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祖李淵定都大興城後,更名為長安,同時將大興宮、大興殿和大興門,分別更名為太極宮、太極殿和太極門。從這些名稱的變更即可察覺出,已經謀得天下的李唐,對佛、道二教的態度發生了悄然變化:尊道抑佛。
佛教正面臨一場滅頂之災!
然而,般若真諦,不生不滅;宇宙大道,不動不搖。天道民心自有其發展軌跡。正當天下僧尼不知何去何從、惶惶不可終日之時,轉月就爆發了玄武門之變。掌控了朝廷政局的秦王李世民,在穩定壓倒一切的原則下立刻取消了沙汰佛道的詔令。
不光是芸芸眾生離不開寺院,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皇帝,其心靈也需要宗教的慰藉——如願得到皇帝寶座的太宗李世民,登位不久,總是莫名其妙地心慌、心悸、盜汗,夜晚更是噩夢連連,以至輾轉反側,難以安眠。朝中那些精通佛理的大臣都明白,前不久異常慘烈的玄武門之變,自己親手射死兄長、部下殺死胞弟,這種手足相殘有違常倫,在太宗的心中留下了巨大陰影。於是,大臣們以“為國祈安,超度陣亡將士”為由,奏請皇帝,在皇宮啟建“六道慈懺”法會。
沒想到,李世民居然真的頒下聖旨,詔請京城有道高僧到皇宮,準備連續七天舉行法會,為國祈福,超度多年來死於戰爭、動亂與各種災害的亡靈。
六道慈懺,內容複雜,程式嚴謹,在佛門諸多法事之中堪稱第一,最少需要十名德高望重的大師級的高僧同時主持。
唐初,天下佛教僧尼事務隸屬於鴻臚寺。鴻臚寺大大小小的官員不敢怠慢,趕緊在京城內外各大寺院中遴選有道高僧,籌備皇宮法會。
能到皇宮為國家祈福,為帝后祈安,是佛教界十分光榮的事情,所以大型寺院很快都舉薦出了自己的人選。鴻臚寺卿鄭元璹對比著手頭的名單,不禁頷首微笑:那些深孚眾望的有道高僧盡在其中。然而,也有一個十分陌生的名字,反反覆覆地出現在鄭元璹的眼前:玄奘。
作為國家專門負責藩屬、宗教事務的最高主官,鄭元璹幾乎熟知京城各大寺院的所有住持,以及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僧。但這個玄奘,他的的確確聞所未聞。在他的記憶裡,這個人似乎從來沒有出現在京城的僧籍冊上。可是,現在京城內外大大小小的寺院幾乎都推薦了這個人,甚至連大興善寺、大莊嚴寺、大總持寺這些與皇家關係甚密的頂尖大寺,也都舉薦了他。
這個玄奘,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如何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突然冒了出來,而且在極短的時間內折服那些學問精湛、修為深厚的高僧?他究竟有著怎樣的魅力,能在碩德[1]雲集、高僧薈萃的京城脫穎而出,獨佔鰲頭?
正當鄭元璹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在前廳當值的官員來報:宰相大人——蕭瑀前來鴻臚寺視察。
蕭瑀出身於南朝皇室。南梁皇族從武帝蕭衍開始,就以奉佛傳家。受家庭影響,蕭瑀從小就傾心佛教,常修梵行,在朝廷大臣中以精通佛理著稱。
當朝宰相駕臨鴻臚寺,自然是為了皇宮法會之事。蕭瑀審查鴻臚寺初擬的名單時,其目光掠過玄奘的名字時,似乎閃了一閃。這稍縱即逝的微妙變化,被鄭元璹看在了眼裡。他有些驚詫地問道:“宰相大人居然知道這個玄奘?”
蕭瑀點點頭:“恩,我知道。上個月,偶然之間聽他講過一次《雜心論》。”
鄭元璹知道,《雜心論》以難解難講著稱。所以他好奇地追問:“那玄奘講得如何?”
“煌煌若丹鳳鳴於九霄,沉沉如游龍吟於滄溟。”
蕭瑀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然而,怎樣的“煌煌”,如何的“沉沉”,蕭瑀並沒有說清,他像是在回味那次聽講的場景,眸子裡洋溢著如夢似幻的光彩……
宰相大人的神態,更撩撥起了鄭元璹對玄奘的好奇,他決定親自到大覺寺走一趟,去見一見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玄奘。
在佛寺林立的京城,大覺寺並不是一座引人注目的名寺。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大覺寺雖然史籍無名,但在初唐時期,因為有高僧道岳(公元568~636年)出任住持,其在佛教界的影響絲毫不遜色於那些皇家大剎。
道岳,洛陽人,俗姓孟。他出生於官宦之家,自幼溫習儒業。他兄弟六人中,有三人披剃出家,而且都是名震天下的高僧。他在長安明覺寺研究《俱捨論》[2]五年足不出房門,終於無師自通,通達論義,著《俱捨論疏》二十卷。當初,玄奘從趙州千里迢迢來到京城,之所以要掛單大覺寺,就是為了向道岳大師學習《俱捨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僅僅幾個月之後,客居於此的玄奘之名望,已經能夠與道岳大師並駕齊驅。
鄭元璹在大覺寺山門前下轎,在隨從們的簇擁下來到大覺寺客堂。京城寺院的知客[3]大都見多識廣,知客從鄭元璹身穿紫色官服、佩戴金色魚袋,迅速判斷出來者非同尋常,乃是一位官居三品的朝廷大員。再看看隨侍在其身邊的那幾位鴻臚寺的主簿、錄事,平時到寺院總是一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架勢,眼下卻卑躬屈膝,誠惶誠恐,馬前鞍後,一臉的巴結。知客因而推斷,來人可能就是主管藩屬與佛道的鴻臚寺卿!他趕緊從禪凳上站了起來,碎步趨向前來,合十致禮道:“不知大人光臨敝寺,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鄭元璹微微一笑,大度地說道:“是我不讓他們預先通知你們的,怕驚擾了僧眾的清修。”
鴻臚寺卿親自造訪,必定有重大事情,所以知客說道:“請大人到會客室稍憩,小僧馬上派人去請方丈和尚。”
鄭元璹擺擺手,說道:“我並不是專程前來拜訪道岳大師的。聽說,有一位玄奘法師在貴寺掛單,若是方便,你先去請他前來一見。”
“方便,方便。”不等知客吩咐,早有一位伶俐機敏的小沙彌匆匆而去。
鄭元璹一行在知客的引領下,移步大覺寺會客室。他們依序落座,行者奉上熱茶。鄭元璹剛剛端起茶杯,眼角餘光掃見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僧人走了進來。他沒在意,繼續品味著佛寺茗茶特有的清馨。
“學僧玄奘,前來拜見鄭大人。”
鄭元璹大吃一驚,含在口中的熱茶差點噴了出來:天哪,這個滿臉稚氣的二十多歲的青年,就是譽滿京城、名動天下的高僧玄奘?難道,就是這樣一個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年輕人,令無數佛門碩德折服欽敬,讓眾多前輩高僧由衷讚歎?
作為國家管理宗教事務的最高首腦,鄭元璹接觸過無數高僧大德,那些有道高僧,或清新脫俗,仙風鶴骨,宛若不食人間煙火;或莊嚴神聖,威儀三千,令人不禁肅然起敬。所以,在他的想像中,能在京城佛門脫穎而出的玄奘,縱然沒有光燦燦的氣質、神靈靈的模樣,起碼也應該是浸沉古卷多年、年齡在五六十歲上下。而今,卻是這樣一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毫不起眼也毫無特色的年輕僧人,站立在了自己面前。
鄭元璹雖然有些失望,但他畢竟是慣見風雲變幻的朝廷大員,所以不露聲色地指了指自己旁邊的座位,徐徐說道:“來,玄奘法師。坐,先坐下吧。”
玄奘不亢不卑地落座,對為他端來茶水的行者輕輕道了一聲謝謝。
鄭元璹又喝了一口茶水,然後才開口問道:“法師仙鄉何處?今年貴庚了?”
“敝鄉乃洛陽緱氏。學僧今年二十七歲。”
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僧人,受戒不過數年時間,如何能博得如此大名?怕是浪得虛名吧!鄭元璹心中這樣想,但嘴裡依然說:“聽說法師博覽群經,橫洞百家,於佛理很有見地。”
“不敢。”玄奘欠欠身子,謙卑地說道,“學僧自知才疏學淺,所以這些年只是求師訪道,遊學而已。”
鄭元璹出於一般習慣,不經意地隨口問道:“你都去過哪些地方?參謁過哪些高僧?”
“學僧十歲離俗,自幼在洛陽淨土寺跟隨慧景法師、嚴法師學習《涅槃經》[4]和《攝論》[5]。隋朝失鹿後,學僧跟隨兄長長捷法師入川,從學於明空、寶暹、道基、志振等名家。受具足戒後,學僧東出巴蜀,遊歷荊州、揚州、蘇州,參謁東吳碩德智琰。兩年前,學僧輾轉北上趙州、南下相州,跟隨道深、慧休兩位大師參學一年多時間。玄奘知道京城高僧薈萃,因而於去年年底來到長安,遊學於道岳、法常、僧辯等名師門下,飽嘗醍醐,遍飲甘露。”
這一番話,說得原本將信將疑的鄭元璹心潮澎湃,不禁為之動容。他粗略地計算了一下,僅玄奘正式從學過的師父,就有十三位之多,而且他們都是全國最頂尖的高僧,在各自的領域卓有建樹,高拔時輩。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玄奘所學涉及了涅槃、攝論、毗曇[6]、成實[7]、俱捨等學科門類,幾乎涵蓋了所有的佛教義學。難怪他能在高僧雲集的長安一枝獨秀,脫穎而出——原來師出名門,自然見地不凡。
鄭元璹讚歎道:“法師雲水天涯,遍訪名師,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可喜可賀,可敬可佩。”
玄奘趕緊搖著手說:“慚愧、慚愧,在鄭大人面前,玄奘如同流螢之火,怎可與日月比明?您老人家足跡遍天下,征程九萬里。玄奘一直敬佩得很,只是無緣受教。”
鄭元璹春風滿面,微微一笑,捋著鬍鬚說:“法師乃是方外之人,也知道這些塵俗之事?”
玄奘挺腰端坐,神色肅然,朗聲說道:“大人為國犯險,五次出使突厥,每一次都如同在刀尖上遊走。而且還曾被突厥扣留多時,幾乎命喪異邦!但您卻總能奇跡般地化險為夷,不辱使命。因而,被高祖皇帝譽為當代蘇武、張騫。玄奘雖然身為佛門中人,也為大唐有您這樣的忠臣良將而自豪。尤其是武德五年(公元622年)八月,叛軍劉黑闥死灰復燃,再次舉兵南下。同時,東突厥頡利可汗也親率數十萬鐵騎,大舉入侵。大唐腹背受敵,危如累卵。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您再次赴湯蹈火,前往突厥頡利可汗的大營,大義凜然,言明利害,終於說服可汗退兵。可謂一人之力,勝過百萬雄師……”
回想起數年前那段驚險萬分的歷史風雲,鄭元璹依然豪氣干雲。他不禁站立起來,仰天長笑:
“哈哈……”
笑夠了,鄭元璹悄悄抹去眼角的淚花,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好漢不提當年勇。老夫讓你們這些年輕後生見笑了。”
玄奘正色說:“您的那些功績,必將名垂青史。”
“老夫身為國家大臣,不敢貪圖名利,但求無愧於心。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說完,鄭元璹喝了一口茶,咳嗽一聲,轉換話題說,“玄奘法師可曾聽說,皇宮將要舉行一場重大的消災祈福法會?”
玄奘點點頭:“曾有耳聞。”
鄭元璹說:“老夫奉命,正在遴選十名主法高僧,法師可有合適人選推薦?”
玄奘似乎有些無動於衷,淡淡說:“朝廷自有遴選的標準,玄奘年輕,又剛來長安不久,不敢妄言。”
鄭元璹不動聲色地說:“若是許多人推薦了玄奘法師你呢?”
玄奘沒在意,笑道:“阿彌陀佛,鄭大人您說笑了。玄奘雖然才疏學淺,但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不會心存非分之想。”
“老夫今日親自前來大覺寺,就是要正式通告,你入選了‘長安十大德’。”
玄奘大吃一驚,急急忙忙站立起來說道:“這怎麼可能!學僧年紀輕輕,可說是乳臭未乾,怎敢與那些前輩高僧相提並論?再說,長安寺院林立,高僧如雲,就是選一千個人,也輪不到玄奘我。”
鄭元璹不再說話,從主薄手裡拿過一張名單,遞給了玄奘。玄奘掃了一眼,自己的法號果然出現在了慧遷、法順、慧紀、道岳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僧碩德之中。他十分不解地問:“這其中如何沒有大莊嚴寺的法常、僧辯兩位法師?他們的道德、學問、名望,都遠遠在玄奘之上。”
鄭元璹說:“正是他們專門上書,大力推薦了你,說你是‘佛門千里駒’,他們二人還說,將來佛教興旺發展的大業,要靠你來完成。”
“那,還有慈悲寺方丈玄會、藍田玉泉寺住持靜藏兩位大師。他們在《涅槃》、《十地》方面的建樹,足以獨步天下。無論哪一方面,都比我強百倍。”
鄭元璹笑道:“看來,你還是不太瞭解這兩個人啊。他倆專愛提拔後學,所以也都甘為人梯,推美於你。也正是因了這些高僧大德的全力推薦,我們鴻臚寺的大小官員才研究決定,將你選入‘長安十大德’,主法皇宮法會,為國祈福,為帝后祈安。”
然而,玄奘還是一個勁兒搖著頭說:“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實在不夠格。”
鄭元璹道:“玄奘法師,能夠入大內為皇家主持法會,是許多高僧夢寐以求的。這對於你將來住寺安僧、弘揚佛法絕對大有裨益。機會難得,你就不要再禮讓了。”
玄奘說:“能為皇家主持法會,的確是無限榮光的大好事。不過,玄奘自知並非有道高僧,深感慚愧,不敢濫竽充數。所以,請鄭大人另選他人。”
玄奘的反覆推辭,很是有些讓鄭元璹難堪,他沉下臉來說:“法師,既然那麼多前輩高僧舉薦你,你就不必太過推辭了。過分謙遜,就是虛偽。”
玄奘連忙解釋說:“鄭大人,您誤會了!玄奘不是謙虛,也不是不敢擔當,而是有心無力。”他看到鄭元璹意欲插言,擺擺手說:“大人,您先聽我說。學僧自從出家以來,一直在研習佛教義學,對經懺法事不感興趣,很少參加這類活動。因而,對於六道慈懺的儀規流程、唱誦手印並不熟悉。萬一……”
鄭元璹笑道:“法師大可不必為此擔心。到皇宮法會,還有一段時間。我相信,以你的冰雪聰明,用不了三五日即可如理如法地熟練掌握六道慈懺的程式儀規,不會誤事。”
玄奘口吻真摯地說:“鄭大人,你有所不知。玄奘之所以千里迢迢來到京城,遍訪高僧,是因為我對佛教的許多理論尚未梳理清楚,心中有許多疑問。眼下,我不但原有的疑問未能全部消除,而且新的疑問越來越多,可以說是舊愁未了,又添新憂。故而,我一門心思都在義理研究上,實在無暇旁顧。鑒於此,玄奘的的確確不是合適的人選。”
話說到這個份上,鄭元璹也就不再強人所難。他心中不禁對玄奘刮目相看:要知道,名列“長安十大德”,入禁圍為當今皇帝主法,可以說是天大的榮耀,不但從此聲譽大震,名揚天下,並可由此出任皇家寺院住持,一生榮華富貴。然而,難能可貴的是,這個年輕僧人為了心中的理想,堅守信念,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一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不過,鄭元璹心裡也裝進了一個大大的疑惑:這個玄奘究竟於佛教義理上產生了怎樣的疑問,以至於他如此廢寢忘食,置巨大的利益而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