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南京神策門外紅土山這裡戰旗如雲,各路將士從四面八方彙集這裡,除了燕 王秦日綱的帥旗外,還有冬官丞相陳玉成的旗幟,春官丞相塗正坤、地官副丞相李 秀成、夏宮又副丞相周勝坤、夏宮副丞相陳仕章都奉調來援瓜洲、鎮江。

這裡正舉行誓師大會,秦日綱在炮聲中登台,在歡呼聲中,無數面戰旗向天空 舉著。

2.鎮江江面上(一八五六年三月十五日)

在一條小船中,秦日綱對李秀成、陳玉成說:「你們既然已經由湯水上游迂迴 倉頭,張國梁就被隔斷了。」

陳玉成說:「應當讓鎮江的吳如孝接應援軍,裡外夾擊更好。」

秦日綱說:「向榮還做前堵後追的美夢呢。兩天前,他急令鄧紹良赴龍潭總統 各軍,調張國梁回防仙鶴門,我們的最前面,是陳玉成你的防地,已與吳如孝控制 的黃泥洲僅隔三十里。」

李秀成說:「我們應當乘虛打通沿江交通線。」

陳玉成說:「我去一趟鎮江。」

秦日綱驚問:「你親自去鎮江?那可太危險了。」

陳玉成說:「我帶本部人馬沖人黃泥洲,與吳如孝合兵向外打,李丞相由外向 裡打,可以奏效。」

秦日綱說:「好,就這麼辦吧。」

3.鎮江外圍這裡正展開一場大戰,陳玉成、吳如孝率兵何外猛衝,李秀成則由 外向裡猛攻吉爾杭阿大營。

張國梁的大營一座一座被攻佔、焚燬,張國梁帶兵敗走。

太平軍在鎮江會師,歡呼聲震天。

秦日綱在戰船上高叫:「乘勝追擊,擊破清妖江北大營!」

4.江西樟樹鎮(一八五六年三月十六日)

曾國藩召來周鳳山、李元度商討對策。曾國藩說:「石達開太厲害了,他們的 北路已佔了新昌後又攻下奉新、靖安、安義,現在連南康、建昌、義寧也都佔去了。 中路更是來勢兇猛,是石達開親自率領,他們攻下吉安,已經威逼南昌了。你們守 的樟樹,西近瑞州、臨江,東接撫州、建昌,是南昌的咽喉,我們如頂不住,江西 就完了。」

周鳳山說:「地方團練不堪一擊,該從湖南再調一些老湘營過來。」

曾國藩說:「牽一髮動全身,不敢再動,二位好自為之吧。」

5.樟樹外圍(一八五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石達開在軍陣前指揮,他發佈命令說:「由張逸謀丞相為一路,以檢點黃添用 為一路,以軍略余子安為一路,我自領一路,四路猛攻樟樹,不給湘軍喘息機會, 如破了樟樹,黃添用、余子安立即率部攻打撫州、建昌。」

各將均大聲喊:「遵命。」

6.樟樹太平軍多路掩殺而來,周鳳山的湘軍被圍住,四處逃竄。

周鳳山眼看著跟他出來的官員一個個喪命,只他帶三五騎殺了出去。

7.撤往南昌路上(一八五六年三月二十四日)

曾國藩、曾國筌帶領親兵幾百人狼狽後退,周鳳山跟在後面。在經過一個小村 莊時,一群孩子出來看熱鬧,拍手打掌地唱著什麼歌謠。

疲累不堪的曾國藩說:「在這歇歇,吃點飯吧。」

曾國筌命令士兵:「在村口放幾組哨兵,千萬不能麻痺。」

曾國藩從馬上下來,坐到盧六給他支起來的馬扎上,捶著腫了的腿。他聽孩子 們拍著手唱得挺好聽,就招他們:「過來,你們唱的是什麼呀?」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說:「破了鑼,倒了塔,殺了馬,飛了鳳,徒留一個人也沒 用。」

曾國藩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孩子說:「破了鑼,是說羅澤南,倒了塔,是塔齊布,馬呢……」

「別說了!」曾國筌狠狠踢了孩子一腳,孩子們一哄而散。

曾國藩說:「民謠可殺人啊!可惜羅澤南,一員悍將,在武昌城下殞命,塔齊 布何其英勇,也死了……」

曾國筌說:「我們總還是打了很多勝仗的。」

曾國藩說:「我原來想,訓練一支精幹軍旅,可一鼓作氣蕩平賊寇,如今想來, 未免輕敵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個輕輕鬆鬆的京官有多自在。何必這樣奔波, 有時竟如喪家之犬。」

曾國筌也歎了口氣。

8.東王府便殿(一八五六年四月一日)

楊秀清從來沒有這樣興奮、激動,雖然他沒有笑,可說話語氣高昂:「擺慶功 宴!五個月時間,石達開竟佔了江西八府五十個縣,帥才,帥才。」

陳承瑢:「翼王意思,要好好經略一番江西,讓天朝田畝制度在江西實行一回, 還要委派鄉官,實行收稅。」

「好。」楊秀清說,「今後在皖北、皖南也要這樣辦,以前佔了丟,丟了占, 沒有後方不行,光武昌就佔了三回,損失了多少弟兄啊。」

9.洪宣嬌家江元拔在北京死難了,汪一中代替了他的角色,自願為洪宣嬌當牌 刀手。

洪宣嬌正在請御醫治療,她從北京幾經周折回到南京就大病了一場。

御醫號過脈,對臥床的洪宣嬌說:「氣色好多了,脈息也不那麼沉了,再吃幾 劑藥就能全好。」說畢出去,在客廳坐下,汪一中看著他開方子。

傅善祥帶著宮女來了,官女捧著個脫胎漆的漆盒,她對洪宣嬌說:「我叫人煮 了點冰糖蓮子,喝了敗火。」

洪宣嬌在枕上搖了搖頭,說聲:「謝謝。」

傅善祥拉著她的手,說:「你真是九死一生啊,你知道太平天國裡叫你什麼嗎?」

洪宣嬌笑著問:「叫我什麼?」

「太平之花。」傅善祥說,「你真配呀。」

「我都老了,還花呢。」洪宣嬌笑了。

「你才二十四五歲就說老了?」傅善祥說,「一朵花才開呀。」

「早已香消玉殞了。」洪宣嬌說,「我躺在棺材裡那一會兒,我的靈魂已經隨 著林鳳祥去了。如今躺在這裡的,不過是個軀殼而已。」

「你這一生夠叫人羨慕的了。」傅善祥說,「敢愛,敢恨,大喜大悲,不像我, 算個什麼呢?」她說這話時心裡隱隱作痛。

望著傅善祥一臉憂威之色,洪宣嬌說:「他不是對你很好嗎?聽說天王幾次宣 你,他都不准你去。」

「我既非明媒正娶,又非妃嬪,」傅善祥說,「一個玩偶而已。他高興了,就 把我看成玩物,他發怒了,我就是他的出氣筒。」她第一次對別人道出隱憂隱情。

「這不行。」洪宣嬌說,「你讓他正式封你為王娘。」

「我不敢說。」傅善祥說,「也沒意思。」

「你怕什麼?你選擇他最高興的時候,譬如晚上……」

傅善祥垂下淚來,她羞紅了臉,輕聲說:「他就是在那種時候,也沒有笑容, 好像天生是不會笑的。」

洪宣嬌忍不住笑了起來:「唉呀,天下有這樣的男人!」

傅善祥說:「不過,你得承認,他這人是管理國家的人才,太平天國不能沒有 他。」

洪宣嬌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很看得上他的,又恨又愛,對不對。」

傅善祥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說:「好好養著吧,我還得上韋玉娟那兒送點禮去。」

「韋玉娟?」洪宣嬌忽然猜到了,「哦,她生孩子了,對不對。」

傅善祥說:「生了個男孩,頭髮黑油油的,眼睛又亮又圓。」

「長得像誰?」洪宣嬌問。

「像誰也不難看,太小,我可看不出來。」傅善祥說。

「你什麼時候去?我跟你一起去。」洪宣嬌說。

「你行嗎?」傅善祥問。

「這幾天好多了。」洪宣嬌說。

10

東殿後苑楊輔清住室春日融融,韋玉娟在窗下給小孩繡著紅兜肚。奶娘哄 著懷裡的孩子,在逗他玩。

忽然有一個侍女來報:「我家將軍回來了!」

韋玉娟放下兜肚,三腳兩步迎出去,只見楊輔清一身戎裝歸來,一見了韋玉娟, 立刻拉了她的手向裡面走。韋玉娟說:「你這個人,兒子出世,你都不肯回來。」

楊輔清說:「今天若不是有公事,還回不來,你去找東王,不是也頂回來了嗎?」

「你哥哥那人真不近人情,怪不得天京城裡編他的打油詩,我去找他,請他發 個令,讓你回來一下。他說得冷冰冰的:大丈夫本該為國事出力,豈可兒女情長? 他的兒子,看不看都是他的兒子,你聽這叫什麼話?把我氣哭了一大場。」

楊輔清說:「你別在乎,他那個人就是那樣。他一片好心,太平天國全是他在 操心,可他並沒撈下好,底下都罵他。」

韋玉娟一邊叫侍女去打洗臉水,一邊為他脫去征衣,說:「有空你也得勸勸他 了,何必得罪那麼多人呢!」

楊輔清笑了起來:「我的娘子跟誰學了這麼一套中庸之道啊!」

韋玉娟笑著把孩子抱過來,說:「快看你兒子吧,一點也不老實,和你一樣。」

楊輔清笑呵呵地抱起兒子,小孩在他懷中亂踢腿,他說:「好小子,練拳腳呢, 將來是頂立門戶的大將軍。」

韋玉娟說:「算了吧,長大了我可不讓他當將軍,娶了老婆在家守空房。我看 不如當個小門小戶的百姓,守家種地,一家人團團圓圓,比提心吊膽強多了。」

楊輔清把兒子舉了幾下,說:「長得多英俊,像我。」

韋玉娟說:「像你能好看嗎?一對招風大耳朵。」她把孩子接過去,「才多大 的孩子,你給這麼耍!」

楊輔清一邊洗臉一邊摸著自己的耳朵說:「全仗這兩個耳朵值錢了。沒聽人說 嗎?兩個耳朵往前罩,不是騎馬就是坐轎。」

韋玉娟說:「你可是騎馬了,屁股粘在馬背上了!哎,孩子還等你起名呢。」

「該請東王給起個好名字呀!」楊輔清說。

「幹嗎什麼事都找他!」韋玉娟說,「北王要給孩子起名我都沒讓。」

楊輔清說:「在路上我就想好了,就叫楊太平怎麼樣,既是太平天國的驕子, 又是太平盛世的寵兒。」

韋玉娟說:「這個名字不錯。」

11

東王府大殿(一八五六年五月二十日)

自北王、翼王、燕王以下,江北江南主要將領均集合在東王府議事。

楊秀清說:「我們打破了江北大營。清妖吉爾杭阿兵敗自殺,現在向榮老妖也 慌了。前一段,向榮的主力都推到鎮江去了,紫金山巢穴空虛。我看,是破江南大 營的時機了。」

石達開說:「我已帶本部人馬東進,燕王所部應從兩浦返京,與我會攻江南大 營。」

秦日綱說:「我部自一月出征鎮江,將士們已有五個月沒得休整了,我想請東 王恩准,令我部回天京修整後再戰。」

「不行。」楊秀清嚴厲地說,「我知道你們辛苦,士氣可鼓不可洩,向榮正是 驚弓之鳥,不趁機打敗他,還等他喘過氣來嗎?」

秦日綱只好答應:「是。」

楊秀清說:「達開所部,可向襪陵關推進,秦日綱可屯兵太平門、神策門從正 面逼近紫金山,李秀成為後備,負責包圍堯化門清妖。當你們兩部向江南大營攻擊 時,我讓北王帶兵從南門和通濟門殺出,直撲七橋甕清妖營盤。你們看,還有什麼 要說的,現在說。打起仗來我可六親不認,只能打勝!」

將領們小聲議論起來。

12

紫金山向榮大營(一八五六年六月十七日夜)

太平軍已經向江南大營發起了總攻,前哨的營盤已破,大火熊熊,向榮站在大 營轅門口,已聽到了來自地平線的喊殺聲。

張國梁帶騎兵過來,跳下馬時,已是個跛腳了,向榮見他腳踝流血,問:「怎 麼了?」張國梁說:「中了一彈,七橋甕已守不住了,我看紫金山也不保。」

這時又一清將來報:「孝陵衛二十多營俱被長毛攻破。」

向榮長歎一聲:「兩年來江南大營雖無建樹,也是防範長毛之屏障,如今一夕 破敗,怎麼向朝廷交代呀!」

張國梁說:「長毛的楊秀清、石達開二人用兵奇詭,敢於調重兵攻堅。」

「是啊,」向榮說,「他們用兵因勢制宜,不拘成算。那石達開或動或靜,時 南時北,動向不定,兵源不竭,真是防不勝防。聖上所要,是保守每一個城池,兵 力分散,應接不暇,何能制勝?」

這時喊聲殺聲越來越近了,成群的敗兵潮水般湧入大本營。

張國梁勸道:「快走吧,再不走,你我都成了階下囚了。」

向榮一陣劇痛攻心,吐了幾口鮮血,人也栽倒了。張國梁急上前扶起,與衛士 將他扶到馬上,向轅門外疾馳而去。士兵一見主帥逃走,也隨之潰逃,向丹陽方向 去了。

13

天京天京城裡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滿街是太平軍將士。

在高橋門、仙鶴門等地兵營中,將士們在擺宴席慶賀。

14

陳承瑢府第陳玉成家裡也在慶賀,應邀的人全是當年童子軍的人,李世賢、 譚紹光、范汝增、陳坤書,大家湊到一起不容易,吃得很高興。

李世賢說:「可惜沒有酒。」

陳坤書說:「我都忘了酒是什麼味了。」

李世賢說:「破了清妖江南、江北大營,天王也不開個禁,讓咱喝一回。」

陳玉成說:「拜上帝教認為酒是敗家湯,喪人鬥志的,天王對酒是深惡痛絕。」

譚紹光說:「聽說當王的有時候偷著喝!」

「別胡說!」陳玉成制止。

范汝增神秘地說:「有酒,你們敢不敢喝?」

譚紹光:「那有什麼不敢。」

李世賢說:「我也敢!」

沒想到范汝增變魔術一般從桌子底下拿出一罐沉缸酒來,打開蓋,香氣四溢。

陳坤書求陳玉成:「讓大伙喝一回吧。」

范汝增說:「關上門,沒人知道。」

李世賢說:「陳玉成官大,你怕,你躲出去。」

陳玉成笑了:「那我成什麼人了?行,悄悄地喝,不准聲張。」

小將們嗷一聲樂開了。你一杯我一杯越喝越盡興。

李世賢說:「咱們的頭兒玉成哥都是正丞相了,才幾年啊。」

范汝增依然愣頭愣腦:「丞相算什麼,日後王侯也是咱們的。」

譚紹光拿筷子敲了他的頭一下:「又順口胡說,小心割你舌頭。」

「長江後浪推前浪嘛!」范汝增又喝下一大杯酒,舌頭都有點短了,「我就不 信,現在這些王長生不老,他們死了,倒出位來,就該咱們補了。」

陳玉成說:「你喝醉了!去,扶他去睡一會兒,省得他胡說。」

譚紹光起來扶他,范汝增不走,輕輕一推,譚紹光站不穩,自己先鬧了個趔趄, 大家都笑起來,陳玉成說:「還扶別人呢,你自己先醉了。」

范汝增說:「這曾晚生怎麼還不來,也太薄情了!」

陳玉成說:「她一會就來,她說她到城外去弄幾尾新鮮魚來。」

陳坤書問:「他還那麼愛哭嗎?」

陳玉成笑笑,說:「天生的,大概這輩子改不了啦!」

譚紹光說:「曾晚生也升檢點了吧?左十五?還在我前邊呢!他從小就像個愛 哭的丫頭似的,想不到也當了檢點。」

范汝增說:「你別小看人!人家攻打武昌的時候,第一個登上城去,連天王都 頒特詔嘉獎呢。」

譚紹光說:「可憐他們曾家,從廣西出來,一門四十多口,現在就剩他一個人 了。」

范汝增說:「喝你的酒吧,用不著多愁善感,說不定哪天死呢!從前打仗是長 矛、大刀,離近了才捅得著,現在有了火炮,八千斤大炮都有了,轟一聲,城牆炸 坍幾丈寬,人都炸成了肉泥。」

譚紹光從腰裡拔出一支洋手槍,說:「這玩藝更神,離一百步就打死人,早知 有這玩藝兒,從小用不著學那十八般武藝,費那笨功夫了。」

范汝增羨慕地說:「哈,你小子什麼時候弄了一支洋手槍?我托人去弄,半年 了還沒到手呢。」

陳坤書問:「你這個比玉成哥的哪個好?」

陳玉成也把他的槍放到了桌上,他手槍的槍管比譚紹光的長一寸。

譚紹光說:「他的好,槍管越長,打得越遠。」

范汝增左右手各拿過一把槍來,擺弄著,不知怎麼扳動了大機頭,陳玉成站起 來制止時,他已扣動了扳機,砰一聲一股藍煙,不偏不倚,把掛在牆上的一幅洪秀 全手書《天款十條》打穿,子彈從條幅中間穿過。

大家嚇得吐出了舌頭。陳坤書說:「怎麼這麼巧?」

譚紹光打了范汝增的頭一下:「你總是闖禍,把天王手書打了,這可是死罪。」

范汝增說:「又不是天王的腦袋,大驚小敝什麼!」

陳玉成收回槍,將洪秀全的手書藏起來,他說:「行了,這事誰也不准再提了。」

譚紹光說:「就怕范汝增自己嘴上沒把門的。」

眾人都笑起來。

忽聽窗外有人高聲說:「你們都出來,看我給你們弄來了什麼?」

范汝增第一個跳起來:「曾晚生回來了!」他們一擁而出。

臨。院子裡一來到院子,幾個青年將軍全都傻了,站在他們面前的提著一個面 盆大小的水魚的曾晚妹全然是一副女人裝束,顯出她那雙眼睛更水靈,眼眉更秀氣, 紅撲撲的臉上洋溢著歡樂,她比任何時候更動人、更嫵媚。

「愣什麼?」曾晚妹說,「不認識了?」

眾人嗷的一聲怪叫起來,全都恍然大悟,陳坤書說:「怪不得我從前就看你是 丫頭呢。」

范汝增說:「花木蘭!這麼多年,我怎麼沒看出來!真是後悔死了。」

譚紹光說:「你後悔什麼?」

范汝增說:「若早知她是個女的,我早就下手了!」

人們都笑著用眼睛去看陳玉成。

曾晚妹拾起水魚在范汝增臉上甩了甩水珠,說:「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范汝增問陳玉成:「八成你早就知道她是個女的吧!」

陳玉成說:「我也是剛知道。」

譚紹光說:「不可能,我們這些人夠傻的了,看起來,她只能是我們的嫂子了, 誰也沒指望了。」

曾晚妹咯咯笑著說:「從今以後,我就是曾晚妹了,別再叫我曾晚生。」

范汝增說:「還是叫陳嫂子吧!」

曾晚妹又去抓打他。院子裡充滿了歡快的笑聲。

16

陳承瑢家當陳玉成和曾晚妹送幾個酒足飯飽的同伴出陳府時,路過一間大 房子,裡面燈燭輝煌,笑語喧嘩,管弦之聲可聞。

譚紹光趔趔趄趄地扶著窗台向裡看,說:「燕王!我看見燕王也在喝酒呢。」

范汝增說:「今天天京的人都在喝,都破了天朝規矩了,咱怕什麼!」

陳玉成問他們:「你們能不能找到家呀?我派人送送吧。」

范汝增說:「笑話,再來十碗,你問我,哪是東,我也知道!」

曾晚妹問譚紹光:「你行嗎?」

譚紹光說:「我根本沒醉!」

17

陳府宴會廳宴席已到半酣,陳承瑢請來的人,只有秦日綱一個,而在宴會 廳裡翩翩起舞的舞女卻有四五十個。

陳承瑢說:「這次破江北、江南大營,燕王可是功昭日月呀,東王再也不敢說 你不會打仗了。」

秦日綱說:「可他也沒有嘉獎我。」

「對了,」陳承瑢說,「昨天我在東王面前說你的功勞,東王說:」他?他還 想進城來歇些日子再出兵呢!若不是我嚴令其再戰,怎麼會破江南大營?『「

秦日綱說:「真是豈有此理!有功勞都是他的。」

陳承瑢歎了口氣說:「只能忍著點兒,有什麼辦法!這次江北江南大捷後,東 王更是不可一世了。」

這時領舞的姑娘旋轉著來到秦日綱面前,水袖像陀螺一樣拂到燕王臉上,他呆 呆地看著這個出水芙蓉般的女孩子。

陳承瑢發現了秦日綱的目光,就說:「這個姿色如何?」

秦日綱目不轉睛地看著,點著頭。

陳承瑢說:「可惜讓東王看上了,三天兩日召去給他跳舞。」

那個舞女又一次舞到秦日綱面前,當長袖再次拂到他臉上時,他竟然一伸手將 她抓到,向懷中一提,舞女陀螺一樣過來,差一點倒在他懷中,秦日綱大笑,端起 一杯酒,說:「喝了。」

舞女含笑喝掉他手裡那杯酒,說:「謝燕王賞。」

「你叫什麼?」秦日綱問。

「我叫龐小月。」舞女說。

「坐下吧,陪陪我。」秦日綱拉她坐在自己左邊,又問,「天京人嗎?」

龐小月說:「鎮江人。」

大廳裡的群舞又換成了水上荷花。

龐小月給他們斟了酒。

陳承瑢勸道:「燕王海量,多飲幾杯沒關係,在自己家裡,沒人知道。難得這 麼高興。」

「是啊!」秦日綱一口乾了一大杯,說,「三克武昌,佔了大半個江西,如今 又連克江北、江南大營,我天朝從來沒這樣強盛過。」

陳承瑢說:「燕王殿下和翼王功不可沒呀。」

「不遭東王疑忌也就燒高香了。」秦日綱已有三分醉意。

陳承瑢看了一眼龐小月,想把話拉回來:「東王對殿下還是最信任的,你統帥 的大軍裡,名將如雲啊!」

「可我忘不了打我那一百大板子。」秦日綱忿忿地說,「你挨了打,不也對東 工傷透心了嗎?」

陳承瑢臉變色了,急忙用眼色制止他說下去,秦日綱不看他,只顧和那龐小月 調情。

陳承瑢只好說:「燕王醉了,盡說醉話。我什麼時候怨恨過東王呢?」他一邊 說一邊用眼去溜龐小月。

秦日綱卻說:「你這人,又不認賬了!大概是封了你一個住天侯,就樂得不知 東南西北了吧?你不是說過,東王遲早禍國嗎?」

陳承瑢大驚失色,他拍了拍手,叫樂工和舞女罷樂息舞,命牌刀手:「送燕王 回府,他醉得太厲害了。」

秦日綱拉著龐小月的手不肯起來:「我沒醉,你別走,你跟我回府去……」

但是陳承瑢決然地讓人把泰日綱拖走了。

18

陳府宴會廳門外當舞女們撤離時,陳承瑢叫住了龐小月,他拿出一塊玉塊, 說:「這塊玉塊是天王賞給我的,你拿去佩戴吧。」

龐小月看了他一眼,接過玉塊說:「謝謝大人。」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陳承瑢揩了一把額頭的汗,仍然心有餘悸。

19

天京街頭人夜,一處處高聳屋頂的守望樓上亮起了燈火,熱鬧的市街充斥 著市聲。北府巡邏的聖兵不時走過街頭。

傅善祥的轎子從早西門那裡拐過來,來到中正大街,忽見一夥巡邏馬隊過來, 好像捆綁了一個什麼人,拖在馬後。

傅善祥掀開轎簾望出去,覺得那被捆綁的人面熟,就叫轎夫停轎。

傅善祥下了轎,指著被巡邏隊拿住的譚紹光,他胸前和帽子上標著他檢點的職 銜,問:「這是怎麼回事?」

騎在馬上的一個旅帥趾高氣揚地答了一句:「犯軍規的。」正要走開,冷不丁 發現了轎前一對燈籠上寫著「東殿傅」三個黑字,嚇了一跳,趕忙下馬,賠笑說: 「小的沒有看清……」

傅善祥也不計較,又問:「他犯了什麼軍規?」

「酗酒!」旅帥說,「他竟敢喝得酩酊大醉,躺在街上罵人,圍了好多百姓看 熱鬧,有失體統。」

「是該責罰。」傅善祥說,「把他交給我吧,我帶回東府去處置。」

「遵命。」那個旅帥親自拽著譚紹光來到轎前,譚紹光的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 一塊的,此時猶醉未醒,還在嘮叨:「你能喝一升,我能喝一鬥。」

傅善祥上了轎,對跟隨在後面的牌刀手說:「帶上他。」

20

楊秀清寢殿楊秀清的床上有個女人,不是傅善祥。楊秀清卻沒有急於上床, 他在獨自喝茶,茶几上放著幾碟菜,他面呈得意之色,一杯接一杯地喝,卻也沒有 笑容。

床上的女人說:「別喝了。」

楊秀清不耐煩地說:「你再多說,就滾。」

那女人不敢做聲了。

忽然房門外有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東王安歇了嗎?」

楊秀清走過去打開房門,見是龐小月花枝招展地站在門口。

楊秀清的臉沉了下來:「誰叫你來的?」

龐小月說:「佐天侯請我們去跳舞,剛回來,我能進去嗎?」她已經看到了床 上有個女人用討厭的眼光看著她。

「你走。」楊秀清說,「今天不行。」

「那東王可別後侮呀。」龐小月賣弄風情地說。

東工楊秀清心有所動,他目視龐小月問:「你有事要告訴我?」

「殿下也可以不聽啊!」龐小月賣關子地說。

楊秀清已經警覺地意識到龐小月手裡掌握著陳承瑢的什麼證據。在他猶豫的當 兒,龐小月撫著陳承瑢送她的玉塊亮給楊秀清看:「這是佐天侯送給我的。殿下想, 這本是天王的賞賜,他會平白無故這麼大方嗎?」

楊秀清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他回身對床上的那個女人說:「你走吧,快走!」

那女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圍著被在床上發愣,楊秀清已經不耐煩了,走過去, 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那女人叫了一聲,圍著一塊被單,赤腳跳下地,恨恨地看了 龐小月一眼,走了出去。

21

傅善祥家客廳譚紹光被幾個牌刀手架到一張大籐躺椅上,傅善祥的父親問 :「這位將軍病了嗎?」

「喝醉了。」傅善祥說完,對牌刀手們說,「你們先回東殿去吧,我今天不回 去了。」

幾個牌刀手走了,傅善祥見床上睡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是曾憲。她笑著端詳 了一下孩子的睡相,問:「你把他接回來的?」

她父親說:「不是大賞三軍、萬民慶祝嗎?育才書院也放假了。」

傅善祥望著躺在大籐躺椅上的譚紹光,說:「叫廚房給他弄一碗醒酒湯喝下去 吧。」

22

傅善祥的閨房侍女為她點起了燈,傅善祥已經久違她這充滿溫馨氣味的閨 房了。她走進房子,摸摸這個,動動那個,感慨良深的樣子。

父親跟在後面,說:「比起你在東殿的住處差遠了,是吧?」

傅善祥說:「若講真心話,還是自己的家好。」

父女二人坐下,父親望著女兒,心疼地說:「你很累,是不是?」

傅善祥說:「從早忙到晚。」

「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能擔得起這麼重的擔子呀!」父親說,「況且,你不 會捲進紛爭裡去吧?越在高位越是膽戰心驚啊。」

「誰讓你非鼓動我去考狀元了呢!」女兒笑笑說,「我現在已是騎虎難下了, 這隻虎可能把我馱進天堂,也可能把我馱人地獄,我沒有回天之力。」

父親說:「你說,太平天國能統一天下嗎?」

「如果沒有禍起蕭牆之危,我看能。」傅善祥說。

「禍起蕭牆?有這樣的可能嗎?」父親覺得女兒有些聳人聽聞。

「也許不會。」傅善祥說,「也沒有什麼太多的跡象,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日 夜憂心這件事,冥冥之中,有一種感覺,總向我心上壓過來。」

「你是太累了,以至於容易胡思亂想。」父親寬慰地說,「不過你也得提醒東 王,防患於未然也是需要的。當了幾天大順皇帝的李自成為什麼打到北京、坐了龍 庭又敗了?還不是內江?」

傅善祥問:「蕭牆之禍是不可避免的嗎?」

父親說:「看能不能壓住,正氣如能壓住邪氣,萬事皆休。若是壓不住,就難 說了。越是勝利,越是容易出事,反倒是出生人死一起打天下的時候好,那時沒有 什麼好爭的,容易一心一意。」

傅善祥陷人了沉思。「

23

傅家客廳半夜時分,曾憲從床上起來到門外去尿了泡尿,回來時發現籐椅 上睡著一個不認識的人。他正想再鑽回被窩裡去睡覺,掛在譚紹光腰間的手槍吸引 了他。他悄悄地走到跟前,看譚紹光睡得很熟,才伸出手去在那亮著烤藍的金屬槍 柄上摸了摸。

24傅家客廳譚紹光一覺醒來已日上三竿了,他坐起來愣了一下神,不知自己在 何處。

僕人打來了洗臉水,說:「請將軍洗臉。」

譚紹光問:「這是什麼地方?」

侍女笑著告訴他:「這是傅簿書家。」

「傅善祥嗎?」譚紹光嚇得站了起來。

侍女說:「正是。」

譚紹光說:「我怎麼跑這兒來了,我得馬上走。」

剛走到門口,傅善祥出現在房門口,說:「你醒了嗎?」

譚紹光還是第一次離得這樣近地看傅善祥,被她的美麗所傾倒了,他看了一會 又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對不起……」

傅善祥拿了一面小鏡子給他:「你自己照照看。」

當譚紹光見了臉上的青腫樣子時,不好意思地說:「我昨晚上在陳玉成那裡喝 醉了,是不是……」

傅善祥笑吟吟地說:「虧你還能記起昨天的事,你竟敢違規飲酒!我碰上你時, 你被北殿巡城的人鎖拿,我若不把你弄來,你至少要挨一百軍棍。」

「謝謝姐姐……」譚紹光趕忙一揖。

「你嘴可挺甜的,你叫什麼呀?」傅善祥說,「在東殿議事時我恍惚見過你, 可叫不上你的名字。」

「我叫譚紹光,從小在重子軍混大的。」他說。

「那我想起來了,」傅善祥說,「這次破江南大營,立功將領的名冊上有你呢。 愣著幹什麼,洗臉吧。」

譚紹光洗著臉,他彎腰的時候,腰間的皮槍套裡已是空空的了。他自己並不知 道。

傅善祥坐在椅子上:「你識字嗎?」

「讀過兩年書。」譚紹光說,「後來在童子軍裡又跟陳玉成他們一起學。我… …比狀元姐姐差遠了,天上地下……」

傅善祥很喜歡這個小伙子,就問:「你在誰手下呢?」

譚紹光說:「地官副丞相李秀成。」

傅善祥問:「李秀成這個人怎麼樣?」

譚紹光說:「挺有謀略的,待人也和氣,抓住清妖他都不殺,他說,人都有父 母家小,殺了他,好多人都痛苦,只要他不再為敵,該放他回家。」

傅善祥笑了:「這人倒是菩薩心腸。」

譚紹光洗完了臉,說:「謝謝狀元姐姐,讓我免了一百軍棍,我得出城去了。」

「吃了飯再走。」

譚紹光說:「來不及了。」

這時傅善祥的父親進來了,以為傅善祥要走,就說:「明天不能向東王告個假 嗎?」

傅善祥問:「怎麼了,有事?」

父親拍了拍桌上的一本天歷,說:「明天是什麼日子,忘了?」

傅善祥忽然記起來了,笑道:「啊呀,明天是我二十三歲生日呀!」

譚紹光驚問:「姐姐有二十三歲了嗎?我以為你最多二十歲呢。」

「你真會說話。」傅善祥轉過去對父親說,「請假不好,也沒這個規矩,小小 的年紀,過的什麼生日啊。」

父親感歎地說:「自從你娘去世,再也沒人給你過生日了。」

「我的槍呢?」譚紹光一隻手按在癟槍套上,眼睛在屋子裡四處搜巡。

「你帶槍了?我倒沒注意。」傅善祥說,「真帶了,也可能喝醉酒時丟了。」

她父親說:「若丟在這屋子裡,是不會找不著的。」

幾個人忙了一陣也沒找到。

臨走時,譚紹光晦氣地說:「我真喜歡這支槍,恨不得睡覺都摟在懷裡,唉, 這次酒喝得不值得。」

傅善祥說:「喝酒犯天條,何況酒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是領兵打仗的將軍,喝 酒會誤了大事的,丟了槍小事,弄不好會丟命的。」

25

東王府大門前五層望樓上正在張掛紅綢,擊鼓廳前掛起了巨大的宮燈,連 為鳴冤者而設的大鼓上都披上了彩綢。

坐在轎裡進東王府的傅善祥很覺奇怪,就在大門口下了轎,恰好陳承瑢站在那 裡親自指揮幾個人把一個大壽字往門上糊呢。她走過去,納悶地問:「東王的壽誕 還差好幾個月呢,這是怎麼回事?」

陳承瑢瞇起笑眼問:「你真的不知道嗎,還是故意與我說著玩呢?」

她越發糊塗了,她說:「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可是貴人多忘事。」陳承瑢有幾分巴結地笑著,「明天不是你的千秋嗎? 你自己不記得,東王殿下都替您記著呢。」

一聽這話,傅善祥心裡咯噎一沉,她說了一句:「這不太荒唐了嗎?」

陳承瑢說:「你可別辜負了東王的一片心。這是多大的榮譽啊,別人想過生日 也沒人給張羅呀!」

傅善祥心裡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的,她低頭往裡走,轎也不坐 了。

陳承瑢在她後面說:「請帖都送出去幾百份了,明天正日子人少不了。」

26

東王府便殿東王楊秀清臉上陰沉沉的,一見傅善祥進來,沒好氣地問: 「你上哪去了?」

「我回家去了。」傅善祥坐下。

「你也不告訴我一聲,」楊秀清說,「你自以為了不起了。」

傅善祥也沒好氣地說:「我還有個老父,我總得回去看看吧?」

「你可以白天回去呀。」楊秀清說。

「你晚上又不缺女人。」傅善祥說。

「你越來越放肆,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裡了。」楊秀清說。

傅善祥說:「殿下,外面張燈結綵,這是怎麼回事?」

「為你過生日。」楊秀清即使說這樣討好的話,也是臉色冰冷。

「這怎麼行?」傅善祥站了起來,勸阻道,「上有五侯,下有功勳卓著的將領, 他們都沒過過生日,我算什麼?」

「東殿的狗,也高人一等。」楊秀清不動聲色地說。

傅善祥更氣了:「取消吧。我不能破這個例,惹得萬人唾罵。」

楊秀清說:「給你過生日,不假,可又不完全是為了你。」

這話題引起了傅善祥的注意,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楊秀清,想知道究竟。

楊秀清說:「你知道世上最難知道的是什麼?人心!人心隔肚皮,他的心是白 是黑,你沒法知道。你不也說過嗎,表面說好話的人不一定是真心。我要拿你的生 日試試天朝文武百官,看誰支持、誰反對、誰在後面說風涼話,誰肯送厚禮……」

傅善祥搖了搖頭,說:「你想得人心,可你為我過生日本身就是失人心的事, 凡是巴結東王的、有求於你的肯定來送厚禮,而正直的、不理會的不一定不是忠臣。」

楊秀清說:「我不那麼分忠奸,對我楊秀清之言唯命是從的,便是忠;對我分 庭抗禮、敢於有二話的,便是奸。還有什麼別的分法!」

傅善祥又說:「這事叫天王知道了也不好,對你自己更不好。」

「對我有什麼不好?」楊秀清說,「無非是有人說我專權、跋扈,對天王不忠! 我為他打江山,這是最大的忠,他該感謝我才是,沒有他評頭品足的餘地。」

傅善祥說:「這話就更離譜了。他到底是君,是萬歲,你還少一千歲呀。」

楊秀清說:「我也應該萬歲!我為什麼要少一千歲!」他無意中把心底藏著的 隱私也翻騰上來了。

傅善祥覺得他已經不可理喻,而且她覺得危險正向他逼近,而這危險的製造者 正是他本人。她本來還要勸幾句,可是東府的官吏以李壽春、侯謙芳為首已經湧進 來給她拜壽了,她真有點手足無措了。

27

天王府洪秀全上書房洪仁發、洪仁達已經很久不來天王府了,洪秀全惟恐 他們惹是非,也不相信這兩位幾乎目不識丁的胞兄能幫上他什麼忙。但最近洪秀全 又對他們熱乎起來,他們進天王府的腳步也勤了。

今天他們是來報告東王府為傅善祥做壽這件新聞的,其實洪秀全早知道了。

洪仁發說:「這太不像樣了!暗善祥算什麼?不是後也不是妃,屁功勞沒有, 給她做的哪門子壽?」

洪仁達說:「禿頭上的虱子,那不是明擺著的事嗎?傅善祥比王娘還受寵。」

洪仁發又說:「楊秀清這人也真怪,睡了人家又不納人家為王娘,這算什麼事!」

洪秀全笑了:「他現在除了一個黃臉婆元配,沒納過一個王娘,名聲比朕好。」

「他睡過的女人可不比你少。」洪仁發粗魯地說。

洪秀全問:「你們收到請帖了嗎?」

洪仁達說:「正是為這事來的,我們拿不定主意呀。」

「不能去,」洪仁發說,「去了太抬舉那個婊子了。」

「還是去吧。」洪秀全說,「連朕還要送上一份壽禮呢。」

這使二位兄長十分驚怪,洪仁發問:「天王你怕東王?犯得上巴結他嗎?我若 是你,就下一道詔旨,叫他們取消這次做壽,讓他出出醜。」

洪仁達說:「不必為這點小事傷他,送點禮也沒什麼。我就怕天王讓天京城和 文臣武將們笑話,笑你沒能耐,得看東王的臉色活著。」

「這不是很好嗎?」洪秀全巴不得給不明真相的臣民這種印象:東王跋扈,天 王受氣、可憐。

洪仁發當然不懂,他還想再問,洪秀全已經無心再開導他們了,就說:「按朕 說的去做,禮要送得厚一些。」

洪仁發站起來,說:「想不明白。」

洪秀全說:「你去打聽打聽,北王府的和一定是最重的。」

洪仁發說:「韋昌輝挨過東王的板子,還這麼低三下四的,真怪。他連妹妹都 嫁給楊家了,看樣子,韋昌輝真叫楊秀清嚇酥骨了。」

洪秀全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巴結人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怕,巴結是為了保 全自己;另一種是掩蓋自己的謀略,麻痺對手。」

洪仁發依然不明白,洪仁達卻品出了點什麼味道,點了點頭。

28

東王府二門內鼓樂喧天的東王府裡人群熙攘,太平天國凡在京城的重要人 物幾乎都到了,連韋昌輝、秦日綱也都叫人抬著一箱箱賀禮,親自來祝壽。

二門內特意搭起一個禮品台,上面擺的禮物堆成了山。韋昌輝獻的巨匾特別醒 目,四個金字是「太平之花」。

傅善祥被一群女官們圍著,坐在便殿高樓上,接受一撥又一撥的官員們賀壽。

韋昌輝和秦日綱進來了,他們要行大禮,嚇得傅善祥幾乎要哭出來了,忙上前 扯住二人的手,說:「二位殿下不該來的,你們一來,不是賀壽,倒是來折我的壽 了。」

秦日綱說:「怎麼能這麼說呢。我是真心實意的,你平時沒少在東王面前為我 們美言、遮掩,我心裡有數。」

韋昌輝也說:「你起到的作用,有時是天王也辦不到的,望好自為之。」

這幾句話倒使傅善祥心裡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29

東王府後苑楊秀清並不喜熱鬧,也不便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傅善祥主持壽誕。 他現在躺在後苑湖邊草地上,天熱難熬,有幾個小爆女一人執一把大團扇,在他四 面拚命扇風,小丫頭們個個汗流浹背。

前面的鼓樂聲如仙樂般不時飄來,他半閉眼躺著。李壽春來了,站在幾步外, 叫了一聲「東王」。

楊秀清眼睛也不睜地問:「天王送的什麼呀?」

「是一塊五尺長三尺寬的匾,用金箔貼的字,寫著『懿德』二字。」李壽春說。

「哦,傅善祥很有面子呀。他那兩個寶貝哥哥送的什麼呀?」

李壽春說:「是大禮盒,裡面是金壽桃。他們兩個親自來了。」

楊秀清滿意地「哦」了一聲,又問:「韋昌輝、秦日綱、石達開來了嗎?」

「翼王石達開沒來。」李壽春說,「打發家人來的,他昨天出城視察江防去了。」

「我就知道他不會來。」楊秀清哼了一聲。

「北王來了,送了一塊匾,比天王送的匾還大,是真金的字,『太平之花』。」

「太平之花?」楊秀清坐了起來,「好是好,這不是說洪宣嬌的嗎?怎麼又借 給傅善祥了?」

李壽春說:「北王說,只有傅善祥最配『太平之花』這四個字。」

楊秀清雖沒笑,卻看得出意得志滿。他用問話的口吻說:「李壽春,你說,一 個人怕你,怕到不得不巴結你的地步,這是不是折服呢?」

「我想這沒錯。」李壽春說。

楊秀清又問:「有人說,太平天國裡很多人都恨我,時刻想推倒我,你信嗎?」

「不信。」李壽春說,「沒有誰有這麼大的狗膽。北王、燕王怎麼樣?挨了殿 下的杖責。我看不是高遠了,倒是跟東王更親了,若不,他怎肯與東殿結親?」

楊秀清認為他分析得很透,但他說:「挨了板子,總不會舒服的,在背地裡借 酒蓋臉,罵我一頓,這種人,你說該怎麼治?」

「這不能饒,」李壽春說,「這是邪氣,邪氣不除,正氣難升。」

楊秀清又「晤」了一聲。

30

東王府壽禮台下(一八五六年八月十日)

一群半大孩子在玩耍、嬉戲,宮裡人把一些蒸好的壽桃糕分給他們吃。

曾憲在傅善祥父親的帶領下進來了,這孩子與別的孩子不同,他不肯要壽桃糕, 也不去玩耍,總是東張西望,不一會就鑽進了人堆,傅善祥的父親四下去找也找不 見了。

石益陽也來了,她手裡托著一塊壽桃糕,邊走邊吃,她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 少女了,只是還脫不了孩子氣。她由於東張西望,走到承宣廳旁邊時,不小心與對 面的人撞了個滿懷,黏糊糊的壽桃全扣到那人身上了,她嚇得尖叫一聲,忙往後退。

被污了衣服的正是李秀成,她見此人前額廣闊,皮膚稍黑,大眼睛,眼瞼時時 抽動,高鼻子尖下額,看上去特別像外國人血統。李秀成抖了抖身上的壽糕,看一 眼不知所措的石益陽,說:「我這戰袍可沾你的光吃壽糕了。」

臉色通紅的石益陽趕緊拿出花手絹替李秀成擦,越擦油污的面積越大,她說: 「脫下來,我給你洗洗吧。」

李秀成笑著說:「你是誰家的?這麼標緻的小泵娘,我怎麼不認識你呀?」

石益陽說:「我可認識你,你是李秀成。」

「好啊,你敢直呼我名。」李秀成說。「你叫什麼?」

「石益陽。」她說。

「我知道了。」李秀成說,「你是翼王家的翼長金。聽說你跟吟喇學過洋話, 說兩句給我聽聽。」

石益陽又恢復了她的天真勁,她笑著用英語說了一句話。

「嘀哩嘟嚕一大串,你說的是什麼呀?」

石益陽說:「我說,把你的衣服弄髒了,非常對不起。」

李秀成說:「明兒個你上我那裡去吧。現在上海、蘇州、寧波都有許多洋人, 他們常來,可咱們一句也不懂,像鴨子聽雷。」

石益陽說:「父親說,還想讓我到英國去念洋書呢。」

「了不起,」李秀成說,「咱們太平天國裡連會洋文的人都有了,今後洋人別 想欺侮咱們了。」

石益陽咯咯地樂起來。

31

東王府便殿傅善祥在人叢中發現了譚紹光,他正朝前面擠過來。

傅善祥站起來同他打招呼:「譚紹光,你不是出城到兵營去了嗎?」

他擠到了丹陛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走了上去,走到傅善祥的身邊了,侯 淑錢擋駕說:「你怎麼這麼不知道規矩?竟跑到丹陛上來了?」

譚紹光望著傅善祥笑嘻嘻地說:「這是我姐姐。」

侯淑錢不敢再轟他,卻也感到納罕:「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麼大個弟弟?」

傅善祥說:「是表弟。」

侯淑錢下去忙活了,譚紹光說:「狀元姐姐,我一到東王府,看這陣勢,我真 嚇住了!天王過生日,也不會比你更氣派了。」

傅善祥說:「陰差陽錯,這都是誰也料不到的,我坐在這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你不知道有多遭罪。」

譚紹光同情地說:「可不是,你若是個名正言順的王娘還差不多。」

「你別胡說。」傅善祥有點不悅地說。

「那,大家說你和東王的事,不是真的嗎?」譚紹光問。

「你能不能說點別的!」傅善祥的自尊受到了嚴重挑戰,她真的火了,霍地站 了起來。

譚紹光也嚇得起立,他說:「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見譚紹光那窘迫的樣子,她又不忍心了,轉為輕鬆地問:「你給姐姐帶來什 麼賀禮了?」

譚紹光說:「我的太寒酸了,不敢往外拿。」

傅善祥說:「禮物不一定越值錢越討人喜歡。拿出來我看看。」

譚紹光遲疑了半天,才從懷裡掏出一塊五彩斑斕的雨花石來,這雨花石挺奇特, 長成個心的形狀,托在手上,晶瑩剔透。

「雨花石?」傅善祥把那塊心形石托在手上反覆把玩,說,「真好看,比瑪瑙 玉石都好看,你買的嗎?」

傅善祥心有所動,望著他。譚紹光說:「我上雨花台去了兩個時辰,我從山上 挖了一百多顆,挑了這個。」

傅善祥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說:「難為你了,謝謝你這一片心。在今天這些禮 物中,你這顆雨花石是最珍貴的。」

「真的嗎?」譚紹光喜出望外。

傅善祥認真地點了點頭。

忽然見侯謙芳快步走來,說:「快,東王來了。」

傅善祥看了譚紹光一眼,譚紹光忙下了丹陛,消失在人叢中。

東王楊秀清戴上了兜式的王帽,四周的珠寶直顫,在李壽春和一大群官吏陪同 下來到了便殿,他對站在丹陛下迎候他的傅善祥說:「我還沒恭喜你呢,你今天快 樂嗎?」

傅善祥說:「快樂。」

既然東王駕臨,百官們聞訊全都到殿前來參拜,韋昌輝領頭,燕王以下按侯、 丞相、檢點、指揮……的順序排列站定,又一起跪下去喊九千歲。

當眾人再爬起來時,楊秀清向大家說:「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從廣西那時 候起,就專門跟咱們作對的清妖頭目向榮,前幾天病死了,我們又少了個敵手!」

韋昌輝說:「這是天父佑我天朝啊。」

楊秀清說:「清妖以江北、江南大營扼我天京南北咽喉多年,現在總算一氣蕩 平了,可是天國裡有人有二心!」

他說得聲色俱厲,台下的眾將不禁面面相覷,本來膽虛的秦日綱特別看了一眼 陳承瑢。

楊秀清又說:「燕王秦日綱本來已經擊退了清妖援軍虎坤元部,圍住了金壇, 為什麼打不下來?」

秦日綱知大事不好,惶惶然了。

這時,人群裡有一個小孩在鑽動,正是曾憲,他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不時地往楊 秀清這裡溜,因為人小蚌子矮,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楊秀清已經站起來說話了:「為什麼攻不下金壇?又守不住?怎麼會放清妖虎 嵩林三千援軍進了金壇城?秦日綱還有可能拿下金壇嗎?秦日綱貽誤了戰機,這是 為什麼?」

這樣大喜的日子裡,楊秀清突然向本來已打了許多勝仗的秦日綱發難,令許多 將領都莫名其妙,只有陳承瑢已有警覺,他的額上先流下汗來。

人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楊秀清的身上又附上了上帝的靈魂,他抖動著 剛說完「爾等小的們」,人們馬上習慣地跪了下去。

曾憲怕站著目標太大,也跪了下去,正跪在石益陽身後。

楊秀清在代天父傳言,他說:「爾等小的們,要時刻記住,不可背叛太平天國, 背叛天國,就是背叛朕,背叛天兄,是沒有好下場的。朕無所不在,無所不曉,查 那秦日綱、陳承瑢二人有幫妖之嫌!」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許多人都呆住了。

楊秀清又說:「幫妖的人不要再幫了,再幫下去,朕可是不會饒恕了。」

他說完抖了抖身子,天父歸天,楊秀清坐下,喝了一口茶。

眾人膽戰心驚地爬起來,秦日綱和陳承瑢已是冷汗淋漓了,他們正等著重責時, 楊秀清卻說:「燕王我弟,你馬上出城去。如果金壇打不下來,速撤圍。可向丹陽、 常州各城用兵,決不能死守一城。」

秦日綱連頭也不敢抬,答了聲:「領命。」

大家都奇怪,天父既已判定秦日綱、陳承瑢幫妖,為何不嚴加懲處呢?楊秀清 彷彿根本沒與天父溝通似的。

這時,曾憲已經鑽到秦日綱身後,離楊秀清只有十步左右了,他連楊秀清的胡 須都可以一根根數出來了。他從懷裡掏出了手槍,正是譚紹光丟的那支。

他把槍指向了楊秀清,在他正要扣扳機的一剎那,一直注意這小男孩的石益陽 悄悄跟在他後面,一見他掏出槍來要行刺,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在這時槍響了, 由於石益陽這一撲,槍打低了,子彈打在楊秀清面前的龍案腿上。

槍聲一響,全場大亂,「抓刺客」的叫聲不絕於耳,頓時牌刀手上了牆,上了 殿頂,另一些已急速護著楊秀清走人殿後去了。

一槍沒打著,曾憲泥鰍一樣從人群裡鑽出去,沒人注意是什麼人行刺,根本不 會疑心一個小孩子。只有石益陽對他緊追不捨,一面大喊:「抓那個小男孩呀,他 是刺客!」

也就在這時,傅善祥才發現了曾憲,也看見了他手裡的槍,她什麼都明白了, 一陣眩暈,倒了下去。周圍的官女、女官都圍了上來,扶起她問:「怎麼了?」

傅善祥被人扶到後面去了。

32

禮品台前曾憲敏捷地奔跑著,時而翻越照壁,時而鑽月洞門,時而又向短 牆飛越。

石益陽的功夫也不比他差,寸步不離地猛追。

看看石益陽和另外幾個牌刀手要追上了,曾憲向後連開兩槍,都打在了燈籠桿 上,琉璃燈被打得粉碎。

曾憲忽然不見了,牌刀手們正在納悶,石益陽看到了一個污水井口,她二話不 說,飛身上牆。

33

東王府東大牆外石益陽跳到東大牆下,只見污水井口正通向這裡,少量的 污水從裡面流出,發出腥臭味道。污水從這裡流到護城河裡。

曾憲的兩隻腿先從污水口裡伸出來了,正在他艱難地往外爬時,石益陽叫了一 聲:「哪跑!」死死地按住了他。

曾憲手刨腳蹬,想從石益陽身底下逃走,可石益陽騎在他身上,按得死死的。

滿臉是污泥的曾憲用哀求的口吻說:「好姐姐,放了我吧!」

「放你?說得好聽!」石益陽教訓地在他屁股上猛打了幾拳說,「你這小清妖, 這麼小就會殺人了!」

「我不是清妖!」曾憲辯解地說,「楊秀清是我的仇人。」

「你想殺東王,你就是我的仇人。」石益陽見一大群牌刀手已越牆過來,就大 聲喊,「抓住了,快來呀!」

石益陽鬆開了他,牌刀手上來,如同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他抓住,用繩子捆了個 結結實實,槍也搶了去。

小曾憲一點也不懼,也不肯告饒,他向石益陽臉上狠狠吐了一口,說:「我記 住你了,小婊子,我若活著,抓住你千刀萬剮,我若死了,變鬼也要抓住你,伸出 舌頭嚇死你!」

一個牌刀手說:「這小惠子,哪來的這麼大的仇啊!」

34

東王府石益陽成了英雄,她被前呼後擁地擁到了楊秀清面前。一個牌刀手 說:「稟東王,就是她,抓住了那個小刺客,也是她,最先看見那小崽子行刺,打 低了他的槍口,若不然……」

楊秀清打量石益陽幾眼,問:「你是誰家的?」

石益陽說:「我是翼王的女兒。」

眾人都現出驚訝神色。楊秀清說:「石達開有這麼一個好女兒。你今年十幾歲 了?」

「十五歲了。」石益陽說。

楊秀清說:「你做我的乾女兒,願意不願意呀?」

石益陽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愣了一下。

「你不願意?」楊秀清說,「別人可是巴結不上呢。」

李壽春在一旁說:「快跪下磕頭。」

石益陽卻說:「我得回去問問我爹。」

「真是個孝順的姑娘。」楊秀清說,「那好吧,你爹若是說行呢,你就過來磕 頭,若是不行,就不用來了。」

石益陽說了聲:「哎。」走了幾步,又回來,說,「你們……可別打那個小孩 呀,他多小啊!」

她的話令所有的人愕然。

《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