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1
一到了夏天,蒿草長沒大人的腰了,長沒我的頭頂了,黃狗進去,連個影也看不見了。
夜裡一刮起風來,蒿草就刷拉刷拉地響著,因為滿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響聲就特別大,成群結隊地就響起來了。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著煙,雨本來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別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朧朧的,像是已經來了大霧,或者像是要變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騰著白煙。
颳風和下雨,這院子是很荒涼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陽照在上空,這院子也一樣是荒涼的。沒有什麼顯眼耀目的裝飾,沒有人工設置過的一點痕跡,什麼都是任其自然,願意東,就東,願意西,就西。若是純然能夠做到這樣,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風景。但不對的,這算什麼風景呢?東邊堆著一堆朽木頭,西邊扔著一片亂柴火。左門旁排著一大片舊磚頭,右門邊曬著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廚子拿來搭爐灶的,搭好了爐灶,泥土就扔在門邊了。若問他還有什麼用處嗎,我想他也不知道,不過忘了就是了。
至於那磚頭可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已經放了很久了,風吹日曬,下了雨被雨澆。反正磚頭是不怕雨的,澆澆又礙什麼事。那麼就澆著去吧,沒人管它。其實也正不必管它,湊巧爐灶或是炕洞子壞了,那就用得著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來,用著多麼方便。但是爐灶就總不常壞,炕洞子修得也比較結實。不知哪裡找的這樣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頭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壞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來、磚瓦匠來,用鐵刀一塊一塊地把磚砍著搬下來。所以那門前的一堆磚頭似乎是一年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三年兩年的還是在那裡擺著。大概總是越擺越少,東家拿去一塊墊花盆,西家搬去一塊又是做什麼。不然若是越擺越多,那可就糟了,豈不是慢慢地會把房門封起來的嗎?
其實門前的那磚頭是越來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過了三年兩載也就沒有了。
可是目前還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它,它陪伴著它。
除了這個,還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牆邊上,大缸旁邊還有一個破了口的罈子陪著它蹲在那裡。罈子底上沒有什麼,只積了半壇雨水,用手攀著罈子邊一搖動:那水裡邊有很多活物,會上下地跑,似魚非魚,似蟲非蟲,我不認識。再看那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裡邊可是什麼也沒有。其實不能夠說那是「裡邊」,本來這缸已經破了肚子,談不到什麼「裡邊」「外邊」了,就簡稱「缸碴」吧!在這缸碴上什麼也沒有,光滑可愛,用手一拍還會發響。小時候就總喜歡到旁邊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這缸碴的下邊有無數的潮蟲。嚇得趕快就跑。跑得很遠地站在那裡回頭看著,看了一回,那潮蟲亂跑一陣又回到那缸碴的下邊去了。
這缸碴為什麼不扔掉呢?大概就是專養潮蟲。
和這缸碴相對著,還扣著一個豬槽子,那豬槽子已經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長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樣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長著做什麼。
靠著槽子的旁邊就睡著一柄生銹的鐵犁頭。
說也奇怪,我家裡的東西都是成對的,成雙的。沒有單個的。
磚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有破罈子,就有破大缸。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來。比方罈子裡的似魚非魚,大缸下邊的潮蟲,豬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為什麼,這鐵犁頭,卻看不出什麼新生命來,而是全體腐爛下去了。什麼也不生,什麼也不長,全體黃澄澄的。
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它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里,慚愧慚愧。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麼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發黃,一下了雨,它那滿身的黃色的色素,還跟著雨水流到別人的身上去。那豬槽子的半邊已經被染黃了。
那黃色的水流,直流得很遠,是凡它所經過的那條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黃。
2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柁頭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裡。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
靠著門洞子西壁的三間房,是租給一家養豬的。那屋裡屋外沒有別的,都是豬了。大豬小豬,豬槽子,豬糧食。來往的人也都是豬販子,連房子帶人,都弄得氣味非常之壞。
說來那家也並沒有養了多少豬,也不過十個八個的。每當黃昏的時候,那叫豬的聲音遠近得聞。打著豬槽子,敲著圈棚,叫了幾聲,停了一停。聲音有高有低,在黃昏的莊嚴的空氣裡好像是說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
三間碾磨房一起租給那家養豬的了,因為它靠近那家養豬的。三間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這房子它單獨地跑得那麼遠,孤伶伶的,毛頭毛腳的,歪歪斜斜地站在那裡。
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採蘑菇一樣,一采採了很多。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餘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裡的人一提著筐子上房去採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干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面,吃湯而忘了面。」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姜絲,能吃八碗小米子干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同院住的那些羨慕的人,都恨自己為什麼不住在那草房裡。若早知道租了房子連蘑菇都一起租來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於是感慨唏噓,相歎不已。
再說站在房間上正在采著的,在多少只眼目之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於是也就慢慢地采,本來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採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頓飯的工夫。同時故意選了幾個大的,從房頂上驕傲地拋下來,同時說:
「你們看吧,你們見過這樣乾淨的蘑菇嗎?除了是這個房頂,哪個房頂能夠長出這樣的好蘑菇來。」
那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房頂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為一律是這樣大的,於是就更增加了無限的驚異。趕快彎下腰去拾起來,拿到家裡,晚飯的時候,賣豆腐的來,破費二百錢撿點豆腐,把蘑菇燒上。
可是那在房頂上的因為驕傲,忘記了那房頂有許多地方是不結實的,已經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鞋子從房頂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鍋裡,鍋裡正是翻開的滾水,鞋子就在滾水裡邊煮上了。鍋邊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覺得好玩,那一隻鞋子在開水裡滾著,翻著,還從鞋底上滾下一些泥漿來,弄得漏下去的粉條都黃忽忽的了。可是他們還不把鞋子從鍋裡拿出來,他們說,反正這粉條是賣的,也不是自己吃。
這房頂雖然產蘑菇,但是不能夠避雨。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這個是濕的,摸摸那個是濕的。
好在這裡邊住的都是些個粗人。
有一個歪鼻瞪眼的名叫「鐵子」的孩子。他整天手裡拿著一柄鐵鍬,在一個長槽子裡邊往下切著,切些個什麼呢?初到這屋子裡來的人是看不清的,因為熱氣騰騰的這屋裡不知都在做些個什麼。細一看,才能看出來他切的是馬鈴薯。槽子裡都是馬鈴薯。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裡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讓他們一住也怕是住壞了。何況每一下雨還有蘑菇吃。
這粉房裡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沒有湯的叫做「炒」,有湯的叫做「煮」,湯少一點的叫做「燉」。
他們做好了,常常還端著一大碗來送給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說:「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裡的人,從來沒吃死過,天天裡邊唱著歌,漏著粉。粉房的門前搭了幾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掛在上邊。
他們一邊掛著粉,也是一邊唱著的。等粉條曬乾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地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麼樣?人生是苦多樂少。那粉房裡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戶戶掛紅燈。
人家的丈夫團圓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長城。
只要是一個晴天,粉絲一掛起來了,這歌音就聽得見的。因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聲音比較地遼遠。偶爾也有裝腔女人的音調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實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頭就要多加一隻支柱,那支柱已經有七八隻之多了,但是房子還是天天地往北邊歪。越歪越厲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從那旁邊一過,恰好那房子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那房子實在是不像樣子了,窗子本來是四方的,都歪斜得變成菱形的了。門也歪斜得關不上了。
牆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來似的,向一邊跳出來了。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地往北走,已經拔了榫,脫離別人的牽掣,而它自己單獨行動起來了。那些釘在房脊上的椽桿子,能夠跟著它跑的,就跟著它一順水地往北邊跑下去了;不能夠跟著它跑的,就掙斷了釘子,而垂下頭來,向著粉房裡的人們的頭垂下來,因為另一頭是壓在簷外,所以不能夠掉下來,只是滴裡郎當地垂著。
我一次進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樣漏法。但是不敢細看,我很怕那椽子頭掉下來打了我。
一刮起風來,這房子就喳喳地山響,大柁響,馬梁響,門框、窗框響。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地響。
不颳風,不下雨,夜裡也是會響的,因為夜深人靜了,萬物齊鳴,何況這本來就會響的房子,哪能不響呢。
以它響得最厲害。別的東西的響,是因為傾心去聽它,就是聽得到的,也是極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的耳鳴而引起來的錯覺。
比方貓、狗、蟲子之類的響叫,那是因為它們是生物的緣故。可曾有人聽過夜裡房子會叫的。誰家的房子會叫,叫得好像個活物似的,嚓嚓的,帶著無限的重量,往往會把睡在這房子裡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個身說:
「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現,聽他說了這話,好像房子要搬了場似的。
房子都要搬場了,為什麼睡在裡邊的人還不起來,他是不起來的,他翻了個身又睡了。
住在這裡邊的人,對於房子就要倒的這回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們已經有了血族的關係,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這房一旦倒了,也不會壓到他們,就像是壓到了,也不會壓死的,絕對地沒有生命的危險。這些人的過度的自信,不知從哪裡來的,也許住在那房子裡邊的人都是用鐵鑄的,而不是肉長的。再不然就是他們都是敢死隊,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為什麼這麼勇敢?生死不怕。
若說他們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對的。比方那曬粉條的人,從桿子上往下摘粉條的時候,那桿子掉下來了,就嚇他一哆嗦。粉條打碎了,他還沒有敲打著。他把粉條收起來,他還看著那桿子,他思索起來,他說:
「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麼粉打碎了,而人沒打著呢。他把那桿子扶了上去,遠遠地站在那裡看著,用眼睛捉摸著。越捉摸越覺得可怕。
「唉呀!這要是落到頭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像了。於是他摸著自己的頭頂,他覺得萬幸萬幸,下回該加小心。
本來那桿子還沒有房椽子那麼粗,可是他一看見,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曬粉條的時候,他都是躲著那桿子,連在它旁邊走也不敢走,總是用眼睛溜著它,過了很多日才算把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時候,他就把燈滅了,他們說雷撲火,怕雷劈著。
他們過河的時候,拋兩個銅板到河裡去,傳說河是饞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銅板一擺到河裡,河神高興了,就不會把他們淹死了。
這證明住在這嚓嚓響著的草房裡的他們,也是很膽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樣是顫顫驚驚地活在這世界上。
那麼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們為什麼不怕呢?
據賣饅頭的老趙頭說:
「他們要的就是這個要倒的麼!」
據粉房裡的那個歪鼻瞪眼的孩子說:
「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婦要她周周正正。」
據同院住的周家的兩位少年紳士說:
「這房子對於他們那等粗人,就再合適也沒有了。」
據我家的有二伯說:
「是他們貪圖便宜,好房子呼蘭城裡有的多,為啥他們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錢的呀,不像是咱們家這房子,一年送來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就完事,等於白住。你二伯是沒有家眷,若不我也找這樣房子去住。」
有二伯說的也許有點對。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為他們幾次的全體挽留才留下來的。
至於這個房子將來倒或不倒,或是發生什麼幸與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太遠了,不必想了。
3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那邊住著幾個漏粉的,那邊住著幾個養豬的。養豬的那廂房裡還住著一個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裡打著梆子,通夜地打。
養豬的那一家有幾個閒散雜人,常常聚在一起唱著秦腔,拉著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則喜歡在晴天裡邊唱一個《歎五更》。他們雖然是拉胡琴、打梆子、歎五更,但是並不是繁華的,並不是一往直前的,並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明,或是希望著光明,這些都不是的。
他們看不見什麼是光明的,甚至於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
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哪裡,可是他們實實在在地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麼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逆來的,順受了。
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
磨房裡那打梆子的,夜裡常常是越打越響,他越打得激烈,人們越說那聲音淒涼。
因為他單單的響音,沒有同調。
4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粉房旁邊的那小偏房裡,還住著一家趕車的。那家喜歡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來,喝喝咧咧唱起來了。鼓聲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說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對一答,蒼涼,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終年生病,跳大神都是為她跳的。
那家是這院子頂豐富的一家,老少三輩。家風是乾淨利落,為人謹慎,兄友弟恭,父慈子愛。家裡絕對地沒有閒散雜人。絕對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說唱就唱,說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靜靜的。跳大神不算。
那終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趕車的,二兒子也是趕車的。一個兒子都有一個媳婦。大兒媳婦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兒媳婦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這些,老太太還有兩個孫兒。大孫兒是二兒子的,二孫兒是大兒子的。
因此他家裡稍稍有點不睦,那兩個媳婦妯娌之間,稍稍有點不合適,不過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間各自曉得。做嫂子的總覺得兄弟媳婦對她有些不馴,或者就因為她的兒子大的緣故吧。兄弟媳婦就總覺得嫂子是想壓她,憑什麼想壓人呢?自己的兒子小,沒有媳婦指使著,看了別人還眼氣。
老太太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孫子,認為十分滿意了。人手整齊,將來的家業,還不會興旺的嗎?就不用說別的,就說趕大車這把力氣也是夠用的。看看誰家的車上是爺四個,拿鞭子的,坐在車後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沒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雖然是終年病著,但很樂觀,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麼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覺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理得的了,何況還活著,還能夠看得見兒子們的忙忙碌碌。
媳婦們對於她也很好的,總是隔長不短地張羅著給她花幾個錢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時候,老太太總是坐在炕裡,靠著枕頭,掙扎著坐了起來,向那些來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講:「這回是我大媳婦給我張羅的。」或是:「這回是我二媳婦給我張羅的。」
她說的時候非常得意,說著說著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癱病,就趕快招媳婦們來把她放下了。放下了還要喘一袋煙的工夫。
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不說老太太慈祥的,沒有一個不說媳婦孝順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遠遠近近的人都來了,東院西院的,還有前街後街的也都來了。
只是不能夠預先訂座,來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來得晚的,就得站著了。
一時這胡家的孝順,居於領導的地位,風傳一時,成為婦女們的楷模。
不但婦女,就是男人也得說:
「老胡家人旺,將來財也必旺。」
「天時、地利、人和,最要緊的還是人和。人和了,天時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將來看著吧,今天人家趕大車的,再過五年看,不是二等戶,也是三等戶。」
我家的有二伯說:
「你看著吧,過不了幾年人家就騾馬成群了。別看如今人家就一輛車。」
他家的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的不睦,雖然沒有新的發展,可也總沒有消滅。
大孫子媳婦通紅的臉,又能幹,又溫順。人長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說起話來,聲音不大不小。正合適配到他們這樣的人家。
車回來了,牽著馬就到井邊去飲水。車馬一出去了,就打草。看她那長相可並不是做這類粗活的人,可是做起事來並不弱於人,比起男人來,也差不了許多。
放下了外邊的事情不說,再說屋裡的,也樣樣拿得起來。
剪、裁、縫、補,做哪樣像哪樣,他家裡雖然沒有什麼綾羅綢緞可做的,就說粗布衣也要做個四六見線,平平板板。一到過年的時候,無管怎樣忙,也要偷空給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雙花鞋。雖然沒有什麼好的鞋面,就說青水布的,也要做個精緻。雖然沒有絲線,就用棉花線,但那顏色卻配得水靈靈地新鮮。
奶奶婆婆的那雙繡的是桃紅的大瓣蓮花。大娘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素素雅雅的綠葉蘭。
這孫子媳婦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問她婆家怎樣,她說都好都好,將來非發財不可。大伯公是怎樣地兢兢業業,公公是怎樣地吃苦耐勞。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無一不好。完全順心,這樣的婆家實在難找。
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也心滿意足地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她把繡好的花鞋送給奶奶婆婆,她看她繡了那麼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對這孫子媳婦有無限的慚愧,覺得這樣一手好針線,每天讓她餵豬打狗的,真是難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來,把那鞋接過來,真是不知如何說好,只是輕輕地托著那鞋,蒼白的臉孔,笑盈盈地點著頭。
這是這樣好的一個大孫子媳婦。二孫子媳婦也訂好了,只是二孫子還太小,一時不能娶過來。
她家的兩個妯娌之間的摩擦,都是為了這沒有娶過來的媳婦。她自己的婆婆主張把她接過來,做團圓媳婦,嬸婆婆就不主張接來,說她太小不能幹活,只能白吃飯,有什麼好處。
爭執了許久,來與不來,還沒有決定。等下回給老太太跳大神的時候,順便問一問大仙家再說吧。
5
我家是荒涼的。
天還未明,雞先叫了;後邊磨房裡那梆子聲還沒有停止,天就發白了。天一發白,烏鴉群就來了。
我睡在祖父旁邊,祖父一醒,我就讓祖父念詩,祖父就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覺不知不覺地就睡醒了,醒了一聽,處處有鳥叫著,回想昨夜的風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講的,這是我的約請。
祖父正在講著詩,我家的老廚子就起來了。
他咳嗽著,聽得出來,他擔著水桶到井邊去挑水去了。
井口離得我家的住房很遠,他搖著井繩嘩啦啦地響,日裡是聽不見的,可是在清晨,就聽得分外地清明。
老廚子挑完了水,家裡還沒有人起來。
聽得見老廚子刷鍋的聲音刷拉拉地響。老廚子刷完了鍋,燒了一鍋洗臉水了,家裡還沒有人起來。
我和祖父念詩,一直念到太陽出來。
祖父說:
「起來吧。」
「再念一首。」
祖父說:
「再念一首可得起來了。」
於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賴起來不算了,說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糾纏不清地鬧。等一開了門,到院子去,院子裡邊已經是萬道金光了,大太陽曬在頭上都滾熱的了。太陽兩丈高了。
祖父到雞架那裡去放雞,我也跟在那裡,祖父到鴨架那裡去放鴨,我也跟在後邊。
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後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
大黃狗的頭像盆那麼大,又胖又圓,我總想要當一匹小馬來騎它。祖父說騎不得。
但是大黃狗是喜歡我的,我是愛大黃狗的。
雞從架裡出來了,鴨子從架裡出來了,它們抖擻著毛,一出來就連跑帶叫的,吵的聲音很大。
祖父撒著通紅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黃的谷粒子在地上。
於是雞啄食的聲音,咯咯地響成群了。
喂完了雞,往天空一看,太陽已經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裡,擺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飯米湯,澆白糖;我則不吃,我要吃燒苞米;祖父領著我,到後園去,趟著露水去到苞米叢中為我擗一穗苞米來。
擗來了苞米,襪子、鞋,都濕了。
祖父讓老廚子把苞米給我燒上,等苞米燒好了,我已經吃了兩碗以上的飯米湯澆白糖了。苞米拿來,我吃了一兩個粒,就說不好吃,因為我已吃飽了。
於是我手裡拿著燒苞米就到院子去餵大黃去了。
「大黃」就是大黃狗的名字。
街上,在牆頭外面,各種叫賣聲音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饅頭的,賣青菜的。
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莢豆和小蔥子。
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裡則仍是靜悄悄的。
滿院子蒿草,草裡面叫著蟲子。破東西,東一件西一樣地扔著。
看起來似乎是因為清早,我家才冷靜,其實不然的,是因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緣故。
哪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靜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