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袍陳慶之
公元529年(北魏孝莊帝永安二年),北中國大地留傳一句童謠:“名師大將莫自牢,千兵萬馬避白袍。”什麼人能夠讓運籌帷幄的名帥、衝鋒陷陣的虎將喪失自信,千軍萬馬望風而避?那是一支七千人的白袍隊,以及他們主帥白袍將軍陳慶之。
陳慶之,字子雲,義興國山人(即今江蘇宜興西南),家族不詳,自幼跟隨梁武帝蕭衍,出身於僕僮,說難聽一點,就是家奴!如果放到清朝,像他這種從小苞隨王公貴戚的人,將來入仕為官,甚至出將入相,本無希奇,更何況他的主子從一個皇族遠親、地方官員一躍成為真龍天子。然而他生錯了時代,南朝社會寒門中人出人頭地的機會本就不多,更不用說一個小小的奴才。
南朝宋齊梁陳四代開國帝王均出自寒門,卻有一個共同點,淡忘自己的出身,維繫門閥制度。梁武帝蕭衍最注重門第,蕭家雖非望族,卻是蕭齊皇族的遠親。蕭衍,字叔達,小字練兒,多才多藝,用“廣博能妙”四字來形容絕不為過,政治、軍事、文學、詩書、宗教才能,在南朝諸帝中堪稱翹楚,是中國歷史上一位著名的學者皇帝。史書稱他:“六藝備閒,棋登逸品,陰陽緯候,卜筮占決,並悉稱善。……草隸尺牘,騎射弓馬,莫不奇妙。”
蕭衍自小酷愛讀書,“少時習周孔,弱冠窮六經”,加上天資聰穎,年紀輕輕就在文學方面展露頭角。齊朝竟陵王蕭子良招攬天下才士,蕭衍借助皇親優勢,與高門名士沈約、謝眺、范雲、王融等人交上朋友,時稱八友。自此步入政壇,順水順風,此後抓住兩次難得的機會,終於成為坐鎮地方的實力派人物。一是參與蕭鸞廢立皇帝的陰謀,事成之後,被登上帝位的蕭鸞提拔為中書侍郎,後來又升為黃門侍郎,顯赫一時。二是在義陽(今河南信陽)抗擊北魏孝文皇帝發動的南征,作戰勇敢,指揮得當,取得義陽保衛戰的勝利。當北魏大軍氣勢如虹地連下數城,逼近雍州(襄陽),齊軍將帥自亂陣角,紛紛潰逃時,蕭衍表現出大將風度,率軍奮戰,從容斷後退走。雍州兵敗,非但沒有影響前程,蕭衍反而升為雍州刺史,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諸軍事,成為一方諸侯。
東昏侯蕭寶卷繼位,寵愛步步生蓮花的美女潘玉奴,誅殺大臣,江南大亂,蕭衍趁機起兵,運用出眾的謀略,“檀溪沉木裝舟艦,兩封空函定荊州”,長帆千里輕輕鬆鬆地攻入都城建康,除掉蕭寶卷,擁立了一位傀儡皇帝蕭寶融,數月之後,蕭衍接受禪詔,廢殺蕭寶融,開創梁朝政權。(這一段詳細的歷史,將在《煙雨南朝》中描述。)
蕭衍登上帝位時38歲,在位47年,享年85歲,是中國歷史上僅次於清朝乾隆皇帝的第二長壽君王,南朝頗有作為的一位皇帝。畢生刻苦,勤於政務,孜孜不倦,“雖萬機多務,猶卷不輟手,燃燭側光,常至午夜”。即使寒冬臘月,照舊四更即起,批閱公文,以至於凍的雙手破裂。蕭衍的節儉也是出了名的,“一冠三載,一被二年”,不講究吃穿,所穿衣物均已洗濯數次,平常飯菜只以蔬菜和豆類為主,而且每日只吃一餐,遇有公事繁忙,便喝點粥充飢。每當簡選辟吏,總是親自召見,勉勵為政清廉之道。在這幾方面,蕭衍也算中國古代皇帝們中的佼佼者了。
如此看來,蕭衍的梁朝應該蒸蒸日上,國力鼎盛了,其實不然,梁朝非但沒有趕超宋齊兩代的勢頭,反而江河日下。我以前就說過,兩晉南北朝社會重要的矛盾之一就是九品中正製造成的士庶之間的矛盾,在北朝,甚至大有蓋過民族矛盾而成為第一矛盾的勢頭,南朝就不用說了。蕭衍恰恰解決不了這一矛盾,反而人為地擴大了士庶矛盾。蕭氏祖上是寒門,他卻出身於皇親貴族,這就注定他與宋、齊開國皇帝劉裕和蕭道成對待這一問題,看法不盡相同。
蕭衍相當看重門閥制度,視為皇朝的基石,優容豪門子弟和官吏,犯法不裁,違法不究。當然,他也逐步看到高門士族對皇權的危害,從他棄用沈約,起用徐勉、周捨,最後二十年重用寒士朱異可一窺端倪。蕭衍繼續著用皇族防範門閥的制度,為了吸取宋、齊兩代皇族內部的自相殘殺導致國破族亡的慘痛教訓,對待皇族,不管兄弟、兒女恩禮優加,關懷備至,甚至到了不可思議的迂腐地步,從而縱容了皇族跋扈,豪門囂張。蕭衍對士庶以寬仁,對待老百姓卻極其苛刻,加重社會矛盾,兩極分化在梁初達到頂點。
這樣的梁朝也只有蕭衍這種才華橫溢的皇帝才能彈壓的住,為轉移國內矛盾,凝聚人心,蕭衍一改劉宋後期和蕭齊政權對北朝的懦弱,發動了一次又一次北伐。
北魏孝文帝攻佔了襄陽北部和淮北地區,把南朝壓制在長江一線。為了確保梁朝政權的安全,蕭衍急需把江淮地區重新奪回來,以期改變南北雙方的軍事格局。這是他的軍事戰略目標,也是他的終極目標。像宋武帝劉裕氣吞萬里如虎的北伐和宋文帝劉義隆封狼居胥的壯志,蕭衍不曾有過,當時南北雙方綜合力量的對比,雙方軍事實力的比較,這種念頭欺人之談。蕭衍執政的前二十餘年,就是為了這個目標在奮鬥,最終實現了他奪取江淮、凝聚國內人心的宿願,確保五十年江表無事。
梁朝建立於公元502年,公元六世紀的前二十年,北中國正值千古一帝孝文帝去世,北魏帝國上層社會滋生腐化墮落,皇室內部、皇室與外戚之間發生衝突。社會貧富差距極度拉大,宣武帝元恪和胡太后無力解決內部矛盾,任由矛盾激化,各地起義連續爆發。從陸續投奔到江南的元魏宗室和將領嘴裡,蕭衍得知北魏帝國存在皇權、後權、外戚、豪強與人民正在激化的,錯綜複雜的矛盾,認為南朝有機會、有能力奪回江淮地區,公元505年(北魏宣武帝正始二年)秋天,梁軍舉行了第一次北伐。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面對孝文改制後強大的北魏帝國,進行南北戰爭,梁朝憑借的是什麼呢?是蕭衍的一雙慧眼,一雙具有識人之明的慧眼。韋睿、曹景宗、馬仙玭、昌義之、裴邃,一個又一個將星大放光芒,可惜沒有一個人能夠成為北伐軍的統帥。
劉裕之後的歷次北伐,南朝北伐軍統帥大多由皇族擔當,桓溫、謝安、謝玄、劉裕等英雄籍以成名、揚威立萬的北伐戰爭不再屬於士庶豪傑,戰功必須交給皇族,從而杜絕功高震主的現象。蕭衍的六弟臨川王蕭宏便擔當了這一角色,江南水陸各路軍馬陸續集結於洛口(今安徽淮南東北,古洛水入淮河口,淝水戰爭中劉牢之破前秦大將梁成於此地),目標直指北魏淮南重鎮壽陽。
自公元452年,元嘉第三次北伐之後,南朝有五十年未發動過大規模的北伐戰爭,此次北伐,聲勢浩大,舟艦雲集,器械精新,兵強馬壯,軍容甚盛,連北方人也大為感歎:百十年來從未見過南朝有如此強大的軍隊。
爛泥扶不上牆的蕭宏葬送了第一次北伐,暴風驟雨之夜,這位千軍萬馬的北伐軍總指揮竟認為北魏軍隊搞突襲,棄大軍不顧,僅率數騎向南逃過大江,梁軍主力群龍無首,爭相潰逃,自相踩踏,棄甲投戈,填滿水陸,老弱病兵死者達五萬人之多。或許有人說,這回梁軍徹底完蛋,非也,如果我們仔細研究過劉義隆的北伐戰爭,與梁武帝的北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北伐軍總指揮不過是等著授勳領獎的擺設,目的是防備手下將領功勞太大,真正的總指揮是皇帝本人,蕭宏敗逃對戰局有影響,但不是致命的。儒將韋睿、猛將曹景宗、悍將昌義之等將領經過一年多的浴血奮戰,擊敗北魏數十萬大軍,先後取得合肥、鍾離(今安徽鳳陽東北)攻防戰的勝利。
此後十年,南北方的大軍膠著在江淮戰場,在壽陽、鍾離一線進行著殘酷無情的爭奪戰。面對北魏守軍頑強的抵抗,為打破戰爭的僵局,蕭衍甚至修建了浮山堰,準備水淹江淮重鎮壽陽。水火無情,淮水猛漲,浮山堰崩垮,給江淮人民帶來無盡災難。(這些故事,以及背後深層次的原因,我將在煙雨南朝中與大家詳細討論,這裡略作一提。)
二十年轉眼即逝,公元524年,北魏帝國的侈糜腐朽終於釀出惡果,六鎮兵民高舉烽煙席捲北中國,各地義軍風起雲湧。
不得江淮誓不罷手的梁武帝蕭衍再次看到曙光,此時梁朝名將凋零,曹景宗、馬仙玭、昌義之、韋睿先後去世,只留下碩果僅存的裴邃,蕭衍任命裴邃總督征討諸軍事,由合肥出師北伐,並再三督促其火速進兵。裴邃帶病上陣,率三千鐵騎直插壽陽,西昌侯蔡淵藻、二皇子豫章王蕭綜各率本部兵馬繼進。裴邃夜襲壽陽外城,一日九戰,因別部迷失道路,未能按時趕到,喪失攻佔壽陽的機會。裴邃繞過壽陽,連下魏城九座,克武陽三關,設伏圍殲北魏河間王元琛的五萬援兵,元琛標縮壽陽不敢出戰。
元叉黨羽徐州刺史元法僧眼見胡太后重新執政,怕受牽連,舉彭城投降,北伐前景一片光明,蕭衍乘龍舟親臨江防要塞白下城為北伐將士們打氣,任命蕭綜為北伐軍總指揮,進駐彭城,總督各路軍隊。就在北伐處在關鍵時期,正當梁軍欲有所作為的時候,唯一的名將裴邃一病不起,死於軍中。蕭衍震驚之下,命中護軍夏侯亶輪番換乘驛馬火速馳往軍中代替裴邃督率壽陽軍務。夏侯亶雖有才名,遠不及韋睿和裴邃,誰能做北伐的先鋒呢?誰能扛起南朝北伐大旗呢?蕭衍已經務色到了接班人。侍從陳慶之!
蕭衍冷藏陳慶之不是一年半載,不到關鍵時候,他是不會任用寒人的,梁朝的豪門望族、將帥世家實在找不出象韋、裴這樣的人才,陳慶之是麼?
陳慶之能夠流傳千古,完全得益於跟對了主子,像他這種人才,梁朝不能說沒有,門閥制度將他們扼殺了。陳慶之從小苞著蕭衍,學得最出色的一樣,就是圍棋。魏晉南北朝圍棋風行,手談、坐隱就是東晉名士王坦之和名僧支道林想出來的妙詞。前秦百萬大軍壓境,謝安、謝玄叔侄尚在對弈。圍棋傳入日本,據考證,應在南北朝時期。南朝的一些皇帝都十分喜歡下圍棋,如劉裕,劉義隆,劉彧、蕭道成,蕭賾,陳代的陳霸先和陳叔寶等等,蕭衍也不例外,還是紋枰高手,著過《棋品》一書,曾經讓公主舉辦過圍棋比賽,這是有據可查的最早一次全國性圍棋比賽。
蕭衍好棋,達到癡迷的地步,什麼程度呢?“每從夜達旦不輟。”一下一通宵,誰能受得了,無論對手也好,侍從也罷,時間一長,人人倦寐。別說蕭衍以前不是皇帝,就是後來做了皇帝,你能不讓人家睡覺嗎?陳慶之不睡,聞呼即至,一喊就到,數十年如一日,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蕭衍對這位小棋童格外賞識。賞識歸賞識,終究是個小棋童。不曾想,蕭衍一朝龍飛九五,成了梁朝的開國皇帝,不久,不滿二十的陳慶之擔任主書一職,負責給皇帝掌管書籍,主書是中書省的官,中書省是皇帝的秘書班子,官員品階不高,主書官職更低,但,依然是蕭衍身邊的近臣。
陳慶之精力旺盛,性格堅韌,為人恭謹,做事低調。不張揚並不代表沒有進取心,梁朝是士族的天下,庶族平民不能在政治上表現出野心,唯一一條終南捷徑就是通過戰功得以陞遷,獲取認可。陳慶之將熱情深深地隱藏在心裡,“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陳慶之一守就是二十年。梁書用八個字形容他二十年的歷程,“散財聚士,常思效用。”薪水、皇帝的賞賜都分給別人了,交朋友,聚集人才,一個主書,交那麼多豪傑之士做什麼?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建功立業,揚眉吐氣,報效國家。
誰懂他呢?他的主子梁武帝蕭衍,也是唯一的知已。如果韋睿、裴邃等人健在,恐怕陳慶之一輩子無出頭之日,蕭衍不會給機會,不會為了他,在士族中間落下一個任人唯親、親近小人的口實。南朝將才匱乏把陳慶之推向風口浪尖,然而一個棋童出身的主書,知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