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用一家
章士釗下台以後,夫婦倆帶著三個兒子,到歐洲來留學,就定居在哥廷根。後來章士釗先回國,大兒子章可轉赴意大利去就學,三兒子章因到英國去唸書。只有二兒子章用留在哥廷根,陪伴母親。我到哥廷根的時候,情況就是這樣,母子在這裡已經住了幾年了。
他們租了一層樓,是在一座小洋樓的頂層,下面兩層德國房東自己住。男房東一臉橫肉,從來不見笑容,是一個令人見而生厭的人。他有一個退休的老母親,看樣子有七八十歲了,老態龍鍾,路都走不全,孤身一人,住在二樓的一間小房子裡。母子不在一起吃飯。我拜訪章用時,有時候看到她的臥室門外地上擺著一份極其粗糲的飯菜,一點熱氣都沒有。用中國話說就是「連狗都不吃的」。男房東確實養著一條大狼狗。他這條狗不但不吃這樣的飯,據說非吃牛肉不行。牛肉吃多了,患了胃病,還要請狗大夫會診。有一次,老太太病了,我到章家去,一連幾天,看到同一份飯擺在房門口,清冷,寂寞,在等候著老太太享用。可惜這時候她大概連床都起不來了。
這是順便提到的閒話,還是談主題吧。
章老太太(我同龍丕炎管她叫「章伯母」)是英國留學生,英文蠻好的。她當孫中山的秘書,據說就是管英文的。她崇拜英國,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英國人的傲慢與偏見,她樣樣俱全。對英文的崇拜,也決不下於英國人。英國人常以英文自傲。他們認為,口叼雪茄煙而能運用自如的語言,大千世界中只有英文。因此,在西方國家中,最不肯學外國語言的人,就是英國人。而其他國家的人則必須以學習英文為神聖職責。在這方面,章伯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她來德國幾年,連一句「早安」、「晚安」都不會說。她每天必須出去買東西。無論有多大本領,多少偏見,她反正無法讓德國店員都履行自己的神聖職責。無已,她就手持一本英德文小字典,想買什麼東西,先找出英文,下面跟著就是德文,只需用手指頭一指,店員就明白了。要買三個或者三斤,再伸出三個手指頭。於是這一個買賣活動立即完成,不費吹灰之力,皆大歡喜。
她不肯說德國話,當然更不肯認德國字,德國的花體字母更成了她的眼中釘,這種字母與英法德等國通用的拉丁字母不同,認起來比較麻煩。法西斯銳意提倡花體字,以表示自己德意志超於一切的愛國主義。街名牌子多半改用了這種字母。因此,章伯母就遇到了更大的麻煩。再加上,她識別方向記憶街名的能力低到驚人的水平。在哥廷根住了幾年,依然不辨東西南北。有幾次出門,走路比較遠了一點,結果是找不回家來。
章伯母就是這樣一個人。她雖然已年逾花甲,但是卻幼稚而單純,似乎有點不失其赤子之心。在別的方面也有同樣的表現,她出身名門大族,自己是留英學生,做過孫中山的秘書,嫁的丈夫又是北洋政府的總長,很自然地養成一種惡性發展的門第優越感。別人也許有這種優越感,但總是想方設法來掩蔽起來,也許還做出一點謙恭下士的偽裝。章伯母不懂這一套,她認為自己是「官家」,我們都是「民家」,官民懸隔,有如天壤,涇渭分明,不容混淆。她一開口就是:「我們官家如何如何,你們民家又如何如何。」態度坦率泰然,毫不忸怩。我們聽了,最初是吃一大驚,繼之是覺得可笑。有時候也來點惡作劇,故意提高了聲音說:「你們官家也是用筷子吃飯,用茶杯喝茶嗎?」她絲毫也覺察不出我們的用心,繼續「官家」「民家」嚷嚷不休。在這方面,她已修煉得超凡入聖,我輩凡人實在是束手無策。
她兒子章用是很聰明的人,對自己母親這種舉動當然是看不慣的。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又是一個很孝順的人。他從不打斷母親的話。但是從他那緊蹙的眉頭來看,他是很不愉快的。他經常好像是在考慮什麼問題,也許是數學問題,也許是什麼別的東西。平日家居,大概不大同母親閒聊。老太太獨處危樓,舉目無親,沒有任何德國朋友,沒有人可以說話,一定是寂寞得難以忍耐。所以一見我們這些「民家」,便喜笑顏開,嘴裡連連說著:「我告訴你一件大事!」連氣都喘不上來。她所說「大事」,都是屁大的小事。她刺刺不休,話總說不完。但是她一不讀書,二不看報,可談的話題實在有限。往往是三句話過後,就談章士釗。談章士釗同她結婚時的情景。章士釗當了大官,但是對待妻子,總以西方禮節為準。上汽車給她開車門,走路挽著她的胳臂,而且滿嘴喊Darling(親愛的)不止。她自己如坐雲端,認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婦女。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天,她忽然發現真實情況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於是立刻從九天之上的雲端墜了下來。適逢章士釗也下了台,於是夫婦同兒子們來到了哥廷根。
她談的有關章士釗的情況,遠遠不止這一點。為了為賢者諱,我在這裡就講這一些。在將近二年的時間內,她講丈夫的故事,不知講了多少遍,有時候繪形繪聲,講得瑣細生動之至。這對章用當然更是刺激。他雖然照常是沉默不語,然而眉頭卻蹙得更加厲害了。
就這樣,章伯母歡迎我們到她家去,我自己也願意去看一看這一位簡單天真的老人。我的目的主要是去找章用,聽他談一些問題。他母親說,我一去,章用就好像變了一個人,臉上有了笑容,話也多了起來。這時,老太太顯然也高興了起來,立刻拿點心,沏龍井茶,還多半要留我吃飯,嘴裡一方面講章士釗,一方面忙前忙後,忙得不可開交。我同章用談論什麼問題,也談得興致正濃。有幾次,在這樣談話的間隙中,忽然聽到樓外雷聲如擂鼓。從樓頂上的小玻璃窗子裡看出去,天空陰雲翻滾,東面山上的叢林被亂雲封住,迷成一片,頗感到大自然的威力。但是,我們談興不減,稍一注意,就聽到大雨敲窗的聲音。
這樣美好的時光並不很長,可能只有1936年一個夏天。一轉到1937年,章家的國內經濟來源出了問題,無力供給在德、英、意三個國家的孩子讀書和生活。他們決定,章用先回國去探聽探聽。章用走了以後,老太太孤身一人,留在哥廷根,等候兒子的消息。此時,我同龍丕炎就承擔了照看老太太的責任。我們三個人每天在飯館裡一起吃午飯。每天見面時,老太太照例氣喘吁吁地說:「我告訴你一件大事!」我們知道,沒有什麼大事。吃過午飯,送老太太回家,天天如此。後來,章用從國內來了信:經濟問題無法解決,章用不能回來了,要老太太也立刻回國。我們於是又幫她退房子,收拾東西,辦護照,買車船票,忙成一團。就在這樣的非常時期,老太太還並沒有忘記了自己的「官家」身份。她照了相,要我們幫她挑選「標準相」,回國後好送給新聞記者。
老太太終於走了,章用一家在哥廷根長達六七年的生活也終於結束了。章用在德國苦讀了六七年,最終也沒有能再回德國來,沒有能取得博士學位。從此以後,我同他們母子都沒有能再見面。章用先在浙江大學教書,抗戰軍興,到處播遷,在顛沛流離之中,他沒有忘記我,也沒有忘記寫詩。時常有信給我,有時附上自己的詩。我現在還能記住一些他的詩,比如「常歌建德非吾土,豈意祁門來看山」等等。不記得是在哪一年了,他把自己生平寫的不算太多的詩全部寄給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樣考慮的。難道他已經預感到自己肺病纏身,將不久於人世,因而盡早把自己的心血的結晶寄給可靠的朋友,傳之其人嗎?他的預感是正確的,不久他就在流離播遷中離開人世,只剩下我這個受他重托的人還活在人間。綜觀章用一生,他是一個寂寞的人,一個孤傲的人,一個落落寡合的人,一個短命的才人。他是把我這個同他僅僅有一年多交誼的人,看做自己惟一的知己的。此境可悲,此情可感!現在茫茫人世,芸芸眾生,知道章用,想到章用的人,恐怕只有我一個了。我愈來愈感到,我也失去了一位難得的知己。然而人天懸隔,欲哭無淚,「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恐怕我要抱恨終天了。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