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劉備入蜀,後患無窮

    楊秋歸降

    渭南之戰曹操大獲全勝,不僅收復關中之地,也把涼州東端隴西、漢陽二郡直接納入朝廷統馭。關中諸部勢力瓦解,韓遂、馬超帶殘兵敗將逃往金城郡。曹操在長安歇兵三日,繼而揮師西進,向安定郡治臨涇縣進發。

    建安十六年十月,曹軍兵過扶風,事情比想像的還要順利,沿途鶉觚、陰盤等城四門大開皆不抵抗,等大軍行進到涇水南岸時,楊秋早備下酒肉,搭好便橋,手捧印綬跪在道旁,恭候曹操大駕。他的兵盔甲都卸了,兵刃也繳了,連馬匹都單圈好了;也不知孔桂從哪兒找來一幫奏樂的,又打鼓又敲鑼,鼓著腮幫子一通吹,搞得跟娶媳婦似的。

    曹操一見這陣勢就笑了:「老夫已料到楊秋首鼠兩端早晚會降,但沒想到會這般熱鬧。」曹兵人馬一靠近,楊秋的人就行動起來——不過不是動武而是夾道歡迎,又端水又獻食,人人臉上一團和氣,恨不得把曹兵背過橋去。

    楊秋以膝代步爬至道中:「末將歸順來遲,死罪死罪!」孔桂趕緊喝令止樂,一路小跑到他身後,也跪下了。

    虎豹騎閃開,曹操催馬來至近前,手捻鬍鬚笑道:「如此誠意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涼州威名赫赫的楊將軍,渭南一戰將軍作戰驍勇真讓人欽佩啊!」

    誰都明白這是挖苦之言,左右兵將無不竊笑。楊秋倒不理會,又往前跪爬了幾步,信誓旦旦道:「丞相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兵馬所至望風皆靡,韓、馬之輩皆螢火之光,豈堪與日月爭輝?末將雖邊地偏僻之士,亦識天命,不敢違拗丞相的虎威,故引軍而去在此恭候。」

    「哦?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繼而把眼一瞪,「你這刁鑽之徒!口口聲聲不敢冒犯我,那為何割據安定十餘載直到今日才降?攻殺張猛你沒參與嗎?韓、馬舉兵之日可曾力阻?如今功敗垂成大勢已去又識得我的虎威了。你乃一見風使舵勢利小人!」

    一番話說得楊秋渾身顫抖體似篩糠,險些把印綬摔了。孔桂連忙搭話:「小的有一言,請丞相思之。」

    「講!」曹操對楊秋談不上什麼好感,但對他卻另眼相待。

    孔桂眨巴著眼睛,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悲切切道:「丞相說的都對,但也該體諒我們的難處。關中戰亂這麼久,但凡長個腦袋,有幾千人就敢立山頭。小的跟著楊將軍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足有百餘仗……」豈能有百餘仗?恐是連洗劫村莊都算進去了,「受了多少艱辛,其實還不是為了討口飯吃。韓、馬二賊勢力強盛,若不依附他們,只怕這屁大點兒地盤早叫他們吞了,我們屍首埋哪兒還不知道呢。這份苦衷對誰去說?盼啊盼啊,就盼著王師到來能解我等之難,望眼欲穿盼了十幾年,哪知您一來先要問罪,這世上可真沒我們活路了。」他這話雖有些誇大,但也算是實情,說得楊秋也一臉黯然。

    「唉!」曹操也不禁淒然。

    孔桂見這可憐話管用,趕緊跪爬幾步,擠到前面接著道:「其實我們楊將軍一心想歸順朝廷,雖然迫不得已跟韓、馬來往,但每次回來都在家中設擺香案對天懺悔,求蒼天寬恕其罪,保佑大漢國祚,也保佑丞相福壽綿長,磕的頭比帶的兵還多呢!這次渭南兵敗,我家將軍唯恐賊兵劫掠郡縣,故而不避猜忌回轉安定,為的就是彈壓地面安撫百姓,妥妥當當等您接管。若不信您問問這些當兵的,有誰不說我家將軍好的?」

    這倒是實話,關中諸將大多講義氣,馭下有恩,越是像楊秋這等小勢力對士卒越好,若不然也難在這亂世中擁尺寸之地。孔桂越說越來勁,爬到曹操馬前,一把抱住曹操的腳,腆著臉哀求道:「丞相您想想,小的來回跑腿送信,還不是奉了將軍的命令?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您大人辦大事,大筆寫大字,千不念萬不念,就念在這點微末功勞的份上,就饒了我家將軍吧!」

    若別人膽大妄為過來抱他腿,曹操早一腳踢開了,可孔桂來這套他卻漸漸聽了進去,但覺每句話都那麼有理,說得他心裡那麼舒坦,不禁微微點頭。孔桂見狀趕緊朝楊秋使眼色,楊秋會意,立刻把印綬高高捧起:「末將自知有罪,上還騎都尉、關內侯之印。」

    「罷了。」曹操歎口氣,「你的爵位乃朝廷所封,既然不背朝廷,依舊當你的關內侯。不過老夫革免你騎都尉……」聽到此處楊秋愣了,免去軍職豈不是把前程丟了?剛要爭辯哪知曹操話風一轉,「晉將軍之位,依舊駐軍安定,聽候老夫調遣。」

    「叩謝丞相天恩!」楊秋大喜過望,已然弄不清赦免自己的究竟是曹操還是天子,竟把「天恩」二字配到了丞相身上。

    孔桂的好話固然有用,但曹操本心也沒打算為難楊秋。畢竟關中剛剛平定,人心還不穩固,似楊秋這等割據多年小有威望的人物不能輕易處置,反之樹其歸順天命的標榜,還有很大利用價值。不過曹操還要敲打一番:「你是聰明人,老夫也不與你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忠孝節義且放一邊,老夫的勢力你是知道的,究竟跟著誰能享富貴,你可要掂量好了。今後若還與韓、馬暗通表裡,我好歹取你性命!」

    「末將不敢,末將不敢。」楊秋連連叩首,「從今以後末將效忠丞相絕無二心。」

    曹操又瞥了眼旁邊跪的孔桂,笑道:「孔叔林,你小子往來通風報信功勞也不小,尤其這張嘴,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既然楊秋已升任將軍,騎都尉之職老夫就轉給你。不過你不用領兵,從今以後到老夫營中做事吧。」

    孔桂忙來忙去為的就是這個,聞聽此言一連給曹操磕了七八個頭:「多謝丞相提攜,您就是小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從今往後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哈哈哈……」曹操爽快一笑,馬背上疾抽一鞭,帶著麾下文武過橋了。

    曹兵將士列隊而過,楊秋和孔桂兀自在揚塵之中叩首不止,磕了好半天才互相攙扶著爬起來。

    「恭喜將軍得保爵祿,榮升將軍之位,小的也跟您沾光!」孔桂嘴還是那麼甜。

    楊秋卻客客氣氣訕笑道:「老弟切莫這樣說,丞相看中的是你,若非如此豈能調你到他老人家身邊聽用?賢弟前程似錦啊!」他也算心明眼亮,瞧得出曹操屬意孔桂,將來這小子必成相府紅人。

    孔桂跟了楊秋十幾年,從來都是自己伺候他,從未聽過他與自己稱兄道弟,這一聲「賢弟」悅耳不亞於金石之聲,渾身上下說不盡的舒服。孔桂胸脯也挺起來了,腰也直了,也不管頷下留沒留著鬍鬚,裝模作樣一通亂捋,還打起官腔來了:「日後咱共保朝廷,彼此彼此。」

    楊秋就勢一把摟住他脖子,笑嘻嘻道:「老弟啊,前半輩子你靠的是哥哥我,這後半輩子哥哥可就指望老弟你照應嘍!」

    孔桂聽著聽著,忽覺有樣東西戳自己胸口,低頭看來——楊秋正攥著一塊鴨卵大小的金子往他身上塞,他趕緊一把揣進懷裡,喜得眉開眼笑:「自家兄弟,好說好說……」

    劉備入蜀

    曹操西征一路得勝,既得關中又圖涼州。但與此同時,還有一人也在籌謀西進之事,那就是荊州的劉備。

    劉備在武陵郡油江口修建公安城已有兩年多,總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盤,但前途依舊渺茫。赤壁之戰是借助孫權之力打贏的,江南四郡更是在人家默許下佔領的,論情論理劉備都虧欠孫權,但爭天下者不能以情理揣度。劉備自一開始就是獨立的勢力,他只能適當依附孫權,卻不可能改變初衷。故而劉備可以對孫權卑躬厚禮,可以在江東使者面前低聲下氣,可以娶孫權之妹,在這位大小姐監督下謹慎過日;卻絕不會讓出一寸地盤,更不可能放路讓孫權西進——就爭奪天下而言,孫權與曹操本無區別,都是潛在的敵人!

    周瑜死後魯肅承繼兵權,也承繼了索要荊州、進取蜀中的任務。魯肅比周瑜態度和緩得多,但這把軟刀子割肉更疼,他更懂得用時間和道義解決問題。魯肅掌權伊始便與孫權協商,把處於劉備地盤包圍之中的江陵城讓給劉備,並希望以此為條件換取西進之路。不過劉備「朝濟而夕設版焉」,得到城池後即命關羽屯兵江陵,張飛駐秭歸,諸葛亮據南郡,自己坐鎮公安,封鎖了長江數百里水道,並對江東的西征統帥孫瑜假惺惺地道:「備與璋托為宗室,冀憑英靈,以匡漢朝。今璋得罪左右,備獨竦懼,非所敢聞,願加寬貸。汝欲取蜀,吾當披髮入山,不失信於天下也!」

    劉備口口聲聲要保衛漢室同宗,甚至不惜歸隱山林。孫權、孫瑜明知此言是假,但荊州水道已被人家鉗制,只有忍下這口氣,轉而向交州發展。表面上看劉備佔了便宜,但孫、劉兩家的關係一下子降到了冰點,而孫、劉間的和睦是抵禦曹操的先決條件。倘若曹操再度來犯,沒有孫權的幫助,劉備還能渡過難關嗎?若劉備再次求援,孫權要求其歸還荊州部分郡縣,劉備還能繼續耍兩面派嗎?所以對於劉備而言,他已經把自己置於萬分孤立的境地。

    當然,他這麼做也有其苦衷。荊州四戰之地實在太危險,北邊的襄樊重鎮被曹操佔據,東面夏口要道為孫權把持,兩家勢力都遠超自己,若不能及早擴張勢力,早晚會被這兩家吞掉,因而西取益州,依附險要就成了劉備唯一的希望,他當然不肯把機會讓給孫權。

    不過劉備只是阻攔了別人的好事,自己怎麼朝這塊肥肉下手卻還不清楚。陸路而言襄樊阻礙了西進要道,坐擁房陵郡的蒯祺又歸順了曹操,這條路行不通。而逆溯長江又要突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三峽天險,憑他的實力也很難辦到。長此以往拖下去,孫權是不能取蜀地,只怕到頭來益州卻落入曹操手中,後果更不堪設想。如何打破死局呢?就在劉備一籌莫展之際,竟然有人主動跑來,要敞開三峽領劉備進去!

    益州軍議校尉法正出使荊州,奉劉璋之命結好劉備。不過法正從一開始就沒把使命限定在結好的範疇內,他實際上是代表張松、孟達等不滿劉璋且敵視曹操的人來恭請劉備「接收」蜀地的。他第一次來荊州就向劉備表達了仰慕之情,並暗示自己可以幫忙奪取蜀地,不過劉備初次與其見面,搞不清敵友真假,沒有貿然答應,只是予以厚禮妥善送回。可沒過多久,劉璋又派孟達率數千兵馬協防曹操,進一步表達了善意,劉備開始對這件事重視起來。緊接著法正又來了,這次名義上是邀請他領兵入蜀攻打張魯的,但私下裡張松已親手畫了一張蜀中地圖,詳細標注了各個郡縣的道路、兵力、糧草數目。

    法正獻出地圖,劉備一見怦然心動,大感事有可為,雖仍不免顧慮,但已將法正視為貴客,設宴隆重款待,又親自為其把盞,一句接一句地問個沒完。法正既來之則安之,知道什麼說什麼,幾乎把蜀中所有機密都透露給了劉備,最後捅破窗紗公然進言:「以將軍之英才,乘劉牧之懦弱;張松,州之股肱,以響應於內。然後資益州之殷富,憑天府之險阻,以此成業猶反掌也!」劉備表面應允,心中卻在反覆掂量利弊……

    冬日天短,酒席散盡後為法正安排好館驛,天已經黑下來了,沉沉的天際顯出一彎新月,從公安城並不雄偉的城樓女牆縫隙間灑下清冷的白光,凜冽的北風嗖嗖吹過,刺骨的冷。劉備送走法正並未回自己宅邸,而是一轉身又回了這座臨時的州府大堂,獨立窗前默然無語。張松、法正等人給了他一個機會,但這件事絕非說幹就幹這麼容易,至少有三個未知的危險:首先,蜀中地勢險要,自己去倒是容易,可一旦翻臉,到時候若拿不下益州,再想退回來就不易了;再者,荊州實力還很薄弱,自己要防備曹操,如今對孫權也得加以小心了,萬一敵人侵犯於後,到時候又怎麼救援呢?更要緊的是劉備不知法正他們能否真的代表蜀中士人之心,亂世征戰固然應兼人之地,可這種奪法卻甚為不光彩,若是不能得蜀中人心,又在道義上栽了大跟頭,即便拿下益州也難以安定。有人出賣劉璋,就有人可能出賣自己,到頭來只能為別人做嫁衣。

    劉備仰望天空,頗感自己就像暗夜中的孤月一樣,冷冷清清無依無靠,關羽、張飛、諸葛亮都已派往要地鎮守了,那些新招攬的屬僚資歷尚淺,因為孫夫人的關係家也變得不再像家,他只能守著這座空蕩蕩的大堂,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個桀驁爽朗的聲音呼喚道:「主公,您還沒回去安歇?」劉備回頭觀瞧,從漆黑的堂外走來一人,在昏暗的燈光映射下顯得格外鬼魅。此人身材不高,精瘦的一張臉,細眉小眼短鬍鬚,蒜頭鼻子還有些翻鼻孔,貌不及中人;穿著一身粗布便衣,披著件開襟的大氅,似乎睡不著覺起來胡溜躂。

    「原來是士元啊。」劉備認出,來者乃是軍師中郎將龐統。

    龐統,字士元,襄陽人士。他是荊州名士龐德公之侄,與諸葛亮齊名,被本鄉之人譽為「鳳雛」。不過這位鳳雛先生可與諸葛亮大不相同,既沒有英俊的相貌,也沒有出眾的人望,卻有顆桀驁不馴自驕自大的心,常自謂「論帝王之秘策,攬倚伏之要最」。曹操南下之時,他既不像本家兄弟龐季那樣歸順,也不曾與諸葛亮一起輔保劉備,更沒有像伯父龐德公一樣躲避隱居,而是直接過江想投靠孫權。無奈正因為他驕傲自誇目中無人,招惹孫權不快,竟無緣江東仕途,幸得魯肅推薦,在赤壁戰後回來投靠了劉備。就在他回歸之際,江東陸績、顧劭、全琮等士林新秀前來送行,請他評價各自之才,龐統對全琮朗言:「陸子可謂駑馬,有逸足之力,顧子可謂駑牛,能負重致遠也。卿好施慕名,雖智力不多,亦一時之佳也。」固然是正面的評價,竟把人比作駑馬笨牛,其桀驁之心可窺一斑。

    他這種性格,既然能招惹孫權不滿,也難免使劉備不快。初回荊州劉備授其耒陽縣令,龐統竟置酒高臥不理事務,搞得耒陽政務一團糟,沒幾天就被罷了官。好在有諸葛亮、魯肅多番解勸,說他非百里之才,當授予治中、別駕一級的高官,劉備才耐著性子召見了一次。哪知這一見之下劉備竟然看中了,龐統雖為人傲慢,不屑為政之道,卻深諳用兵之道、帝王之術,果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劉備立刻提升他為軍師中郎將,驟然間已與諸葛亮平起平坐了。

    「今夜可真冷啊。」龐統慢悠悠踱到劉備身旁,「主公不回去安臥,還在這裡賞月,屬下可沒您這份雅興。」

    這哪是什麼雅興?劉備並非不想休息,一則是有心事,二來實在不願到孫夫人身邊,故而留下未走。他知道龐統在揶揄自己,卻已習慣了這位軍師冷嘲熱諷的性格,並沒有嗔怪,只是歎息道:「法孝直所言之事,我該怎麼答覆呢?」

    龐統哪裡是睡不著出來遛彎的?等他問及此事,早已備好說辭:「荊州荒殘人物殫盡,東有孫吳北有曹氏,鼎足之計難以得志。益州國富民強,戶口百萬,糧草兵馬,所出必具,寶貨無求於外,今可權藉以定大事。機不可失,望主公應允出兵。」

    出兵的好處劉備自然清楚,但他現在考慮的都是隱患,有些話實難啟齒,故而慨然道:「今與我水火相爭者,唯曹操也。操以急,我以寬;操以暴,我以仁;操以譎,我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也。今若以小故而失信義於天下者,我所不取也。」他這話有真有假,每與曹操相反倒不假,但唯恐失信於天下就有些故作姿態了。

    龐統也知道這並非真心之言,尤其前番劉備對孫權入蜀橫攔豎擋,又是同宗之義又是庇護之德,連披髮入山的話都說出來了,而今卻要親自動手奪人之地,未免於德有損。龐統心中暗笑,卻還得給他台階下,略一思索道:「主公之言雖合天理,奈離亂之時權變行事,固非一理能定也。兼弱攻昧,五伯之事。逆取順守,報之以義,事定之後,封以大國,又何負於信?今幸有張松、法正為內助,可謂天賜!主公今若不取,恐為他人所圖也。」

    劉備背對龐統暗暗思量:奪人之地不負於信,純屬強詞奪理,但「今若不取,恐為他人所圖」倒是不折不扣的實話。曹操本有征張魯之意,近聞已破馬、韓,日後必要圖謀蜀地;孫權已拿下交州,雖然是蠻荒之地,但只要用心經營,未嘗不能自南方繞道侵染益州,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看來也難顧全什麼好看不好看了。

    龐統見他不言,料是已然動心,便把自己的謀劃合盤托出:「今曹操尚在關中,遠路征戰不及南下。孫權有事於交州,亦不能為害,正是主公趁機取利之時。荊州雖處四戰之地,有關、張、諸葛、趙雲鎮守料無大礙。主公可抽精兵萬餘驍將數員,屬下願自請參謀,有張松、法正為內應,必能襲劉璋於無備,何況還有孟達統兵數千屯於江北,主公若折節待之也可收為己用,何愁兵馬不足難以兼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還望主公三思。」

    誠如他所言,關羽屯襄陽,張飛屯秭歸,諸葛亮經營南郡,趙雲留守公安,這般陣勢互為救應,即便曹操、孫權來襲也可支應一時。劉備部曲魏延、義子劉封等如今也歷練出來了,又得霍峻等荊州驍將,取蜀未為無望。而且前番奪取長沙又有意外之喜,昔日劉表之侄劉磐號稱勁旅,幾度侵擾江東,他麾下有一部將名喚黃忠,也有萬夫難當之勇,如今也歸到劉備帳下了,憑這些驍勇之徒,加上法正等內應,雖然兵少,取下益州也不是沒有勝算。

    劉備十成決心已動了七成,卻依舊不敢輕率舉兵,只是點了點頭:「你所言倒也有理,不過此事再容我詳思,來日再做定奪吧。」

    龐統見他還不肯決斷,索性也不勸了,打個哈欠轉身就往外走,嘴裡叨叨唸唸:「夜已深了,我是沒有主公這等興致,硬熬著在這裡賞月,如此躊躇,即便站到五鼓天明又有何益?我回去鑽被窩,安安穩穩睡個好覺。也請主公早早安歇吧!」

    一陣料峭寒風吹過,簷下的銅鈴不安地搖晃著,發出清冷的叮噹聲。劉備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被龐統的話勾起了悲意——雖說現在有了荊州,但又能比以前好多少呢?莫說稱霸一方,就連溫暖的家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自甘氏死後,家的溫馨就蕩然無存了。孫夫人雖然嫁給了他,但心始終是在江東,不僅時時處處掣肘於他,還帶著幫驕橫跋扈的江東衛士,整日拿刀動槍,搞得他惶惶不可終日,只得把趙雲任命為「大管家」,有心腹愛將隨時照應,他才略有安全感。劉備索性在公安以西另建了一座小城,讓孫夫人和她的男女僕僮住在那邊,他總是找借口不到那邊過夜,這段婚姻早已名存實亡。連荊州百姓都清楚其中緣由,乾脆把孫夫人所居之地喚為「夫人城」,簡直不視為荊州地盤。婚姻已變成負擔和笑柄,日子過成這樣,那還能叫家嗎?再窮困的人都有個可以安臥的家,可堂堂荊州之主竟然沒有,整日在江東孫氏的陰影下討生活,近兩年來並無一日睡得安穩踏實。拋開雄心壯志不論,單單為了自由也該下決心放手一搏。

    「且慢!」劉備倏然叫住龐統。

    「主公有何吩咐?」龐統慢慢扭過頭來。

    劉備吸了口涼氣:「我意已決,無論是福是禍,都要隨法正賭上這一把。就按你的安排調兵遣將,明天一早就辦!」

    「諾。」龐統鄭重其事深施一禮,終於露出了笑容。

    冀州叛亂

    曹操兵不血刃拿下安定郡,又派夏侯淵、徐晃戡定附近諸縣,自潼關對陣不過數月,關中之地皆已平定,進軍西涼剿滅余寇似乎只是時間問題了。

    遠道征伐將士勞苦,如今進駐臨涇縣,大家總算可以歇一陣了,上至文武眾臣下至普通士兵都鬆了口氣,獨忙壞了關中各縣的官員,紛紛趕到臨涇縣拜謁丞相。曹操任命張既為京兆尹,鄭渾為左馮翊,趙儼為右扶風,處理善後之事;又召傅幹、賈洪、吉茂、蘇則、薛夏等關中名士,每日裡講經論道好不歡暢。楊秋傾其所能竭力逢迎,孔桂更是不離曹操左右,使盡渾身解數變著法哄丞相高興,今日飲酒明日蹴鞠,又聞馮翊之士游楚精通樗蒲,如獲至寶趕緊向曹操舉薦。曹操略有不悅:「樗蒲乃市井博弈之戲,這等伎倆也是老夫耍的?」

    孔桂別的不成,唯獨在博弈遊戲上頗有見識:「樗蒲雖不及對弈雅致,但也可顯用兵之能。昔日鴻儒馬融曾著有《樗蒲賦》,贊曰:『杯為上將,木為君副,齒為號令,馬為冀距,籌為策動,矢法卒數。』丞相統領三軍掃蕩天下,區區樗蒲小戲豈會不通?這游楚也是我關中的一位賢士,又以此道著稱,丞相何不借此機會鬥一鬥他,也叫那些窮酸們開開眼,方顯您老人家的手段。」一席話說得曹操笑逐顏開,當即徵召游楚前來——臨涇縣寺變了博弈場,曹操與游楚當堂對博,眾文武一旁觀戰,又是喝酒又是叫好,鬥得好不熱鬧。

    一來曹操稟賦甚高,二來也是游楚不敢贏他,七八局斗下來游楚大敗,裝模作樣連連嗟歎:「在下賣弄此技十餘年未逢敵手,不想今日敗於丞相,心服口服。」曹操頗感歡喜,孔桂在旁一再美言,細問之下又知游楚亦通詩書小有才名,當即拜為蒲阪縣令。

    莫說樓圭、王粲等人,就連曹植都暗暗咋舌——父親幾時這麼好說話?這孔桂雖是鄙陋小人,方入曹營就有這等頭臉,日後還了得?

    長史陳矯早覺不妥,立刻諫言:「屬下有一言,懇請丞相深納。博弈之術雖可益智,久亦有傷,世人因博采而廢事忘業者不可勝數,因財損而謀奸者……」

    話未說完已被孔桂高聲打斷:「非是在下多嘴,這位先生講話可不妥當,常人因博采而廢事忘業,然丞相豈是尋常之人?方才丞相博弈列位都看到了,投子之時若雷石電發,佈局之時似指揮三軍;氣定神閒正襟危坐,表面上是玩,其實醞釀機謀呢!不用說,誅滅馬、韓,克定涼州已在掌握之中。諸位說是不是?」

    拍馬屁掛上眾人,誰能說不是啊?只得隨聲附和。曹操敞開衣襟,接過孔桂遞過的手巾,笑道:「季弼亦風流之士,今日為何這般迂謹?《禮記》尚云『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難道老夫就不能消遣消遣?」

    一句話反把陳矯嚇壞了,連忙請罪:「屬下無知,丞相見諒。」斜眼看了看滿面諂笑的孔桂,心道這小子柔中帶刺可不好惹。

    曹操全沒掛在心上,擦著汗道:「老夫年少之時也是浮浪子弟,鬥雞走馬蹴鞠六博,無所不好無所不精。今年事已高又為政務所羈,昔日那些玩樂之事也都疏懶了。」

    孔桂立即見縫插針:「有事弟子服其勞,割雞焉用宰牛刀。丞相身負天下之重,滿腹珠璣之謀,列位公子已長成。小的身在邊鄙,亦聞平原侯文采斐然通曉政務,二公子精於騎射勇冠三軍,如今一見遠勝百聞!五官中郎將的大名更是不消多說,丞相有這麼多好兒子,又何必鞍馬勞頓親犯險地?以小的之見,您大可安居鄴城安享富貴,一來盡多年未有之歡愉,二來也叫世間不逞之徒見識一下幾位公子的厲害!豈不快哉?」

    陳矯、王粲等面面相覷——這小子拍馬屁的水平可謂登峰造極,不但將曹操奉承了一番,還把兩位公子也誇了,就連遠在鄴城的曹丕都沒落下,真真滴水不漏。

    或許是因為孔桂嘴甜,或許是這話正對了心思,亦或許是他相貌實在太像郭嘉了,曹操越聽越受用,飄飄然晃悠著腦袋,口上卻道:「牛刀可以割雞,雞刀卻不足以解牛。他們還年輕,少歷練,若要獨自統兵還差得遠呢!」

    曹彰此番得償夙願上了戰場,這幾日心裡正高興,也被孔桂拍得甚美,聽了父親的話,又不禁想起當初渡渭水之前的安排,技癢難耐忍不住問道:「父親兩月前叫孩兒參悟兵臨潼關之事,孩兒愚鈍至今不解,請父親明示。」

    這正是曹操得意之筆,聽兒子相問,更覺面上有光,索性對在場所有人炫耀道:「將在謀不在勇,老夫平生用兵皆謀定而後發,故而每戰必勝。前番賊據潼關,我若兵入河東,只恐馬、韓分兵把守諸津,則西河未可渡。故而我盛兵以逼潼關,馬、韓等人誤以為我要強攻,遂集兵關前,河西之地反而空虛,所以徐晃、朱靈搶渡可成。」

    「虛中有實,實中藏虛,原來如此!」曹彰似是打仗打上了癮,聞聽此言連拍大腿,恨不得立刻找敵人再試驗一番。

    曹操如數家珍接著道:「西河營寨既立,老夫便連車樹柵,遍修甬道,既為不可勝,且以示弱。後再南渡築沙為城,虜至不出,所以驕之也。故賊心中憂懼眾莫能一,而求割地。老夫偽許之,使其自安而不為備。既可趁機離間馬、韓,又可畜士卒之力,一旦擊之,此所謂迅雷不及掩耳。關中遙遠,若賊各依險阻,即便是大軍征討,一二年間不可定。今皆來集,其眾雖多莫能歸服,軍無適主一舉而滅。故而敵每來一部,老夫非但不憂反而生喜。勝一人難,勝眾人易,兵之變化,固非一道也!」這一套計謀雖多有樓圭、賈詡參與獻策,但不得不承認這是曹操籌謀已久的。他之所以能發出「兵之變化,固非一道」的感慨,是幾十年來參悟兵書、身經百戰的心得,一招一式皆得自艱辛,令人不得不佩服。

    「自古兵家未有如丞相者,雖白起、韓信之流不可及,就算光武帝復生也難敵丞相之謀!」孔桂再接再厲繼續溜須。

    曹操斜了他一眼,擺手道:「你小子諂媚忒過,豈能真如你所言?」陳矯等人早看不過眼了,見他挨了訓,這才稍覺痛快。

    殊不知孔桂話裡暗藏乾坤——光武帝豈是隨便比的?我言開國皇帝難敵他一二,他若真是大漢純臣就當正顏厲色,如此草草斥責,可見世人傳言不虛,他果有代漢自立之心。摸透這一層,日後在曹營見機行事就容易多了。

    曹操渾然未覺,兀自感歎:「老夫半生所憾者,唯赤壁之失,今威震關中聲勢復振,他日便可再下江東,焉能不喜?」這倒是不折不扣的實話,近兩年他憂於內部不穩隱忍得太多,如今這場勝仗無異於從地上爬起來,終於沒有步袁紹一蹶不振的覆轍。說到此處他又不免惋惜,「只可惜渭水一戰,竇輔為保老夫亡於箭下,竇氏一門忠烈,僅存這一點骨血也喪於沙場。人才難得忠義難覓,老夫回朝之日當多加追表彰其英名!另外此番得勝,弘農、河東兩郡也功不可沒。賈逵助鍾繇坐鎮弘農,士民敬愛故而無叛。杜畿自河東補給軍糧,老夫原以為多有不便,沒想到至今尚有餘糧二十多萬斛,有此儲備即便再打上一兩年都夠了,何愁馬、韓不滅?」

    曹彰早就摩拳擦掌:「現今兵精糧足,能否讓孩兒一顯身手?就請您坐鎮長安運籌帷幄,請三弟隨軍任孩兒的參謀,我兄弟二人替您征討金城誅滅馬、韓,為朝廷立功,也為您老人家爭光!」

    「好!」曹操在渭南之戰見識了兒子的本事,心裡有些底,加之這會兒高興,竟破天荒答應了,「吾兒勇氣可嘉。今子桓坐鎮鄴城,子建參謀軍務,子文若能馳騁疆場揚威邊陲,也不枉世人誇讚咱曹家父子!」

    孔桂曉得什麼,反正跟著奉承就對了:「什麼父子英雄?以小的看是輩輩英雄,以後丞相子孫萬代個個都是英雄!」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果真如此,夫復何求?」今天曹操真是發自內心高興,自赤壁兵敗以來沒這麼高興過。打贏這一仗挽回威名還在其次,有什麼比三個兒子不負所望更好的呢?如果他們三人能擰成一股繩,為曹家謀定天下,那這位子交與誰還不都是一樣?即便自己此生真的不能統一華夏,身登九五,有他們繼承事業,子孫萬代的富貴還愁得不到嗎?

    可就在他放聲大笑之際,軍師荀攸滿面焦急奔上堂來:「丞相!大事不好!」

    曹操的笑聲戛然而止:「怎麼了?」

    「河間暴民田銀、蘇伯作亂,誅殺官吏抄掠郡縣,已集眾數萬。」

    「哪裡作亂?」曹操以為自己聽錯了。

    「河間!」荀攸又重複一遍。

    河間?!那豈不是冀州轄境?曹家的大本營!曹操只覺耳朵裡嗡的一聲,手中杯盞不禁落地,摔個粉碎。

    其他人也驚住了,一個個啞口無言,呆若木雞,隔了半晌才聽曹操陰沉地咕噥了一聲:「這仗不能再打了,速命曹仁領兵兩萬立刻回師平叛。其他將士整備輜重,明日收兵……哼哼,父子英雄輩輩英雄,恐怕老夫沒那個福氣……」

    眾人不歡而散各忙軍務,整整一夜曹操沒合眼——昔日擊敗袁氏入主冀州,百姓何等擁護?如今為什麼會作亂?老夫坐鎮鄴城六七載未曾有亂,為何子桓理事不到半年就鬧出這麼大亂子?這小子究竟幹了些什麼?若一個小小的冀州都治不好,怎能扛起萬里江山……輾轉反側不得安寧,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還未出城點兵,又聽縣寺門外有人吵吵嚷嚷請見。曹操滿腹心事哪肯見,命侍衛趕開,出門跨馬便走。哪知此人撲至馬前,攔住道路連連叩拜。曹操剛要發作,可一見此人面孔又忍住了——依稀記得是涼州從事楊阜楊義山。昔日官渡之戰,刺史韋端不知歸袁歸曹,曾派他到許都觀望動向,楊阜回歸隴西力勸韋端支持曹操,也算對曹營有功之人。邯鄲商、張猛死後,荀彧保舉韋端長子韋康接任使君之位,楊阜也晉陞為涼州別駕。

    「義山何故攔路?」

    楊阜叩頭如雞啄碎米一般:「懇請丞相誅滅馬、韓,收全功而返,萬不可草草收兵。」

    曹操一見是他也猜到有此一諫,歎道:「老夫何嘗不想成就全功?但冀州生亂禍起肘腋,不能不顧啊!」

    楊阜懇求道:「田銀、蘇伯無名之輩,不過皮肉之癬,馬、韓乃心腹之患。馬超有韓信、季布之勇,甚得羌胡之心,西州之士無不畏之。只恐丞相一走,隴上諸郡又非國家之有也!」

    他說的不是沒道理,馬、韓兩家久在西涼何等威望?斬草不除根必為後患。聞聽此言曹操也有些猶豫,但冀州太重要了,那不僅是他的大本營,也是日後走向龍位的根基所在!想至此曹操一咬牙:「不行!冀州之叛不能不管……但你也不必擔心,我分兵一半,留夏侯淵督徐晃、張郃諸部鎮守長安,若二賊還敢來犯,你就請他們出兵救援。」說罷繞過楊阜打馬便走。

    「丞相!涼州刺史韋康……」楊阜連忙爬起,未及多言曹操已經走遠了。他無可奈何急得連連頓足,夏侯淵雖勇,但是不是馬超的對手呢?而且涼州最大隱患其實不在敵人,而在刺史身上!荀令君英明一世,卻錯看了韋康其人。韋康雖有博學之名,卻是一白面書生,倘若馬超再次來襲,他能保住涼州嗎?

    眼見曹操歸心似箭已奔出很遠,楊阜只得把這些憂慮埋在了心底……
《卑鄙的聖人:曹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