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在迪爾伯恩世界總部的12層辦公室裡,小比爾·福特坐在一張小玻璃桌旁。身為世界第四大公司的領導人,45歲的小比爾顯得太年輕了。他是跆拳道黑帶,看起來強壯得足以去當底特律老虎隊的游擊手。考慮到福特汽車公司過去兩年中的形勢,他的身體狀況還沒有達到最佳,因為逆轉納瑟時代留下來的衰退趨勢需要相當多的精力和堅持。對福特汽車公司來說,有關小比爾·福特的某些事情證明他勝任他的職位是個好消息。

他辦公室中的窗簾、地毯和裝飾物都是纖維製品,這表明了他對生物材料的憎惡。一把原聲吉他放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裡,他偶爾會彈奏尼爾·楊(Neil Young)和老鷹樂隊(Eagles)的曲子。小比爾有一種不露鋒芒的激情,很明顯樂於以本色行事。他的家在安阿伯,距世界總部30英里,但同許多企業大亨不同的是,他喜歡開著自己最喜歡的車來上班。當然,他最喜歡的車是福特的產品,但不是華貴的捷豹、沃爾沃或林肯。「如果我餘生中只有一輛車,那將是一輛帶有很棒的音響系統的野馬活動折篷車。」福特笑著談起了他選擇的往來交通工具——如果天氣允許,他會把車篷折起。「我對野馬一直有一種親切感,它們當然不是最貴的跑車,」他承認,「也不是最好的跑車。但對我來說,它們是駕駛的精髓——是經典的美國汽車。」

小比爾·福特非常喜歡「經典的美國汽車」。為了給福特汽車公司的百年慶典增色,他把在西部韋恩縣的一個修理廠中製造的6輛由22.5馬力發動機驅動的黑玉色T型車放進了綠野村。1908~1927年間,福特共生產了大約1500萬輛T型車,但保留至今的只有250000輛。於是,在懷舊的小比爾·福特的授意下,福特工人們自卡爾文·柯立芝任總統以來首次製造了新T型車。小比爾熱愛他的家族傳統。事實上,我們在會談中說的不僅僅是T型車,還有幾個月後就要到來的福特汽車公司的百年慶典。世界總部裡有一個倒計時鐘,隨著指針分分秒秒地逼近2003年6月16日,整座大廈裡充斥著緊張和興奮。

在撰寫本書的過程中,我始終對老亨利·福特對公司的遺留影響之大感到驚訝。譬如,在小比爾·福特的辦公室外有三張放大了的照片:亨利·福特在他的四輪車中;亨利·福特和愛迪生坐在一起;亨利·福特與埃茲爾研究榮格工廠的佈局。看到老亨利的形象仍然無處不在,我問小比爾·福特他是否會經常想到公司的創始人。「你知道,這很有趣,」他回答說,「一方面,我很仰慕他。我對他很有研究,我覺得我很瞭解他。另一方面,我不會被其他人的觀點影響。我當然不會否定或背棄他的觀點,但生活變了,世界也變了,而我永遠也不想往後看。我想往前看。」他倒了一杯水,然後繼續解釋說,老亨利·福特真正教給他的——也就是他不斷用以激發靈感的,是想像未來的能力。「我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遠見家,」他說,「我生命中的所有東西當然都是他和他的遠見賜予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點。」

當我們開始更深入地討論亨利·福特的哲學,小比爾·福特興奮了起來,談起了日薪5美元、「流浪者」旅行、大豆農場和乙醇試驗。「說到他的哲學,」他解釋說,「我完全贊同這樣一種說法:他是一個好奇心強得出奇的人,永遠也不會說『不』,痛恨別人說他做不成某件事情。我也認為他是這樣的人。我們欠缺的只是想像力。我不是說我們要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飛,做一點兒這個再做一點兒那個。但我確實認為傳統思想不適用於今天的汽車業。看看窗外,你會知道他是如何改變這個世界的。你猜怎麼樣,世界仍在變化。」

站在這座迪爾伯恩大廈上俯瞰下去,我確實能看到亨利·福特所創造的世界:擠滿汽車的高速公路、向心煩意亂的駕駛員們宣傳產品的佈告欄、高聳的加油站標誌、忙忙碌碌的工廠、被車海包圍的購物中心和市郊的開發區,你也可以看到亨利·福特社區學院、福特森高中、亨利·福特醫院、亨利·福特百年圖書館(Henry Ford Centennial Library)和附近的許許多多帶有亨利·福特名字的路標。這些都是亨利·福特豐富想像力的現代產物。無疑,他所帶來的社會變化仍然陪伴著我們。而如果你仔細觀察,你就會發現,他的精神——或至少是他留下的足跡,仍然存在於底特律地區的各個角落。

多年以來,底特律經常以各種方式向亨利·福特留給後人的財富和汽車業的早期歷史表達敬意。例如,站在市中心的辦公樓密歇根大廈前,你可以看到一塊寫著「福特汽車誕生地」的匾牌。這是巴格利大街58號,也就是亨利·福特和詹姆斯·畢曉普在後院工棚中造出那輛四輪車的確切地點(原來的工棚已經遷到了綠野村中)。在底特律愛迪生大廈前有1893~1899年間亨利·福特在愛迪生公司的老闆亞歷山大·道的半身雕像,上邊刻著「機械師、學者、公民」三個詞。底特律俱樂部就在附近,這家俱樂部的一號衣帽鉤屬於亨利·福特,亨利·福特二世也曾於1945年在這裡密謀顛覆哈里·貝內特。在底特律河沿岸的UAW-福特國家工程中心也有亨利·福特和沃爾特·魯瑟在桌旁握手的真人大小雕像(在搬到格羅斯·波因特之前,埃茲爾·福特和埃莉諾·福特夫婦的住宅就在這個地點)。

大多數人都沒有看過這些匾牌和雕像。他們更喜歡在汽車城夜總會感受福特傳統。夜總會位於底特律中部的格蘭德河大街上,裝飾有亨利·福特、高地公園工廠和榮格工廠的大幅照片。道奇兄弟當年的機械工廠現在被尼基比薩店佔據了。艾伯特·卡恩的建築傑作無處不在,但以華美的天花板和壁畫著稱的費希爾樓是最讓人讚歎的。與費希爾樓隔街相望的是通用汽車公司的老總部——通用已於1999年遷到了復興中心。

已退休的解剖學教授傑拉德·米切爾(Jerald Mitchell)博士目前居住在愛迪生大街140號,也就是1908~1915年間亨利·福特和克拉拉·福特的家。死於1936年的詹姆斯·卡曾斯當年就住在離這裡幾個街區遠的地方。他的外孫特德·羅尼(Ted Roney)現在是聖克萊爾湖岸的羅伊·奧布賴恩福特公司(Roy O'Brien Ford)的汽車銷售員。同一條街上還有赫德森大樓(Hudson Mansion),埃茲爾和埃莉諾1916年的婚禮就是在這裡舉行的。他們葬在木草坪公墓,公墓旁邊有一個鴨鵝成群的池塘。有許多福特執行官葬在這座公墓,包括歐內斯特·坎茲勒、詹姆斯·卡曾斯、約翰·格雷和C·哈羅德·威爾斯。

在福特汽車公司百年慶典之際,五大湖區仍然是北美洲最未得到充分認識的原材料源泉。有超過6500萬人(幾乎相當於美國和加拿大總人口的1/3)住在五大湖邊,底特律河上的運輸船隻的總噸位超過了巴拿馬運河和蘇伊士運河的總和。站在坐落在底特律河上的城市公園貝爾島上,你仍然能清楚地看到福特汽車公司的加拿大沃爾科維爾工廠。這座工廠的摩天大煙囪是湖岸地區最惹眼的高建築。

在福特留給底特律的所有遺產中,最令人好奇的莫過於移動裝配線和日薪5美元的誕生地高地公園工廠。1928年,福特汽車公司把汽車生產轉到了迪爾伯恩的榮格工廠,高地公園被限制在了卡車和拖拉機生產上。艾伯特·卡恩的「水晶宮」慢慢變成了一個淒涼、孤獨、荒無人煙的地方。儘管它現在由一家房地產公司擁有,但福特汽車公司仍在這所龐大的U形紅磚建築中存有許多法律檔案。它的許多窗戶已被打碎,叢叢野草就像無人眷顧的海邊蘆葦蕩,一根生了銹的舊旗桿指向天空。它是一個正在生銹和腐爛的遺跡。海鷗和鴿子在上空盤旋,尋找著食物和歇腳處。但那些房屋仍依稀帶有輝煌歲月的遺留痕跡。仔細看,你能發現一個褪了色的標牌,上面寫著「所有的福特車型」。灰色的膠合木板蓋住了牆上的那些洞,很難看清工廠的裡面。在工廠後面的迪爾伯恩路上,一個舊保衛室存活至今,藍色橢圓形標記仍模糊可見。「止步——私人財產」的標語處處都是。高高的圍牆和牆頂的帶刺鐵絲網讓整個工廠看起來像是座忘卻了真實生活故事的國家監獄。即便是工廠前偉大創立者的雕像也傾向一邊,似乎一陣強北風就可以把它刮倒。

但在離這座封閉的廢棄工廠僅一個街區遠的T型車廣場是有真實生活的。足球場一樣大的停車場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汽車(包括新雷鳥、舊維多利亞皇冠(Crown Victoria)、永恆的西部野馬和遍體凹痕的護衛者)。沒幾個在這裡的好萊塢影像店、Foot Locker或Payless ShoeSource購物的人能想到旁邊的那個笨重粗陋的水晶宮曾經是工業世界的核心。但在農夫傑克(Farmer Jack)食品雜貨店裡,在入口處的一排排購物推車旁邊,還保存著兩個能讓人回憶起那段歷史的東西:第一個是一張放大版的榮格工廠照片,攝於1913年8月;第二個是一輛保存在玻璃櫃中的T型車,標號164133,1913年7月13日製造。它是珍貴的歷史遺物——當年的福特大眾型汽車現在成了古董。另外,高地公園圖書館還保存著這家工廠的一條舊傳送帶。

駕車沿榮格河邊的海因斯路行駛,你仍然可以找到一片片未被侵擾的野地,但有10萬人口的迪爾伯恩已經變得擁擠不堪,處處都是購物中心、公寓和汽車零部件工廠。除了喧囂中的田園綠洲——亨利·福特的費爾萊恩豪宅。汽車革命對自然風景無可挽回的破壞隨處可見。交通堵塞、每一個路口的信號燈、寬闊的6車道公路、將小鎮一分為二的州界線、免下車快餐店、24小時迷你市場——迪爾伯恩與其他的美國中型城市大同小異。唯一的區別在於,你在迪爾伯恩的任何地方都會看到「福特」這兩個字。

如果沒有預先安排好的陪同人員相伴,參觀者不能進入榮格工廠(但工廠有望在2004年春季向旅遊者開放)。但即便是走在工廠的四周,參觀者們也會有那種驚羨交加的感覺。你可以從4號門開始,想像1932年反飢餓遊行隊伍走入迪爾伯恩時的情景。你也可以到伍德梅爾公墓附近參觀4位烈士的墓地。迪克斯大道上的UAW地方600組織就在榮格工廠旁邊,它仍然是美國最強大的地方工會組織。由於今天的美國所使用的鋼鐵大多是進口的,讓人驚訝的是已成為獨立企業並與福特簽有特殊採購協議的榮格鋼鐵廠仍在運營中。不過,榮格工廠的僱員已經不像亨利·福特時代那樣多了。在巔峰時期,有101000個人在這家工廠工作;今天,規模壓縮和自動化已經把員工數量降到了16000人。令人驚奇的是,許多最早期建築並沒有被拆毀。最初的鷹艇生產地「B」樓現在是迪爾伯恩裝配廠(Dearborn Assembly),已在1964年成為野馬之家。但過去的工具和模具工廠迪爾伯恩沖壓廠以及許多玻璃和輪胎工廠已經不在了。最令人驚訝的是,那幾艘大型貨船仍像亨利·福特所預想的那樣停泊在工廠旁的河面上。從2004年開始,福特F-150卡車將在福特榮格中心的新迪爾伯恩卡車工廠(Dearborn Truck Plant)生產。

雖然榮格工廠(以及內燃發動機)仍然存在,但福特主義已經不存在了,至少最初的那種垂直合併型福特主義已經不存在了。把製造汽車所需要的一切事物集合在同一個地點的行業概念已經過時了。今天,一個半導體零件可能需要在中國切割晶片、裝配,在首爾測試,然後裝載在新加坡設計的程序上。(你可以隨意改變城市和國家。)換句話說,一輛福特汽車或卡車是由世界各地製造的零部件組裝成的。問題就在這裡。比如說,如果中國與美國斷絕了貿易關係,三巨頭將遭受經濟上的毀滅性打擊——至少短時間內是這樣。然而,雖然福特主義是一個近乎絕跡的概念,但全球化不是。事實上,你可以說亨利·福特的「全世界的美國」這個概念已成為全球的統治性思潮。經濟一體化程度每星期都在加強。「全球化是現實,」韋斯特恩公司首席執行官彼得·佩斯蒂略的看法與巴裡·林恩相同,「但福特主義已經不合時宜了。現在的汽車行業是高度一體化的——零部件在世界各地製造然後運往裝配工廠。製造業實際上不存在邊界線,任何產品都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生產。」

放眼未來,福特汽車公司追隨豐田和本田的足跡,開始為它的北美業務創造革命性的新靈活性汽車裝配系統。「亨利·福特用移動裝配線把世界放到了車輪上,現在,公司的新靈活性汽車裝配系統標誌著汽車行業中新層次的革新和開拓,」福特全球生產和質量部副總裁羅曼·克裡傑爾(Roman Krygier)說,「這個系統不光是邁向靈活性的下一步,它的成本也遠低於競爭性系統。」過去需要耗時數月的設備轉換現在幾天就能完成。新靈活性裝配線將實現至高成本效率。根據福特汽車公司的公共事務報告,新系統的4個要點如下:

·在過去的汽車行業,實現更高靈活性通常需要耗費更多的成本。但是福特新系統的成本比一般的傳統非靈活性系統低10%~15%,而且能節省50%的設備轉換成本。在接下來的10年中,福特期望用全新系統節省15億~20億美元。

·車身工廠將使用行業首創的標準化單元或模塊系統,所有的單元或模塊都由選定的零部件製造而成。要生產新產品,只需改變某些特殊生產設備或重新設計計算機和機器人的程序。

·每一個靈活性工廠都能使用兩種不同的平台,每一個平台對應4種不同車型。

·在北美,到21世紀前10年的中期,將有大約50%的福特車身工廠、裝飾工廠和最終裝配工廠實現靈活性。到21世紀前10年的後期,這個比例將提高到75%。

在與小比爾·福特談論福特汽車公司的未來時,我驚訝地發現,相比1997年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個時候,他已經變了很多很多。他看起來已經不再那麼無拘無束——原因很簡單,他現在肩負著領導一家偉大企業的重任。他的理想主義已經讓位於(至少是暫時讓位於)拯救福特汽車公司於危難之中的現實。「你知道,」他睜大明亮的藍眼睛對我說,「亨利·福特不是那麼留戀過去,不管你在綠野村看到了些什麼。甚至在他的晚年,在「二戰」之後,他還是那麼喜歡琢磨新事物、新觀點,喜歡問新問題——我認為這很了不起。他從來就沒停止探索,當然,大多數人都希望他這樣。我也希望我永遠不會停止探索。」

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收斂了眼中的光芒,然後問了我一個簡單的問題:「我跟你說過我們的新野馬嗎?」

《福特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