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
殘雪
那條小溪很寬,旁邊長滿了烏泡刺和野竹子。我將那些最肥最寬的竹葉摘下來,做成一隻隻小船。在一隻小船裡面,我放了一個瓢蟲,嘀咕道:「這是我。」我將小船放下水,船兒立刻往前衝去,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那種速度令我有點頭暈。我想,船應該是不會翻的,因為「我」在裡頭嘛。即使暫時被石頭擋住去路,也會慢慢順水溜過去的。然後呢,就會到達那個深潭。那裡風平浪靜,「我」睡在船裡頭逍遙自在。我又放下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小船,船裡面載著蟲子、砂粒或一根草莖,它們代表我的姐姐和弟弟們。在我的計劃裡,我們將在那個深潭裡會合。我熟悉這條小溪,所以對會合的事很有信心。我還放下了更多的小船。
我順溪水往前走了,用目光仔細地搜尋,每一個角落都看過了。沒有小船,沒有擱淺,「我」大概還在路上呢。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深水潭,又將目光掃向視線能達到的極限,還是什麼都沒發現。竟有這種事!竹葉小船也許是沉下去了,「我」也許在下沉的一剎那間飛走了。但岸邊的我沒有想到這上面去。「我」是不可能失蹤的,「我」一定在某個地方躲藏著!岸邊的我又沿著小溪往回找,更加仔細,目光更加警惕,然而仍然一無所獲。啊,啊,世上竟有這種事!
我坐在那條小溪邊上想一些事。消失?完全沒有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景呢?風刮來,有點冷,我站起來往家裡走,我害怕。一路上我都在設想世上沒有「我」的情景。走著走著,就隱隱地聽到了外婆呼喚我的聲音,那幾棵桃樹在眼前了。當然,我是不可能沒有的,我是一名小學生,我住在集賢村21號,那是一棟紅磚宿舍樓!
我們在通往很高的屋頂的腳手架上玩耍。那些柔軟的竹蔑織成的斜橋,一道又一道,小夥伴們腳不停步地衝上去,又跑下來。他們毫不畏懼。但是我害怕,到了第三層樓那裡我就腿發抖了,我只好跪下來,在斜橋上爬,我爬到二樓以下才敢站起來。多麼恐怖的經歷啊。我終於站在硬地上了。我仰著頭,羨慕地看著那些男孩和女孩。我用視線追隨他們的冒險。
有一個小女孩是新來的,特別膽大,那些彎彎角角的險處她眼都不眨就跨過去了。我將她設想成「我」。哈,「我」到了四樓!「我」又到了最頂上,手執一根棍子在那裡揮舞!可是怎麼下來呢?下來更危險,那裡的斜橋只有板凳那麼寬,而且陡,男孩子們都不敢涉足那個險處。「我」想都沒想就展開雙臂,搖搖晃晃地往下走了。下面的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哈,「我」已經到了三樓那裡,「我」是如何下來的呢?紮著羊角辮的「我」竟然在三樓那裡坐在了斜橋的邊緣,「我」雙腿懸空地晃蕩著,那雙小腳結實而靈巧,彷彿專為這類雜技動作而生。「我」的眼睛黑而亮,我愛上了這個「我」。
混沌的歲月裡經常會出現「我」的形象,而且那個形象往往出現在一樁冒險的事業裡。是因為渴望,還是為了戰勝恐懼呢。人是看不見自己的,所幸大自然提供了無數面鏡子,內斂的心靈在經過多次的扮演之後,便會在一瞥之際發現屬於自己的那些鏡子。在那令人怦然心動的永恆的瞬間,精神的通道便形成了。
「你是誰?」
「我是你一直在盯著的那個人。」
2.挨
殘雪
那時總有這樣的時候——挨時間。因為內向,不愛交際,就有很多很多的閒空。學校的作業遠沒有現在這麼多,如果有人玩的話,日子應該是過得非常歡樂的。但我不行,我總是那麼落寞,同大部分小孩玩不到一塊。要是有書看當然就好了。有的時候連一本書都沒有,時間就變成了純粹的「挨」。
我坐在走廊盡頭的水泥階梯上,我想等我的好友出現。但是她病了,她媽媽帶她上醫務所打針去了。我知道她不會馬上回來,但還是抱著希望坐在那裡,用一塊石膏在水泥地上畫圖,寫字。我怕錯過了她。走廊外面,孩子們在玩牌,還有一對在跳皮筋。我呢,我在「挨」,我無聊至極。如果他們當中的一個叫我過去的話,我一定會去,即使玩得不那麼暢快淋漓,也比現在要好。可是他們沒有叫我,我也並不巴望他們叫我,我只盼我的好友快回來。我挨了半個多小時,我希望發生的事沒有任何跡象。於是失望地回家,找出圖畫本,用透明紙蒙那些畫。因為手性差,我做這件事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的。我蒙了一張「波西米亞女人」,不知不覺又挨到了下午洗澡的時間了。於是去灶屋燒了水,用桶提著,到後院去洗澡。洗完澡,換上乾爽的衣,將髒衣服洗了,便發現兩個好友都回來了。打牌嗎?好,打牌,打牌!我又買了副新撲克呢!於是苦悶無聊煙消雲散,趁著晚飯前去玩一通!
我的閒暇就由這兩樣組成,「挨」和玩。玩是興奮的,其樂無窮,但觸動的東西是表面的。而在「挨」之中,人就觸摸到了時間和存在。我印象中的「挨」總是發生在白晃晃的夏天的下午,窗外是陽光,樹陰,室內很陰涼,地板上蹲著一隻貓兒。望出去,便看見谷皮樹上的紅果隔一會掉兩隻下來,那也許是鳥兒弄的。地被曬枯了,發出「喳、喳」的聲音。記憶中的我瘦瘦的,穿著綢衫,有點像幽靈,在那窗前晃過來晃過去的。凌亂的桌上有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一隻小鬧鐘。我不看鐘,我心裡另外有一面鐘。有時呆的時間長了,我就去擦下地板。拖把上的水在地板上很快就蒸乾了,地板顯出木紋,升騰起好聞的氣味。一會兒,鄰居們在走廊上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大約是下班了,這意味著父母要回家了。於是我的「挨」告一段落,我匯入到日常生活的嘈雜中去——做我願做和不願做的事。
我早年生命中這種「無慾」的時間段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它是不是導致我寫作的最早的原因?我常想這個問題。
寫作是什麼呢?寫作不就是腦海空空,摒除了表層的慾望,讓深層的本質嶄露嗎?童年或青少年時那種一段一段的「挨」,可能正是一種寫作前的準備,預習吧。如果一個人沒有經歷過這種「挨」,他就很難寫出我這種實驗小說。一個終日忙忙碌碌,暴露在眾人眼中的人,一個腦子裡塞滿了事務的人,他的本質是很難嶄露的。當然,如果那人年輕,才華橫溢,也許可以做到,比如30歲的卡夫卡。但那對他的健康是具有殺傷力的,所以他才一直盼望退職回家寫作,並由於寫作導致了早死。而目前我所過的半封閉的家庭生活,正是我追求了一生的理想的寫作生活。我並非不同外界接觸,只是我需要越來越多的時間來「挨」,只有這樣,我的潛意識才會變得超常的活躍。也許我每天只寫五百字,但我每天花四五個小時來「挨」、來鍛煉身體。這樣,我寫出的五百字就都是真東西,它們確確實實是從最深的地方冒出來的,而不是硬寫出來的,有經驗的讀者一看就會知道。
我想,即使不是藝術家,如果他想過一種高品質的生活,他就應當在一天裡頭有段時間處於「挨」的狀態。這樣的人,必定會慢慢變得不俗。
3.我和我的小黑房間
殘雪
文革期間,我住過好幾處小黑屋。那時除了我,家裡的人都被趕下農村去了,只有父親住在牛棚裡。我家原來是有兩間宿舍房的,房子雖舊,質量還可以,窗口就對著一棵美麗的谷皮樹。可是我母親一被抓,造反派就認為我不應該呆在這麼好的房子裡了,他們用兩部板車將我家那些破破爛爛拖了出去。當時下著雨,我一邊跟在後面跑一邊撿板車上掉下的那些書本和用具。然後他們就將我安頓在兩間近似工棚的黑屋子裡了,所有的破爛全扔在泥地上。
然而我並不沮喪,我覺得那兩間小黑屋也不錯,所以振奮起來,很快就將屋子裡的床和用具收拾好了。我為什麼會覺得那種地方好住呢?想來大概是因為獨立感和新奇感吧。我沒有人依靠,必須一個人面對這個社會了。我要買米,買菜,買煤,還要照顧河西的父親,我長大了!而且這個新搬的住處裡頭,一切都由我自己來佈置,我決心在現有條件下將它盡量弄得舒適。窗戶很小很小,又高,房裡特陰暗,但我並不害怕。我在夜裡閂好了門,睡在那張床上想著生活中的變化,甚至感到興奮。我終於在某種程度上獨立了,這多麼愜意!第二天,我又採了些野花插在水瓶裡了。我喜歡變遷的生活,我在小屋裡遐想聯翩。
後來,為了照顧父親又要搬到河西去住了。先是住在單身漢宿舍,搬了兩次。父親進了「牛棚」後,我就被趕到了一棟樓的工具房裡,那裡原先是放清掃工具的,所以沒窗戶,裡面也很狹窄,一關上門就得開燈,否則裡面黑得什麼都看不見。我第一次住進這麼古怪的地方,同上一次一樣感到很興奮。一個這麼黑,這麼逼仄的家,我覺得像童話裡鼴鼠的住處一樣。我一進門就得上床,那房裡只能放一張床。將裡頭收拾得乾乾淨淨後,我就坐在床上看書和遐想。我聽到樓裡面的人在盥洗室喧鬧著,高聲談笑。但我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這麼小的房間,在裡面除了遐想和讀書還能幹什麼呢?於是我就遐想和讀書了——這兩件事正好是我最愛的。我記得我在那裡面住了好幾個月,就著不太亮的燈光讀完了好幾本文學名著。我甚至有點愛上了我的小黑房間——這裡多麼安靜,並且因為誰也不會來打這種房間的主意,他們也就不來趕我了。孩子的適應能力是極強的,只要一關上門,坐到床上,我就感到很大的滿足。終於有了自己孤獨的小天地啊,比起住在大家庭裡頭的十多年來,我更喜歡這種獨處的樂趣。一天三次,我到下面的食堂吃飯;週末我去探望父親;我常爬到宿舍後面的小山上去欣賞那條清澈的泉水溝。其它時間,我就坐在小床上讀書和發呆。那是多麼寧靜愜意的獨處啊。我,我一個人,我前方的道路上會不會出現奇跡呢?也許只有在這種時光裡,人才會去想像同奇跡有關的那些事吧。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總是因禍得福。可能就是因為我一點都不把那種變故看作禍,因為我總是興致勃勃地迎向新事物,用獨特的方式去體驗它,深入它,外在的禍才轉化成了我內在的福吧。或許都不是,只是因為我從事了研究靈魂的工作,我的歷史才變成了緊扣本質的歷史--即我在創作中追求的純粹的時間。
啊,美麗的小黑房間,心靈的最早的搖籃。
4.雨中閱讀
殘雪
我是一個行動者,所以我喜歡太陽天。在太陽的刺激下,慾望高漲,奇思異想層出不窮。於是,我總在晴天裡策劃和忙碌。
然而,江南綿綿的陰雨天屬於冥想,屬於少女的閱讀。通常是,雨打在窗台上,瓦壺裡的水在爐子上輕輕地響,那種微微憂鬱的下午。閱讀使我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
少女的身體那麼輕盈,雨催生了思維的翅膀。閱讀是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那個與生俱來的夢想——飛翔。下午,房間裡有很多陰影,大櫃子啦,床啦,桌子啦,窗前的谷皮樹啦,都在地板上投下那種陰影。它們有時交疊,有時分開,我都看在眼裡。雨的嘀嗒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我停留在空中不動,我在朝四面八方延伸。那是多麼愜意的、醉人的憂鬱啊。我同書籍還有雨共同製造了這個憂鬱的世界,我要在這個世界裡超脫,升騰。
院子裡有人滑倒了,傘被摔在泥水裡,他在咒罵;走廊裡有小孩跑過,他母親在高喊他的名字。我凌駕於這一切之上,我輕輕地翻過一頁書,看到了赤松林上方的火焰,還有愛情中的明眸。有時,我的目光如直升機,急速地掠過那一行行文字;有時它們又停在某一處,彷彿要無限止地重複。雨,總是不停。境界或「場」是持續的。我要追尋雨中的小紅帽,小鹿則在山坡上奔跑,它的蹄子踏在吸飽了雨水的草皮上。在遠方,古老非洲的草原上,手執弓箭的精瘦的黑人正在射殺獅子。
只有在大人們快下班之際,我的閱讀才被粗暴地中斷。這件事剛發生的那一瞬間,我總是魂不守舍,彷彿夢想破滅,又彷彿被擊倒在地,心裡滿是屈辱與不甘。那些文字,那些文字,從它們底下總是透出那同一個境界。只要停留在那裡頭,少女的眼睛的顏色就會變深。那本厚厚的舊書就放在枕頭旁邊,當我吃飯和做作業之際,它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的視線。這就是渴望,伴隨這渴望的,是忍耐,是自覺的延宕。這期間,雨聲便會不斷提醒你那種境界的存在,還有那種銷魂的享受,追隨的快感。
「起風了。」誰在說。是啊,外面起風了,雨線飄搖。我的閱讀進入深層。赤松林上方的火焰,映紅了半邊天;愛人的明眸,已化為兩個深潭。我的功力還不夠我繼續深入,我驚愕,冥思,我在燃燒。江南的淫雨啊,你要將少女的思緒引向何方?我急速地翻過好幾頁,又一次來到那個熟悉的場景。那裡有絞架,還有高貴的頭顱,晨曦中廣闊的大地充滿了暗示。我不懂那種暗示,但也許,我懂了,自己卻不知道。不知什麼時候,風停了,雨也停了,我精疲力竭地入夢了。
雨中的閱讀是另外一種行動。策劃是於冥冥之中完成的。年輕的時候我們沒有感到的那些東西,到了老年卻漸漸看見了它們的成果。從前,我在閱讀中聽見了雨聲,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開端。如果淡藍的空氣歡暢地流動起來,交合就要開始了,大腦出現通道,肢體繃緊了。在雨聲喚起的惶惑中,我反覆默念那些句子,企盼它們將我帶向我從未去過的遠方——那裡終年垂著濃霧,看不明白。我相信,很久以前我到過那裡。我到過了,又忘記了。那種交合,沒人能說得清是如何樣進行的。而我們,只需要聆聽雨聲。
5.模糊地帶
殘雪
我曾無數次地感到模糊地帶的存在。
那一天,我又在南食店的櫃檯前停留了。我在打量玻璃罈子裡頭的炸蠶豆。蠶豆是新放進去的,一粒一粒全炸開了花,上面沾滿好聞的澱粉香料。昨天還沒有,所以一定是剛放進去的。炸蠶豆邊上是醃洋桃,醃梅子,下面一格是回餅,杏子餅,還有蜜棗。外面結冰了,行人都冷得哆嗦著。櫃檯後面的三個營業員在幽暗中圍著一爐小小的煤火。他們離櫃檯很遠。忽然,我聽到他們當中的一個說了這樣一句話:
「高原上蘑菇啊,木耳啊,多得撿不完!我要他別錯過……」
我竭力想像高原,可什麼也想不出。他們三個人還在說,聲音低了下去,什麼都聽不清了。這時有一隻貓在屋樑上叫了一聲,我裡面的寒冷忽然被喚醒了,我非常害怕,急忙走出南食店。
外面是白茫茫的世界,寒風刮著,我的口鼻都凍木了。
還有一回是夏天,我將竹床放到樹陰下面午睡。真舒服啊,南風吹在身上,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熱烘烘的氛圍令我老是夢見在太陽里長跑。我出汗了,我身上的汗怎麼出不完,我要換衣服。瞧,那扇門可以打開,讓我去那邊吹吹風。啊,門又關上了,我真熱。有人在我耳邊反覆說:「媽媽,你把糖罐蓋好了嗎?小心那些螞蟻……」我記得我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是醒著的,我還用昏沉沉的目光打量過樹幹上流下的樹漿。我還記得小孩們在院子的另一頭挖蚯蚓,他們離我遠遠的。我翻了兩回身,聽見那人還在說:「媽媽,你把糖罐……」那是誰呢?我多麼困啊。周圍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
我醒來後,用困惑的眼睛仔細打量周圍。我睡覺的地方遠離人們,不要說我呆的這個角落,就是整個院子都沒有人。大人上班去了,小孩上學去了,幾隻鴨子在冬青樹下睡覺。能聽得到的聲音只有風。可是我的確聽到那個人在說糖罐的事,他站在房間的窗口向外說,老是重複同一句話,就像是提起話頭似的。當然,「媽媽」並沒有出現。
我是伴隨著生活中的這些模糊地帶成長的。起先是害怕,後來漸漸轉化成好奇心。但我並未想到對此的解謎會成為我的職業。我去找我的朋友玩,朋友的媽媽在房裡罵人,我聽出來那母親在罵我,是的,每一句都在罵我,雖然沒提名字。我立刻站在外面不敢動了。她看見了我,還在繼續指責我,說我唆使她家小孩幹壞事。我還站在那裡不敢離開。突然那母親叫我的小名了,我全身發抖。
「你怎麼這麼久不上我家來了啊?」她笑盈盈地說。
我心中的石塊落了地,但我一點都轉不過彎來。那天我在那一家看圖書,我老是偷偷打量那位母親。她是多麼的深不可測啊!
揭示這些模糊地帶的真相就是解開我自己的生活之謎。這項工程是如此的浩大。工作令我無比的振奮,也給我帶來無限的快感。並且對於我來說,最好的事情是,越揭示得多,模糊王國的疆域越擴展,挑戰性也越大。
風雪天裡街口南食店裡陳列的炸蠶豆,永遠在那裡誘惑著我前往。
6.「另一個」
殘雪
我那麼不好看,我的皮膚蒼白得像屍布,我的身體瘦得像干魚,胳膊和腿則像柴棒。我的頭髮,乾枯得不像話,有時要擦油才能梳得通,我一開口就露出黃黃的牙,那是青黴素的傑作,我幾乎從不照鏡子打量自己。在我的心底,隱隱約約地,我是不服氣的。我無端地相信自己會變化,變成一個好看的小姑娘。但是現在,我不知道要如何樣改變自己。所以,當我想像自己時,我不是我,是「另一個」。後來,我又開始朝那「另一個」的方向奮進努力了,我去跑步,我去做些體力活,希望自己很快變得壯實。時光流逝,我還是我,不是「另一個」。但我仍不服氣,因為我還是一個小孩呢,來日方長。
我又說人壞話了,我和朋友坐在那裡說呀說的,不知不覺就說了兩個多小時。我們說了好幾個人的壞話,又尖刻又惡毒。我們說的時候很愉快,報了仇一般。朋友一走我就後悔了,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啊。那時我正在讀普希金。難道達吉亞娜,那個穿白裙的少女也會說別人的壞話?當然不會,當然不會。我完蛋了,我墮落得如此不可救藥!我想,我要改,我要變成「另一個」。剛才坐在這裡說話的不是我,我不是那樣的,我只是犯了錯誤,要允許人犯錯誤,對吧?我再也不會那樣了,那不是我。我正在痛下決心時,外面有人叫我去玩。我跑出去,在瘋玩中忘掉了一切。夜裡我靜靜地想像自己作為「另一個」的形象——聰明,文雅,多思,敏感,善解人意。
然而沒過多久,我又開始說人壞話了。說完後我又後悔了。
我最喜歡行走,在無人的陰涼的小巷裡,在河堤上,在野外的樹林中。我在行走時便想像那些高雅的事,也想像自己作為「另一個」的風采。我看了電影《紅巖》,我想像著江姐的脫俗的形象,而「另一個」呢,也應該是江姐那種人。多麼好,但願可以一直走下去。可是到家了,世俗而乏味的家,我又要受到家人的責罵,因為沒做好某件小事。我懊惱得要命,只想從家裡逃出去,參加革命,變成江姐。多麼無聊的生活啊,我將來可不要過這種生活!
在學校裡,我被庸俗包圍了,我常喘不過氣來。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分成幾派,相互攻擊。幾乎大部分的女孩都想拍老師的馬屁,而背著老師又說她的壞話。而那位老師呢,捉摸不透,似乎有點陰沉。我不快樂,我有時有行屍走肉的感覺。我就是從那時起發展出冥想的習慣來的。我坐在課堂上,想著我親愛的「另一個」,我的魂寄托在她身上,她在這個有點單調沉悶的小城裡遊走。「另一個」永遠渴望著冒險和艷遇,渴望著建立功勳;「另一個」像江姐一樣穿著紅衣服,匆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心中燒著一把火,要為某種說不清的模糊的崇高事業犧牲自己;「另一個」也是阿霞,一名纖細多思的、像雲一樣超脫的貴族少女……
終於有一天我明白了,我是沒有希望變成「另一個」的。我永遠只能是我,平凡的,庸俗的,行為舉止並不高雅的,愛說人壞話的那個我。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讓自己既是這一個,又是「另一個」。我幸運地找到了讓我的「另一個」生存、發展的空間,這樣,我就每一天都可以同她在一起了。同她在一起是多麼的幸福——我倆穿著白色運動服,在初春的陽光裡奔跑。我們在放風箏。那是南方的草地,草地的盡頭有垂柳,天空高而溫柔。
7.重新開始
殘雪
我每隔一段時間又會產生那種妄想:讓世界重新開始。我使勁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當然,每一次我都失敗了。有時,我熬到夜裡,在心中祈禱:睡一覺就重新開始了。這種方法曾經奏過效,不是因為世界果真重新開始,只是因為障礙不存在,不過是虛驚一場。也有的時候,是時間導致了轉機。
因為和大人頂嘴,我又挨打了。我不停地哭,憤怒,恐懼,羞愧——因為明天早上,所有的人都將看見我哭腫了雙眼,因為我仍然要同打人者共居一室。啊,但願地塌下去,將我埋沒;但願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嬰兒!何等的羞辱,我將怎麼辦。天黑下來了,我一籌莫展,前途是那麼陰暗。哭啊哭啊,每想起一件委屈的事又哭一陣,又惡毒地詛咒一句。夜深了,我還是先睡吧。睡眠將一切都覆蓋了,那麼黑,那麼沉。也許,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世界真的重新開始了?我睜開眼之際,激情已經被平息下去了。我默默地進行日常活動,用冷淡的目光打量周圍的事物。我心裡還有一點點隱痛,但是已經好多了,我憑本能知道,我不會因羞辱而完蛋的。時間將平覆一切創傷。
老師又來逼我了,我必須在下個星期為集體做兩件好事。否則我就會上黑名單,我就會使班級的榮譽受損。我坐在座位上想了又想,我怎樣完成那兩件事呢?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掃教室嗎?搶著去出黑板報嗎?太可怕了,我做不了這樣的事,我害怕出醜。我,一個最最靦腆的女孩,怎麼敢這樣出頭露面。我的唯一的行動便是趁人不注意拎了那只垃圾簍跑出去倒空了。可惜誰也沒注意到。啊,我的老師逼得太緊了,我祈禱了又祈禱:但願星期一他忘了這件事,但願他永遠忘記!他舉起了弓箭,我是他射程內的兔子。黑色的星期一啊,我將怎麼熬過那種瞬間!
障礙不斷出現又不斷隱匿,那些傷痛無法忘卻,但也並沒有置我於死地。每一次,我都成功地重新開始了。後來我又知道了,有一種更厲害的傷是內傷。內傷都是自己製造的,傷口根本沒有癒合的可能,而且每一處都是致命的。我倒下過,即使在倒下之際,大腦也是繁忙的。有了內傷之後,我不再妄想重新開始了。我留在原地,調整呼吸,感受體內的鈍痛。原來在鈍痛中也可以挨下去的,原來在致命傷發生之後也是可以繼續呼吸和思想的。也許通過X光可以看到我體內的陰影,那是創傷或腫瘤,它們在那裡。可是我還在生長,那可是真真切切的生長。
現在是我自己的重新開始了。我用製造內傷的方式不斷生長。痛感使我保持敏銳,病毒提高著我的抗擊力和耐受力。我想,我是死不了的,既然死不了,就有可能生長。我產生了新的妄想——讓每一天成為我的重新開始,以我的重新開始來扼制內傷或腫瘤的惡化。這是相持不下的,永無止境的較量。
我以這種奇特的方式生長著,在生理衰退、大腦日漸遲鈍的限制之下繼續生長。別人看不見我裡面的機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點得意。我在鈍痛中更新著自己,我的思維還在不斷開拓出嶄新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