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郎道是新羅最精銳的禁衛軍,郎徒們個個武功高強,身懷絕技。為了讓金喬覺盡快融入團體,成為合格的戰士,金聖洙為他制訂了一個完善的訓練計劃,發動全組每一個人來幫助他,傳授給他一些作戰本領。沒想到,金聖洙的好心好意,卻成了金喬覺的煉獄!
他們這一組人馬,除了金喬覺,都是中央花郎道的精英。多才多藝的金聖洙自不必說,樸再熙的箭技神乎其神,百發百中;昔鍾赫的開山刀法風雷電閃,神鬼皆驚;崔正勳不但力大無窮,而且練成了跆跟絕技,徒手搏擊,無人能敵;薛明哲的一桿長槍耍得翻江倒海,神出鬼沒;出身於劍道世家的李貞炫看似文質彬彬,其劍術卻輕靈精妙,快逾電光。
除了樸再熙,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用自己最擅長的武藝來“訓練”金喬覺,也就是讓金喬覺用他們最拿手的方式與他們交手、格鬥。這樣一來,根基天生就差、武功本來就弱的金喬覺,無疑像是先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再與常山趙子龍比槍法,還要與猛張飛拳頭對拳頭……其悲慘下場,可想而知。
在半年多的時間裡,金喬覺往往是舊創未癒,又添新傷,無數次昏死過去。他就這樣挺了過來,居然沒有逃跑回家,也沒有退卻求饒。儘管頭一天晚上因渾身傷痛而輾轉反側時,他心裡也曾動搖過,但天一亮,他又會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校場。
幸運的是,德高望重的金聖洙一直是他的保護神,所以那幾個人儘管恨他,卻不敢將他傷得太重。還有,自從那次頭頂蘋果當過靶托,樸再熙雖然依舊不待見他,不搭理他,但再也沒有故意刁難過他,更不會刻意找茬整治他,他也就少吃了一點苦頭。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經過六七個月的劇烈對抗摔打,金喬覺身體強壯了很多,身手越來越靈活,抗擊打能力更是日新月異,掛綵的次數越來越少。或許是因為難以傷害到他的肉體,他們就變本加厲地諷刺他,挖苦他,嘲笑他,肆意蹂躪、打擊他的自尊心。尤其是李貞炫,因為金喬覺曾使他中毒過敏,差點毀容,所以他對金喬覺恨之入骨,總是藉機報復。
李貞炫的劍法輕靈飄忽,捉摸不定,就像一條潛伏在陰洞裡的毒蛇,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擊,傷人於無形之中。因而,與之對練時,金喬覺總是提心吊膽、神經緊繃,真是苦不堪言。久而久之,金喬覺的神經被他逼迫得異常敏感起來,像是條件反射,又像是直覺反應,每當李貞炫突然發難之時,他總能下意識地躲避。數次落空之後,李貞炫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於是改變策略,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招式戲耍金喬覺。
如此一來,認真嚴肅的訓練場儼然成了馬戲團。被人當猴耍的,當然是金喬覺。李貞炫神出鬼沒的劍尖,一會兒直指他的腿襠,一會兒劃向他的前胸,或者輕佻地在他眼前挽劍花,或者羞辱性地拍擊他的屁股……金喬覺被其花樣百出的招數戲弄得團團轉,又羞又怒卻又無可奈何,難堪到了極點。
三五個回合後,金喬覺終於被激怒了。士可殺,不可辱。他臉色漲紅,眼睛噴火,開始不顧一切地奮力反擊:手中長劍猛然撞開李貞炫挑逗性的劍鋒,直取其咽喉要害。
極度的憤怒激發出了極大的潛力,金喬覺的功力陡然之間提高了很多,劍招凶狠而又凌厲。或許是金喬覺的反擊來得太突然,完全出乎李貞炫的預料,倉促之間只能疲於招架,節節後退。
一時間,主客易位。本來處處被動的金喬覺放手一搏,居然能鹹魚翻身。而李貞炫因為精神準備不足,在這種拚命三郎打法的逼迫下慌手慌腳,很是有些狼狽。然而,兩人之間的武功實力畢竟有巨大的差距,金喬覺的三板斧過後,李貞炫很快就調整了過來,校場態勢也隨之發生改變,主動權再次回到了李貞炫手裡。
金喬覺作戰經驗不足,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不利地位,依然在莽莽撞撞地進攻。他的無理打法,也激起了李貞炫的心頭怒火,真的將金喬覺當成了戰場上的敵人。李貞炫使出渾身解數,拿出最強的本領,全力投入拚殺之中。
仇人相對,劍鋒相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兩個人打急了,都殺紅了眼,招招都是狠招,招招都是殺招。但是,金喬覺只攻不守,門戶大開,無疑是在自殺!果然,幾個照面之後,李貞炫用“卸”字訣絞飛了金喬覺手裡的長劍,而自己的利劍順勢向他的咽喉刺去——
一剎那,所有在校場觀摩的人都嚇傻了。金喬覺更是愣在了當場,不知道躲藏,不知道逃跑,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寒光凜凜的劍鋒直奔自己的脖子而來……
“噹啷啷……”
就在大家都認為金喬覺在劫難逃,必然要血濺當場、一命嗚呼之時,一道珵亮的電光射向了李貞炫的劍尖,強勁的撞擊力迫使劍刺的方向發生了改變,擦著金喬覺的衣領掠了過去。
是金聖洙,只有金聖洙才有這高強的飛鏢本領,也唯有金聖洙隨時隨地關注著金喬覺,能夠在那千鈞一髮之時出手相救。
第二天,金喬覺失蹤了,花郎營地、家裡都沒有他的身影。金聖洙他們把金城大大小小的酒肆、旅館都找遍了,也沒發現他的行蹤。
任何人都沒想到,年紀輕輕的他跑到寺院,跑到無相禪師出家的郡南寺去了。
郡南寺位於金城城南,離金喬覺的家不遠。本來,他計劃回家,不當郎徒了。是啊,與其整天在花郎道受氣,還不如回到家裡,守著媽媽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可是,當他爬上三花嶺,看到自己家的院落,看到了房頂上的炊煙,並且似乎聞到了媽媽精心烹飪的飯菜的清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鐘聲——郡南寺的晚鐘。
“當,當,當——”
那鐘聲平和、舒緩,徐徐在原野裡飄蕩著。不知為什麼,金喬覺感到這鐘聲很熟悉、很親切,就像媽媽的呼喚,呼喚著迷途的孩子歸來。於是,他改變方向,走向郡南寺,來到了無相禪師的寮房。
當時,中國禪宗剛剛傳入新羅不久,郡南寺是少有的禪寺之一。禪僧的寮房,比郎徒們的房間還要簡單,一個蒲團,一個禪床,一個行囊,就是全部的家當。
金喬覺一見無相禪師,就開始大倒苦水。無相禪師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傾聽,直到金喬覺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才沒頭沒腦地說:“你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應該感謝蒼天給你安排了這麼好的機緣,你應該誠心誠意地感謝李貞炫他們。”
“什麼?我在花郎道的遭遇是難得的福氣?我還要感激那些傷害我、折磨我、侮辱我的傢伙們?”驚詫萬分的金喬覺把嘴張成了大大的“”型。
無相禪師神態十分鄭重地說:“他們不但是你人生旅途中的良師益友,而且很可能是你的救命恩人!”
金喬覺簡直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是我聽錯了,還是年僅25歲的無相禪師老糊塗了?無相禪師我行我素地繼續說道:“在整個中央花郎道,沒有人比你更幸運的了。”
金喬覺從床上跳了下來,衝著無相禪師合十鞠躬說:“求求你,無相禪師,你若再這樣歪著嘴說話,我就徹底崩潰了。”
無相禪師笑道:“那好,我來問你,如果一個人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拿手本領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短的時間傳授給你,那他是不是你最好的老師?”
見金喬覺點了點頭,無相禪師又說:“那麼,昔鍾赫他們幾個,不是都將自己的絕技傳授給你了嗎?並且不厭其煩地陪著你練習。”
金喬覺一撇嘴,說道:“他們那樣做,是不懷好意,是為了找借口修理我、禍害我。您看,您看,這些都是他們留給我的記號。”他擼起袖子,挽起褲腿,露出纍纍傷痕。
無相禪師說:“可是,他們並沒有真正將你當敵人對待。不然的話,以他們的身手,你就是像小貓一樣有九條命,也活不到今天。”
“那是因為有金聖洙大哥一直在保護著我,他們不敢太放肆。”
“可是,你想過沒有,安排他們幫助你訓練的也是金聖洙啊!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個問題,金喬覺也想過很多次,一直沒有想明白。無相禪師看他一臉的茫然,又說:“你知道,花郎道是國家的精英武裝,隨時準備上戰場廝殺。如果你剛剛加入花郎道,就遇到了多事之秋,結果會怎樣?”
金喬覺慷慨激昂地說道:“花郎道的價值觀念,就是為國家和民族而生,為道義和理想而死。我金喬覺絕對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甘願為新羅獻出生命。”
“越是不畏懼死亡的人,越不肯輕易放棄生命。你那時身體單薄柔弱,手無縛雞之力,遇到戰事,豈不是白白送死?所以,將你盡快打造成合格的郎徒,是對你最大的保護。用我們佛家的話說,惡因緣也是好因緣。也就是說,哪怕是最糟糕的事情,也有積極的意義,也有可利用的一面。關鍵在於心竅通透,思維靈動,善於發現。聰慧的金聖洙就是巧妙利用那幾個人對你的誤會,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了多種絕技。將來遇到戰事,昔鍾赫他們傳授給你的武技,他們與你對練的經驗以及你的抗擊打能力,不但能讓你建功立業、改變命運,而且肯定能在危急關頭救你的小命!所以,你應該對他們心存感激,將來記得報答他們的恩情。”
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確有一定的道理。不過,金喬覺仍然感到很委屈,咕咕噥噥地說道:“如果僅僅是吃一些皮肉苦,我能忍受。可他們總是找一切機會侮辱我的人格,傷害我的自尊……”
金喬覺尚未說完,無相禪師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小小年紀,鬼心眼倒是不小。”
“小孩也要臉面,也有自尊嘛。而且,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好,就算你是大人。但是,大人更應該全面地看問題。若從我們佛門來看,忍辱為菩薩所必須修行的德目,乃六波羅蜜之一。‘波羅蜜’你知道嗎?就是到彼岸,也就是實現理想。佛教特別重視忍辱,要求修行人忍受一切屈辱,而且必須做到不憤怒、不結怨、不心懷惡意。”
金喬覺不以為然地說:“我又不是出家人。”
“只要你接觸社會,每一個人都必須學會忍辱。”說著,無相禪師從行囊中掏出一本佛經,“這本《佛說仁王般若波羅蜜經》,是釋迦牟尼佛為國王安邦護國而說的,是入世之經,專門講修忍的。入世,必須先修忍。只有修忍,才能擴展人的肚量,磨礪人的心性。因此,他們諷刺你、挖苦你,也是在幫助你。幫助你修煉心性,鍛煉你的忍耐力。”
無相禪師看到金喬覺意欲插話,便搖搖手說:“你先聽我說完。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理解英雄的。有人說,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可是,我認為這遠遠不夠。真正的英雄,不但要有衝上雲霄之志、氣吞山河之勢,而且還必須具備腹藏九州之量、包納四海之心。”
無相禪師後面的幾句話,令金喬覺心潮澎湃。的確,小肚雞腸之人,永遠不會成為英雄。無相禪師接著開導他說:“喬覺,我看得出來,你人雖小,心氣不小。可是你若想有所作為,成就大事業,必須學會忍,忍一切難忍之事。也就是受他人的侮辱而不生嗔恨心,自己遭受苦難而不灰心。只要你將自己的心安住在真理上,不為其他人的尋釁、挑逗所動,你的心靈與人格都會得到昇華。”
“唉——”金喬覺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不忍也得忍啊。他們人多勢眾,我一個都打不過,只能一忍再忍,不忍也得忍。”
無相禪師嚴肅地說:“所謂忍辱,不是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強行忍受,而是欺負你的人、侮辱你的人什麼都不及你,你有足夠的力量制服他,依然要寬容、忍耐,不與之計較。”
“那不太便宜那些故意欺負人的壞蛋了?”
無相禪師一笑,給金喬覺講了一個佛經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曠野,廣闊無垠,浮雲流水,草嫩花美。這裡世代繁衍著一個水牛家族,它們饑食嫩草,渴飲清泉,悠然度日,很是安樂。
每天一早,雄壯魁偉的牛王昂首闊步地走在牛群最前面。它性情溫和,卻不失威風凜凜的王者風度。一日,原野裡跑來一隻獼猴。它看到水牛們活得如此自由自在,心生嫉妒,於是便抓起泥土石塊朝牛群投擲挑釁。牛王在前面,首先挨了幾下打。但它只是憐憫地看了獼猴一眼,歎了口氣,搖搖頭走開了。
後面的牛見牛王如此,也紛紛效仿,默默承受著飛來的沙石土塊,不與猴子計較,繼續前進。
獼猴見狀,以為水牛們都害怕它,不敢惹它,氣焰更加囂張。它遠遠瞥見一隻貪玩的小牛犢落在隊伍後面,正在急急忙忙地追來,便又抓了砂石迎上去,一邊嘶吼,一邊用力朝小牛犢扔去。小牛犢無辜被打,不由得心頭火起。然而,正當它要去教訓那潑猴時,忽然聽到牛王急切地叫了一聲。同時,它看見牛王轉過身來,正盯著自己。那目光恰似無聲的命令,小牛犢跺跺腳,壓下怒火,轉身跑回了牛群。
獼猴很得意,一邊向遠去的牛群扔石頭,一邊大聲吼叫。
牛群過去不久,路上又來了幾位婆羅門[14]。獼猴覺得連高大粗壯的牛王以及整個牛群都不敢惹它,自然更不把這幾個人放在眼裡。於是,它故伎重演,抓起砂石向他們扔去。
眾人先是大吃一驚,等看清是一隻猴子撒野作怪,不由得怒火中燒。大家一擁而上,將獼猴捉住並捆了起來。這時,獼猴才感到害怕,不住聲地吱吱求饒。可人們平白無故地被一個猴子戲弄,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分說,你一拳我一腳,獼猴登時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