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天山西麓走了四百多里路,眼前豁然出現了一泓碧水——這片一望無際、浩瀚無邊的湖泊,就是大清池——伊塞克湖。此時此刻的景色,可謂冰火兩重天:東面,白雪皚皚的天山群峰,用冰雪勾勒出一條起伏錯落的地平線;西邊,深藍色的湖中霧氣騰騰,泛起陣陣漣漪。夕陽西下,燃燒的晚霞將雪山潔白的峰頂塗上了一抹玫瑰紅。於是一座座峻峭的冰峰,宛如風姿綽約的美少女。霞光鋪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反射著絢麗的光華,因此,整個伊塞克湖恰似一枚碩大的藍寶石,呈獻給美麗的雪山女神。
伊塞克湖周長一千四百多里,東西較長,南北較狹。玄奘一行沿著湖岸向西北行。此時已是初夏時分,草原青了,樹木綠了。湖畔山清水秀,風景宜人。他們在如詩如畫的異國風情中走了五百多里,已近素葉城了。
那天,他們正在行進,突然前方煙塵滾滾、蹄聲隆隆,沙塵飛揚中,無數鐵騎組成一道黑色狂飆,鋪天蓋地、雷霆萬鈞地壓了過來——
好一支剽悍的人馬,人似鐵打,馬若游龍,旌旗獵獵,刀光閃閃!在突厥,官兵往往也會搶掠商客,而強盜也有可能受僱傭而征戰。在這廣袤的土地,兵與匪很難分辨。所以,玄奘心中難免惴惴不安,連張少英也顯得有些驚慌。還是高昌特使歡信見多識廣,他分辨出那是西突厥葉護可汗衛隊的旗幟,而且,他們的隊形撒得很開,更像是在圍獵。於是他說道:“大唐法師不必驚慌。據我判斷,這是突厥可汗正在打獵。”
果然,等到那一隊人馬走近,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的正是突厥葉護可汗。他騎著一匹高大的大宛天馬,兩百多位文臣、戰將分列左右,都穿著華麗的錦袍,拖著長長的髮辮。而那些隨從圍獵的士兵,個個精神抖擻,手持刀槍劍戟或張弓搭箭,好不威風!
高昌國使臣歡信趕緊催馬迎前,在距離可汗幾丈遠的地方下馬,趨步上前行禮,道:“下官是高昌國侍御史歡信,奉我王之命,護送大唐高僧前來拜見可汗。”
說完,他將高昌國王麴文泰的親筆信呈上。葉護可汗在信中看到,麴文泰為了請自己護持那位唐朝高僧,不惜屈膝稱奴,很是好奇,便吩咐道:“請唐僧來見。”
歡信十分機靈,立刻箭步而回,牽著玄奘的馬向可汗走來。
大唐高僧與突厥可汗這兩個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葉護可汗高大威猛,性情粗獷,神色剽悍,霸氣十足,讓人不寒而慄;玄奘則文靜智慧,性柔志堅,他博覽群籍而積澱的那種書卷氣,他修行佛法而養成的慈悲攝受力,使得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感到一種清涼,一種安詳,不知不覺中都願意與他親近。就連他們所乘的兩匹馬,也是那樣地有趣:可汗的鐵紅色大宛天馬,殺氣騰騰,粗壯健碩;而玄奘的屈支龍馬,渾身雪白,神駿飄逸。
玄奘下馬向葉護可汗合十鞠躬,葉護可汗見狀,趕緊跳下馬來還禮。他笑瞇瞇地打量了玄奘幾眼,說道:“高昌國王在國書中說,大唐高僧要去天竺。你放心,我會派人護送你的。我看你長途跋涉很是疲憊,且先到王府休息幾日,我兩三天之後就會回來。”說完,可汗將達官答摩支喊來,讓他引導玄奘一行進城,並負責安排他們的食宿。
在等待可汗狩獵歸來的幾天,玄奘在素葉城走了走。素葉城是一座土城,城池不大,周圍不過六七里。城內胡商雜居,駱駝、馬隊進進出出,揚起漫天塵土。這座西域名城,不管是規模,還是繁華程度,以及管理水平,都遠遠無法與中土的城市相提並論。然而,西突厥的葉護可汗就是在這裡控制著遼闊的疆域,指揮著數十萬能征善戰的鐵軍。並且,葉護可汗通過錯綜複雜的聯姻,像一張堅固的大網般將他勢力範圍內的各個國家牢牢連接在了一起。因此,玄奘若想順利取道這些國家前往天竺,必須得到葉護可汗的幫助。
三天後,葉護可汗如期歸來,立刻派人前來請玄奘到可汗的大帳相見。在距離大帳還有三十多步時,葉護可汗哈哈大笑著迎了出來。可汗一把抓住玄奘的胳膊,與他像親兄弟一樣把臂而行,並肩來到大帳內。
突厥國信奉拜火教。因木頭是可燃之物,內含火種,為了表示對火神的恭敬,故而不用木頭製作的床凳。大家都是鋪上毛皮,席地而坐。但為了對玄奘表示敬仰,葉護可汗特地為他準備了一張鐵製的交椅,再鋪上舒適的墊子,請其就座。由此可見,不可一世的葉護可汗已經對玄奘產生了相當大的好感。
落座之後,玄奘舉目四看,只見這頂高大寬敞的帳篷上繡著朵朵金花,燦爛耀目,金碧輝煌。突厥的王公大臣們身穿錦袍,列坐可汗兩旁。他們身後是全副武裝的士兵組成的儀仗隊,整齊劃一,威武雄壯。
等到玄奘與可汗各就各位,禮賓官高聲喊道:“請大唐、高昌使臣晉見!”
大唐與高昌使節同時走進大帳,呈上國書。葉護可汗一一過目,心中喜悅,將兩位使者介紹給了玄奘。原來,玄奘走後,高昌王麴文泰牽掛不已,寢食難安,生怕信仰拜火教的西突厥可汗為難玄奘,所以又專門派了使者前來通融。
而這些年,唐朝與西突厥關係日漸密切。大唐使者來自鴻臚寺,所以知道玄奘的大名。沒想到,在長安銷聲匿跡的玄奘,竟然成了突厥可汗的座上賓。而且看得出來,葉護可汗對玄奘的禮遇,遠遠超出了他們這些一國之使。
玄奘簡單地向大唐特使說明,自己要到天竺取經,沿途正好路過突厥可汗王庭。
葉護可汗同時接待來自大唐的高僧與兩位使者,豪興大發,傳令呈酒奏樂。
於是,盛大宴席開始了。其他人享用的都是牛羊肉,喝的是馬奶子酒,獨給玄奘特製了素齋:餅飯、酥乳、冰糖、刺蜜和葡萄乾,飲料則是葡萄汁。席間互相酬酢,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令在場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國宴終了,葉護可汗居然請玄奘講說佛法!
要知道,突厥從可汗到平民,信奉的都是拜火教,崇拜的最高主神乃是阿胡拉・瑪茲達,意為“智慧之主”,何曾請過異教徒在自己的王庭散佈異端邪說?同時,可汗也給玄奘出了一個巨大的難題:若是按照佛教的理論,拜火教之類的宗教屬於“外道”,所秉持的異端邪說都不是終極的真理,應該嚴厲駁斥。可玄奘一旦這樣做,無疑將自己放在了整個突厥民族的對立面,不但難以繼續西行,恐怕連自己的性命也難保!他若是曲意逢迎,則有違佛教的根本原則——而這,對於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來說,是絕對不允許的!
玄奘的學識智慧,面臨著巨大考驗!
好在佛學是世界上最龐雜、最完善的真理體系,有著極強的包容性。玄奘雖然不太瞭解拜火教的教義,但他知道,一個宗教之所以能傳承千年,必定有其合理性。比如拜火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簡單因果觀,就與佛教基本一致。於是,玄奘從最簡單的佛教常識入手,開始宣講佛法。
他首先介紹了十善——佛教對世間善行的總稱,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兩舌(搬弄是非)、不惡口(謾罵、詛咒)、不綺語(淫詞穢語)、不貪、不嗔、不癡。
玄奘說:“如果我們所有的人都奉行十善,這將是一個多麼美好、和諧的世界啊。”
一個將軍模樣的人自言自語道:“怎麼可能呢?人,都是自私的。就像石頭,放到水裡就會沉底。”
玄奘笑道:“正如您所說,一塊石頭直接放在水裡,當然會沉入水底。可是如果我們將它放在船上,就能將其順利運抵河的對岸。佛法,就是我們人生的渡船。”
其中一位文臣說道:“法師,您所講的‘十善’,與我們拜火教的道德箴言‘善思、善言、善行’很相近。”
“對呀。”玄奘進一步解釋說,“不貪、不嗔、不癡,就是善思;不妄語、不惡口、不兩舌、不綺語,就是善言;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就是善行。”
那些突厥的文武官員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開始時的凝重氣氛雲開霧散,大帳裡漸漸活躍起來。玄奘因勢利導,趁熱打鐵,又講述了佛法的八正道:一、正見,即正確的見解;二、正思惟,即正確的思考;三、正語,即正當的言語;四、正業,即正當的行為;五、正命,即正當的職業;六、正精進,即正確的努力方向;七、正念,即正確的觀念;八、正定,即正確的禪定方法。他最後總結說:“八正道就是我們的法船,能將我們從煩惱的此岸,渡到解脫的彼岸。”
大家聽後,都舉手叩額,表示歡喜。可汗更是若有所思,要留玄奘多住幾天,以便再給自己講講佛法。
其間,高昌使臣歡信、張少英等人,與玄奘依依惜別。他們完成了護送玄奘的使命,便返回高昌國。在翻越天山時僥倖存活下來的兩個小沙彌——悟淨、玄覺,卻不肯隨他們回去,要追隨玄奘到天竺去。
在接下來的數日之中,葉護可汗處理國事之餘,與玄奘促膝長談,從中原文明到遊牧文化,從佛法修行到安民治國方略,無話不說。葉護可汗對玄奘有一種英雄相惜的感覺,很想把他留下來。於是勸說道:“天竺氣候炎熱,十月的天氣比這裡盛夏五月還熱。我看法師這般白淨文弱,若是到了那裡,很難經受得住高溫炎熱,一曝曬恐怕就要融化了!你還是留在我這裡的好。”
玄奘態度堅決地說:“我到天竺不是為了名利,而是要去追尋佛跡,學習佛法,取得真經。因而,任何艱難困苦我都不怕,請可汗不必為我擔心。”
葉護可汗畢竟是一位大智大勇、胸懷寬闊的偉人,理解玄奘的追求。他給沿途諸國寫了國書,令他們保護玄奘。同時,選派了一名會講漢語的青年官員,封為“摩咄”,讓他率領一支精幹的突厥衛隊,一路護送玄奘到迦畢試國。另外,葉護可汗還將一件珍貴的綾羅袈裟和五十匹絹作為盤纏贈給玄奘。
離開突厥的那天,葉護可汗與群臣親自送出十多里,方與玄奘珍重道別。
玄奘走出去老遠,回頭看到葉護可汗依然站在那裡,目送著自己漸漸遠去。他不禁感慨萬千:對於他的西行來說,葉護可汗的慷慨佈施與大力幫助是至關重要的。不過,玄奘這位大唐的偷渡客,一沒有官方背景,二沒有雄厚的財力,僅以自己的瘦弱身軀,居然能得到無數貴人的相助,是他的幸運,是佛菩薩的保佑,還是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他的魅力感動了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