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同二戰共始終的中國留學生,到了今天,時隔五十年,已經所餘無幾了。我有幸是其中一個,從1939年至1945年長達六年的戰火,現在回憶起來,宛如一場噩夢,雖已時光消磨得漫漶不清,但有一些片段,卻仍然栩栩鮮明,如在眼前。我現在就把這些片段寫了下來,看看從中能學得什麼有用的教訓。為了存真起見,我主要依據當時相當詳細的日記。僅輔之以記憶,目的是避免以今天的感情代替當時的感情。需要說明的是,囿於當時所處環境,日記中所說的「敵機」、「敵人」,當然是指反法西斯方面的盟軍。
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於1935年夏抵柏林,深秋赴哥廷根,此時納粹上台才兩年。焚書坑猶的暴行高潮已過,除了街上有穿黑制服的SS(黨衛軍,我們稱之為「黑狗」)和SA(衝鋒隊,穿黃衣,我們稱之為「黃狗」)外,其餘則一片祥和。供應極端豐盛,人民安居樂業。我們謹遵出國時清華馮友蘭老師和蔣廷黻老師的教導,閉口不談政治,彼此相安無事。納粹黨員胸前都戴字胸章,一望而知誰是黨員。他們的黨似乎頗為鬆散,沒有什麼省委、市委等等的組織,也沒聽說過什麼組織生活,也沒有什麼「光榮地加入黨」之類的說法。老百姓對希特勒是崇拜的,在社會生活中取消了「早安」、「晚安」等等的問候語,而代之以「希特勒萬歲」。我厭惡這一套,在學校和家內,仍然說我的「早安」和「晚安」。到商店亦然。店員看我們是「老外」,有時候也答以相同的問候。如果我說「早安」、「晚安」,而對方答以「希特勒萬歲」,則我就不想再進這個商店。
一轉瞬間,幾年快樂的日子逝去了。大概從日本軍國主義者大規模侵華時開始,德國的食品供應逐漸緊張起來了。最初是肉類限量供應。這對我影響不大,中國人本來吃肉就不多。不久,奶油也限量,我感到螺絲漸漸地擰緊了。到了1939年8月13日,我在日記中寫道:「心緒仍然亂得很。歐洲局面又緊張起來。德國非把但澤(Danzig)拿回來不行。英、法、波蘭等國又難讓步,結果恐怕難免一戰。又要不知道有多少人犧牲了。亂世為人,真不容易。自己的命運,不也正像秋風中的落葉嗎?」
第二天的日記中又寫道:「向晚,天又陰了起來。空中飄著飛機聲。天知道,這象徵什麼!」隔了幾天,8月18日的日記中有:「歐洲局面愈來愈緊張,戰爭爆發大概就在9月裡。我固然沉不住氣,Muller也同我一樣,念不下書。於是我們就隨便閒談。」Muller是我的德國同學。一滴水中可以見宇宙,從他這個普通的德國人身上,大概也可以看到對戰爭的態度吧。又隔了幾天,在8月25日的日記中,我寫道:「12點出來,一看報,情勢又不像我想的那樣和緩了。看來戰爭爆發就在今天明天。」
第二天的日記中寫道:「昨晚一躺下,就聽到街上汽車聲、人聲不斷。一會兒就聽到馬蹄聲。德國恐怕已經下了總動員令。」根據我上面的日記,山雨欲來前的大風已經吹得夠緊的了。
我想在這裡加一段不無關係的插曲,仍然是根據日記。幾天以後在8月29日我寫道:「12點出去,想到街上去看一看報,也沒看到什麼,就繞路回來。我現在走在街上,覺得每個人都注視我。他們似乎在說:.你們自己國家在打仗,已經打了兩年,你不回去。現在我們這裡又要打仗,你仍然不回去,你究竟想幹什麼!.」這種心態十分微妙,含義也十分深刻。現在連我自己都忘記了,今天看到它,難道不能從中學習很多有益的東西嗎?
書歸正傳,我現在繼續讀下去。到了9月1日,不過是兩天以後,我在日記裡寫道:「昨晚剛睡下,對門就來按鈴,知道又出事了。早晨還沒起來,就聽到無線電裡大吵大嚷。聽房東說:德波已經開了火。」山雨果然來了,驚天動地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就這樣看來不平淡而實則很平淡地開始了。它比我預言的還要早,還要快。哥廷根是一個僅有十萬人口的小城,Muller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德國大學生,我更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老外」。我們僅僅能從一個非常渺小的角度上來看這一件大事。但是,小中可以見大,外面廣大的世界,彷彿也能包括在這個「小」中。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陣滿樓大風後的山雨竟一下下了六年。
二 抬眼望盡天涯路
在今後漫長的六年中,我的日記裡當然會有很多關於二戰的記述,我決沒有可能一一抄錄。我只再抄幾段戰爭爆發後十幾天內的記述,以見一斑,其餘的就全免了。
9月7日:「5點出來,在街上走了走,人們熙熙攘攘,一點也看不出戰時的景象。」9月11日:「夜裡忽然響起了飛機警報來。我知道不會有危險,但也只好隨著別人到Keller(地下室)裡去躲避。好在不久就解除,仍然上來睡大覺。」9月19日:「5點回家,老希(指希特勒)在無線電裡狗叫。」9月26日:「夜裡3點,又忽然響起空襲警報來,穿上衣服,走下Keller。還沒站穩,警報解除,又回到屋裡睡大覺。」9月28日:「現在連麵包都要Bezugschein(票),肉同牛油每星期只能領到很少的一點。」
不再往下抄了,總之是日子越來越難過,戰火越來越擴大。缺吃少穿,缺這少那,簡直是無所不缺。在大學裡,陰盛陽衰,講堂為「半邊天」所壟斷,男生都抓去當兵了。
就這樣,一轉眼到了1941年6月22日。這天的日記寫道:「早晨一起來,女房東就說:俄德已經開火。這一招早就料到,卻沒有想到這樣快。我朦朦朧朧地感到,二戰的轉折點就在眼前了。.長夜漫漫何時旦.?難道說天就快要明瞭嗎?這一天,我懷著愉快的心情,同幾個德國男女朋友乘火車出去,到山上水邊痛痛快快地樂了一天。」
德國人大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兩天後6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10點,上Prof.Waldschmidt的課。12點下課,談了談我的論文,又談時局。他輕易不談政治,今天大概也沉不住氣,一直談到1點半才走。吃了片麵包,Muller又上來,又是談時局。」
在幾千萬德國人中,他們倆可能代表廣大群眾的心聲。
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想法。這個月28日的日記中寫道:「東戰線的消息一點都不肯定。我猜想,大概德軍不十分得手。」
「我猜想」實際上就是「我希望」。然而,我失望了。到了第二天,6月29日,星期日,日記中有:「昨晚聽到房東說,今天要有Sondermeldung(特別報道),腦筋裡立刻興奮起來,吃了片安眠藥才睡著。……房東說,早晨已經有八個Sondermeidungen。」我最後的希望就在俄國,看來也不濟事。黑暗野蠻的時代真要快降臨歐洲了。我的神經跳動得極厲害。我實在對俄國共產黨(不是共產主義)也無所愛,但我恨國社黨更厲害。
從此以後,我們的日子更加難過。天上怕飛機丟炸彈,地上腹內空空,日夜挨餓。而且正像古人所說的:「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德國政府承認了南京漢奸政府。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漢奸使館發生關係,經同張維等商議,向德國警察局宣佈無國籍。從此我們就成了沒有任何外交保護的中國人,像空中的飛鳥一樣,任人彈打了。我們就像地獄裡面的一群餓鬼,經受著一生中空前絕後的飢餓與恐怖。
三 柏林王氣黯然收
又彷彿一眨眼,四年逝去了。時間已經到了1945年的 4月。
一進4月,人們的生活彷彿完全亂了套。我的日記到處都有這樣的字樣Voraiarm(預警)、Alarm(警報)、Vorentwarnung(警報解除)、Entwarnung(預警解除)。有時一天反覆多次。實際上,這些都沒有用。有時候,敵機已經飛在頭頂上,射擊,投彈,然而卻沒有警報。現在我一出門,先看看天空伸長耳朵聽一聽。如無機影、機聲,就往前走。如有,則到屋簷下躲一躲。此時街上流言四起,有的人說:「哥廷根已宣佈為Offenstadt(不設防城市),可以免遭轟炸。」又有人說:「德國已在城西挖戰壕。」又有人乾脆說:「美軍這一進城,我就掛出白旗。」可見市民心態之混亂。
到4月8日,我在日記裡寫道:「Keller(指山上人工植蘑菇的山洞)裡非常冷;圍了毯子,坐在那裡,只是睡不著。」我心裡總奇怪,為什麼有這樣許多人在裡面,而且接二連三地往裡擠。後來聽說,黨部已經佈告,婦孺都要離開哥廷根。我心裡一驚,當然不會再睡著了。好歹盼到天明,倉猝回家吃了點東西,往Keller裡搬了一批書,又回去。遠處炮聲響得厲害。Keller裡已經亂成一團。有的說,德國軍隊要守哥城,有的說,哥城預備投降。驀地城裡響起了五分鐘長的警笛,表示敵人快進城來。我心裡又一驚,自己的命運同哥城的命運就要在短期內決定了。炮聲也覺得挨近了。Keller前面倉皇跑著德國打敗的軍隊。隔了好久,外面忽然平靜下來。有的人出去看,已經看到美國坦克車。裡面更亂了,誰都不敢出來,怕美國兵開槍。結果我同一位德國太太出來找到一個美國兵,告訴他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陸續走出來。我心裡很高興,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輛坦克車前面,同美國兵聊起來。我忘記了這是戰爭狀態,槍口都對著弦。回到家來已經三點了。
美國兵就這樣進了城。對哥廷根來說,二戰結束了。六年長的一場噩夢醒了,「柏林王氣黯然收」,法西斯王朝完蛋了。我的二戰心影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的心影完全根據當時的日記,決沒有摻入半點今天的想法與捏造,是完全真實的。我在德國十年的日記,一天不缺,恐怕有一兩百萬字。像這樣的傻工作,今天留下的真如鳳毛麟角了。我以一個個人,在一個極小的地方,管窺二戰這樣的大事,沒有感到一點驚天地泣鬼神的劇烈,我感到的是:大戰來得輕率,去得飄忽。如果要談什麼教訓的話,我只有一句老生常談:玩火者必自焚。遺憾的是,今天還有人在那裡玩火。
1995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