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第三冊(1933 . 11 . 1—1934 . 11 . 23)

十一月一日

今天是一個月的第一天,又是初次生爐子的第一天。正在這時候,我換了一本新的日記本,也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暗合吧。

因為初次換了新的本子,下筆就有點躊躇了——就讓我這樣寫下去吧:早晨第一點鐘讀H?lderlin,其餘讀Iliad,晚上作十九世紀文學的paper。

下午上German Lyric的時候,Steinen給我指定了幾本參考書,關於作H?lderlin的論文的。他並且借給我了一本Max Kommerell的Der Dichter als Führer[1],其中有講到H?lderlin的一節,據他說是論到H?lderlin的頂好的文章。

近來又感到有點匆忙。其實不但是感到,而且也真的有點匆忙——有許多reading report要作,又要考,能不算匆忙嗎?在這匆忙裡,我卻一方面不能安心讀我所願意讀的書,一方面也不能寫想寫的文章了。

二日

 

昨天已經有點感到匆忙,今天在匆忙之外又加了匆忙了——criticism[2]又要有個test[3]。

我雖然竭力自己勸自己,但心裡終究彷彿墜上什麼東西似的,沉甸甸的。

在文學批評班上,我又想到我死去的母親。這一次“想到”的襲來,有點劇烈,像一陣暴雨,像一排連珠箭,刺痛我的心。我想哭,但是淚卻向肚子裡流去了。我知道人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但我卻不能超然,不能解脫。我現在才真的感到感情所給的痛苦,我有哪一天把感情解脫了呢?我決定作《心痛》。

三日

 

今天一天沒課,但心情並不閒散,而且還有點更緊張。因為上課的時候,有一個教授在上面嚷著,聽與不聽,只在我們。現在沒有課,唯恐時間白白地逃走了,只好硬著頭皮往下干。

把Johnson的Life of Congreve[4]的Summary作完了。又看Philology。

看Saintsbury的Loci Critici。Dionysius的The Sources of Beauty,有一句話:“A charming style must result from what charms the ear。”[5]

這明明是他主張,文字裡面應該有音樂的諧和,與近代象徵主義、形式主義的主張,不謀而合。

四日

 

今天同虎文約定,他來看我。從早晨就在屋裡等他,只是不見他來。到了晚上,快熄燈的時候,才從工友手裡看到他的名片——他來了,竟然沒見到我,同來者還有楊丙辰先生。我不能寫出我是怎樣的抱歉!立刻寫給他一封信。

今天讀的書仍然是philology和Loci Critici。

晚上同長之談話,談到我寫文章的困難。真的,我為什麼把寫文章看作那樣一種困難痛苦的工作,許多好好的意念,都在想寫而不寫之間空空跑過了。

五日

 

整天刮著大風——北平一切都平靜,靜得有點近於死寂,唯獨吹大風的時候,使一切都騷動起來。

一天都在同philology對命,都是非常機械而為所不瞭解的圖表。不能瞭解是真的,但又不能不往腦子硬裝,這使〈我〉想到填鴨子。

所要作的《心痛》,到現在還沒作起來。但是,我無時不在腦子思量著怎樣去寫。有時彷彿靈感來了,拿起筆來,一沉吟,頭裡又彷彿填滿了棉花,亂七八糟,寫不下去了。我作篇文章真的就這樣困難嗎?

六日

 

今天考philology。考前一直都在預備,但所講的那些定律等等,我一點也不瞭解,只是硬往頭裡裝。我笑著對長之:“現在我練習唸咒了。”

現在每天總要讀點H?lderlin,除了少數幾首外,都感不到什麼,因多半的趣味都給查生字帶走了。在他的早期詩裡,我發現一個特點,就是他寫的對象,多半都不很具體,很抽像,像Freundschaft,Liebe,Stille,Unsterblichkeit[6]等等,這些詩多半都是在Tübingen[7]寫的,時間是從1789—1793。我們可以想到他怎樣把自己禁閉在“自己”裡,去幻想,去作成詩——這也可以算作他自己在幻想裡創造了美,再把這美捉住,成了詩的一個證明。

美存在在imagination[8]裡——忽然想到。

七日

 

今天早晨上古代文學,吳宓把他所藏的papyrus[9]傳給我們看,恍如到了古希臘。

過午下了課,回到屋裡來,工友向我說,你有掛號條——我的心跳起來了,我的手戰慄,我飛奔到宿舍辦公室。然而結果是家裡寄來的皮袍。真的,我現在正在等清平寄來的貸費,急切地等著。聽到掛號信,怎能不狂喜呢?給了我一個小的失望。

晚上聽朱光潛講文藝心理學,講的是psychical distance[10]與近代的形式主義。我昨天所想的那些,又可以得到一個新的根據。 H?lderlin,我想,真的能把一切事物放到某一種距離去看,對實際人生他看到的只有抽像的Sch?nheit,Freundschaft[11]等等。但這些東西,又實在都包括在實際人生裡面。所以我們可以說,他對實際人生不太遠,也不太近,所謂“不即不離”。一方面使人看到“美”,另一方面,也不太玄虛。

八日

 

今天整天都在沉思著作《夜會》的書評。一起頭,就使我感到困難。

過午上德國抒情詩,問了Steinen幾個關於H?lderlin的詩的問題,解答頗為滿意。

晚上終於硬著頭皮把《夜會》的評寫〈完〉。我現在真地覺到寫文章的困難,在下筆前,腦子裡輪廓打得非常好,自己想,倘若寫成了文章,縱不能驚人,總也能使自己滿意。然而結果,一拿筆,腦袋裡立刻空空,那些輪廓都跑到哪裡去了?捉風捉不到。寫成的結果是自己也不滿意——然而頭痛了,電燈又警告了。只好嗒然走上床上。我想到了雞的下卵。

九日

 

文章寫完了,文債又少了一件。但是仍然有纏繞著的事——就是,林庚找我替他譯詩,我推了幾次,推不開。今天過午,只好把以前譯的稿拿出來修改修改。一個是《大橡歌》,根本不能修改;一個是《命運歌》,修改了半天,仍然不成東西——結果卻仍然是頭痛。我又新譯了Stefan George的短歌,頗為滿意。

晚上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這種無聊的工作,到底只是無聊。

十日

 

今天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書上所說的,我十九不能瞭解,但是卻不能不耐著心幹下去。我忽然想到。我這是對符菉坐著,我自己笑了。

正在急著用錢的時候,吳宓把我們的稿費發下來了。量的方面,實在不多。但是,自己的錢都在一件近於荒唐的舉動裡(我作了一件大衣,用所有的錢,還有賬)花淨了,現在領到這區區也如魚得水了。

十一日

 

早晨把philology結束了。過午進城,先到靜軒處,不在;又訪蔭祺,不在;到鹽務裡去訪他,仍不在;折回來又訪他,依然不在。同虎文約定晚上找他。這許多時間,怎麼過呢!——無已,乃獨往天橋。我又看到一些我看到就難過的現象,不,其實不是難過,至多可以說看到就使我發生異樣的感觸吧。我又看到人們怎樣在生活壓迫之下,發出來的變態現象。總之我又看到一切我不願意看到的。但對這些,我卻一向有著極大的趣味。我把時間消磨過了。

回到北大三院,適逢電燈出了毛病,黑天黑暗,我逕自摸了進去。沒找到印其,又摸了出來,摸到西齋。當時真如喪家之犬,一切對我都不熟悉,何況又在黑暗裡。還好,我找到虎文。他桌上的那一點蠟燭的光明,知不道給了我多大的慰藉呢!

同虎文到楊丙辰先生家,談到十點半,睡在西齋。

十二日

 

早晨到西城去找靜軒,找到了。又同到中大訪沛三,不遇。

十點半回校。因為這兩天來跑的路比較多一點,所以累得回校後即大睡。

晚上讀Iliad和H?lderlin的詩。

在長之屋裡,見到吳世昌。看到長之作的《夢想》,他把他自所希望的,夢想將來要作到的,都寫了出來,各方面都有。我也想效一下顰,不知能作到不?我寫的,恐怕很具體,我對長之這樣說,是的,我真這樣想。

十三日

 

早晨就向自己下了緊急命令,限今天把Homer的Iliad讀完。早晨沒讀了多少,因為心裡好想看H?lderlin。過午,坐在圖書館裡,讀下去,讀下去,忽然被人拖走了,拖到合作社,請我吃東西,結果肚子裡灌滿了豆漿,接著又是上體育。滿以為晚上可以把過午的損失補過來,於是又坐在圖書館裡讀下去,讀下去,忽然又被人拖走了,是到合作社請我吃東西,結果灌了一肚子豆漿——在這兩拖之下,我只好點蠟了,果然讀完了。

十四日

 

一天過得實在都沒有什麼意思。因為明天又要補考philology,所以只好留出一部分時〈間〉去勉強看一看。這種勉強真是無聊得很,但是究竟讀了幾首H?lderlin的詩,也差堪自慰了。

晚上上文藝心理學,講的是移情作用,我覺得頗有意思。

十五日

 

早晨又補考了philology。真討厭,講的四六不通而又常考,何不自知乃爾。

過午上German Lyric,問了Steinen幾個關於H?lderlin的詩的問題。我想,以後就這樣讀下去,一天只讀一首,必須再三細研,毫無疑問才行,只貪多而不瞭解也沒有多大用處。

忽然又想到下星期要考古代文學,終日在考裡過生活,為考而唸書呢?為唸書而考呢?我自己也解答不了。

十六日

 

今天大部分時間都消費在讀Odyssey上。

母親的影子時時掠過我的心頭——久已想寫的《心痛》到現在還沒寫,寫文章就真的這樣困難嗎?一想到寫,總想到現在的匆忙。我現在真的感到匆忙了。但是想下去,想下去,匆忙,匆忙,沒有完,也沒有止,文章還有寫的日子沒有?我必需在匆忙裡開出一條路來。

十七日

 

幾日來,給不願讀而非讀不可的書壓得夠勁了,一切清興都煙似的消去。忙裡偷閒讀一點H?lderlin,也有同樣匆匆之感。

現在不敢向前看——前面真有點兒渺茫。我現在唯一自慰,不,其實是自騙的方法,就是幻想著怎樣能寫出幾篇好的文章,作點有意義的翻譯。然而就這幻想也就夠多麼貧乏呢?是的,真的是貧乏,但是,說來也臉紅,我早知道蓬萊沒有我的份,只好在這貧乏裡打圈子。

今天讀Virgil的Aeneid。覺得在結構上,頗有點像模仿Odyssey。

十八日

 

生活太刻板了,一寫日記,總覺著沒有什麼東西可寫。我現在的生活的確有點刻板,而且也單調,早晨讀書,晚上讀書,一點的變化就是在書的不同上,然而這變化又多麼難稱得變化呢?

過午看籃足球賽。我雖然對兩者都是外行,但卻是有球必看,既便在大考的當兒。

晚上蔭祺來,他要我替他解決學校問題。

十九日

 

早晨虎文同張君嘉謀來。聽虎文說,張君德文非常好,這使我很羨慕。

飯後,同他們到圓明園去玩。我對有歷史臭味的東西總感到興趣——你〈能〉從蘆葦裡想像出遊艇畫舫來,能從亂石堆裡想像出樓閣台榭來。圓明園正是這樣一個地方。

風很大,我們繞著湖轉了一周。看風吹在水面上拂起皺紋,像漁人的網,又像一匹輕紗。

二十日

 

早晨讀H?lderlin的詩。

過午作十八世紀的reading report。打Handball。說到運動,我是個十足的門外漢,但是對Handball我卻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喜歡它的迅速和緊張。晚上因為聽到吳宓說古代文學明天不考,心裡猛然一鬆,又覺得沒事幹了。

二十一日

 

今天真地覺得沒有什麼事情幹了。平常是,一沒有事情幹,總想到自己所喜歡的書,於是我又想到了H?lderlin。看的頗不少,而且也感到興趣。

過午看清華對志成賽球。

晚上上朱光潛課,講的是感情移入之理由。不知為什麼,我在他班上,總容易發生“忽然想到”之類的感想,今天又發生了不少。也許他講的東西,同我平常所思索的相關連,我平常所想解決而沒有解決的問題,也正給解決了。

二十二日

 

昨天晚上終於下了決心,要寫《心痛》。點蠟點到十二點,沒寫完,而且自己也不滿意。這篇文章在我腦裡盤旋了不知多少天,而真的心痛一天也不知道要襲我幾次,但是一寫成文章卻費了這樣大的力量,結果只是使自己都不滿意。我仍然要問,寫文章真這樣困難嗎?

晚上,因種種刺激,又發生了心煩意亂的毛病,大概也可以叫作無名的悵惘罷。這種悵惘的襲來,不知因為什麼原因,不知從什麼地方。初起時,彷彿像濃霧,漸漸擴散開來,糊住了我的全心,黏黏地。

二十三日

 

說也怪,一上文學批評,因為吳老先生講得太壞,不願意聽,心裡總覺得彷彿空下來似的,於是去想,《心痛》的開始就是在文學批評班上想出的,今天又去想,結果又續寫了點《心痛》。

看穆時英的《公墓》,技巧方面還不壞。

接到清平寄來的貸費,心裡彷彿又一鬆。經濟問題還真能影響人的心情。關於《烙印》的幾句話在《詩與批評》登出來了。

二十四日

 

因為功課又鬆了下來,心情也跟著鬆了。於是又犯了舊毛病,覺得沒有什麼可作,書也不願意多念。

早晨是游神似的在圖書館東晃西晃,過午仍然游神似的在圖書館裡東晃西晃。

晚上吳宓請客,是西餐。我正式吃西餐,這還是第一次,刀叉布前,眼光耀目,我莫明其禮拜堂了。於是我只好應用Aristotle的學〈說〉——imitation[12],同席的有王力[13]先生。他談到他留法的經過,沒有公費,沒有私費,只憑個人替商務譯書掙錢,在外國費用又是那樣大,這種精神真佩服。其實說佩服,還不徹底:最好說,這給了我勇氣。因為我的環境也不容許我到外國去。但是環境(經濟的)不能制人,由王力先生證之——在佩服以下,這不過是私衷裡一點欣慰而已。

二十五日

 

早晨看Langfeld的Aesthetic Attitude[14]。

過午在長之屋閒談,看清華對輔仁足籃球賽。

我最近很想成一個作家,而且自信也能辦得到。說起來原因很多,一方面我受長之的刺激,一方面我也想先在國內培植起個人的名譽,在文壇上有點地位,然後再利用這地位到外國去,以翻譯或者創造,作經濟上的來源。以前,我自己不相信,自己會寫出好文章來,最近我卻相信起來,尤其是在小品文方面。你說怪不?

這幾天來,我就閒閒落落地寫著《心痛》。因為我想把它寫成一篇很好的文章,所以下筆不免躊躇起來。

二十六日

 

雖然是星期,但卻沒能讀多少書,因為自己覺得,星期日本來應該進城的,竟沒進城。只讀一點書,也就覺得比不讀強多了。

看老捨的《離婚》,很不壞,比《貓城記》強多了。

幾天來,老想到要寫文章。根本沒有文章而自己以為是個作家,不是很滑稽的事嗎?

二十七日

 

早晨仍然讀H?lderlin。

過午只是東晃西晃,沒作什麼事情。接著又上體育,所以一直到晚飯,終於也沒作什麼事情。

自己覺得有意義的,還是又繼續寫了點《心痛》。至於完了沒有,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我還不知道是否再有煙士披裡純之類的東西光臨我,讓我再寫下去。其實,截止到現在,說完也就可以算完了。

晚上從體育館出來,看到東邊牆外的遠處,紅紅的一片。到了屋裡,因為高了一點,才知道是山上的野火,不過太遠了,看不真切。但是我卻能想像到,倘若看真切了,應該是怎樣有意思呢。

又看到金星(Herr陳告我的),比別的星特別亮。我到圖書館去的時候,再看,已經沒有了。

二十八日

 

沒作什麼有意義的事,連H?lderlin也沒看。

但是也究竟作了件有意義的事,比一切別的事,我以為,還更有意義,就是我把《心痛》寫完了。以前我寫文章,自比為雞下卵,其困難可知。但這次寫,卻沒感到怎樣困難,除掉開始寫的時候。也許因為延長時間太長,散碎地寫起來的緣故。說到延長時間長,我不能不感謝吳可讀,因為一大半自以為滿意的,都是在他班上寫的。說來也有點奇怪,寫到某一個地方,本來自己以為已經窮途末路了,但又不甘心就完結了,一上吳老先生的班,他一講,我心裡一討厭,立刻不聽,立刻拿出紙來寫,立刻煙士披裡純不知從那兒就來了。今天收尾,也是在他班上,寫著的時候心裡頗形痛快,自以寫得很好,而且當時還幻想著說不定就成了中國小品文的傑作,但是拿到屋裡再看的時候,熱氣已經涼了一半,雖然仍然承認寫得還不壞。

二十九日

 

明天就要考古代文學,又不能不臨陣磨一下槍。但是這槍磨起來,並不感到困難,感到的只是討厭。整整一天,無時不想去磨,同時又無時真想去磨,七零八碎地磨了一點,好壞只看明天的運氣了。吳宓又要稿子,限制到五百字,我替他寫了一篇《離婚》的review,短短的一篇,卻使我感到困難。不是難作,而是意思太多,難定取捨——終於點了十分鐘的蠟,才作完了。

三十日

 

考古代文學,運氣還不壞,不過在上班前,滿以為,而且預備,可以暢所欲為地去看書。然而吳大先生忽然跑到我後邊坐起來,摸著傅東華譯的《奧德賽》大看,頻搖其頭,嘴內頻出怪聲,而且連呼“不好”。我雖然也偷看了點書,但是卻不怎樣“暢”。

考過了照例是不想唸書,今天也不例外。心裡空空然,漠漠然,不能附著在一定的東西或地方上。晚上把《心痛》抄完了,但是只能算是初稿,將來恐怕還要修改。幾天來,都有關於寫《心痛》的記載,看來不知道我take它多serious[15],費了多大勁,但其實卻不然。只是零零碎碎地心血來潮的時候寫一點,也就寫完了。這種“時候”大半都是在吳可讀堂上(在這裡,我證明Habit of thinking[16]),並沒費多大勁。

十二月一日

 

今天十九世紀沒課,黨義也請假——一天沒課,頗形痛快。

看郭沫若譯的《浮士德》,因為太快,尤其是為功課而看,真仿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並沒多大的興味。終於卻一天就看完了,而且還填take了notes[17]了。

熄燈以後,又拿出《心痛》來,看,改,改的地方不少,自己還頗得滿意。我總覺得使我寫這篇文章的環境是我一生的第一次,也是第末次。而且寫著的時候,總覺得還不壞,所以我不輕把它潦草地弄完了。但是是否像我想的它那樣,不管好與壞,那就只看別人的批評了。

二日

 

今天作Faust的 Summary[18]。無論多好的書,even Faust[19]只要拿來當課本讀,立刻令我感覺到討厭,這因為什麼呢?我不明瞭。

過午看女子籃球賽,不是去看打籃球,我想,只是去看大腿。因為說到籃球,實在打得不好。

今年我總覺得北平不冷,但是一看氣溫報告,去年今日尚不如是冷。這又是因為什麼呢?我不明瞭。

三日

 

今天整天都在預備Philology,真無聊。我今年過的是什麼生活?不是test,就是reading report,這種生活,我真有點受不了。

晚上又聽到長之談《文學季刊》出廣告事情。我心裡總覺得有點特異的感覺。仔細分析起來,彷彿是看到長之能替自己開闢了這樣的局面,自己有點羨慕,也有點慚愧。以後非多寫文章不行,寫了文章以後,才能談到那一切。

四日

 

今天早晨考Philology,不算好。

過午作Faust的Summary,也不甚有聊。

這幾天來,一方面因為功課太多,實在還是因為自己太懶,H?lderlin的詩一直沒讀,這使我難過,為什麼自己不能督促自己呢?不能因了環境的不順利,就放棄了自己願意讀的書(寫文章,也算在內)。

經了幾次的修改,《心痛》終於作完了。有許多小的地方,修改了以後,自己也覺得頗形滿意,雖然費了不少的事。在最近幾天內,我想無論如何把它抄了出來。

五日

 

今天又犯了老毛病,眼對著書,但是卻看不進去,原因我自己明白:因為近幾天來又覺到沒有功課壓腦袋了。我看哪一天能把這毛病改掉了呢?我祈禱上帝。

零零碎碎地看了點H?lderlin,讀來也不起勁,過午終於又到體育館去看賽球。

最近老想作文章,想作的題目非常多。但是自己一想到作文章,先總躊躇,於是便不敢下筆。我作文章真地就這樣困難嗎?今天長之告我,不要想它困難,自然就不困難了。我想他這話大概是對的,最少也有幾分對,我要試試看。

六日

 

早晨讀H?lderlin。

過午仍然讀。

今天一天老想到要作文章,無論在班上,在寢室裡,在圖書館裡都費在沉思上,怎樣去開頭,怎樣接下去,而且想作的題目非常多。但是終於一篇也沒寫。晚上在圖書館裡寫了一篇名叫《枸杞樹》的開頭。我以前作文章彷彿有股氣助著,本來直接可以說出來的,偏不直接去說,往往在想到怎樣寫之後,費極大的勁,才能寫出來。我並不是否認這樣寫不好,正相反,我相當地承認這是好的,但是總(自己)感覺到不自然。所以我要試著去寫,一氣寫完,隨了我的心怎樣想,便怎樣去寫。我讀周作人的文章,我的印象是,自然,彷彿提筆就來似的,我覺到好,但是叫我那樣寫,我卻不。真地,有許多文章我覺得好,我卻不那樣寫,這是什麼原因呢?恐怕只有天知道罷。

七日

 

早晨糊里糊塗上了兩堂課。心裡想著許多別的雜事,過午作Goethe:On Nature[20]。晚上抄起來,仍然間間斷斷地作《枸杞樹》,晚上一直作到熄燈,連日記都沒能記,是八日午補記的。

這篇《枸杞樹》,我覺得是,應該是,一篇很有詩意的文章,但我寫起來,自己再看,總使自己都失望,詩意壓根兒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八日

 

今天下雪,其實雪是從昨天晚上就開始下了。真奇怪,北京今年為什麼這樣不冷,已經到了十二月,而天氣仍溫和如初春。雪下在地上,隨著就化了。

過午終於把《枸杞樹》寫完了,我並沒再看一遍。對這篇文章,我有著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我覺得還不壞,另一方面,因為寫來太容易,我對它總不敢很相〈信〉,想給長之看,我求他指示迷津,問他這樣寫下去是不是行?他說這篇還不壞,這樣寫下去就行。

九日

 

半夜裡聽得風聲震窗。自念預定今日進城,天公何不作美。起來後,風還不怎麼樣。

於是進城,先訪靜軒,從靜軒處走到東安市場買了一本Grierson的Metaphysical Lyrics & Poems[21]。此書以前想買新書,而沒買到,現在竟買到,高興之極。

到朝陽訪鴻高,我知道他是常不在家的,然而竟找到了,大談一陣。到北大訪曦晨,未遇,訪虎文,遇於途,亦云幸極。訪印其,他已決定住鹽務,我不贊成,四點半回校。

晚上高中校友會開成立大會,開了一晚上,我被選為文書。

十日

 

今天北大同清華球類錦標賽。早晨九時開始,我是無球不看,八時多就在體育館恭候矣。結果清華三路大勝。尤以女子籃球最精彩。

午後心懶神疲,《趙子曰》也不願意看,蒙頭大睡。睡後已四點,到圖書館作《地獄》,是想插入《心痛》裡面的。晚上仍作,作完了。

這幾天來,仍然時常想到母親。我腦筋監控著一個大的幼稚的“?”:我同母親八年沒見面,她就會死了嗎?我的心真痛。

十一日

 

早晨在圖書館作Langfeld:Aesthetic Attitude的Summary,極形討厭,不甚好懂,所以作來很慢。過午仍然作。晚上也作。

寫日記本來是愉快的工作,但是有時卻也令人覺得討厭。當我初次換一個新日記本的時候,寫來頗加躊躇,而且也比較好。現在又有點老病復犯,安不下心,寫來倉卒潦草。

十二日

 

早晨讀了一首H?lderlin的詩。

過午讀Gulliver's Travels[22],只讀了三十幾頁。這樣讀下去,一年也讀不完。

這幾天來,老想把《憶》寫起來,老在腦子裡盤桓,但是卻捉不著具體的意見。我想試一試,預先不想,臨時捉來便寫,不知怎樣?

十三日

 

早晨作Gulliver's Travels的Summary,讀H?lderlin的詩。

最近寫日記老覺得沒有什麼可寫,刻板似的日常生活實在寫來沒有意思,然而除掉這個又有什麼可寫呢?在每天,寫過了刻板生活以後,總想兩件可以發表思想的事加上,意在使篇幅增加。就是今天這一段廢話,也是目的在使篇幅增加。

十四日

 

早晨忙著上班,過午看Gulliver's Travels。

沒覺得怎麼樣,又快過年了。時間過得快,是“古已有之”的事,用不著慨歎,但是卻非慨歎不行。這慨歎有點直覺的成分,但是隨了這而來的,是許多拉不斷扯不斷的聯想。我想到濟南的家,想到故鄉里在墳墓躺著的母親——母親墳上也該有霧了罷?想到母親死了已經快三個月了,想到許多許多,但是主要的卻還有無所謂的悵惘。在某一種時候,人們似乎就該有點悵惘似的。

天氣也怪,陰沉沉,遠處看著有霧,極冷,但似乎濛濛地下著卻是雨,不是雪。晚來似乎有下雪的意思,但當我從圖書館在昏黃燈光〈中〉走回宿舍的時候,雨已經比以前大了,仍是濛濛地。

十五日

 

一天沒課,早晨在圖書館作Gulliver's Travels[23]。過午看了Loci Critici,坐了三點才看了二十多頁,真悲觀。

晚上本來預備寫篇文章,叫《黃昏》,不過思想不集中,沒敢動筆。又想寫老捨《貓城記》的book review[24],也沒動筆。只看了幾頁Loci Critici,又冒著風到校外去買水果,大吃一頓。

十六日

 

早晨仍然看Loci Critici。

過午看清華對燕大球賽,本想全勝,但結果卻幾乎全敗。

想寫的文章很多,不但“很”多,而且“太”多,結果一篇也寫不出來。《黃昏》想了一個頭,沒能寫下去。

我老想我能在一年內出一本小品文集,自己印,仿《三秋草》的辦法,紙也用同樣的。我最近也老想到,自己非出名不行,我想專致力寫小品文。因為,我覺得我這方面還有點才能(不說天才)。

十七日

 

想著寫《黃昏》。昨晚夢影迷離,想著的只是《黃昏》。今天早晨,迷離間,在似醒不醒的時候,想著的仍是《黃昏》。但究竟也沒想出什麼新意思,所以仍未動筆。

只讀了點Loci Critici,我覺得以前所謂大批評家卻未免都令人覺到太浮淺。

晚上讀Gulliver's Travels。

十八日

 

腦袋裡亂七八糟地滿是作文的題目,但是卻一篇也寫不出——今天只想作一篇《自咒》。

早晨讀Gulliver's Travels,頗幽默。

過午仍讀。打球乏甚。

晚上在圖書館裡呆坐一小時又半,回屋讀副刊,副刊愈不成樣子了。連中文也寫不通,就想譯詩。

十九日

 

早晨作Gulliver's Travels的reading report。

又是滿腦袋都裝滿了作文的題目和幻想,《黃昏》的影子老在我腦子裡徘徊,但是終於沒有很好的意念。我想,明後天在黃昏的時候,一個人出去散一回步,仔細領略一下黃昏的滋味,得點好的妙的新意念。

晚上在朱光潛堂上又想到幾個想寫的文章——《灰的一段》,描寫我對年華逝去的感覺。

二十日

 

無聊的工作,無聊的人,怎樣這樣使人感到無聊,早晨在圖書館忙了一早晨,無聊地,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說是作,有點不妥,不如說抄。

無聊地抄。

晚上終於抄完了,不由自己長歎一口氣。

老想把《心痛》抄出來,但是,說也奇怪,我總〈覺得〉它太好了,不忍抄,其實抄了又有什麼壞處呢?好不能仍然好嗎?但是我卻覺得不,理由我自己也不知道。

二十一日

 

今天把早就想寫的《自咒》寫完了,但是自己極不滿意,心裡彷彿塞著什麼東西似的不痛快。同長之長談,他勸就這樣寫下去。

又同施君長談,他對我寫的這種詩般的散文頗不贊成,這使我驚奇,然而同時也使我回省,我以前並沒想到會有人反對這種體裁。

晚上想抄《心痛》,又沒抄,只把《哭母親》抄了一點。

二十二日

 

終於開始抄《心痛》了,寫文章真不是易事,我現在才知道。即如這一篇吧,當初寫著的時候,自己極滿意。後來鎖在抽屜裡,也頗滿意。現在抄起來,卻又不滿意。我所犧牲的精力是這樣多,現在卻落了個不滿意。你想,我是怎樣難過呢?但是,我還有點希望,就是看別人的意見怎樣。

抄了一天,沒完。

晚上在抄的時候,又想到母親,不禁大哭。我真想自殺,我覺得我太對不住母親了。我自己也奇怪八年不見母親,難道就不想母親麼?現在母親走了,含著一個永遠不能彌補的恨。我這生者卻苦了,我這個恨又有誰知道呢?

二十三日

 

今天終於把《心痛》抄完了——這篇文章曾給我大的欣慰,同時又給我大的痛苦。作的時候,我喜歡它,抄的時候,我討厭它。但是無論如何我又頗重視它,我希望它成為一篇傑作,但我又懷疑。我真痛苦。為文章而受這樣的痛苦,還是第一次。

我給長之看,我對他要求的是極端的批評。

二十四日

 

早晨我在被窩裡,長之看完了《心痛》來找我談了,他說形式松而內容擠,還有許多別的意見,我都頗贊同,但是我自檢查自己,在心的深處彷彿藏著一個希望,就是希望他說這篇文章好。

過午又想寫文章,只寫了兩個開頭,寫不下去了。

晚上又想到母親,又大哭失聲,我真不瞭解,上天何以單給我這樣的命運呢?我想到自殺。

二十五日

 

今天是洋人的聖誕節,對我似乎如浮雲。

只是作著無聊的reading report。我自己有個毛病,就是,越討厭,越無聊的事,我總先去作。我自己覺〈得〉,把那些討厭的事情作完,就可以自己隨便作點喜歡作的事情,心裡也沒那樣一塊石頭墜著。我之所以拚命作reading report,就是想早一天把這些無聊的債打發清楚。

二十六日

 

早晨仍然作那些無聊的report。

過午開頭寫《憶母親》。頗喜歡這篇,不知寫出的結果如何?

看了沈從文給長之的信,長之把我的《枸杞樹》寄給沈,他信上說接到了。我彷彿有一個預感,覺得這篇文章不會登,不知什麼原因,心裡頗痛苦。

二十七日

 

今天《枸杞樹》居然登了出來,不但沒有不登,而且還登得極快,這真是想不到的事。而且居然還有幾個人說這篇寫得不壞,這更是想不到的事——我真有點飄飄然了。

今天早上非常懊喪。我自己想:倘若這篇文章不登(其實是不關緊要的事),我大概以後寫文章也不會起勁,也許乾脆就不再寫。前幾天,長之告訴我,沈從文很想認識我,我怎好去見他呢?

——居然登了出來,萬事皆了。今天大雪。

二十八日

 

外面雪不下了,早晨天還沒亮,雪光照得屋裡發著淡白光。

一天都彷彿有霧似的,朦朧一片白色,遠處的樹只看見葉子,近處的樹枝上都掛著一線線的雪。吳宓說:“今天應該作詩。”真是好的詩料。但是外面雖然是有詩意的美景,但關在屋裡作的卻是極不詩意的工作——作reading report。

二十九日

 

今天沒課,仍然作reading report。

為什麼老作reading report呢?很簡單,因為我覺得它們討厭、無聊。我常常有一個毛病:愈是壞的東西我愈先吃,留著好的以後〈吃〉;愈是討厭的工作,我愈先作,留著個人喜歡作的以後作。

三十日

 

早晨沒作什麼,因為討厭的reading report已經作完了。

過午楊丙辰先生來講演,張露薇亦同來。請他們在合作社坐了會,又去到生物館去講演,我真想不到還有四五十人去聽,在這星期六,又是年假前的星期六,題目是關於Literaturwissenschaft的,名叫《文學與文藝學——文藝——創作與天才》,很滿意。

晚飯前,之琳忽然來了,喜甚。晚上陪他談話,又到體育館去看足球隊與越野賽跑隊化妝女子籃球比賽。

三十一日

 

早晨同之琳、長之在林庚處談了一早晨話,林庚病了。過午之琳走了。回屋竟然大睡,把籃球足球賽都睡忘了,起來後就到體育館去聚餐。同餐者約千餘人,經過了訓詞國歌等等儀式才能大吃,真不耐煩它。出體育館就到大禮堂去聽學生會主辦的遊藝大會,演者為中華戲曲專科學校,滿是小孩,極有意思,一直演到夜裡三點。

民國二十三年(1934) 一月一日

 

早晨十點才起。我知道這是過年了,論理似乎應該有感想之類的東西,但卻沒有,我並沒能覺到這是過年,也沒覺到我已經長了一歲了——這一切都是舊歷年時的感覺,有點太怪,難道我腦袋裡還是裝滿了封建勢力嗎?

到圖書館去看報,卻有年的滋味——冷清清。

前天聽說《大公報》致函吳宓,說下年停辦《文學副刊》,還真豈有此理。雖然我是“文副”一份子,但我始終認為“文副”不成東西。到現在,話又說回來,雖然我認為“文副”不成東西,大公報館也不應這樣辦,這真是商人。

一天忙著作李後主年譜和傳略,對付吳宓也。

二日

 

早晨看Loci Critici。

午飯後,同長之到西柳村去訪吳組緗[25],他太太來了,談了半天。

在長之屋打撲克。

晚上想作《憶母親》,又想作《黃昏》,結果沒作成,只是想,想,想——頭都想痛了。

三日

 

我自己覺著:今天似乎是沒白活了。早晨在圖書館寫《黃昏》,過午仍然接著寫,大體總算完了。這個題目在我腦筋裡盤旋了許久了,我老想寫,總寫不出來,今天一拿筆,彷彿電光似的一掣,腦筋裡豁然開朗,動手寫了起來,居然寫成了。自己頗滿意,不知將來抄的時候又作如何感了?

看施蟄存的《善女人行品》,除了文章的技巧還有點可取外,內容方面空虛得可怕。

四日

 

頭午忙忙亂亂地上課。

從上星期六就聽說(今天星期四)《大公·文副》被Cut[26]了。今晨吳宓上堂,果然大發牢騷。說大,其實並沒多大,只不過發了一點而已。

晚上去找他,意思是想安慰他一下,並且把作成的李後主年譜帶給他。

五日

 

看Norwood的Greek Tragedy[27],意在看Summary。連看加抄,早晨幹了一早晨。

吃了午飯,忽然看到窗外。早就想寫一篇《窗外》,一直沒動筆,今天忽然似乎靈感來了,於是寫。腦筋裡計劃得非常好,但寫出來卻不成東西。

晚上抄《黃昏》。

六日

 

今天文學季刊社請客,我本來不想去,長之勸我去,終於去了。同車者有林庚、俞平伯[28]、吳組緗。

下車後,因為時間早,先到前門、勸業場一帶走溜,十二點到擷英番菜館。

群英濟濟,三山五嶽的英雄好漢群居一堂,約百餘人。北平文藝界知名之士差不多全到了,有的像理髮匠,有的像流氓,有的像政客,有的像罪囚,有的東招西呼認識人,有的仰面朝天一個也不理,三三兩兩一小組,熱烈地談著話。

到會的我知道的有巴金、沈從文、鄭振鐸、靳以、沈櫻、俞平伯、楊丙辰、梁宗岱、劉半農、徐玉諾、徐霞村、蹇先艾、孫伏園、瞿菊農、朱自清、容庚、劉廷芳、朱光潛、郭紹虞、台靜農等。

兩點散會,每人《文學季刊》一冊。訪露薇不遇。在市場遇長之,又再訪之,直追至王姓家中,才找到他——四點半回校。

頗乏,腦海裡老是晃動著這個會影子,那一個個的怪物都浮現出來。

七日

 

看《文學批評》,看了一天。

這幾天又忽然窮起來。昨天進城的時候,只剩了一元六角錢,汽車洋車費用去了一元。我本不想進城,但終於去了,結果,帶了僅餘的六角錢回來。

我現在真急需用錢,稿紙要買,墨水要買。說起稿紙,更可憐。《黃昏》只抄了一頁,就因為沒了稿紙抄不下去。

寫給家裡要錢的信,只不見復。

好不急煞人也。

八日

 

早晨把《文學批評》看完了。回屋來看信,結果沒有,不禁失望。

過午從圖書館趕回來看信,仍然沒有。

我希望家裡會有錢寄來,只是寄不了來。

想抄《黃昏》也無從抄起,心裡頗煩悶。

九日

 

今天錢仍然沒寄來。我真不行,為了這點小問題,竟有點糊塗,將來還能作什麼呢?

預備文學批評,今年雖然只考三樣,但考試總是個討厭的事,預備起來,心裡極不痛快。終於借了錢,買了一本稿紙,抄了半頁《黃昏》。

十日

 

今天開始學期考試,我沒有什麼考。

一天都在同文學批評對命,結果是一塌糊塗,莫名其妙。

在事前,我知道這次考試不成問題,然而到現在臨起陣來卻還有點驚惶。我自嘲道:“自小學到大學,今大學又將畢業,身經何慮大小數百陣,現在驚惶起來,豈不可笑嗎?”

十一日

 

說驚惶,還真〈有〉點驚惶。早晨七時前就起來了,外面還沒亮。

考古代文學,大抄一陣。

考文學批評,頗坐蠟,但也對付上了。

考完了,又覺得沒事幹,到書庫查書。

晚上,到圖書館抄《黃昏》,只抄一頁多。

今天家裡仍然沒寄錢來,頗急,但因而多少也多了個希望,希望能在桌上發見掛號信條,一天也彷彿更有意義似的。

十二日

 

今天頗痛快——家裡的錢寄到了,《黃昏》也抄完了。抄完了一看,自己還頗滿意,想把它寄出去,試試它的命運,同時,也就是試試我的命運。

一天沒有什麼事幹,看小說。徐志摩的《輪盤》,太濃艷。郁達夫的《自選集》,簡直不成話,內容沒內容,文章不成文章。

忽然又想到將來——我同長之談:我決意努力作一個小品文家。關於研究方面,也想研究外國的小品文,和中國小品文的歷史,他極贊成。

十三日

 

雖然還有一樣沒考,但總覺得不成問題,好像已經沒了事可作一樣——但也就得到更大的無聊和淡漠,一天東晃西晃,不能坐下讀書。

果然把《黃昏》寄出去了,寄給《文藝月刊》,不知命運如何,看來是凶多吉少吧。

十四日

 

這日子過得真無聊,明天要考Philology。說預備,實在用不著,因為太容易了。說不預備,又實在放心不下——就在這預備與不預備之間,呆坐在圖書館裡。

早晨呆坐在那裡。

過午仍然。

晚上仍然——真無聊。

朱企霞來。

十五日

 

今天早上又在圖書館裡呆坐著。

終於到了考的時間,而且終於考完了,下來了,彷彿去掉一塊心病。

過午打手球。晚上去聽Balalaika[29]的演奏,這是一種俄國樂器,三角形,演奏者是Bolshekoff Dinroff[30],還不壞,不過大部聽不懂。我覺得Volga Boatman[31]頂有意思。

今天《世界日報》上有人罵我《夜會》的批評。又聽長之說,轉聽巴金說,蓬子[32]看見那篇文章,非常不高興——聽了之後,心裡頗不痛快。

十六日

 

昨晚在長之屋同林庚談話,至夜一時始返屋,覺得頭非常痛,而且流鼻涕——躺下後,頭更痛了,發熱又發燒,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嘴裡要噴火。迷亂的夢繞住了枕頭,簡直不知夢到那裡去(現在想來,大概還是夢到《文學季刊》多)。

有時自己清醒一點,簡直覺得這就要死了。

早晨迷迷糊糊地,起不來,頭仍然痛,嘴裡燒成了紅色,牙上粘滿了紅色的塊粒。

一直睡到下午兩點,只吃了一點東西。

晚上仍然睡。

十七日

 

今天好點了,早晨到圖書館裡去,預備看書,但看不下去。

一天就這樣糊里糊塗地過去。

又預備寫一篇文章,叫《年》。

十八日

 

總覺得渾身沒有力,走起路來,也彷彿鬼影似的,這懨懨的殘息,怎麼了?

很吃力的書不能而且也不願意看。對於寫文章本來就有點蹙眉,現在更彷彿找到充足的理由似的,一提筆,就先自己想:“身子不好,停幾天再寫罷。”

想作朱光潛的paper,決意作李後主。

晚上同長之訪老葉,明明在家裡,卻說出去了,不知什麼原因。真正豈有此理。

十九日

 

媽的,真討厭,大風呼呼地直刮了一天。比以前都大,弄得滿屋是黃土。因為傷風,鼻子不透氣,只好用嘴呼吸,這一來卻正巧,淨吸黃土。

長之過午進城,明天回濟。

身體方面不舒適,心裡方面也不好——我覺到寂寞,沒有事作,只好睡覺,但是睡醒後,身體方面卻更不舒服。

二十日

 

今天風住了,說住,其實也沒全住,只比較小點罷了。同樣的毛病在作祟——寂寞。到圖書館看書,看不下去,雜誌都給我看淨了,找人談話也沒有。

又是睡覺,起來又是身體不舒服。這樣下去,恐怕又要生病了。明天決意進城。

二十一日

 

說決意進城,然而又沒進,原因是又颳風。

實在無聊極了,把李後主作了點,也不起勁。

過午在張明哲屋打撲克,消磨了一下午。無論如何時間消磨了,總是痛快事情。

晚上想作《年》,但想來想去,想不出。不知那裡來的靈機一動——我這幾天不是覺到無聊和寂寞麼?於是真寫起來,但也只寫了個頭。

二十二日

 

一起來,就寫《寂寞》。像雞下蛋似的在屋裡寫了一早晨,寫得不甚痛快,恐怕不好,但我自己卻不能說什麼話,我只直覺地覺得它不好而已。

過午,終於寫完了。一想到自己又寫了篇文章,心裡也自然地浮起一點欣慰,但再一轉念,想到這是一篇怎樣壞的文章,心裡不禁又難過起來了。

晚上又開頭作《年》。這篇恐怕是篇很美麗的散文,我自己這樣覺得。但又有許多話不知怎樣安排,且待說出了,再說好壞吧。

二十三日

 

幾天來好想進城,但終於自己想出了種種口實,沒能進得成,其實唯一原因就是恐怕在城裡找不到人。今天過午決定進城了,拿起了帽子,走,碰著呂寶,走到大門口,看著汽車來了,我卻又轉了回來——打了一過午手球。

也好,晚上作《年》,有幾段自己真滿意。

二十四日

 

今天仍然繼續作《年》,好歹作完了。作著的時候,自己挺滿意的。但作完了一看,又覺得,雖然意思不壞,但都沒安排好,而且前後不連貫——這又教我沒有辦法了。不管它,反正說還不壞。

因為有工作,所以無聊寂寞也減輕了點,但也不是完全驅除淨盡,有時仍不免愣愣地對著桌子發上那麼半天神。

二十五日

 

今天終於決心進城了。九點鐘趕汽車,去晚了,十一點才趕上。

下車後,就到北大訪曦晨,他正在考中,好容易碰著他,只談了幾句,就到西齋去訪虎文,也遇著了,真不容易。上次給他信,沒收到覆信,我以為他走了呢。折回了市場,因了無聊,就〈到〉真光去看電影,因為逃避無聊才到城裡來,能情願再碰上無聊嗎?——片子是《興登堡血戰記》,說的是德文,不甚好。

七點回校。

二十六日

 

又開始無聊了。早晨東晃西晃,過午仍然東晃西晃。

分數差不多全出來了,真使我生氣,有幾門我簡直想不到我能得那樣壞的分數。這些教授,真是混蛋,隨意亂來。

因為分數的關係,又想到將來能否入研究院,山東教〈育〉廳津貼能否得到——心裡極不痛快。

二十七日

 

一天差不多又沒作什麼事,書只是念不下去。

過午看同英兵賽足球,無論怎樣,一過午的時間總算消磨過了。

晚上也沒念什麼書。

想到畢業論文就頭痛。H?lderlin的詩,我真喜歡,但大部分都看不懂,將來如何下筆作文。

二十八日

 

早晨聽馬玉銘說,文藝心理學的論文,他已經交去了。我慌了,於是回屋趕作,因為以前已經作了很多,所以一頭午就結束了。雖然作得不痛快,但時間在不知不覺之中消磨過去,也算痛快。

過午企霞來,聽他說之琳、曦晨已經先他而來,為什麼我沒見到呢?等到六點,不見,乃往林庚處去找,途遇林,又在合作社遇之琳、曦晨。晚上到林庚處。閒扯。

二十九日

 

早晨因企霞起得很早,我也只好起來,同曦晨三人到氣象台上一望:四處浮動著一片片的白霧,似透明,又不透明,枯了的樹枝彷彿蘆葦似的插在裡面,簡直像一片大湖——這種景像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因為夜裡沒睡好,過午大睡。

抄《年》這篇文章,我還滿意。

三十日

 

早晨仍然抄。

過午看清華對交通大學足球賽,從昨天以來我總覺得這彷彿是一件大事似的。交通在上海頗有點名,但實在說踢得並不怎樣好。萬象華還不錯。

接到叔父的信,說一叔到濟,以前母親喪事所欠的賬,都籌好了款。然而又出了麻煩,新買了十二畝地同大嫂子對換墳地,用錢四百元。值此山窮水盡之時,又如何籌這些款呢?只籌了一百元,叔父說,心裡很焦急。我看了,心裡更焦急。一方面又想到畢業問題,心裡不知是什麼味,我已決意不向家裡要錢,憑自己這一筆寫出下學期的費用。

三十一日

 

早晨把《年》抄完了。

過午又去打手球,乏極。

的確有許多事情等我作,譬如論文,就是其一。但終日總彷彿遊魂似的,東晃西晃,踏不下心讀書。雖然已不像前兩天那樣感到無聊,但一想起來,卻仍然覺得無聊。

二月一日

 

早晨看H?lderlin的詩。

天從昨天晚上就在下雪,到現在沒停,下得雖然時間長,但不甚大,不像上次那樣痛快。

同施君、左君踏雪到海甸去玩,頗形痛快。

晚上因為太乏,精神萎靡。實在這幾天來,精神都不強,自念身世環境,為什麼上帝要叫我攤上這許多不痛快的事?!

二日

 

今天長之回來了。大概我的寂寞或者可以減少點。他對我談了許多濟南的事情,自己不能家去,聽別人談家鄉裡的事情,大概也有“客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的情味吧。

開始作一篇散文,《兔子》。這是我幼年的一件真事。當時就想寫一篇文章,沒寫,現在想起來了,就寫下來。大有“悲哀的玩具”的神氣。

三日

 

早晨去註冊,覺得這是最後一學期的註冊了,心中頗有空漠的感覺,像悲哀,又不像。

仍然寫《兔子》,不很滿意,然而又滿意,莫知其如何,大概寫來總不很順利。寫《年》的時候,雖然不是一氣寫下來,但是寫每段的時候,inspiration總都像泉湧似的,很充足。讓郁達夫說來,也許是“通篇無一敗筆”吧,《兔子》則不然。

從圖書館回屋時,邂逅朱光潛,在他屋小坐片刻,晚上又同施君去找他,談頗久。

終於把《年》寄給《現代》了,大概我想總應該登,其實登不登也沒關係。

四日

 

開始抄《兔子》,總抄不下去。

這幾天來都不能作什麼正經事,難道一要畢業就覺到自己的老了嗎?

晚上同林庚去找葉公超。我對他的印象不很好,所以我一直不願意去找他。最近聽長之說,他一點也不乖戾,我於是又想去找他談談了。一直談到十一點,談到中國文壇上的人物,談到他要辦一個刊物,意思之間,還有約我幫忙的意思。我對他講我最近很喜歡essay[33]。他給了我很多的指示,並且笑著說:“現在中國文壇上缺少寫essay的人,你很可以努力了。”他對我第一年的事情都記得很清楚——這一夕談改變了我對他的印象。我走出他的門來的時候,心裡充滿歡欣與勇氣。

五日

 

仍然間斷地抄著《兔子》。

一天都在苦悶中。以前,我也曾想到,我這樣寫下去,會不會把材料寫淨了?當時覺得不會寫淨的。今天對《兔子》太不滿意,這樣好的材料都寫不好,還能找到多少這樣的材料呢?於是因為對這篇不滿意,又想再作一篇好的,想了又想,想作《憶母親》,想作……腦袋裡亂七八糟,得不到出路,只在苦悶中。

然而,前面分明又有亮,這對我是個大的誘惑——我莫知所云了。

六日

 

早晨看打冰球的。

仍然不能安下心作什麼用力的事,這樣下去,將來還有什麼希望嗎?

看H?lderlin的詩,一行也不瞭解,但也就看了下去,彷彿是淡淡的影子飄在面前,又彷彿什麼也沒有,但一旦意識到了的時候卻的確在看書。

還有,我每次(只是這幾天來)一坐下看H?lderlin,腦子就紛紛起來,迴旋著想,想的總不外是要作一篇什麼 essay,什麼題目,怎樣作,往往對著書想幾個鐘頭,多半沒結果,時間也就這樣過去了。

今天又是在這樣情形之下,想到一個題目《回憶》,於是立時拿起筆來sketch[34],文思湧洶,頗不壞,什麼時候寫成,卻就不得而知了。

七日

 

今天開學。

寒假過得太快,但在寒假中卻的確無聊,現在上課了,又不願意上課——最近老不能振作,終日像遊魂似的。

過午只上了一課。

看《儒林外史》,覺得寫的的確不壞,充滿了irony[35],幾百年前能寫這樣文章,真不容易。

八日

 

看《陶庵夢憶》,有幾篇寫得真好。

我現在對小品文的興趣極大,明末這兩派——公安、竟陵的文章是不能不看的,我還有個野心,想作中國小品文史。

過午又開始干所謂正經功課——看Cats[36]。

吳宓把中西詩文比較paper發還,居然給我I,真渾天下之大蛋!我的paper實在值I,但有比我還壞的,也竟然拿E拿S。一晚上心裡不痛快,我覺得是個侮辱。

九日

 

一天頗苦悶,想找一個題目,作一篇文章,作為中西詩之比較的論文,但找不到。

最近所作的文章,過於細微,在亂嚷的聲中想不出這樣細微 ideas[37]。今天過午,自己到氣象台下向隅一坐,靜得很,遠望路上的行人,恍如隔世,沉思又沉思,也想出了點好的ideas。

老不能沉下心唸書,最近才覺到,不但沒入了學問的門,連看還沒看到呢。

十日

 

又決意作詞的起源。鼓著勇氣,到了書庫裡,一查書,簡直莫名其禮拜堂,勇氣又沒了。

過午看足球。

晚上又想起一個題目——其實也並沒有題目,只能說範圍,這範圍是:西洋的nature poets[38]大半都有點pantheistic[39],何以中國的nature poets如陶潛不?換了話說,就是中西詩人對nature態度之不同。想寫《憶》,寫不出來。

十一日

 

早晨看籃球賽。

過午,長之送我一張票,弋昆社在哈爾飛演戲,非叫我去不行。結果是去了,到場名流甚多,劉半農、鄭振鐸、楊丙辰、盛成、冰心、吳文藻、陶希聖、趙萬里等全到,演者是韓世昌、白雲生、侯益隆與馬祥麟等,印象不十分太好。

七點回校。

十二日

 

早晨看Addison[40]。

過午因為借書證沒有相片,同圖書館人員大吵,真混蛋。又打handball。

疲甚,晚上不能看書,本來想寫文章,也因為太乏,蒙頭睡去,睡時已十點,不能再寫。

十三日

 

明天是舊歷年初一,今天晚上就是除夕。

我覺得我還有一腦袋封建觀念。對於過年,我始終擁護,尤其是舊歷年,因為這使〈我〉回憶到童年時美麗有詩意的過年的生活。我現在正寫著《回憶》,我覺得回憶是粉紅色的網,從裡面篩出來的東西,都帶色香氣。沒有回憶,人便不能活下去,對年的回憶尤其美麗。

晚上同長之、明哲一同吃年飯,打紙麻將,一直到十二點。

十四日

 

今天學校裡照常上課,我卻自動刷了。又同左、王、蔡打麻將。晚上又打,一直到一點。但在百忙中,我卻〈把〉《回憶》寫完了,這是一件使我欣慰的事。

這篇小文,我還滿意。我最近寫文章走的路太窄了——寫的東西往往抽像到不能說,寫來的確費力,幾乎半天寫不出一字,但不抽像的東西,我卻又不願意寫,究竟怎樣好呢?

十五日

 

沒上課,但也沒念什麼書——說沒唸書,其實也念了點,念的Addisson的Criticism on Milton's Paradise Lost[41]。

昨天晚上打牌,睡得太晚,今天起得頗早,所以很睏。過午大睡。

又把《回憶》修改了幾處。現在細想起來,我寫的這一些文章中,我還是喜歡《年》。

十六日

 

今天《現代》把《年》退回來了,我並不太高興——文章我總以為還是好文章,我只說編輯沒眼。

拿給長之看,他總不喜歡我這種文章。我所不喜歡的,他卻覺得好,我於〈是〉把經了再三的努力仍然沒抄完的《兔子》拿給他看。我之所以沒抄完者,因為我太討厭這篇。他果然又說好,我一努力回來抄完了,我把《年》、《枸杞樹》、《兔子》拿給葉公超看,並且附了一封信,明天可以送出去,我希望他能說實話。午飯後約同施、左二君游大鐘寺,乘驢去,乘驢返。寺內遊人極多,我向大鐘的孔內投了幾個銅子,三中。乘驢頗樂,惟臀部磨擦痛甚。古人驢背尋詩,我卻無此雅興了。

十七日

 

一天颳大風,想大鐘寺遊人一定不如昨天了。

我又想把《回憶》抄出來。《回憶》也可以同《年》、《心痛》、《黃昏》算為一類的文章,都是寫抽像觀念的。我曾有一個期間想,只有這樣寫下去,才能達到我理想中的美的小品文。但拿給長之看,他總不贊成。以後這樣文章我仍然要寫。施君說:我的文章很像V . Woolf[42]那一派,這在以前我自己並沒conscious[43]到。

十八日

 

九點進城,同長之。

先訪印其,同赴同生照畢業相片,十年寒窗,熬了這一身道士似的學士服,真不易。但穿上又是怎樣的滑稽呢。訪曦晨,遇蕭乾[44]及鄧恭三[45]。

同長之、印其、馬玉銘同游廠甸,人山人海,非常熱鬧。逛了半天,也沒買什麼書,我老希望能看到一本《陶庵夢憶》之流的書,作夢。

在北大二院的門口遇峻岑,他告我宋還吾有請我作高中教員的意思,但不知成不成,我倒非常高興。

十九日

 

今天高興極了,是我一生頂值得記憶的一天。

過午接到葉公超的信,說,他已經看過了我的文章了,印象很好,尤其難得的是他的態度非常誠懇,他約我過午到他家去面談。

我同長之去了,他說我可寫下去,比徐轉蓬一般人寫得強。他喜歡《年》,因為,這寫的不是小範圍的Whim,而是擴大的意識。他希望我以後寫文章仍然要樸實,要寫擴大的意識,一般人的感覺,不要寫個人的怪癖,描寫早晨、黃昏,這是無聊的——他這一說,我的茅塞的確可以說是開了。我以前實在並沒有把眼光放這樣大,他可以說給我指出了路,而這路又是我願意走的。還有,我自己喜歡《年》,而得不到別人的同意,幾天來,我就為這苦惱著,現在居然得到了同意者,我是怎樣喜歡呢?他叫我把《年》改幾個字,在《寰中》上發表。

蕭乾同李安宅來訪,我正〈在〉葉先生家,不遇。

二十日

 

今天開始作論文了——實在說,論文的本身就無聊,而我這論文尤其無聊,因為我根本沒話說。

最近功課又多起來,沒多大功夫自己寫文章了。幾天前就預備寫一篇《牆》,現在還沒醞釀得成熟。

今天晚上本來有文藝心理學,竟不知怎地忘了去上。

我現在總覺得,一切事情都可以不去作,但卻不能不寫文章。我並不以為我的文章是千古偉業,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只不過我覺得這比一切都有聊,都更真實而已。

二十一日

 

最近這幾天我可以說是非常高興,第一因為我居然在老葉身上找到一個能瞭解我的文章的,難得的是他的態度誠懇,又答應把《年》在他們辦的雜誌上發表。第二《文學季刊》下期又有我的文章,寄給《文藝月刊》的《黃昏》沒退,恐怕也能發表出來,這兩次使我有了寫文章的勇氣與自信。第三,是聽峻岑說,說不定宋還吾要請我作教員,不至受家裡的非難。第四是目前的,今天又領到五十元津貼。本預備今學期不向家裡要錢,現在大概可以辦到了。

今天尤其高興,因為我又想到了一個文章題目《自己》,我覺得非常好,高興極了,不知寫來如何。但也有不高興的事情,就是從前幾天騎驢到大鐘寺後,回來腚上就生了一個癤子,走路時非常不方便,今天破了,到醫院走了一趟。

二十二日

 

一天都在讀Nietzsche的Thus Spoke Zarathustra[46],這種哲學書的summary真難作。

昨天站在窗口向外望:柳梢上又有一層淡色的霧籠罩著了。我又知道:春來了。本來這幾天來天氣實在有點太好了。有這樣好的天氣,真有點在屋裡坐不住。

我自己覺得,對人總是落落難合,而且我實在覺得人混蛋的的確太多了,即如所謂朋友也者,豈不也是中間有極大的隔膜麼?

二十三日

 

仍然無聊地作著summary。

想著怎樣寫《自己》。平常我常對自己懷疑起來,彷彿驀地一陣失神似的。但現在想作《自己》,自己的精神永遠集中到自己身上,那種驀地一陣失神似的感覺也不復再襲到我身上來——過午,逃出了圖書館,走到氣象台下條凳坐著,對“自己”沉思著,但卻沒有什麼新的意念跑入我的頭裡去,只覺得太陽軟軟地躺在自己臉上。

二十四日

 

除了作summary外,沒作什麼有意義的事。

過午,虎文來,同長之在紫曛的黃昏裡,在氣象台左近散步,談著話,抬頭看到西山的一抹紅霞。飯後,又出校去玩。月很明,西山頂上有一片火,大概是野火吧,熠耀著,微微地發紅。自一下樓就看到了,沿著生物館後的馬路走向西門,隨時抬頭可以看到這片火。出了校門,在影綽綽的樹的頂上,又看到這片火。沿著校外的大路走回來,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西山頂上的火還在亮著,而且更亮了。我笑著說:“這是上帝給我的啟示,我的inspiration。”

二十五日

 

早晨同虎文、長之出去散步,昨夜談話一直到下三點,所以有點乏,但天氣實在太好了,也不覺怎樣。出校北門沿圓明園北行,折而上鐵路,隨行隨談,又食橘子蘋果,高興極了。

過午仍在屋裡閒扯。忽然談到要組織一中德學會,以楊丙辰先生為首領,意想取中德文化協會而代之,三個人都高興得跳起來了。以後又熱烈地順著這個會談下去,想怎樣辦,怎樣徵求會員等等,三個人都高興極了——我們自己又製造了一個夢。

晚上之琳來,在長之屋談話,陳夢家亦來,真有詩人的風趣,有點呆板,說話像戲台上的老旦。談到熄燈以後才散。

二十六日

 

沒作什麼有意義的事。

想寫幾篇罵人的文章,也只想出了題目,寫來恐怕不能很壞。

我最近有個矛盾的心理,我一方面希望能再入一年研究院。入研究院我並不想念什麼書,因為我覺得我的想從事的事業可以現在才開頭,倘離開北平,就不容易繼續下去。一方面我又希望真能回到濟南作一作教員,對家庭固然好說,對看不起我的人,也還知道我能餓不死。

二十七日

 

幾天來,天氣非常溫和。今天忽然下起雪來,而且很大,整整下了一天。

過午同吳組緗、長之到鄭振鐸家裡去玩。踏著雪,雪還在紛紛地下著,非常有意思。上下古今地談了半天,在朦朧的暮色裡我又踏著雪走了回來。

今天把《年》改了,抄好了,又看了一遍,覺得還不壞,預備明天送給葉公超。

二十八日

 

這幾天以來,人變得更懶惰了,沒有而且也彷彿不能作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因為一方面有許多功課要作。這是我自己的毛病,在討厭的功課沒有打發清以前,我是不願意作什麼事情的。再一方面,自己的心情也不好。

看梁遇春譯的《蕩婦自傳》(Moll Flanders)非常生硬僻澀,為什麼這樣同他的創作不同呢?

想《自己》——怎樣去作,在以前沒有想到這個題目的時候,有時對自己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但現在想起來,想《自己》的正是自己,結果一無所得。

三月一日

 

仍然沒作什麼有意義的事情。

昨天看清華對中大籃球賽,今天看女子籃球對崇慈。

想作一篇:“我怎樣寫起文章來”,罵人。這篇寫出來,恐怕我自己還能滿意,但不願意發表。因為,我想,這種題目是成名的作家寫的,我寫了,一定有人要笑我。

二日

 

昨天記日記竟然忘記了。二月只有二十八天,寫了二月二十九日。

今天早晨我有個頂不高興的事——施閎誥什麼東西,隨便亂翻我的稿紙。我的一九三四年的《新夢》,他竟然毫不知恥地看起來,真正豈有此理!每人都有幾句不能對人說的話,他這種刺探人的陰私〈的〉劣根性竟能支使他作這樣的事情!我認為是一種侮辱。

這幾天來,不是作summary,就是作bibliography[47],我自己懷疑:為什麼自己不能爬出這無聊的漩渦呢?

我對張露薇不能妥協,我對他的批評是:俗,clumsy,不delicate,沒有taste[48](你看他的外表,和穿的紅的衣裳),胡吹海謗,沒有公德心。

三日

 

今天進城。

先到露薇處。同長之我們三人談了半天關於《文學評論》(我們幾個人辦的)的事情。關於特別撰搞人、編輯各方面的事情都談到了,不過唯一問題,就是出版處。我們拿不出錢來,只好等看鄭振鐸交涉得如何——不過,我想,我們現在還在吹著肥皂泡。不過這泡卻吹得很大。我們想把它作為中德學會的鼓吹機關,有一鳴驚人的氣概。但是這泡能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們現在還不敢說。無論怎樣,年輕人多吹幾次肥皂泡,而且還是大的,總歸是不壞的。

買鞋,取相片後,四點半回校。

在校內訪楊大師不遇。

晚上回來,又作bibliography,無聊極了。

四日

 

今天盼著上海《申報》,看《文藝月刊》的廣告,我的《黃昏》登出了沒有,但不知為什麼《文藝月刊》卻沒登廣告。

早晨又把十八世紀的reading report作完了一個,終日弄這些無聊的東西,真有點兒不耐煩。

這幾天來,因為無聊的功課太多,心情不能舒緩下來,文章一篇也不能寫。

五日

 

早晨鑽到書庫裡去幹bibliography,終於交上了,又去了一條心事。

開始作論文,真是“論”無可“論”。

晚上又作了一晚上,作了一半。聽別人說,畢業論文最少要作二十頁。說實話,我真寫不了二十頁,但又不能不勉為其難,只好硬著頭皮干了。

六日

 

這幾天日記老覺得沒什麼可記——平板單調的功課,我不願意往上寫。真寫也真無聊,又不能寫什麼文章。

看到沈從文給長之的信,裡面談到我評《夜會》的文章,很不滿意。這使我很難過,倘若別人這樣寫,我一定罵他。但沈從文則不然。我趕快寫給他一封長信,對我這篇文章的寫成,有所辯解,我不希望我所崇敬的人對我有絲毫的誤解。

七日

 

今天開始寫《我怎樣寫起文章來》,覺得還滿意。還沒寫完,寫來恐怕一定很長,因為牽掣的事情太多。

最近幾天看《文藝月刊》的廣告,老看不到,恐怕不是改組,就是停辦。我投稿的運氣怎麼這樣壞呢?

但也有令人高興的事:我在圖書館遇見葉公超,他說,我那篇《年》預備在第一期上登出來,這使〈我〉高興得不〈得〉了。

八日

 

今天整天工夫仍然用在寫《我怎樣寫起文章來》,不像昨天那樣滿意,果然真比昨天寫得壞了嗎?但總起來說,我對這篇是頗為滿意的。

總有不痛快的事:不是這個考,就是那個test,我們來上學就真的把自己出賣了嗎?

讀楊丙辰先生譯的《強盜》,譯筆非常壞,簡直不像中文,為什麼同他自己作的文章這樣的不同呢?

九日

 

終究把《我怎樣寫起文章來》寫完了,有五千多字,在我的文章,就算不短的了。再看一遍,覺得還不壞。

李健吾[49]要編《華北日報》副刊,今天接到他請客的柬。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本來想罵幾個人,但寫到末尾,覺得通篇都很鄭重,加入罵人的話,就把全篇都弄壞了。但人仍然要罵,我想另寫一篇文章。

十日

 

今天接到沈從文的信,對我坦白誠懇的態度他很佩服。信很長,他又勸我寫批評要往大處看,我很高興。

過午看對師大足籃球賽。同蔡淳一同吃飯,散步,以前我真誤解了他,我覺得他不過是個公子哥,不會有什麼腦筋的。但現在談起來,居然還有一大篇道理,我看,還夠一個朋友。

十一日

 

早晨朦朧起來,天色陰沉,一問才知道已經快九點了——本來預備進城,倉〈猝〉去洗臉,水管又不出水,兀的不急煞人也麼哥。趕到大門口,已經是最末的一輛汽車了,同行有長之、吳組緗。天在下著細雨。

先到北大訪虎文,據說到良王莊去了。同峻岑談了談,又趕回露薇家,同長之、組緗到新陸春應李健吾請,同座有曹葆華等人,無甚意思。後同訪楊丙辰先生,在楊處遇虎文,驚喜。他才天津回來,談了半天,又得了點Inspiration,趕汽車只長之一人上去,我沒能得上,又折回市場同虎文談了談,七點回校。

十二日

 

大風,房屋震動,今年最大的風了。

滿屋裡飛著灰土,書頁上頃都蓋滿了。不能坐下唸書,而且精神也太壞。

長之因為接到母親的信而傷感,對我說:“你是沒有母親的人,我不願意對你說。”——天哪!“我是沒有母親的人!”我說什麼呢?我怎樣說呢?

今天把《我怎樣寫起文章來》拿給葉公超先生看,又附上了一封信。

十三日

 

昨夜一夜大風,今天仍然沒停,而且其勢更猛。

北平真是個好地方,唯獨這每年春天的大風實在令人討厭。

沒作什麼有意義的事——媽的,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洩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麼東西?

十四日

 

仍然大風,這次大風刮得可真不小,從星期日刮起,一直到現在。

今天又考Philology。在考前,要看一看筆記,在考後,心裡總覺得有點輕鬆又不願意讀書——今天就在這種情形下度過了。

這幾天來,晚上總想困,幾乎十點前就睡。這個習慣,須要痛改。

十五日

 

今天風仍在刮。

這幾天來,總想寫點東西,但總寫不出來。一方面原因固然因為自己太懶,一方面也真覺得沒有什麼東西可寫。

看了看這幾天記的日記,也總鬆鬆懈懈,沒有一點爽俐活潑的味兒,真不好辦。這原因我自己也清楚:每天刻板似的讀幾本教科書,作幾件無聊的事,我不願意記。而每天所作的有意義的事又真少到不能計算,大多數的天,一點都沒有,所以每次記日記的時候,只感到空洞了。

十六日

 

過午同長之到燕大訪蕭乾,未遇——今天天氣好極了,沒有風,非常和暖。

在燕大看中大美兵賽球,很好。

晚上同長之訪葉公超,談了半天。他說我送給他的那篇東西他一個字也沒看,這使我很難過。看題目,當然我不配寫那樣的文章,但我裡面寫的卻與普通人想我應該寫的大不相同,我本來給他看,是想使他更進一步瞭解我,但結果卻更加了誤會,我能不很難過嗎?

十七日

 

心裡老想著昨天晚上葉公超對我的態度——媽的,只要老子寫出好文章來,怕什麼鳥?

今天又颳風。

過午想作《自己》,但苦思了一過午,結果只使腦袋發了痛,什麼也沒思出來。

我已經決定:葉某真太不通,我以後不理他的了,真真豈有此理,簡直出人意料之外。

十八日

 

一天在想著《自己》然而想不出什麼頭緒。

午飯後同施、左二君到郊外去散步——天氣實在太好了,真不能在屋裡讀書。回來時,仍然想著《自己》,作文的題目是《自己》,然而在想去怎樣作這個題目又是自己,所以想來想去,越想越糊塗,結果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從寫文章以來,恐怕還以這篇給我的痛苦最大,能寫成不還是個問題。

晚上聽長之說——《文藝月刊》把我的《黃昏》登出來了,聽了很高興,編者不都是瞎子。

十九日

 

一天又可以說是糊里糊塗地度過來。

《自己》仍然寫不成——寫文章這樣慢,而且總覺得沒有什麼東西可寫,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

接到《文藝月刊》的稿費通知單——七元。

昨天晚上,因為想寫《自己》熬了半夜,但也沒寫成。在白天裡,我總覺得太亂嚷,但在夜裡,又感到沉默的壓迫。

二十日

 

這幾天,自己又有這個感覺:自己像影子似的活著。

春假預備到杭州去旅行,先是因為人數不夠,幾乎組織不成,今天終於組織成了。

晚上朱光潛講“笑與喜劇”,所引的許多大哲學家的關於笑的理論,我沒一個贊成的。我覺得都不免牽強附會,不同處就只在荒謬的程度的不同。我以前總以為哲學家多麼艱深,其實不然。我自己有一個很滑稽的念頭,我未必就不能成一個大哲學家。

二十一日

 

今天又沒作多少事。

Stein要畢業論文,又須趕作交上,這種應制式的論文實在沒有什麼價值。我們大半對自己所選的題目沒有什麼話說。

文章寫不起來,總覺耿耿,心裡總彷彿有塊似的墜著。

二十二日

 

文章雖然仍然沒寫起來,但卻有一件事使我高興了——我以前總以為可用作寫文章的材料實在太少,我現在才寫了不到十篇文章,就覺得沒什麼可寫了,將來豈不很悲觀麼?但今天卻想到許多題目,而且自己都相當的滿意,像“花的窗”、“老人”、“將來”等。

我自己心胸總不免太偏狹,對一切人都看不上眼,都不能妥協,然而說起來,又實在沒有什麼原因,倘若對自己表示一點好感,自己就彷彿受寵若驚,這豈不是太沒出息了嗎?這恐怕是母親的影響,我父親是個豁達大度的人。

二十三日

 

今天忙著作reading report,真無聊,這種東西實在不值一作,雖然不費勁,但卻極討厭。

過午打球,看賽排球。

“老人”的影子老在我腦筋裡轉,這老人應該改作老婦人,因為實在是一個老婦人,但我討厭這三個字,不知為什麼。

非寫好文章不行。一切東西都是無意義的,只有寫文章有意義。

二十四日

 

九點進城。

先訪靜軒,略談即赴西交民巷中國銀行取稿費,到市場買了一本《文藝月刊》。

到朝陽訪鴻高,他還沒回來,只見到森堂和叔訓。

又回到西城靜軒處,談了談——四點半回校。

今天天色陰沉而且也很冷,我穿的太少,頗覺不適。

晚上把十九世紀的reading report作完了。

二十五日

 

這幾天心裡很不高興——《文學季刊》再版竟然把我的稿子抽了去。不錯,我的確不滿意這一篇,而且看了這篇也很難過,但不經自己的許可,別人總不能亂抽的。難過的還不只因為這個,裡面還有長之的關係。像巴金等看不起我們,當在意料中,但我們又何曾看〈得〉起他們呢?

今天開始抄畢業論文,作倒不怎樣討厭,抄比作還厭。

又是因為稿子的問題,我想到——人與人之間為什麼有這樣多的無聊的誤會呢?但同時也自己鼓勵著自己,非寫幾篇像樣的東西出來不行。

二十六日

 

今天抄了一天畢業論文,手痛。

因為抽稿子的事情,心裡極不痛快。今天又聽到長之說到幾個人又都現了原形,巴金之愚妄淺薄,真令人想都想不到。我現在自己都奇怪,因為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惹了這些糾紛,惹得許多人都原形畢露,未免大煞風景,但因而也看出究竟。楊丙辰先生有大師風度,與他畢竟不同。

二十七日

 

論文終於抄完了。東湊西湊,七抄八抄,這就算是畢業論文。論文雖然當之有愧,畢業卻真地畢業了。

晚上訪朱光潛閒談。朱光潛真是十八成好人,非常frank。

這幾天淨忙著作了些不成器的工作。我想在春假前把該交的東西都作完,旅行回來開始寫自己想寫的文章。

二十八日

 

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

昨天晚上我對朱光潛說我要作一篇關於Charles Lamb的論文,我想Lamb實在值得研究一下。

明天放假。晚上同長之談到神鬼的問題,結果,我們都不能否認沒鬼,頓覺四周鬼氣沉沉。

看《西遊記》,覺得文章實在寫得不好,比《紅樓夢》差遠矣。

二十九日

 

早晨到燕大去看運動會,清華、燕京、匯文三校對抗。

過午又同露薇去,五點才回校。

身體非常乏,同露薇、長之又談到出版一個雜誌的事情。我現在更覺到自己有辦一個刊物的必要,我的確覺得近來太受人侮辱了,非出氣不行。

三十日

 

楊丙辰先生介紹替中德文化協會翻譯一篇文章,“Roman Philology”[50]。今天看了一天。翻譯的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只不過借此可以多讀點德文,同時也能提起我對德文的興趣。

晚上開始寫一篇散文《老婦人》,這篇自己非常滿意,但不知寫出來怎樣。我想,總不會很壞的,雖然不能像想得那樣好。

三十一日

 

今天又是大風。

一天都在寫著《老婦人》,仍然很滿意。我覺得寫文章就是動筆難,總是不想動筆,遷延又遷延,但一動筆,雖然自己想停住也不可能。這時你可以忘記了外面的大風、圖書館裡的喧嘩寫下去。

晚上開高中校友會,一群俗物,不能與談。

十時才回來,舒一口氣,坐下再寫文章。

長之說:我們想出的《文學評論》,大學出版社已經答應出版了,是月刊,楊丙辰先生也被說服,而且非常熱心,我聽了很高興。

四月一日 星期一

 

天氣好得古怪,並沒覺到春來了,一抬頭,卻看到桃花已經含苞。

把《老婦人》寫完,頗為(不如改為極為)滿意,還沒再看第二遍。仿照現在說來,恐怕是我文章中頂滿意的一篇了。

今天是西洋的萬愚節,早晨有人貼出條去,說過午有女子排球賽,屆時趕往體育館者甚多,我也幾乎受了騙。看到他們這些fools[51]從體育館內失望地擠出來,頗覺可笑。

二日

 

今天天氣又陰沉而且冷。

《文學季刊》第二期把我的《兔子》登出來了。晚上同長之到週刊社又聽李洪謨說,他在大學出版社見到我的一篇文章在排印,我想,大概是《年》在《學文》第一期上發表——很高興。

大千來,談了半天,他愛書之癖,不減往昔。

三日

 

剛一晴天,接著就來了風,北京的春天實在太不像春天了。

把《老婦人》看了一遍,仍然覺得很滿意。

到杭州旅行,預備今星期六動身,心裡總不很安定。長之叫我替文藝專號寫文章也寫不出來了。

看馮文炳的《竹林的故事》,覺得還可以,不過太幼稚了一點。

四日

 

這幾天又成了游神了——不能安坐下唸書,老是東遊西逛。

前幾天另外一頁上露薇作了一個消息,說到《文學評論》要出版,對《文學季刊》頗為不敬,說其中多為醜怪論(如巴金反對批評)。這很不好,本來《文學評論》早就想出,一直沒能成事實。最近因為抽我的稿子和不登長之的稿子,同鄭振鐸頗有點彆扭,正在這個時候,有這樣一個消息,顯然同《文學季刊》對立,未免有悻悻然小人之態,而且裡面又有鄭振鐸的名字,對鄭與巴金的感情頗有不利。昨晚長之去找鄭,據說結果不很好。

今天長之進城,楊丙辰先生非常高興,他熱心極了,實在出我們意料之外。一切事情他都要親自辦,約人,有周作人及未名社、沉鍾社等人——我聽了非常高興,原來我們並沒想這樣大。

五日

 

天氣實在好得太好了,不能在屋坐著。聽長之說,《文學評論》五月一日出版,我七號到杭州去,十九才能回來,我非要寫一篇文字不行。《老婦人》我實在太愛了,我要用來打破《現代》的難關,勢必最近就要寫。今天早晨先想到要寫什麼東西,結果想出了兩個,一個是《老人》,寫陳大全,一個是另一個《老婦人》,寫王媽。但最後決定寫王媽,改名為《夜來香花開的時候》。

過午同長之到校外去看植樹。今天是植樹節,有校長、教務長演講,妙不可言。

長之說,吳組緗說《兔子》寫得好極了,他讀了很受感動——這也使我高興。

六日

 

明天就要動身赴杭州,今天心裡更不安靜了,不能坐下唸書,東走西走,就走了一天。

過午,蕭乾來訪,陪他吃了頓飯,走了走。

我現在老夢著杭州,尤其西湖——怎樣淡淡的春光,籠罩著綺麗的南國。西湖的波光……不知身臨其地的時候,能如夢中的滿意不?

七日

 

今天動身到杭州去,其實早就都預備好了,但仍然安坐不下,彷彿總覺得要丟掉什麼東西似的。

過午二點半乘汽車進城,六點五十分火車開行。這算是我生平最長途的一次旅行,心裡總有點特異的感覺。

車上不算甚擠,車過天津,人乃大多,幾不能容膝。中國交通之壞,實在無以復加。

八日

 

整天都在火車上,路程是德州到徐州。人很疲乏,但卻睡不著,車外還濛著細雨。

九日

 

八時到南京,過江。長江的確偉大,與黃河一比實有大巫小巫之別。

轉乘京滬車,到鎮江的時候,車忽然停起來,一打聽,才知道前面火車出軌,正在趕修,非常急。

Very fortunate[52],一會火車就開了。

到現在,南北的觀念才在腦筋裡活動起來,同車的大半南人,語言啁啾不可辨。

晚十二時抵上海。久已聞名的蘇州,只在夜燈朦朧中一閃過去了。

宿上海北站旅社。

十日

 

晨七時轉車赴杭,沿路紅花綠柳波光帆影,滿眼的黃花,竹林茅舍——到現在我才知道南方真是秀麗。

車近杭州,真用到marvelous這個term了——綠水繞城,城牆上滿披著綠的薜蘿。遼遠處,雲霧間,有點點的山影……杭州畢竟不凡!

住浙江大學理學院,睡地板。

十一日

 

雨忽大忽小。

冒雨乘汽車到靈隱寺。寺的建築非常偉大,和尚極多。現在正是西湖香市,香客極多,往來如鯽,許多老太太都冒雨撐著傘掛著朝山進香的黃袋急促促地走著,從遠處看,像一棵棵的紅蘑菇。

從靈隱到韜光,山徑一線,綠竹參天,大雨淋漓,遠望煙霧蒼渺,雲氣迴盪,綠竹頂上,泉聲潺潺——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描寫不足,唯有讚歎,讚歎不足,唯有狂呼。

再游岳墳、小孤山,雨仍未止。

湖面煙雲淡白,四面青山點點。昨天晚上同林庚在湖濱散步,只留了個模糊的印象。現在才看清楚。

乘舟經阮墩至湖心亭,三潭印月,合攝一影。又至淨慈寺、南屏看雷峰塔遺址,但見斷磚重疊而已。

十二日

 

仍然下著雨。

由旗下乘小艇到茅家埠,湖中波浪頗大,艇小,顛簸,心忐忑不安。

由茅家埠至龍井,景象同韜光差不多而水聲(竹邊,山徑)更響澈,竹色更翠綠,山徑更邃深。龍井寺在亂山中,泉清竹綠,深幽已極。和尚招待我們吃素齋,買了點龍井茶。

由龍井沿著山徑到九溪十八澗,四面亂山環繞,清泉盤曲流其下,山上紅花綠竹,更加以蒼茫雲氣。行不遠則有小溪阻前,赤足涉水而過。峰迴路轉,又有小溪阻前,如是可八九次,山更綠,花更紅,雨更大,霧更濃,溪聲更響,竹更高,水更清,涉之更難,而遊興亦更濃——比之韜光,又勝多多。生平沒見此景,幾非復自我。

轉過一個山頭,到楠木寺(理安寺),楠木參天,清溪繞之,沿路竹籬茅舍,到□洞□洞[53],雨大極矣。下山至虎跑泉,泉極小,而不甚清,和尚怪甚,問他,他說,這個泉沒有什麼好處,喝了可以止渴,洗衣可以洗淨。我喝了一杯,極甘冽。

由虎跑至六和塔,遠望錢塘江,暮色四合。乘汽車回城。

十三日

 

天雖陰而不下雨。今天可以說是餘興——先到照慶寺,登南山到保俶塔,由山頂至初陽台,三天來沒看到的太陽居然出了一出,可謂巧合。游黃龍洞、□洞[54]。

由黃龍洞至玉泉道中,黃花滿地,小溪繞隨左右,另是一番鄉村風味。

玉泉魚的確不小,大者可二三十斤,有紅色大魚。

由岳廟乘船游郭莊、劉莊等處,也沒有什麼意思。

至白雲庵月下老人祠,同人相與磕頭求籤。

乘小艇,返旗下回校。

十四日

 

今天要離開杭州。

雖然只在這裡住了四天,但走時仍彷彿有戀戀不捨的心情。

晚六時抵上海,住江蘇省立上海中學,又是睡地板,心裡非常不高興,但也無法。

十五日

 

今天出去逛。

上海一切都要speed[55],以前在靜的環境裡住慣了的人,一到這裡覺得非常不調合。

先逛外灘,又到永安、新新、先施三公司,樓房雖然很高,但還不是我想像裡的上海。

回校後,晚上又到南京路去了一趟。

十六日

 

早晨離開上海,原來想在蘇州下車,大家因為疲乏,也都不願意下了。

一直到無錫,原來決定下車,後來在上海決定不下,然而一上車又因為車票關係,不能不下了。住鐵路飯店。

飯後乘汽車游太湖。遠望黃水際天,茫茫浩浩。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見這樣大的水,乘小艇至黿頭渚。

回時經梅園下車。梅園很有名,但看來則沒有什麼意思,不過還頗曲折幽邃,大概冬天梅花開時,一定很好。這裡女人很風騷。

十七日

 

早離無錫。

至南京稍停即過江,改乘平浦車。

十八日

 

一天都在車上,沒有什麼意思。

過午五時到濟南,下車到家中。家庭對我總是沒緣的,我一看到它就討厭。

嬸母見面三句話沒談,就談到我應當趕快找點事作。那種態度,那種臉色,我真受不了。天哪!為什麼把我放在這樣一個家庭裡呢?

十九日

 

非走不行了——我希望能永遠離開家庭,永遠不回來。

到運動場看了一會國術比賽。

四點離家。

二十日

 

早八點到平,一宿困極。

乘汽車返校,渾身無力。本來這十幾天來,白天爬山,晚上睡地板,真也夠受。蒙頭大睡,不知天日。有生以來,彷彿還沒睡過這樣甜蜜。

洗澡後又大睡。睡來時,朦朧裡,覺得肚裡有點空,才想到一天沒吃東西,但看時候已經十點半了。

二十一日

 

長之約我進城,因為今晚文學評論社請大學出版社社長吃飯,談論印刷問題。

先訪靜軒,沒找到。又訪虎文,虎文現在有點病。

訪曦晨,談了半天。

文學評論社信及特約撰稿人的信,代表人沒寫我的名字,非常不高興,對這刊物也灰心了。

這表示朋友看不起我。

在經濟小食堂請客。事前先訪楊丙辰,同往公園散步。又同到小食堂,結果扯了許多淡話,沒講到什麼正經事。

宿露薇處。

二十二日

 

因為虎文病,不放心。又去看他,他卻一夜沒回學校,更不放心。

訪鴻高,他又約我到公園去散步,又到廣和樓去看富連成的戲,太亂,而且戲也不好,頭有點痛。

他讓我住下,實在不能再住了。七時回校。

二十三日

 

開始上課,一上課,照例又來了,paper,reading report,test……媽的,一大堆,一大串,我這是來唸書嗎?

晚上仍然大睡。

二十四日

 

上課沒有別的感覺,只是覺得一點鐘比以前長著一倍,屁股都坐痛!仍聽不到打鈴。

晚上上文藝心理學,更顯得特別長,簡直要睡過去。

二十五日

 

幾天來,心情不很好,似乎還沒休息過來。因為要考試,書不能不念,但這樣去唸書而且又念這樣的書,能有什麼趣味呢?

暑假一天一天地就要來到,一想到這說不定就成了學生生活的最後的幾個禮拜,心中有說不出來的感覺。

二十六日

 

現在簡直像遊魂。

種種事情總都不隨心。昨天我對長之說:以前老覺得自殺是件難事,現在才知道自殺是很容易的了。誰沒曾鑽過牛角呢?

二十七日

 

早晨頂早起來,預備到圖書館去搶書。好容易等到開門,一看到別人搶饅頭似的跑的時候,自己卻又覺到無聊,不願意同他們競賽了。結果是搶不到。

然而別人搶到了,只好藉機會看,反過來是noun[56],掉過去是verb[57],這樣的書有什麼勁呢?

晚上把《寂寞》交給長之,在《文學評論》上發表。預備再寫一篇,但也終於沒能寫成。

二十八日

 

明天是學校二十三週年紀念日,今天先開運動會。本來預備在圖書館看點書,但一想到外面操場上的熱鬧,卻無論如何坐不下去了。

於是只好出來,站在圈子外,看。

又覺到無聊,去看了看清華美社的展覽。

晚上也不能作什麼正經事。

二十九日

 

今天正式開紀念會。

照例梅老先生說兩句洩氣話,又把何應欽弄了來,說了一大套。

會完了搶旗,把旗子縛在樹上,每班各出二十人代表去搶,凶極了。結果,誰都沒搶到。

過午有棒球、排球比賽。

晚上是遊藝會,有音樂,有跳舞,有新劇,沒有多大意思,我老早回來睡了。

三十日

 

本來預備唸書,但沒念成。並不是有人來擾亂我,其實一個人也沒來,只是我自己就念不成。

過午出去走了走,覺得天氣太好了。結論是這樣的天氣還能唸書嗎?於是回來大睡其覺。晚上也沒能唸書。

昨天文學評論社在城裡開會,我對《文學評論》並不怎樣起勁,我沒去。聽長之說,去的人還不少,如周作人、劉半農之流全去了。

五月一日

 

忙著預備文字學,過午遇見畢蓮,說文字學改下星期三考,心裡一鬆。

預備寫文章,但只有題目在腦子裡轉。

二日

 

今天開始寫《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在想著的時候,這應該是一篇很美麗的文章,但寫起來卻如嚼蠟,心中痛苦已極,雖然不斷地在寫著,但隨時都有另起一個頭寫的決心。這樣,那能寫出好東西呢?

對《文學評論》雖然因為長之的熱心也變得熱心了一點,但晚上看張露薇那樣愚昧固執的態度又不禁心涼了。行將見這刊物辦得非驢非馬,不左不右,不流氓不紳士,正像張露薇那樣一個渾身撒著香水穿著大紅大綠的人物。

三日

 

今天寫了一天《夜來香開花的時候》,當構思——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構思,只是隨便想到而已——有的時候覺得一定有一篇美麗又淒涼的文章,但自從昨天開始寫以來,似乎沒有一個paragraph[58]寫得痛快過,腦袋像干了的木瓜,又澀又皺。

看到《學文》月刊的廣告,我的《年》登出來了,非常高興。

晚上又繼續寫,寫到最後,一直沒動的感情終於動了,我大哭起來。

因為想到王媽又想到自己的母親。我真不明瞭整八年在短短一生裡佔多長的時間,為什麼我竟一次也沒〈回〉家去看看母親呢?使她老人家含恨九泉,不能瞑目!嗚呼,茫茫蒼天,此恨何極?我哭了半夜,夜裡失眠。

四日

 

早晨又把《夜來香開花的時候》改了改。

過午去打網球。

葉公超先生送來了三本《學文》。他說從城裡已經寄給我一本了,為什麼沒收到呢?《學文》封面清素,裡面的印刷和文章也清素淡雅,總起來是一個清素的印象,我非常滿意,在這種大吵大鬧的國內的刊物,《學文》彷彿雞群之鶴,有一種清高的氣概。

五日

 

預備文字學,但大部分時卻用在看雜誌上,東看西看,翻了不少的書。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寫的不壞,另有一種風格,文字像春天的落花。

過午又去打網球,打的非常洩氣。

看露薇的《糞堆上的花蕾》,簡直不成東西。

六日

 

仍然預備了一天文字學。

近來心情不很好。一方面想到將來,眼看就要畢業,前途仍然渺茫,而且有那樣的一個家庭,一生還有什麼幸福可說呢?

七日

 

文字學考過了,星期三還有一次考——畢蓮真混蛋,講的簡直不成東西,又考,像什麼話。

一天都在下著雨,極細,霧濛濛地,花格外紅,葉格外綠。

最近一寫東西,就想普羅文藝批評家。自己很奇怪:在決定寫小品文的時候,小品文還沒被判決為有閒階級的產品,現在卻被判決了。自己想寫小品文,但心中又彷彿怕被他們罵,自己不甘於寫農村破產,不甘於瞪著眼造謠,但又覺得不那樣寫總要被人罵。被人罵有什麼關係呢?我要的是永久的東西,但心裡總在嘀咕著,我現在深深感覺到左聯作家的威脅。

八日

 

又拚命看了一天文字學,我仍然罵一聲:畢蓮混蛋!

最近心情很壞,想到過去,對不住母親,對不住許多人。想到將來,茫茫,而且還有這樣一個家庭。想到現在,現在窮得不得了。

九日

 

終於把文字學考完了,不管多壞,總是考完了。

心裡很輕鬆,又不高興唸書了。

《文學評論》前途不甚樂觀,經費及各方面都發生問題,辦一個刊物真不容易。因為種種原因,我對這刊物也真冷淡,寫代表人不寫我顯然沒把我放在眼裡,我為什麼拚命替別人辦事呢?

十日

 

心裡一輕鬆,就又不想唸書,於是我又變成遊魂了。

晚上,有人請客,在合作社喝酒,一直喝到九點,我也喝了幾杯。以後又到王紅豆屋去閒聊,從運動扯起,一直扯到女人、女人的性器官,以及一切想像之辭,於是皆大歡喜,回屋睡覺。

十一日

 

今天繼續作“遊魂”。

因為前幾天吃冰激淋太多了,幾天來就瀉肚,現在卻乾脆轉成痢了。老想屙屎,老屙不出。

晚上同鄉會歡送畢業,在工字廳吃飯,我又喝了幾盅黃酒,覺得還不壞。飯後到趙逢珠屋裡去聊天,一直到九點。

十二日

 

今天開始抄《老婦人》。心裡總覺得沒事情作,其實事情多得很,只是不逼到時候,不肯下手而已。

畢業真不是個好事,昨天晚上被人家歡送的時候,我有彷彿被別人遺棄了似的感覺。

十三日

 

早晨坐洋車進城。

先去看虎文,他已經差不多快好了,不過精神還不大好。

又到靜軒處,他同沛三、耀唐、連璧送我畢業,照了一個相,就到西來順大吃一通。

飯後逛公園,牡丹已敗。

訪峻岑,最近因為快要畢業,心裡老有一個矛盾——一方面是想往前進,一方面又想作事。

訪印其,同赴市場。

七時回校。

十四日

 

日來心境大不佳,不想作事,又想作事,又沒有事作——我想到求人的難處,不禁悚然。

十五日

 

有許多功課要預備,但總不願意唸書,晃來晃去也覺得沒有意思。

心境仍不好。人生真是苦哇!

十七日

 

前兩天下了點雨,天氣好極了。

今天看了一部舊小說,《石點頭》,短篇的,描寫並不怎樣穢褻,但不知為什麼,總容易引起我的性慾。我今生沒有別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同幾個女人,各地方的女人接觸。

十八日

 

看Plato的Dialogues[59]。

一天糊里糊塗地過去,沒有多大意思。同長之晚飯後到海甸去,我印了五百稿紙。同訪趙德尊。

十九日

 

功課很忙,但卻仍然想看小說,在看Criticism和Classical Literature[60]的當兒終於把《唐宋傳奇集》的第一冊看完了。

高中同學會歡送畢業,真不好過。喝了幾盅酒,頭沉沉然。

二十日

 

早晨進城。

先訪虎文,他已經快好了。

訪印其,他要送我畢業,共同照了一個相,到市場吃飯,飯後到中山公園去看芍葯,開的很多,不過沒有什麼意思,只有紅白兩色,太單調。

訪楊丙辰先生,《文學評論》出版事大學出版社又不肯承印。昨天長之灰心已極,今天訪楊先生定進止,結果一塌糊塗。

二十一日

 

一天都在看Practical Criticism[61],結果是莫明其土地堂。

把《母與子》(即《老婦人》)寄給《現代》,我總有個預感,覺得這篇文章他們不會登的。真也怪,我以前覺得這篇文章好極了,但抄完了再想起的時候,卻只覺得它不好了。

二十二日

 

把十八、十九世紀文學的paper全作完了。當才停筆的時候不禁歎一口氣,覺得這是全學期,今年,這大學的四年,這一生學生生活(說不定)的最後的paper了。惘然。

仍然有矛盾的思想:今天接到峻岑的信,高中教員大概有成的可能,心裡有點高興。但又覺得,倘若成了,學生生活將於此終結,頗有淒然之感。

晚上聽中文吟誦會,這在中國還是創舉。我只聽了一半,印象是:太戲曲化了,我總以為吟誦東西與演劇總不能一樣。

二十三日

 

幾天來,記日記都覺得沒有東西可記。本來,每天的生活太單調了。

讀Richards的Practical Criticism[62]仍然莫名其妙。

自己印的稿紙送來了,非常滿意。

二十四日

 

過午三點乘洋車進城,訪峻岑,見梁竹航,宋還吾有信來,仍然關於教員事。我先以為要找我教英文,豈知是教國文,這卻教我不敢立刻答應,這簡直有點冒險。

晚上到公園去看芍葯,住在西齋。

二十五日

 

晨八時乘汽車返校。

仍然看Practical Criticism。

過午打手球。

教員問題一天都在我腦筋裡轉著。我問長之,他答的不著邊際。我自己決定,答應了他再說,反正總有辦法的。

二十六日

 

今天寫信給峻岑、竹航,答應到高中去。儘管有點冒險,但也管不了許多。

晚上學校開歡送畢業同學會,有新劇比賽,至十二點才散。

二十七日

 

明天就要考criticism,但卻不願意唸書。早晨很晚才起,到圖書館後仍然懨懨欲睡,過午又睡了一通。

晚上大禮堂有電影,片子是徐來的《殘春》,光線太壞,簡直不能看——這電影本來應該昨天晚上映,因為機器壞了,改在今天。

二十八日

 

過午考criticism,沒怎樣看書,頭就痛起來,考題非常討厭,苦坐兩小時,而答的仍很少,又不滿意——管他娘,反正考完了。

晚上因為頭痛沒看書。

我們的《文學評論》到現在仍在猶疑中,今天你贊成出,我不贊成;明天我贊成,你不贊成,猶猶疑疑了,莫知所措——地地道道的一群秀才,為什麼自己連這點決斷力都沒有呢?

二十九日

 

想看古代文學,但看不下去。

晚上聽朱光潛講遊仙派詩人,我覺得很有趣。將來想讀一讀他們的作品。

下雨,很大。

三十日

 

今天作《中西詩中所表現之自然》,是中西詩比較的 paper,我想給朱光潛也用這篇,不知能行否?

我認識了什麼叫朋友!什麼東西,我以後一個鳥朋友也不要,我為什麼不被人家看得起呢?

三十一日

 

前兩天教育部通令,研究院非經考試不能入。昨天評議會議決畢業後無論成績好壞皆須經過考試才能入研究院——我雖然不想入研究院,但想作兩年事後再入。這樣一來,分數何用?不必唸書了。

所以一天大閒,過午同呂寶出去照相,我照了幾個怪相,回來後打手球,晚上喝檸檬水,豈不痛快也哉!

六月一日

 

非自己打開一條路不行!什麼朋友,鳥朋友!為什麼堂堂一個人使別人看不起呢?

從昨天夜裡就下雨,躺在床上聽了半夜的雨聲,非常有趣,早晨起來一看,雨還在下著,煙霧迷了遠樹。

心裡更不想唸書,覺得反正已經是這麼一回事了,念了有什麼用?

二日

 

寧與敵人作小卒,作奴隸,不與朋友作小卒,作奴隸。我誠懇地祈禱:《現代》上把我的文發表了罷。不然我這口氣怎樣出呢?

雨仍然在下,下了一天。自從杭州回來後,我真喜歡雨,雨使樹木更綠潤。

不願意唸書,學校生活就要從此絕緣,將來同黑暗的社會鬥爭。現在不快活,還等什麼時候呢?

三日

 

斷斷落落地讀德文詩和Plato's Dialogues。

心裡空空的,覺得一切都到了頭,大可不必再積極想作什麼事,但是心裡並不是不痛快,認真說起來覺得自己能找到事作,還有點痛快。

四日

 

仍然看古代文學和德文抒情詩。

過午同王、武二寶到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上面的小茅亭上看書,四面全是綠樹,天將要下雨,煙重四合,頗有意思。

五日

 

照例看古代文學,明知道看與不看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反正脫不了上班去抄,但卻不能不看,正像匹老驢,無可奈何地拖了一輛破車。

六日

 

這幾天真有點無聊。考,反正沒有什麼關係,但我不能安心作別的想作的事情,雖然不預備功課。

七日

 

早晨考古代文學,明知道上班要抄書,但心裡總彷彿有件事似的,不能安心睡了下去。六點半就起來,在勉強起來的一霎我深深感到睡覺的甜蜜。

過午又考德國抒情詩,是討論式,結果費了很多的時間,也沒什麼意思。

昨天又想到母親,其實我時常想到的。我不能不哭,當想到母親困苦艱難的一生,沒能見她的兒子一面就死去了,天哪,為什麼叫我有這樣的命運呢?

當我死掉父親的時候,我就死掉母親了,雖然我母親是比父親晚八年以後死的。

八日

 

過午進城,見峻岑、虎文、竹航、潔民等。虎文病大見好,進城的目的仍然為的高中教員事,現在已大體成功。

逛太廟鐵路展覽會,天氣太熱,汗流浹背,沒能大逛就走了出來。

四點回校。

九日

 

天氣仍熱,徘徊四院與圖書館之間,不能安心坐下讀書。

過午考黨義,平時只一二人上課,今則擠了一屋,大嚷大笑,遙望教師自遠〈處〉姍姍來,則鼓掌以迎之,教師受驚若寵,裂嘴大笑,每人都盡可能地發著怪問題,說著怪話。怪聲一出,全堂〈哄〉然,說者意甚自足。結果每人胡抄一陣走路。

晚天陰,大雨雷電交相鳴。

十日

 

昨晚雨究竟沒能延長著下起來。今天是五大學運動會,我看了一天,結果清華總分第一,個人總分第一,還滿意。

北京天氣真有點怪,昨天熱得不可開交,今天吹著風又有點涼意了。

明天還有一樣考,考完了,萬事全無,好不逍遙自在。

十一日

 

預備philology,下午要考。

終於考完了,題目不難。大學生活於此正式告終,心裡頗有落寞之感。

原來以為考完了應該很痛快。而今真地考完了,除了心裡有點空虛以外,什麼感覺也沒有。

十二日

 

早晨著手翻譯“Romanische Philologie”,非常討厭,自己德文不好,又想不好適當的中文。

過午大睡,運動。

晚上去聽音樂會,我對音樂始終是門外漢。今天晚上也不例外,不過也似乎有了點進步,我居然能瞭解一兩段了。

十三日

 

今天仍繼續翻譯,這樣細細讀下去對德文瞭解上很有裨益,我想今年暑假把H?lderlin的Hyperion這樣一字字地細讀一下。

晚上吳宓請客。還滿意。

最近我一心想赴德國,現在去當然不可能。我想作幾年事積幾千塊錢,非去一趟住三四年不成。我今自誓:倘今生不能到德國去,死不瞑目。

十四日

 

今天仍然翻譯,枯燥已極,自己大部分都不甚瞭解,即便瞭解也找不到適當的中文。真是無聊的工作。

寫日記好〈像〉覺得沒有什麼可寫。記日記本來應是件痛快事情,現在卻像一個每天有的負擔,這不太討厭嗎?然而推其原因,還是怪自己太沉不住氣。

十五日

 

今天我們西洋文學系同班在城裡聚餐照相,九時同眾紅一齊進城。

先同呂、陳二君同逛太廟鐵路展覽會,直游至十二時。

到“中原”去照相,到“大陸春”去吃飯,飯後到北海漪瀾堂坐了半天,晚上宿“朝陽”。

十六日

 

同鴻高、貫一遊先農壇。天想下雨,但終於沒下得起來。先農壇地方很遼闊,沒有什麼意思,只有裡面養著幾圈鹿非常好玩。

從先農壇到天壇,只看了看(從外面)祈年殿頂,在古槐下面望了望就走了。

到“中央”去看電影,片子是《春蠶》,茅盾作。很普羅,大體還不壞,惟不能被一般人瞭解。又到中山公園,仍宿“朝陽”。

十七日

 

早晨訪靜軒、沛三,辦理關於教書證書事。訪虎文。訪楊丙辰先生,談關於《文學評論》出版事。

四點半回校。

幾日來,天氣酷熱,又加到處亂跑,身體非常疲乏。

十八日

 

趕著翻譯德文,非常討厭。

耀唐來清華玩,陪他走了一早晨,過午把德文譯完。

晚上同長之在氣象台下面乘涼,四周無人,黑暗中雲影微移,也頗有意思。

十九日

 

早晨在長之屋討論我譯的德文不能瞭解的地方,回屋就抄,這抄比翻譯還無聊。我當初為什麼答應幹這種絕工作呢?

天氣太熱,不想作什麼事。

二十日

 

仍然是抄抄抄——天氣太熱,本來就作不多事。

過午大半都給睡眠佔了去,晚上也只有在外面聊天。

二十一日

 

仍然是抄抄抄,覺得自己譯得太荒唐了,而且不懂的地方也太多,從譯文本身也得不到什麼好處,這種工作真無聊。

二十二日

 

今天抄得實在不能忍了,所以只抄了一點,再不願意再抄。

晚飯前在長之屋〈與〉露薇、組緗、宗植討論到創作時的理智與感情的衡量,討論了半天,結果歸結到生活再改變,作品不能改變。

今天早晨行畢業典禮,我沒去。晚上畢業同學留別在校同學,演電影,我去了,片子是《暴雨梨花》。

二十三日

 

今天仍然抄譯的東西,實在膩極了。

想著二十前後回濟,現在已經後了,卻還沒有走的可能,不禁焦急。

二十四日

 

昨天晚上打牌到下二點,又出去走了走,回屋睡時,身體疲極。今天早上六點鐘點,長之來約我上西山。

我乘自行車,他坐洋車,天氣不算很熱,不過爬起山來也有點吃力而流汗,先到碧雲寺總理衣冠塚的上面,我還是第一次上去,建築真不能算不驚人。

後到雙清別墅,山腰裡居然有水,而且還不小的一片水,真也是個奇跡。

四點回校,又打網球,疲乏得像軟糖不能支持了。

二十五日

 

早晨睡了一早晨,十二點張嘉謀〈來〉,乃勉強支著疲倦的身體陪他去玩。

整天都在渴望著休息,現在我才瞭解疲倦的真味。

二十六日

 

說是嘗到疲倦的真味,其實還沒嘗到。今天過午又打網球,從兩點一直到五點,打完了,簡直渾身給卸開了一樣,走一步也希望有別人扶著——現在才可以說嘗到疲倦的真味。

一宿朦朦朧朧地,連捉臭蟲的能力都失掉了。

二十七日

 

早上又進城,因為武寶有請帖。

一下車就下雨,而且下得大得不〈得〉了,同王寶在亞北,一直到十一點才停住了。

武寶是結婚,事前只發了一個請吃飯的帖子,我們都莫名其妙。來賓有三十多位,男女各半,沒有儀式,倒也乾脆。

四點半回校,預備明天回濟南。

二十八日

 

過午一時進城,火車六點五十分才開,坐在車站上一個人等起來,天氣熱得利害,等的時間又太長,大有不耐之勢。

車裡面如蒸籠,夏天坐車真是自找罪受,人也太多,空氣濁污不堪。

二十九日

 

早九時到濟南。

懷了一顆不安定的心走進了家門。我真不能想得出,家裡會有什麼事情發生,還好,一切都還照舊。

家庭畢竟同學校不同,一進家庭先受那種沉悶的空氣的壓迫。

三十日

 

早晨到西關秋妹處一行,順便到三姨及彭家——親戚家的境況除了極少數的例外,真是問不得,大概都是吃了早上的沒有晚上的,難道真是六親同運嗎?

晚上去見蔣程九,談了半天。

七月一日

 

今天隨叔父到陳老伯、潘老伯處,又去看了看大姨,她病得要死了。我家來聽到的沒有別的,只是——貧與病。

晚上又去見蔣程九,我們一同去見宋還吾,談的關於教務上的事情。

二日

 

幾天來,老在下著雨,說實話,我倒是喜歡下雨。這幾天的像南方的天氣使我高興。

一天悶在家裡,真有點討厭。

三日

 

天仍然在下雨。

家裡我更不耐煩了。中國的家庭真要不得,家庭本來是給人以安慰的,但大部分的家則正相反,我的家庭也是其中之一。推其原因,不外家裡多女人,終日吃飽了無所事事,再加上女人天生的劣根性,其糟就可以想見了。再加上貧與病,益發蔚然大觀,於是家庭幾成苦悶的源泉。

四日

 

仍然呆在家裡——天氣熱。

五日

 

早晨去訪宋還吾,到高中學校內,見到蔣程九先生,談的仍然關於教務上的事情。

天氣熱極。

六日

 

天熱,在家。

七日

 

天熱,在家。

八日

 

天熱,在家——地上鋪上席,滿以為很涼快,其實不然。一刻停扇,大汗立至,晚上也睡不熟,不,豈但睡不熟,簡直不能睡,再加上蚊子的襲擊,簡直支持不了,身上也起了痱子了。記得往年沒這樣熱過。

九日

 

天氣熱得更不像話了,連呼吸都感到不靈便。當在冬天裡的時候,我也曾想到夏天,但現在卻只想到冬天,而且我又覺得冬天比夏天好到不知多少倍了。

十日

 

早晨早起來,到北園去看虎文——他病得不知道怎樣了?見了面,還好,他的病已經好了一半,精神更好。談了一會,就回來了。

從午到夜,仍然在百度左右的熱流裡浸著。

十一日

 

早晨到大姨家裡——大姨病得要死,今天情形更不好。過午遇牧來,大姨已經死了。人真沒意思,辛苦一輩子,結果落得一死!

十二日

 

早晨到萬國儲蓄所去拿錢。

過午七時由家中赴車站,是滬平通車,人不多,而車輛極新,裡面也乾淨。

幾天來,天氣太熱,今天卻有點例外,有點陰,所以不甚熱。

十三日

 

早晨十點到北平——看鐵路兩旁,一片汪洋,不久以前大概下過大雨。到北平天仍然陰著,十二點乘汽車返校——清華園真是好地方,到現在要離開了才發見了清華的好處:滿園濃翠,蟬聲四起,垂柳拂人面孔,涼意沁人心脾。

十四日

 

把東西整理了整理,要預備唸書了。先念鄭振鐸《文學史》,天氣還不怎樣熱,不過住在三層樓上,三面熱氣蒸著也有點鬱悶。

十五日

 

仍然讀鄭振鐸《中國文學史》,沒有清代,非常可惜。

北平天氣實在比濟南涼爽,每天飯後到校外一走,實有無窮樂趣。

十六日

 

早八時進城,長之同行。

先到大成印刷廠看印的《文學評論》,後到琉璃廠看書。因為要教書,事前不能不預備點材料。訪峻岑,他今天就要離開北平。

訪曦晨、之琳皆未遇,暴日曬背,熱不可當,六時回校。

十七日

 

早晨讀完《陶庵夢憶》,明人小品實有不可及者,張宗子文章尤其寫得好。

過午讀《近代散文鈔》,有幾篇寫得真好,歎觀止矣。

晚上同長之、蔣豫圖在王靜安紀念碑後亭上吃西瓜,螢火熠熠自草叢中出,忽明忽滅,忽多忽少,忽遠忽近,真奇景也。杜詩“忽亂簷前星宿稀”,妙。

十八日

 

早晨在圖書館讀《夢憶》自序及《西湖七月半》,查《辭源》、《康熙字典》,頗為吃力。

過午又按照鄭《文學史》把應當選的文章抄了抄,總是個很討厭的事情。

別人當教習,談話多為教習事,自己覺得可笑。現在自己來當,腦筋裡所想的無一而非教習事,不更滑稽嗎?

十九日

 

早晨在圖書館裡讀《瑯嬛詩序》和其他幾篇張宗子的文章。

晚上同長之、明哲、蔣豫圖在我屋裡打牌,一直打到十二點,頗為興奮。

二十日

 

今天開始寫一篇文章《紅》。一開頭,文思竟顯得意外的艱澀。難道一個多月沒寫文章,就覺得生疏了嗎?我又感到寫文章的痛苦,渾身又發冷,又發熱,將來非拿寫文章作個題目寫篇東西不行。

過午打網球,晚上又打牌。

二十一日

 

我常說,寫東西就怕不開頭,一開頭,想停都停不下——一早起來,心裡先想著沒有寫完的文章,於是提筆就寫。我寫東西總有個毛病:寫到不痛快的時候,要停筆想一想,寫到痛快的時候,又想,這麼痛快的東西還能一氣寫完麼?自己又要慢慢嘗這痛快的滋味,於是又停筆。

過午仍然繼續寫,始終不算很順利,自己並沒敢想就寫完,然而終於在晚飯前寫完了,心裡之痛快不能描寫。

二十二日

 

又把《紅》看了一遍,覺得還不壞,不知道究竟如何?

過午打網球,我現對網球忽然發生極大的興趣,我覺得其中有不可言之妙。

晚上出去散步,螢火明滅,深樹叢中,千百成群,真奇景也。

二十三日

 

早晨進城。

先到美術專科學校替菊田報名。又訪伯棠,不遇。到琉璃廠買了幾本書,十二點回校。

過午打網球。

晚上又照例出去散步,歸來讀《近代散文鈔》,袁中郎文字寫得真好!

二十四日

 

早晨在圖書館查《康熙字典》。

過午又彷彿無所事事了,找人打網球,找不到,心裡頗覺到有點惘然。

晚上同長之在氣象台下大吃西瓜,妙極。回屋看明末小品文,更妙。

二十五日

 

早晨在圖書館看書。

過午打網球,從三點半一直打到六點半,痛快淋漓,不過終於有點累。

二十六日

 

天下雨。

人又傷了風,半年來沒曾傷風了,傷了風總很討厭,這次彷彿又特別利害,鼻子老流鼻涕,身上也有點發熱,討厭得不得了。

二十七日

 

早晨沒到圖書館去——不,我記錯了,是去過的,不過在的時候不大,所以一想起來,就彷彿覺得沒去過了。

過午打網球,從三點半一直打到六點多,也覺得有點累。

晚上同長之在氣象台閒談,看西天一抹黑山,一線炊煙,綠叢中幾點燈光,真驚奇宇宙之偉大。

二十八日

 

早晨一起來就打網球——對網球的興趣不能算小,本來預備十一點進城,也耽擱了。

過午兩點進城,先到大成印刷社,《文學評論》封面印得還好,惟工作太慢。

又替鞠田賃房子。同長之訪楊大師,今天大師不糊塗,談了許多話,實在有獨到的見解,畢竟不凡。又對我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叫我不要放棄英文、德文,將來還要考留洋。

六時回校。

我昨天決定翻譯Nietzsche的Also Sprach Zarathustra。

二十九日

 

因為明天要到車站去接菊田,恐怕誤了事,晚上竟失眠起來。

早晨起的很早,八點進城,到車站時間還太早,佇候無聊,一個人到天橋走了一趟,沒有什麼人。

接到鞠田,到慶林公寓佈置好了,同他到北海玩了玩,從白塔上看北平,畢竟動人!

三十日

 

今天又進城——因為艾克約我吃飯。訪艾克,他卻不在。

又到鞠田處,同他到中山公園逛了逛,又到太廟,因為我已經答應替《現代》譯一篇Dreiser[63]的小說,所以又匆匆趕回來。

在青年會碰到田德望,他說艾克是星期三請客,他弄錯了。

三十一日

 

今天下雨。

坐在屋裡譯Dreiser的When the Old Century was New[64]。但譯得也不起勁,我總覺得這一篇沒多大意思,但為字數所限又不能不譯這篇。

八月一日

 

今天早八點同長之進城。

先到大成,《文學評論》已經裝訂好了,居然出版了,真高興,印刷裝訂大體都滿意。

訪曦晨,他在譯Wind in the Willows[65]。

訪菊田,他去考去了。在艾克處吃了飯,談了半天,他送我一張Apollo[66]的相片,非常高興。

同田德望經過什剎海——這地方我還是第一次去,頗形熱鬧——到北海公園,坐在五龍亭喫茶,一會下起雨來,湖上看雨,煙籠遠樹,蓮搖白羽,不可形容!

回校仍繼續譯Dreiser。

二日

 

仍然翻譯Dreiser,原文非常好懂,不過沒有什麼意味,我尤其不喜歡這種自然主義白描的手法,這篇東西終於離我的趣味太遠了,所以雖然容易翻譯,也覺得沒多大意思。

三日

 

早晨打網球,天氣好極了。

過午還預備打,天卻下起雨來,只好悶在屋裡翻譯 Dreiser。

北京天氣真有點怪,今年夏天始終沒熱,然而卻意外地多雨。

四日

 

雨仍然在下著。

悶在屋裡翻譯Dreiser,過午譯完了,我預備看一遍,改一改,明天寄出去。

一譯完了,心裡又了去了一件事,覺得意外地輕鬆。

五日

 

早晨把Dreiser寄了出去。

十一點進城,同菊田到天橋去逛了一趟,又到先農壇,坐著喝了半天茶。

到東安市場,吃了飯,六點回校。

六日

 

早晨起來打網球,天氣好極,場子也好,一直打到九點半。

回來抄《紅》,過午抄完了,預備寄給鄭振鐸,不知道他要不要。

七日

 

在清華。

八日

 

在清華。

九日

 

進城,先訪菊田,同赴東安市場買一柳條箱,六時回校。

天陰。

十日

 

早晨乘洋車到成府買一柳條箱。

十二時乘小汽車同長之進城,心裡充滿了離情。乘平滬車,同行有長之、菊田。

十一日

 

夜三點到濟。細雨濛濛,非常討厭,疲乏已極,又睡。

 

後記:校完了《清華園日記》排印稿,我彷彿又找到了久已失去了的七十年前的我,又在清華園生活了幾年。蘇東坡詞“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難道這就是“再少”嗎?

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什麼樣的思想,什麼樣在人前難以說出口的話,都寫了進去。萬沒想到今天會把日記公開。這些話是不是要刪掉呢?我考慮了一下,決定不刪,一仍其舊,一句話也沒有刪。我七十年前不是聖人,今天不是聖人,將來也不會成為聖人。我不想到孔廟裡去陪著吃冷豬肉。我把自己活脫脫地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清華園日記》的出版,除了徐林旗先生上面已經感謝外,還要感謝由敬忠和高鴻兩位先生,是他們把手稿轉寫出來的。稍一對照手稿和轉寫,就能知道,這轉寫工作是並不容易的。

 

2002年4月25日 羨林校畢記

 

[1] Max Kommerell的Der Dichter als Führer:馬克斯·科莫雷爾的《作為領袖的詩人》。

[2] criticism:批評。指作者的一門課程“文學批評”。

[3] test:測試。

[4] Johnson的Life of Congreve:約翰遜的《康格裡夫的生平》。康格裡夫(William Congreve,1670—1729),英國劇作家,是英國風俗喜劇的傑出代表。

[5] 此段話意為:看聖茨伯裡的《文學評論家》。狄奧尼休斯的《論美的源泉》,有一句話:“動人的風格必須源自那打動耳朵的東西。”Saintsbury,聖茨伯裡(George Edward Bateman Saintsbury,1845—1933)英國文學史家、批評家。Dionysius,狄奧尼休斯,可能是指公元前1世紀羅馬統治時期的一個歷史學家、修辭學家、文藝評論家。

[6] Freundschaft,Liebe,Stille,Unsterblichkeit:友誼,愛情,寂靜,不朽。

[7] Tübingen:圖賓根,德國一城市。

[8] imagination:想像。

[9] papyrus:紙莎草紙。

[10] psychical distance:心理距離。

[11] Sch?nheit,Freundschaft:美好,友誼。

[12] Aristotle的學〈說〉——imitation:亞里士多德的學說——模仿。

[13] 王力:1900—1986,字了一,廣西博白人。語言學家。清華大學研究院1927年畢業,法國巴黎大學文學博士。1932年回國,先後任教於清華大學、長沙臨時大學,廣西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北京大學。

[14] Langfeld的Aesthetic Attitude:朗費爾德的《美學的態度》。

[15] take它多serious:對它多認真。

[16] Habit of thinking:思考習慣。

[17] take了notes:作了筆記。

[18]Faust的Summary:《浮士德》的摘要。

[19] even Faust:即便是《浮士德》。

[20]Goethe:On Nature:《歌德:論自然》。

[21] Grierson的Metaphysical Lyrics & Poems:格裡爾森的《玄學派抒情詩和詩歌》。格裡爾森(Herbert John Clifford Grierson,1866—1960),英國學者,1894—1915年是阿伯丁大學第一個英國文學教授,1915—1935年繼聖茨伯裡成為愛丁堡大學修辭學和英國文學教授。《玄學派抒情詩和詩歌》全名為《17世紀的玄學派抒情詩和詩歌》,出版於1921年,是其代表作。

[22]Gulliver's Travels:《格列佛遊記》。

[23] 此句意為:寫《格利佛遊記》的讀書筆記。

[24] book review:書評。

[25] 吳組緗:1908—1994,原名吳祖襄,安徽涇縣人。1929年入清華大學經濟系,一年後轉入中文系,1935年中斷學習,任馮玉祥國文教師、秘書。1952年後在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授。

[26] Cut:砍掉。

[27] Norwrood的Greek Tragedy:諾拉德的《希臘悲劇》。

[28] 俞平伯:1900—1990,名銘衡,字平伯,生於江蘇蘇州。作家、學者、著名紅學家。191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1928年10月任清華大學中文系講師。時為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29] Balalaika:巴拉萊卡,俄羅斯民間撥絃樂器,18世紀初開始流行,19世紀末經改良而趨於完善。

[30] Bolshekoff Dinroff:生平不詳。

[31] Volga Boatman:伏爾加河上的船夫。

[32] 蓬子:姚蓬子(1905—1969),作家。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3年被國民黨當局逮捕,次年5月發表《脫離共產黨宣言》。

[33] essay:隨筆。

[34] sketch:意為“打草稿”。

[35] irony:反諷。

[36] Cats:貓。

[37] ideas:念頭。

[38] nature poets:自然詩人。

[39] pantheistic:泛神論。

[40] Addison:全名Joseph Addison,約瑟夫·艾迪生(1672—1719),英國文學評論家。

[41] Addison的Criticism on Milton's Paradise Lost:艾迪生的《對彌爾頓〈失樂園〉的批評》。

[42] V . Woolf:即弗吉尼亞·伍爾夫。

[43] conscious:意識。

[44] 蕭乾:1910—1999,生於北京。作家、文學翻譯家。1935年畢業於燕京大學新聞系,曾任職於《大公報》。

[45] 鄧恭三:鄧廣銘(1907—1998),字恭三,山東臨邑人。歷史學家。193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史學系,1943年至1946年任復旦大學副教授,1946年到北京大學執教,曾為歷史系主任。

[46] Nietzsche的Thus spoke Zarathustra: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47] bibliography:書目。

[48] clumsy,不delicate,沒有taste:笨拙,不靈巧,沒有品位。

[49] 李健吾:1906—1982,山西運城人。劇作家。1925年考入清華大學,先在中文系後轉入西洋文學系,1930年畢業。

[50] “Roman Philology”:《羅曼語族語文學》。與後文中的“Romanische Philologie”意同。

[51] fools:傻瓜。

[52] Very fortunate:非常幸運。

[53] □洞□洞:原文缺字,當為“水樂洞、石屋洞”。

[54] □洞:原文缺字,當為紫雲洞。

[55] speed:速度。

[56] noun:名詞。

[57] verb:動詞。

[58] paragraph:段落。

[59] Plato的Dialogues:柏拉圖的《對話錄》。柏拉圖(前427—前347),古希臘哲學家。

[60] Criticism和Classical Literature:文藝批評和古典文學。

[61]Practical Criticism:《實用文藝批評》。

[62] Richards的Practical Criticism:理查茲的《實用文藝批評》。

[63] Dreiser:全名Theodore Dreiser,西奧多·德萊塞(1871—1945),美國小說家,代表作是《美國的悲劇》、《慾望三部曲》等。

[64] Dreiser的When the Old Century was New:德萊塞的《舊世紀還在新的時候》。

[65]Wind in the Willows:《柳林風》。英國作家格雷漢姆(Kenneth Grahame,1859—1932)的代表作,出版於1908年,是兒童文學中的經典之作,曾多次在舞台上上演。

[66] Apollo:阿波羅,希臘和羅馬神話的太陽神,醫療、音樂、詩、預言、男性美的守護神,是宙斯和勒托的兒子。

《清華園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