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皖北機陽陳玉成兵營「太平天國豫天候陳」的大旗在機陽城頭飄揚著,城外 軍營羅列,整齊有序。帶著隨從騎馬人城的李秀成部將說:「別看豫天侯年齡不大, 用兵卻老練,你看他的營盤,多嚴謹。」

李秀成點頭稱是。

2.陳玉成衙署陳玉成的署衙原是機陽知府衙門,臨時駐紮,基本是原來的樣子, 只是摘去了「明鏡高懸」的匾,換上了楷書的「太平禮制」條款。

李秀成是應陳玉成之邀從桐城來機陽的。獻茶後,陳玉成問:「桐城那裡如何? 與張樂行能聯手嗎?」

李秀成說:「捻軍人多勢眾,足可為我太平天國後援,不過他們平日是一盤散 沙,聚才成捻。」

陳玉成說:「必要時,可請天王加封,對捻子裡威名素著的將領加封,使他有 太平軍和捻子的雙重身份,對我們更有利。」

李秀成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像張樂行、龔得樹這樣的大頭領,已多次與我 們聯手抗清,比較可靠。」

陳玉成說:「你開列個加封名單,咱們聯名具奏。」

李秀成歎道:「怕天王現在顧不上這些了。」

聽他這麼說,陳玉成神色也不禁黯然拋說:「我們在外開拓疆土,流血征戰, 天京卻在沒完沒了地自相殘殺,你聽說了嗎?北王帶兵血洗了翼王府,通緝翼王, 說他謀反、通敵,你信嗎?」

「顯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李秀成說,「捉拿翼王的告示連桐城都貼到 了,弄得人心惶惶,這怎麼得了!」

陳玉成分析形勢說:「韋昌輝誅楊時,還有幾分得人心,因東王樹敵過多,過 于飛揚跋扈。可殺人一多,株連一廣,又失了人心,現在他連石達開也要殺,已激 起眾怒,很快成了孤家寡人。」

李秀成說:「韋昌輝嫡系掌兵權的並不很多,現整個江西、皖北,幾乎都是石 達開的舊部。不要說他的岳父黃玉昆,外甥黃貴生了,還有張遂謀、曾錦謙,還有 國宗石鎮吉、石鎮常、石鎮發、石鎮全,這些領兵在外的石家柱石,韋昌輝並沒有 殺著,殺的不過是老小熬人而已。」

陳玉成也扳著指頭算計道:「守九江的林啟蓉,守廬州的吉慶元,還有張遂儒、 賴裕新、傅忠信、余子安、楊在田、陳玉麟、譚體元、余忠扶、蔡次賢、彭大順、 童容海……這些人都是手握兵符的人,全是翼王的人。確實,翼王將來是舉足輕重 之人。」

李秀成又說:「北王韋昌輝很蠢,他在露布中說石達開是楊秀清死黨,這一下 子把惶惶不可終日的楊秀清的人馬全推到了石達開旗下。」

陳玉成說:「楊輔清、楊宜清已經帶兵到安慶去投奔翼王了。」

「只要不投奔清妖就好。」李秀成說,「我們也算是翼王的部將,但願翼王能 以大局為重,權衡利害,匡扶天國。」

陳玉成說:「翼王是個內向之人,他不會像東王那樣猖狂,也不似北王那樣陰 險,但翼王多疑,這也是個致命的弱點。」

「怎能不疑?」李秀成頗為同情地說,「他本想息事寧人,至少自己不向自己 人操刀,可是他得到的是什麼?全家被斬殺!就在天王的眼皮底下,他會怎麼想?」

陳玉成說:「只要翼王之舟不翻沉,天國之帆落不下來。現在正是翼王大紅大 紫時,他不向弟兄開刀,他又贏得了人們的同情,天時、地利、人和已全在翼王手 上。」

李秀成說:「我就怕他周圍有人唆使,一旦利令智昏,就走向深淵了。」

陳玉成說:「我為什麼請你來?我已接到翼王手今,他在安慶召集贛、皖、鄂 三省將領會議,我想是要興兵復仇,你我去不去?想聽聽你的意見。」

李秀成說:「還是不去為好,倘翼王讓我們盡起本部兵馬殺回天京去,那我們 怎麼辦?是服從還是抗命?如服從,皖北幾十座城還要不要?為報私仇而使國土淪 喪,我們不也成了天國罪人嗎?」

「你說得太對了。」陳玉成說,「我與你想的一樣,這才找你來商議。但我看, 不去更糟,石家親信、親屬在悲痛之中,最容易倒向一面,我們去了,可以相機勸 勸翼王,千萬別走邪路,這是關乎天國存亡的大事呀!」

李秀成說:「那就去吧。翼王在悲痛、盛怒之時,未必聽得進逆耳之言。」

陳玉成說:「有時候,說服了他周圍的人,比直接去說服翼五更有用。」

李秀成說:「他岳父黃玉昆說得服嗎?他那幾個同宗侄子說得通嗎?那個足智 多謀的張遂謀,也是個偏執之人。」

陳玉成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一個人,可以左右翼王,不敢說言聽計從,但 也差不多。」

「除了黃玉昆、張遂謀,還有誰能讓翼王如此器重?」

「石益陽啊!」陳玉成說。

李秀成哈哈笑了,他搖頭說:「她不過是個小丫頭,是石達開認的義女而已, 她有這麼大的份量?」

「你小瞧了石益陽。」陳玉成說,「石達開愛她如掌上明珠,走到哪帶到哪。 他不怕天王斥責,讓石益陽跟洋人學洋話,我與石益陽交往幾次,發現她很有見地, 好多手握重兵的將領都不如她。我聽說,翼王常常問計於她。」

「晤,我想起來了。」李秀成說,「在武昌我守洪山的時候,有過這麼一回事, 翼王想分兵去打鄂西,說那裡清兵弱。但石益陽反對,她說鄂西鞭長莫及,打下來 也不易守,不如固守武昌至湖口一線,後來石達開不聽,派了兵去攻鄂西,結果失 利,翼王后來在會上說:」悔不聽女兒之言,致有今日之失。『為此他還上書天王 請求處分呢。「

陳玉成問:「你與她很熟嗎?」

李秀成說:「不熟。有一回她去找我,我的那個黃臉婆夫人醋意大發,潑了她 一身水,從那以後見了面常拿我開心。」

陳玉成說:「行了,這個差事就交給你了,可千萬別帶你的黃臉婆去呀!」

兩個人都笑個不住。

3.天京旱西門前市民們在圍觀有石達開畫像的露布,巡城的韋昌輝過來,好多 人懼他的威風,嚇得散去。韋昌輝下馬,走過去看了看露布,已張開一角,他用手 按住,叫:「粘好它,多貼,天下張貼!」

守門士兵拿來漿糊貼牢。韋昌輝背著手看了一會畫像,說:「不像。眼眉該是 這樣的。」他用手指比畫著。

有人遞上一支毛筆,韋昌輝拿過來,把石達開畫像上的眉毛向下拉,畫成了八 字形,又覺得更不像了,索性用黑筆塗成一個炭臉,擲了筆說:「找畫工重畫,畫 得不像,怎麼抓得住?」

韋以邦說:「早回安慶大本營去了,石達開還敢在長街短巷露面嗎?畫得像也 沒什麼大用了。」

「你懂什麼!」韋昌輝說,「這叫聲勢!我要讓石達開頂風臭四十里,然後殺 他順理成章。」

韋以邦說:「侄兒沒想到這一層。」

韋玉方擔心地說:「石達開萬一調集重兵來打天京怎麼辦?」

韋昌輝說:「我早想到了。天京固若金湯,我防守天京三四年,我還不知道! 我已密令韋俊、韋以德了,一旦石達開來攻天京,我就叫他們火速來援,內外夾擊。」

韋玉方說:「這樣就放心了。」

韋昌輝突然問:「那個臭婊子搜到了沒有?」

韋玉方說:「沒有。按北王的指令,檢點以下,挨家挨戶都搜過了,沒有。」

「她能插翅飛了不成?」韋昌輝說,「再加兵力去搜捕,這一次幾丞相以下都 要搜到。」

「那怕要惹事,是不是拿個天王的詔旨?」

韋昌輝說:「就拿我的令牌。」

「萬—……」韋玉方想說萬一不讓搜怎麼辦。

韋昌輝說:「那太好了,這正是試金石,看看誰與我作對。」

韋玉方唯唯點頭。

4.南京街頭一小隊一小隊的北王府的兵挨門挨戶地搜查,人人側目,卻敢怒而 不敢言,一些進門按人的兵,順手牽羊把首飾、綢緞往懷裡挖。

5.洪宣嬌家密室傅善祥雖仍舊臥床,卻比從北王府背出來瀕臨死亡的模樣大不 相同了。沒有人在屋,傅善祥透過石窗看著窗外的天空,不禁一陣陣悲從中來。

曾憲托了幾個柑橘進來了,他說:「姑姑,我在城門口買的,這幾天嚴禁賣水 果的進城,買不到。這四個柑橘,要我半兩銀子。」

當曾憲把橘子塞到傅善祥手上時,傅善祥說:「謝謝你,憲兒,沒有你,我早 死了。」

曾憲說:「都是譚檢點的大功勞,我去找他,他說豁出命也要把你救出虎口。」

「你們都是好人。」傅善祥淒惻地說,「可你們不知道,我是真心想死的,真 的。想著東殿幾萬人全死了,我一個人苟活著,有什麼意思?」

「都是我害的姑姑……」曾憲拉著傅善祥的手,說,「若不是我害的,你也不 會想到死呀。」

聽了曾憲的話,傅善祥感到很奇怪,她說:「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呢?」

「怎麼沒關係?」曾憲說,「若是你寫給東王的那封信到他手上,他有了準備, 就不會被殺了,他不被殺,你也就不會來為他收屍,你也不會要死了。」

傅善祥越發感到奇怪了:「你說什麼?東王沒有接到我的信?你怎麼知道?再 說,那天寫密信時你已經睡著了啊。」

曾憲說:「我沒睡著,我都聽見了。我恨東王,聽說你想送信,不讓他挨刀, 我連你都恨。後來,你睡著了,我就追上了牌刀手,偷了你的信,他送去的是一張 沒有字的白紙……」

像聽了海外奇談,傅善祥傻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搞下來。

一見她哭,曾憲也哭了,拉住暗善祥的手,說:「姑姑,你恨我嗎?」

「不,不恨你。」傅善祥淒愴地說,「這都是天意,天意啊。何況,每個人有 每個人的愛和恨,我本來也沒有理由責備你呀……」

說到這裡,忽聞前面有吵嚷聲。傅善祥問:「怎麼了?」

曾憲說:「我去看看。」

6.洪宣嬌家門外江一中帶了幾個牌刀手正與一夥北王府的兵在理論。一個穿紅 馬褂,褂的前後心刷印的團形中有「兩司馬」字樣的小頭目說:「北王之命,要挨 家挨戶地搜查妖婦傅善祥!」

江一中說:「你睜眼看看,這是誰家?」

「知道,」兩司馬說,「洪丞相雖是個思賞丞相,可北王有令,丞相以下都搜。」

正巧這時曾憲從後面出來,汪一中就向他使了個眼色,曾憲飛也似的去搬救兵。

汪一中繼續與兩司馬敷衍:「你們也別動肝火,既然北王有令,查也無妨,先 進來喝口水,天這麼熱。」

兩司馬臉上有了點笑容:「檢點大人,我們是當差的,不敢違令啊!」他回頭 對幾個兵說:「檢點大人這麼給面子,咱就進去叨擾一杯水,解解渴吧!」

兵士樂得進去歇歇腳,一擁而入。

江一中顯得十分熱情,讓侍女上茶,又讓切西瓜,幾個北王府的兵受寵若驚。

不一會,洪宣嬌和曾憲回來了,她往門口一站,兩司馬和幾個兵嚇得站了起來, 腮幫子裡還塞著西瓜也不敢嚼嚥了。

「坐吧。」洪宣嬌也顯得很客氣。

那幾個北王府的兵侷促不安地坐下,那感覺已有點如坐針氈了。

洪宣嬌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你們要抓傅善祥是不是?」

兩司馬畢恭畢敬地答:「是。」

洪宣嬌說:「你們吃過了西瓜,就到我的臥房去抓吧,保管手到擒來,她就躲 在我房裡。」

兩司馬怎敢相信。他忙站起來:「不敢,不敢。這怎麼可能呢?丞相這麼說, 小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洪宣嬌說:「這你就害怕了?你們明知這裡是我的家,卻在門口吵吵鬧鬧地要 進來搜,怎麼這會兒又說不敢了?」

兩司馬嚇得一聲不敢吭。

洪宣嬌說:「問問你們北王,要不要去搜查天王府啊?」

兩司馬冒汗了,要往出退。

洪宣嬌說:「來吧,隨我來,各屋都按一遍,省得你們回去交不了差,也省得 疑心我包庇什麼傅善祥。你也不打聽打聽,東王逼封萬歲,與天王勢不兩立,我會 包庇窩藏傅善祥?」

汪一中佩服地望著洪宣嬌。

兩司馬說:「對不起,我們走了。」

「別走!」洪宣嬌轉而對江一中說,「叫人把所有的房間都打開,不搜也得搜。」 汪一中果然一聲嗆喝,各院的各房門陸續敞開,當然不包括傅善祥的密室了。

洪宣嬌拉著兩司馬的手,逕直進人她那華麗的臥房,直看得兩司馬眼睛都不夠 使了。她說:「有沒有傅善祥啊?」

「饒了小的吧,我們可不敢搜了。」兩司馬招呼手下的人說,「走吧。」

洪宣嬌叉腰立在門口,說:「你連我的臥房都搜了,還說不敢搜?別回去說洪 宣嬌不讓搜。」

兩司馬忙打躬作揖地說:「搜了,搜了,裡裡外外搜了一遍。」

洪宣嬌在他們狼狽往外退時厲聲說:「可搜仔細,下次再說沒搜仔細,來第二 回,小心我打斷你們的狗腿。」

「不敢,不敢。」兩司馬帶人屁滾尿流地奪路而逃,曾憲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 來。

7.安慶石達開臨時王府黃玉昆正在親自執筆寫《討韋逆檄》,石達開和石益陽 進來了,問:「《討韋逆檄》寫得怎麼樣了?」

「只差幾行了。」黃玉昆說。

石達開拿起來翻了翻說:「不要這麼囉嗦,幾句話概說其罪惡就行了。另外, 把泰日綱的名字、陳承瑢的名字加上,他們也罪在不赦!」

黃玉昆說:「天王不是說,他們兩個已有悔改之心,撤出了韋秦陳同盟了嗎?」

石益陽說:「天京來人說,大屠殺那天,秦日綱、陳承瑢也在翼王府,他們倆 不但指揮殺人,而且親手殺。」

黃玉昆恨得牙根發癢,說:「這兩個壞蛋!」立刻在《討韋逆檄》裡加上了秦 日綱、陳承瑢的名字。

石達開又看一遍,說:「要明確喊出為東王復仇的號令。」

黃玉昆提出疑義說:「好多人都知道密詔的事,都知道你是討伐楊秀清的呀!」

「正因為如此,才更應打這個旗號。」石達開說,「打出為東王復仇的旗號, 對流落在各地的東府殘部有吸引力,容易使這些人依附於我,打起這個旗號,又可 隱去我曾參與密議誅楊的事。密詔不算什麼,雖有密詔,我並未去幹,可我與天王、 北王計議誅楊的事,是萬萬不能洩露的。」

黃玉昆說:「還是你想得周到。從今往後,就把為楊秀清復仇的大旗高高地舉 起來。」

石益陽說:「我們起兵靖難,真正能抽出的兵力怕不多。」

石達開說:「江西幾萬人與曾國藩的湘軍咬得正緊,皖北一帶還很危機。」

黃玉昆說:「起兵復仇,你還有這麼多顧忌,那我們只好坐以待斃!你如果不 是這麼優柔寡斷,翼王府何至於發生那樣慘絕人寰的屠殺?」石達開深知岳父是怨 恨自己的,一家人被殺,石達開何嘗不痛徹心髓?

石達開說:「你說得也是,只是,我既是石達開,又是太平天國的翼王啊!」

對於父親這句份量頗重的話,石益陽很欣賞,她說:「父親先是翼王,然後才 是石達開。」

石達開深情地望了女兒一眼。

8.天王府上書房現在,對韋昌輝的憤恨、恐懼以及必欲除之而後快之心,洪秀 全來得十分強烈,遠遠勝過了對楊秀清的處置。那時在很大程度上是鬥智,洪秀全 用智慧和權木玩弄楊秀清於股掌之上,像貓抓到了老鼠,讓它跳,讓它逃,什麼時 候咬死它、吃掉它,全在於貓的高興。韋昌輝的崛起,是帶著血腥的崛起,瞬間把 洪秀全投入到恐怖的刀光劍影中,已不允許那樣從容不迫、等待瓜熟蒂落了。

他對心腹們是這樣分析的:「對於韋昌輝已不是除不除、何時除了,所慮者是 怎樣除掉他,才能把損害和惡果減少到最小。」

蒙得恩說:「可再發一份詔旨,令石達開火速帶兵勤王誅逆。」

洪仁發說:「這石達開斤什麼事都是慢騰騰的,全家叫人殺了個雞犬不留,還 不快帶大兵來報仇。」

洪秀全說:「我們也不能過分依賴石達開。湖北、安徽、江西戰事都很吃緊, 一撤兵,就會出現缺口,就會出現敗局,石達開不能不從長計議。」

洪宣嬌說:「韋昌輝已到了天怨人怒的地步。我看,調動天京城裡的將士一同 誅韋,也是易如反掌。」

洪仁達說:「我怕萬一辦得不利索,可是大難臨頭了。」

洪秀全說:「打虎必打死,這是一定的。現在誅殺韋昌輝可順應人心,石達開 和楊秀清在外面的殘部也會高興,時機已成熟。」有一點他沒有說,那就是從洪秀 全自身權力考慮,三巨頭的再次火並,有利於洪秀全奪回中樞權力,他怎會甘心從 虎口奪回的肥肉又讓狼叼去呢?

蒙得恩說:「要不要草擬一個討韋檄文,歷數其十惡不赦之罪狀。」

「要。」洪秀全說,「還要草擬一道詔旨,為東王楊秀清平反昭雪,要把他的 功勞寫足。」

這動議使洪秀全左右的人驚疑不解,洪仁發第一個反對:「怎麼?為楊秀清昭 雪?他死有餘辜!」

「你們都不如石達開聰明。」洪秀全說,「石達開已亮出了為楊秀清復仇的旗 幟,為什麼?你們該動動腦,楊氏家族沒有幾個人,楊秀清本人也死了,構不成威 脅了,你為他昭雪也不會有壞處,反而使人感到朕寬大為懷,楊秀清的餘黨就會感 恩戴德,共同對付韋昌輝,讓韋昌輝一個人去承擔誅楊的責任,這不是最好的策略 嗎?」

人們對此心服口服了。洪秀全甚至提議說:「楊輔清不是有個兒子嗎?把他過 繼到楊秀清名下,讓他承繼東王封號,幼東王一出,更服眾了。」

蒙得恩說:「這樣最好了。」

洪秀全忽然想起了韋昌輝的同盟者,問:「秦日綱、陳承瑢怎麼樣?」

蒙得恩說:「他們已再不敢死心塌地為韋昌輝效力了,只是表面應付,韋昌輝 並沒察覺。」

洪秀全問:「如果讓秦日綱出兵參與誅韋,他敢幹嗎?」

洪仁發說:「有天王之命,他還能不幹嗎?」

洪宣嬌說:「干是能幹,這是他立功自贖的良機。只是,秦日綱、陳承瑢在天 京這場動亂中,也是推波助瀾的人,民憤也大,本是該殺之人。」

洪秀全說:「該殺之人而不殺,就會比別人更刻骨銘心地感恩戴德。如果誅除 了韋昌輝,在朕之下,只剩石達開一位勳臣了。沒有制衡力量也是危險的。」

洪宣嬌對兄長的這套嫻熟的統治術真是佩服至極了。

9.安慶石達開臨時王府後花園(原羅大綱住處)

石益陽的頭髮上插著幾條白花,衣領也滾了白邊,這是為死難親人掛孝。她此 時正在假山人工湖前舞劍。她舞得興起,團團旋轉,身子被一團白光所包裹著。

「好劍法!」有人拍掌。

石益陽停步收劍,一眼看出是李秀成,她笑起來:「是你,李丞相從桐城來嗎?」

李秀成說:「上午剛剛到。」

石益陽擦擦汗,問:「看來沒有帶令正同行,不然你怎麼敢來看我?」

李秀成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已按你的叮囑,把她休了。」

石益陽吃驚地揚起眉毛,問:「是真是假?」

「是真的。」李秀成坐到石凳上說。

「唉呀,我這罪過可大了。」石益陽說,「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我那可 是無心說出來的呀!」

李秀成說:「這事和你的進言無關,早該休她了。」停了一下,他望著她的孝 眼說,「太不幸了,沒想到北王竟如此陰毒,這樣不顧情面,聽說天京觀音門底的 水渠都成了血河,每天有無數的屍體從觀音門漂出來,一直漂到長江裡,天國真是 不幸啊。」

石益陽強忍著悲痛說:「自作孽不可活,我看韋昌輝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是呀。」李秀成說,「令尊大人是不是要起兵伐逆呀?」

「此仇不報,不是枉自為人嗎?」石益陽說。

李秀成一見她這個樣子,想說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石益陽看出他像有事,就問:「李丞相不是沒事來隨便走走吧?」

李秀成實話實說:「我和陳玉成有個想法,想對你說說。」

石益陽說:「這可奇了。我在天朝算個什麼呀,你們一侯一相,怎麼把我抬這 麼高?」

「當然是有些話不好明言於翼王面前了。」李秀成說。

「勸他罷干戈?化干戈為玉帛?」石益陽一雙凌厲的眼睛盯著李秀成。

「不完全是。」李秀成說,「當此國恨家仇壓頂之時,更多的人都是火上澆油, 火上潑水者是不會有的,如翼長金也認為我是個不識時務者,我立刻就走。」

石益陽想了想,說:「良藥苦口,我先嘗嘗你和陳玉成的藥苦到什麼地步,是 不是良藥。請吧。」她一伸手,把李秀成請到了她的房中。

10

石達開房中石祥禎和石鎮吉、石鎮常等國宗都穿著重孝進來,他們拿來了 一套孝服、孝帽,是為翼王趕製的,除了國龍中間的兩個翼王金字外,其餘都成了 純白,連兜式的金冠也成了銀冠。

石祥禎說:「翼王殿下看看這身孝服合不合身,不行,叫他們連夜改。」

石達開沒有試穿,手撫素白孝衫心有所感,淚水盈眶。

石鎮常說:「國宗、國戚和親兵們一律重孝,其他部將隊伍請他們自定。結果, 清一色是重孝。」

石達開說:「這樣不好,不成我們石家人強人所難了嗎?」

石鎮吉說:「才不是這樣呢,一聽咱翼王府被屠,好多聖兵捶胸頓足大哭,將 領們也都說,我們要出一次感天地泣鬼神之哀師,要一舉攻克天京,將韋賊碎屍萬 段。」

石達開說:「你們告誡石姓國宗,不要太感情用事。不要讓人家感到這是為我 們百姓去復仇。誅韋靖難,是王事,是太平天國或興或亡的大事。」

石祥禎說:「我們記住了。」

他們幾個走了之後,也是一身重孝的汪海洋進來說:「殿下,楊家二位兄弟請 見。」

石達開的神情顯得很振奮:「是楊輔清、楊宜清嗎?」

江海洋說:「是。」

石達開說:「快請他們進來,別人就一律擋駕吧。」

汪海洋出去,楊輔清、楊宜清走了進來,同樣是銀袍銀盔的重孝服。兩個人一 邁人門檻,立刻跪倒,口呼:「翼王五千歲,千歲,千歲,千千歲。」

「軍旅之中,怎麼行此大禮!」石達開親自上前,將二人扶起來,拉到身旁坐 下,說,「你們從武昌過來,我去了天京,一直未見,弟兄們還好嗎?」

楊輔清說:「往外撤時,中了曾妖頭的埋伏,損傷了一千多弟兄。」

楊宜清說:「沒有得到軍令,擅自撤離,我們甘領其罪。」

石達開說:「何罪之有,人之常情嘛。聽說韋昌輝令韋俊對你們要趕盡殺絕, 換成我,也要逃命。」

楊輔清說:「翼王殿下真是寬大為懷。」

楊輔清拿出一份文告,問:「這是真的嗎?翼王起兵討逆,還有為東王復仇的 口號?」

「當然。」石達開說,「我已給天王寫去了奏折,要求為東王平反昭雪。」

兩兄弟立刻又趴在地上叩頭不止,抬起頭來時,都是涕淚交流。楊輔清說: 「翼王使我楊家人重見天日,此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楊宜清也說:「讓楊氏一門子子孫孫牢記翼王再生之恩。」

石達開又一次扶起他們,說:「東王有過,不假,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石 達開也有過呀!為什麼不看東王之功有多大?」

兩人感激涕零地望著石達開,竟說不出話來。

石達開說:「今天看來,韋昌輝的野心是竊取權力,不殺東王他無法得逞,如 此而已。」他隻字不提天王密詔和曾經有過的韋石同盟。

楊輔清說:「翼王總算為東王說了一句公道話。」但翼王內心會不會因為參與 過三巨頭密謀誅楊和接受密詔而羞恥呢?也許他要讓別人忘記也讓自己忘記的恰恰 是這個污跡。

果然楊輔清說:「從前有人以訛傳訛,說翼王參與誅殺東王之變,我們半信半 疑,現在才明白,讓翼王背了這莫須有的罪名。」

石達開沒有表現出侮恨交加的情感,卻為心靈深處的羞恥感、慶幸感交織地折 磨著。但他至少不為今後史書怎麼寫自己這一筆而憂慮了。

11

長江邊上大江在月下翻湧,無語東流,石益陽照例陪石達開在江邊漫步。 石達開喜歡漫步,是因為他好多重大決策都在漫步的從容思考中敲定。於是,石益 陽很自然地成了這些決策的參與者、目擊者,她比別人更洞悉石達開的內心世界。

「這次來開會的人真多。」石益陽說,「有一半的將領都是戴孝來的。」

石達開心事重重地凝望著白茫茫的江面,沒有說話。

石益陽又說:「連楊輔清、楊宜清他們都說要跟翼王走到底,絕不半路回頭呢。」

石達開看了女兒一眼。

石益陽說:「這樣看來,當初父親說不願手上沾自己人的血,是何等英明,那 時你要回到天京去,今天你就是打什麼旗號也不服眾了。」

石達開說:「這也多虧你提醒啊。」

石益陽笑道:「女兒瞎說罷了,大主意都是父親拿的呀。」

兩個人又向前走,前面是一片黑森森的蘆葦,在微風中輕輕搖晃,發出颯颯的 響聲,被他們的腳步所驚擾,幾隻沙鳥撲楞楞飛起來,在水上盤旋。

石益陽說:「起兵靖難,看來是人人贊同了,何況你手上有天王密詔。我不知 道,父親想帶多少兵直逼天京?」

石達開也正為這個日夜焦慮著,他與張遂謀、黃玉昆幾個人構想了多種方案, 可他都不滿意。現在他問女兒:「你有何良策?」

石益陽說:「女兒可是妄言。」

「那不怕,」石達開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石益陽覺得秋天的江邊已有陣陣寒意,她打了個冷戰。石達開把斗篷解下,給 她披上。

石益陽說:「父親不是好用上中下三策來類比嗎?女兒也有三策,不過誰上誰 下,尚未想好。」

石達開說:「想不到我女兒是智囊了。」

石益陽說:「第一策,盡起鄂、皖、贛之精兵,我想不少於十萬之眾。除守城 守關者外,全都壓到南京城外,嚇也嚇死了韋昌輝。」

石達開問:「第二策呢?」

石益陽說:「調一萬機動之兵,我是說,不影響各戰場守與攻的兵力。將萬餘 兵馬進駐天京城下,造成兵臨城下的聲勢,如韋昌輝不投降,就與天王之兵裡應外 合,誅滅韋昌輝。」

石達開問:「第三策呢?」

石益陽說:「不發一兵一卒。只發《討韋逆檄》,發往全國,讓天王去除掉韋 昌輝,我們兵不血刃。」

石達開說:「第一策興師動眾,太過,容易使所佔之地因此喪失,將來再奪回 來,會費兵費力費時,下策也。不過,有不少將領群情激奮,是主張這麼幹的。」

石益陽說:「你是統籌全局的主帥,你豈能隨波逐流?」

「哦,看來你也認為它不可取。」石達開說,「第二策是中策?上策?我想不 好,我有些傾向於這麼做。對上游戰事無妨,又能制伏韋昌輝。你說的第三策,是 很美的。我認為不現實。第一,天王有無力量單獨殺韋,沒把握。第二,這一次我 石家遭滅門之禍,石達開無動於衷,豈不今天下人恥笑?」

石益陽說:「倘因報一己之仇而使天國大業付之東流,那才是令世人、為後人 所恥笑的。」

「你說得有理,」石達開說,「我再想想,明天會上就要決斷了。」

12

北王府韋昌輝宮殿韋昌輝睡覺也如臨大敵,在他的窗外環立著幾十個兵器 不離手的牌刀手。

他的床前面,站著七八個宮女,殿裡燈燭通明,一把洋槍擺在他的枕頭前。韋 昌輝還是難以人睡,左翻一下,右翻一下,最後又坐起來,眼裡網滿了血絲。

他側耳聽聽外面的拆聲,問:「幾更了?」

一個宮女說:「四更了。」

韋昌輝突然說:「去叫韋玉娟來!」

一個女官怯生生地問:「這個時候……去叫玉娟!」

「你囉嗦什麼?叫你去叫,你就去叫。」韋昌輝說著跳下地穿衣服。

13

韋昌輝的起居間韋昌輝把手槍拍在桌子上,喝了一口冷茶,韋玉娟進來了, 說:「哥哥,這時候叫我有什麼事嗎?」

韋昌輝說:「你不是要找我說什麼事情嗎?我白天哪有時間顧得上你!反正睡 不著,想起來問問你,有什麼事?」

望著韋昌輝充血的眼睛,妹妹多少有點心疼,她說:「你夜裡總是睡不著嗎?」

韋昌輝說:「幾天沒睡了。」

「你怕別人來殺你嗎?」妹妹問。

「也不全是。」韋昌輝說,「我在門外有二十幾個牌刀手站著,我有什麼好怕 的?」

韋玉娟說:「這還是怕。不怕什麼,要用人站崗保護你睡覺嗎?你能一生一世 這樣讓人保護著睡覺嗎?」

韋昌輝不可能想過這樣的問題,他愣愣地看著妹妹,不知該如何回答。

韋玉娟想起了兒時的事,她說:「你記得嗎,我小時候愛困,你說我身上有瞌 睡蟲,你說我心裡不存事兒,你說心裡乾淨的人睡覺也不想事兒,頭一沾枕頭就睡。」

兒時的往事早已化作煙雲在韋昌輝進取權力巔峰時消散了,此時一經妹妹提及, 他內心產生了很強烈的震動。

妹妹見他不語,又加重語氣問:「哥哥,你現在夜不成眠,一天天消瘦,你是 不是心裡不乾淨了呢」

韋昌輝有氣無力地辯解了一句:「王事在身,身不由己呀。」

韋玉娟說:「同是王事,石達開兩手乾乾淨淨,你的手卻是血淋淋的。現在路 人皆罵韋昌輝,老人孩子都感念石達開,這是為什麼?」

韋昌輝的底火又被勾起來了:「哦,原來你是來為別人當說客的?」

韋玉娟冷笑一聲,說:「你別自作多情了,你睜開眼看看,天京城裡還有人敢 來你面前當說客嗎?還有人肯派說客來遊說於你嗎?」

韋昌輝呆呆地望著妹妹。

韋玉娟說:「你正在大修東王府的時候,你知道為什麼東王突然調你到江西去 督師嗎?」

韋昌輝說:「這還用說嗎?他怕我在天京對他構成威脅。」

韋玉娟說:「不對,他並沒有想到你的心這麼黑。是我讓楊輔清去勸東王放你 走的。」

「為什麼?」這是韋昌輝萬萬沒有想到的。

韋玉娟說:「我看一場火並在所難免了,我不希望東王殺了我的哥哥,我也不 想看到我哥哥滅了東王一族。我太傻了,我沒想到你出了天京沒幾天就潛了回來, 你還是舉起了屠刀!」

「你把我說得這麼不堪。」韋昌輝問。

「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做的。」韋玉娼說,「你早已眾叛親離了!連父母都 不再對你抱希望,你知道我找你幹什麼嗎?我才沒有興趣勸你改邪歸正,我是讓你 有點良心,放父母走,我們要一起回廣西老家去,吃一口野菜也是乾淨的。」

韋昌輝呆了半晌,說:「你們都是婦人之見。兩軍相逢勇者勝,這道理你不懂 嗎?我現在在獨木橋上,我不殺過去,別人要殺過來。」

韋玉娟說:「就算你殺東王是王命,你殺石達開一家又為什麼?好端端的天京 成了人間地獄,這又是為什麼?你最後可能連天王也要殺……」

一你別胡說。「韋昌輝還知道有禁忌。

「你就是當了天王又能怎麼樣?」韋玉娟說,「你會天天睡不著覺,天天有成 千上萬的冤魂孤鬼來向你討血債,你會誰也信不過,你會懷疑所有的人,你連喝一 口水都怕有人下毒。那時候,你就是當了皇帝,又有什麼樂趣呢?」

韋玉娟向他挑戰了,提出了一個令他沮喪、令他絕望、令他困惑的問題。

韋玉娟又想起了往事。她說:「那年,你帶我和二哥去別人家池塘裡撈魚,人 家來趕我們,你夜裡去把土壩挖開,讓塘水流乾,魚臭了一塘。你後來說,我吃不 著,誰也別吃。你現在是不是又在做這種事呢?」

「夠了!」韋昌輝的忍耐力到底達到了極限,他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說, 「我不用你來教訓我。我對不起你嗎?你在東王府沒有被殺,是我一句話。」

韋玉娟也冷笑著站起來:「把我推人東王府火坑,不也是你一句話嗎?」

韋昌輝也許良心發現了,他說:「沒有人知道我的心……妹妹,你處在我的地 位,你能怎麼樣?你也不能後退半步啊!」

韋玉娟說:「你可以去天王那裡負荊請罪,你可以向翼王賠罪……」

韋昌輝狂笑起來,他說:「那我不如去自殺!我處心積慮這麼多年,才有個眉 目,我怎麼會中途放手?不是魚死,便是網破,我已沒有退路了。」

「你的死期已近。」韋玉娟說,「如果你還有一點人性的話,就把父母放出去, 讓他們逃過這一劫。」說完,韋玉娟頭也不回地走了。

《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