。印象中,龍部長說:膽子還可以再大點,片子有些地方還是有些拘謹,有一場戲容易造成觀眾的誤解,建議刪去。
趙部長說:葛優、劉蓓扮演地主折磨傅彪那場戲,使用的音樂是二胡獨奏「天上佈滿星」,他們這代人對這首歌曲有很深的感情,放在這裡有調侃的味道,建議改成「江河水」或「二泉映月」等其他的二胡曲目。我們攝制組都一一做了記錄。
因為我們創作人員不便對所有的意見都作解釋,所以韓三平、張和平,兩位出品人在對所有的意見做總結發言時,幫我們攝制組剔除了一些可改可不改的意見。
至此,影片通過,已成定局。
這時離預定的上映檔期,12月20日,還有25天,按照慣例,影片的大批拷貝應於上映前半個月寄往各地發行公司,也就是說,我們的全部工作,修改、重新混錄、套底、配光、校正拷貝,以及大批拷貝加工只能在12月5 日之前完成,僅有短短的15天。韓三平廠長給北影廠各有關部門,下達了一道指令,一切生產給《甲方乙方》讓路。15天後,150 個拷貝發往全國。
1998年的元旦降臨,在前後的17天裡,我帶著主要演員跑遍全國21座城市,所到之處受到觀眾空前的歡迎,我們一次次地伴隨著片尾主題曲的音樂向觀眾謝幕,剛開始時,每人都有一肚子的感言,站在台上談笑風生,到後來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上台前都躺在車上睡覺,站在台上,臉上堆著笑,腦子裡一片空白。記得因為每天都在不同的城市間飛來躥去,在成都和觀眾見面時,我竟說成了:南京的觀眾朋友,給你們拜年了!弄得全場瞠目結舌。
雖然累,但每天都有令人振奮的消息傳來,尤以北京的票房最讓我們陶醉,元旦期間,每日票房都在八十萬至一百萬。
結束外地的宣傳,回到北京後,中國導演協會為《甲方乙方》舉行了慶功會,很多導演到場祝賀。騰文驥說:這不是為你個人,是為了鼓勵大家為中國電影救市。
之後的5 年,一路順風順水,連續拍出《不見不散》、《沒完沒了》、《一聲歎息》、《大腕》,一路風景獨好。直到2002年,終於歇菜,淪為因傷缺陣的板凳隊員。
一次凱歌導演對我說:《甲方乙方》裡,有一句台詞我最喜歡。
我說:您得告訴我。
凱歌說:最末了優子說的那句,語調也好,我聽了心裡咯登一下。 「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
《甲方乙方》精選
《甲方乙方》之後5 年,我順風順水,我深信它給我帶來了好運。「經歷的不必都記起,過去的不會都忘記」 《甲方乙方》是不能忘記的,特精選片段,共同回味。
尤老闆瞇著眼坐在自家洋樓的廊子下,聽坐在對面籐椅上的錢康念協議。
錢康:「甲方尤萬成。乙方好夢一日游,簡稱夢遊。甲乙雙方經協商達成如下協議:一,甲方責成乙方為其實現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之夢想。二,乙方應不遺餘力地創造性地完成甲方之重托。三,如甲方未經乙方允許單方中止之夢想,將被視為違約(如遇戰爭、自然災害及人力不可抗拒之因素……)」
尤老闆果斷地說:「天塌下來了也有效。」
錢康接著念道:「甲方應賠償乙方一切損失。四……」
尤老闆不耐煩地打斷錢康:「你別四了,我給你簽字不就得了。我要反悔,瞧見沒有?這樓這奔馳全歸你們。」
坑坑窪窪的土路上,一輛「大奔」攆著飛起來的雞開來,停在一農戶門口。
姚遠和粱子、尤老闆先後下車。
姚遠指著土圍子說: 「這就是我二舅家。」
梁子問尤老闆: 「怎麼樣,尤老闆,這地夠苦的吧?」
尤老闆把手機一揮: 「不苦,還有雞呢。」
姚遠對一對純樸的農民夫婦說: 「二舅,我們就把尤先生交給你們了,你們平常吃什麼,他就吃什麼。」
尤老闆打斷錢康: 「那可不行,一定要吃得比他們還次,我大老遠上這兒來,不就是為了我那吃苦的夢嗎?」
姚遠說: 「行。你身上不能留錢,電話我們也得收了。」
尤老闆:「全拿走。」
梁子仔細地搜尤老闆的兜,把錢、手機等東西都收了:「這些東西我先替你保管著,車我們先開走,等你想吃肉了,我們就接你回去。」
姚遠說: 「二舅,把咱院子裡的雞看嚴了,每天過過數。」
一張日曆從月份牌上撕下。
錢康把扯下來的一天揉在手裡,感慨地說: 「時間過得可真快,又是一個金秋啊。」
梁子手裡托著一飯盒餃子,捏起一個放進嘴裡,說:「老錢,你嘗嘗,齊大媽包的這餃子真香。」
錢康也捏起一個嘗,邊吃邊說: 「你回頭問問,齊大媽有什麼夢想沒有?咱們免費送她老人家一個。」又捏起一個餃子,說:「還真給我這饞蟲勾出來了。」
梁子忽然問: 「是不是該給尤老闆接回來了?他可在山裡呆了有兩月了。」
錢康愣住,隨即拍著腦門子說:「瞧我這記性,怎麼給這事忘了個乾淨,真是忙昏了頭。明天我就和姚遠去接他。」
山裡的村子過早地進入了初冬。滿目荒涼。
尤老闆頭髮瘋亂,面呈菜色,裹著件破棉襖,腰裡繫著根麻繩,揣著兩手,在寒風中如一頭餓狼般臥在村口大樹下的碾盤上,望眼欲穿地遙望著遠方。
突然,他的耳朵豎起來,噌地直起腰。
遠處揚起一陣黃土,漸漸地,一輛「大奔」拉著一溜煙開過來。
頃刻間,尤老闆的眼眶濕了。
「大奔」越來越近。
尤老闆委屈地哭了。
姚遠的二舅拉著姚遠說:「你們可來了,尤先生都快變成黃鼠狼了,一到夜裡倆眼睛放出的都是綠光。」
姚遠問:「他現在想吃肉了吧?」
二舅說:「他現在連老鼠都吃了,就差想吃人了。」
姚遠問:「咱這院子裡的雞是不是都讓他吃了?」
二舅媽說:「全村的雞他都沒饒了。」
尤老闆狼吞虎嚥地瘋狂嚼著錢康給他們帶來的燒雞:錢康拉尤老闆:「走走走,下車去和二舅道個別。」
尤老闆使勁躲著,恨不能鑽到座底下,兩手攥著雞腿祈求著說:「我早就跟二舅告過別了,天天在村口大樹下等你們。
說什麼我也不下這個車。你們別想把我再扔下。「
錢康:「那怎麼行?你把人這村子能吃的肉都吃了,不下車打個招呼就走,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尤老闆慚愧地:「我知道我把這村子禍害的夠嗆,我一定給鄉親們辦點好事。給村裡投資一個養雞場,吃一隻還十隻,我說到做到,農民兄弟太苦了。」
錢康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再過兩年山裡也富了,你再想吃苦受罪就得往埃塞俄比亞送你了。」
尤老闆忙說:「拉倒吧,我都想一輩子住飯館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