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 回  眼波當筵會心默默 火光匝地群盜凶凶

一抹斜陽,掛住在楊樹梢頭;輕風吹來,那柳葉兒擺動著。

在柳陰下站著一個英俊少年,他兩眼注定在一涯池水裡出神。

柳絲兒在他臉上抹來抹去,他也化作臨風玉樹,兀立不動。池水面上一對一對的鴛鴦,游泳自如;岸旁一叢一叢的秋菊,爭紅斗綠的正開得茂盛。這少年便是申厚卿,他到花園裡來閒步,原指望遇到他表妹嬌娜小姐,可以彼此談談心曲;他兩人雖在燈前月下,見過幾面,只因有丫鬟在一旁,也不便說什麼話。

又因瞞著母親,來去匆匆,便到底也不曾談到深處。不想他到得花園中,卻遇了一群什麼大姨兒、三姨兒,被他們捉住了,圍著他要他講隋煬帝的風流故事。厚卿沒奈何,只得把煬帝西域開市的故事,一情一切的講給她們聽。五七個娘兒們圍坐在湖山石上,足足聽了有一個時辰。直待榮夫人打發大丫頭喜兒出來傳喚,她們才一哄散去。

這裡丟下厚卿一個人,站在池邊出神。他嘴裡雖和一班姨娘講究,心中卻念念不忘那嬌娜小姐。他想出了神,不覺耳背後飛過一粒石子來,打在池面上,驚得那一群鴛鴦,張著翅兒,拍著水面,啪啪地飛著逃去。厚卿急回過臉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嬌娜小姐身邊的一個小丫頭;她在柳樹背面拋過石子去,驚散鴛鴦,猛不妨柳樹前面卻轉出一個人來。小丫頭見了厚卿,只是開著嘴嘻嘻地笑。厚卿問她:「小姐在什麼地方?」那小丫頭把手指著前面的亭子,厚卿會意,便沿著柳蔭下的花徑走去。果然見前面亭子裡,嬌娜小姐倚著欄杆,低著脖子,在那裡看欄外的芙蓉。厚卿走上亭子去,笑著說道:「這才是名花傾國呢!」嬌娜小姐聽了,慍地變了顏色,低著頭,半晌,說道:「這樣的嬌花,卻開在西風冷露的時節;它的命,卻和俺一般的薄呢!」說著,又不覺淚光溶眼。厚卿忙拿別的話去攪亂她。他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出亭子來,順著園西小徑,慢慢地走去。迎面一座假山,露出一個山洞來。厚卿先走進去,嬌娜扶著小丫頭,後面走來。洞中只有外面空隙中放射幾縷微光進來,腳下卻是黑黝黝的。厚卿只怕嬌娜滑倒,走一步便叮囑一聲:「妹妹腳下小心。」嬌娜笑說道:「你不用婆婆媽媽的,這洞裡夏天來乘涼,是俺們走熟的路。哥哥卻是陌生路,須自己小心著。」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得厚卿嚷著啊唷一聲,他兩手捧著頭,急急奔出洞去。嬌娜小姐也跟在後面,連問:「怎麼了?」厚卿說:「不相干,只顧和妹妹說話,冷不防山石子磕了額角。」嬌娜小姐走近身去,意思要去攀他掩在額角的一隻手。嘴裡說道:「讓我看,磕碰得怎麼樣了?」厚卿放開了手,讓嬌娜看。只見他左面額角上,高高地磕起了一大塊疙瘩。嬌娜連聲問道:「哥哥痛嗎?」她從袖裡掏出一方羅帕來,上去按在厚卿額角上才揉了一下,便覺粉腮兒羞得緋紅,忙把那羅帕遞給厚卿,叫他自己揉去。

厚卿這時,被嬌娜脂光粉面,耀得眼花;又聞得一縷甜香,從嬌娜袖口裡飛出來,把個厚卿迷住了。他接了羅帕,也不搓揉,只是笑微微地看著嬌娜的粉腮兒。嬌娜羞得急低了粉頸,轉過身去,看著路旁的花兒。正一往情深的時候,忽見嬌娜身邊的大丫頭,正分花拂柳地走來。說道:「我找尋得小姐好苦,誰知卻躲在這裡!」嬌娜小姐聽了,啐了一聲,說道:「誰躲來?」那大丫頭說道:「老爺明天要起身接欽差去,今天夫人排下筵席,替老爺餞行。六位姨娘都到齊了,獨缺了小姐一個,快去快去!」嬌娜聽了,也便轉身走去。走不上幾步,便回臉兒去,對厚卿說道:「哥哥回房去歇歇再來。」厚卿站著點點頭兒。這裡大丫頭扶著嬌娜小姐,走出內堂去;只見他父親和母親,帶著六位姨娘,團團地坐了一桌。見嬌娜來了,榮氏拉去坐在她肩下。朱太守便問:「怎不見外甥哥兒出來?」那大丫頭,重複走進花園去,把個厚卿喚了出來。大家看時,見他額角上起了一個大疙瘩。榮氏忙拉住手問:「我的好孩子,怎麼弄了這個大疙瘩?」厚卿推說:「是走得匆忙了,在門框子上磕碰起的。」榮氏把厚卿攬在懷裡,著實揉搓了一會,便拉他坐在自己的左首肩下。厚卿和嬌娜兩人中間,只隔了一位榮氏。

厚卿偷眼看嬌娜時,見她只是含羞低頭。榮氏對厚卿說:「你頭上磕碰壞了,快多吃幾杯酒活活血。」說著,擎起酒杯來,勸大家吃酒。

今天這桌席,是餞朱太守行的,所以叫六位姨娘,也坐在一起,是取團圓的意思。朱太守對厚卿說道:「老夫明天便要趕到前站去迎接欽差,此去有一個月的耽擱。衙署裡的公事,自有外面諸位相公管理;內衙裡,只有一個安邦是男孩子,他年紀太小,不中用的,其餘都是女娘們,我實在放心不下。好孩子,還是你年紀大些,懂得人事。我去了以後,你須替我好好地看管內衙裡,門戶火燭,千萬小心!」當時厚卿一一答應了。

丫鬟送上熱酒熱萊來,大家吃喝了一陣。朱太守見今天吃酒人多,便想行令。吩咐丫頭傳話出去,把外書房裡一個酒令匣兒拿來。停了一會,簾外的書僮捧著一個錦緞包皮皮的大匣來,交給簾內的丫鬟,送在朱太守跟前。打開匣子,厚卿看時,見裡面橫睡著五個碧玉的籤筒;此外便是一個一個小檀木令簽盒兒,上面雕著篆字的酒令名兒。朱太守隨手拿了一個「尋花令」簽盒兒,打開盒兒,拿出一個象牙令簽來,點了一點人數,見是十一個人,便把十一支牙籤,放人籤筒裡,又把籤筒安在桌子中央。先由朱太守起,挨著次兒,每人抽一支令簽去縮在袖裡。大家低頭看簽上刻的字,知道自己是什麼,便含著笑,不告訴人。

忽然聽得飛紅嬌聲嚷著道:「這可坑死我了!怎麼叫我這個莽撞鬼尋起花來了呢!」大家看她牙籤上,刻著「尋花」兩字。榮氏便笑說:「你快尋,尋到誰是花園的,便和花園對飲一杯完令;倘尋錯了人,便須照那簽上刻的字意兒吃罰酒呢!

」飛紅聽了,只是皺著眉心,搖著頭,拿手摸著腮兒,向各人臉上看去。大家都看著她暗暗地好笑。飛紅看了半晌,忽然伸著指兒向嬌娜小姐指著說道:「花園在小姐手裡!」嬌娜拿出牙籤來給大家看時,見上面刻著「東閣」二字,下面又刻著一行小字道:「無因得入,罰飲一杯。」飛紅看了,便拿起一杯酒來,一口飲乾。漱霞在一旁拿筷子夾了些雞絲兒,送到她嘴裡去。她一邊吃著,一邊又向別人臉上找尋去。厚卿看她烏溜溜的兩道眼光,不住地向眾人臉上亂轉,真是神采奕奕,那面龐兒越覺得俊美了,忍不住嗤地笑了一聲。飛紅聽得了,急回過臉來,拿手指著厚卿笑說道:「好外甥歌兒!不打自招,這一下可給我找到花園了。」厚卿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道:「大姨兒你找到醉人,這可盡你吃個爛醉的了!」說著,把手裡一支牙籤送在飛紅眼前,給她看,只見上面有「醉人」兩字,下面又刻著一行小字道:「拉尋花人猜拳無算,飲爵無算。」

榮氏看了說道:「這夠你們鬧的了!」

飛紅見說猜拳,這是她第一件高興事體,當下使喚丫鬟一字兒斟上十杯酒來,揎拳擼袖地和厚卿對猜起拳來。只聽她嬌聲嬌氣地一陣五啊六啊嚷了半天,誰知她手氣真壞;十拳裡面卻整整輸了十拳,這十杯酒卻都要飛紅一個人消受。飛紅看了,不由得娥眉緊鎖,向厚卿央告道:「好外甥哥兒!你素來知道你大姨兒量淺,受不住這許多酒的,請你醉人饒了我吧!我還要往下找尋去呢。若找尋不到花園,還不知道要罰我吃多少酒呢!好外甥哥兒你也疼疼你大姨兒吧!」幾句話說得合座大笑起來。眠雲在一旁也幫著說道:「外甥哥兒,你聽你大姨兒說得怪可憐的,便饒了她,一杯也不叫她吃吧。」厚卿說道:「一杯不吃,令官面上也交代不過去。這樣辦吧,吃個對數兒吧。

這對數兒裡面俺再幫助大姨兒吃兩杯,三姨兒幫著吃一杯,大姨兒自己兩杯,也便交過令去了。」飛紅聽了,忙合著掌說道:「阿彌陀佛!謝謝外甥哥兒的好心腸!」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兩杯酒吃下肚去。接著又尋花園去。

這一遭,她不瞧人的臉色了,便隨手一指,指著楚岫說道:「五姨兒一定是花園了!」那楚岫笑說:「我不是花園,我卻是個柴門。」她拿出手中的牙籤兒來一看,見上面果然有「柴門」兩字,下面也有一行小字道:「勝一拳,方開門。」楚岫便擎著粉也似的拳兒,豁過去,一拳竟被飛紅猜贏了。沒得說,楚岫飲乾了一杯酒。飛紅這時又猜醉綠是花園,醉綠拿的牙籤上,卻刻著「深院」兩字,又注著:無花飲一杯。飛紅依令飲了一杯。接著又猜榮氏是花園。榮氏拿出牙籤來,卻寫著「小山」兩字,又注著招飲一杯。飛紅又飲了,去拉著安邦說:「好哥兒!你可是花園了?」去拿過安邦手裡牙籤來看,上面是「酒店」兩字,小字是「拉尋花人飲酒」。安邦說:「我還要拉姨娘吃三杯酒去呢!」飛紅笑說道:「糟了!連哥兒也要捉弄你自己媽起來了!好哥兒!你店裡的酒太凶了!我這個酒客量淺了,和你做一杯酒的買賣吧!」大家聽了她的話,忍不住撥笑起來。飛紅吃乾了一杯酒,安邦便拿筷子夾一片火腿去送在她媽的嘴裡。飛紅一邊咀嚼著一邊說道:「出得酒店來,去找一處花園遊玩遊玩!」說得眾人又哄堂大笑起來。在這笑聲裡,飛紅便走出席來,去拉住朱太守的袖子說道:「花園一定在老爺手裡,拿出來放大家進去遊玩遊玩!」朱太守笑說道:『我幫你去尋花吧!」說著,把手裡的牙籤拿出來一看,見上面是「仙蝶」兩字,下面小字注著「請其尋花」。飛紅說道:「天可見憐我也找到替身了。」眠雲接著說道:「老爺最疼你,老爺不替你,誰來替你呢!」飛紅回座兒去,正走過眠雲身旁,聽她說這個話,便悄悄伸手去在她粉腮兒上輕輕地擰了一把,急急逃回座位去了。眠雲狠狠地向飛紅溜了一眼。

接著聽朱太守在那裡說道:「我做仙蝶的尋花,一尋便著——花在六姨兒身上。」果然巫雲拿出牙籤來一看,上面是「花園」兩字,下面一行小字是「尋得者,對酌完令」。朱太守便和六姨娘對飲了一杯酒。飛紅在一旁笑說道:「怪道老爺常常到六姨娘房裡去,原來六姨娘身上是一座花園!老爺又是一隻仙蝶,怎不要唱起蝶戀花來呢!」一句話說得合座大笑。榮氏笑指著飛紅說道:「也不見你這個貧嘴薄舌的促狹鬼。」笑住了,眠雲、漱霞交出令簽來。眠雲的令簽上是「石徑」兩字,下面小字是「無花飲一杯」;漱霞的令簽上是「水亭」兩字,也注著「無花飲一杯」。朱太守說:「你們各飲一杯吧。」

完了令,這一場熱鬧,只有飛紅酒吃得獨多。看她兩腮和蘋果似的鮮紅,眼珠兒水汪汪的,看一眼愈覺勾人。聽她拍著手說道:「有趣有趣!老爺再找一個令出來行。」榮氏笑說道:「你還不曾醉死嗎?」說著,朱太守又揀出一個「捉曹操」令來。大家說:「這個令又熱鬧,又有趣。」朱太守依舊揀了十一支牙籤,放在籤筒裡,依次抽去。各人把牙籤藏在袖子裡不作聲,榮氏卻抽得了一支諸葛亮,便尋捉曹操。榮氏笑道:「曹操是大鬍子的,老爺也是大鬍子,老爺是曹操了。」朱太守拿出牙籤來看時,是「張遼」兩字,下面注著「七拳」。榮氏便和朱太守三啊五啊的猜起拳來。七拳裡,朱太守卻輸了五拳,榮氏只輸兩拳,各人依數吃了酒。接著又找了厚卿,拿出牙籤來看,上面是「漢壽亭侯」,下面注著「代捉曹操」,又注著「遇張遼對飲,余具猜拳。」榮氏笑說道:「好了!我也找到替身了!」厚卿笑說道:「俺奉丞相軍令,來到華容道上,拿捉曹操。曹操,曹操!你還不快快跑出來下馬投降,更待何時?

」說得眾人又大笑了。飛紅接著說道:「外甥哥兒,我便是曹操,你為什麼不來捉我?」厚卿道:「我便捉你這個曹操。」

待拿出令簽來看時,上面寫著「趙子龍」,下面注「代捉曹操」,又注「猜過橋拳」。

厚卿先找他舅父充張遼的對飲了一杯以後,和飛紅猜起過橋拳來。飛紅又輸了,飲過了酒,兩人便一起去代捉曹操。飛紅說道:「我知道,曹操再沒有別人,定是小姐拿著。」嬌娜笑說道:「你們找錯了,我是老將黃忠!」那牙籤上注著「代捉曹操,遇夏侯淵加倍猜拳。」厚卿說道:「這倒有趣,三個人一塊兒捉曹操,不怕曹操飛到天上去!」嬌娜說道:「這屋子裡的曹操,年紀還小呢!」厚卿接著說道:「我也這般想,一定是安弟弟。」安邦聽了,先臉紅了;嬌娜把他的牙籤搶過來一看,果然是曹操。小字注道「被獲,飲酒三杯;一捉即獲,飲五杯。諸葛亮與五虎將,各飲一杯慶功。」飛紅替安邦討饒說:「哥兒年紀小,酒量淺,三杯改作三口吧。」朱太守也點頭答應。安邦便吃了三口酒。這裡榮氏點五虎將,除厚卿拿的「漢壽亭侯」,飛紅拿的「趙子龍」,嬌娜拿的「黃忠」,大家已知道了以外,眠雲拿的「張飛」,巫雲拿的馬超」,六個人各飲了一杯慶功酒。簽子上寫明:張飛遇到夏侯惇,是要加倍猜拳的;這時漱霞拿的「夏侯惇」,他兩人便對猜起拳來。

一連猜了六拳,漱霞卻輸了四拳。她不肯服氣,還要找眠雲猜拳。是榮氏攔住了說:「猜拳的時候多著呢。馬超和許褚是要猜十二拳的。」這時醉綠拿的「許褚」;這醉綠的酒量很大,巫雲的酒量很小,聽說要猜十二拳,吃十二杯酒,早巳捏著一把汗。待到猜拳,誰知巫雲卻完全輸了。丫鬟酌上酒來,十二杯一字兒排在巫雲跟前,把個巫雲急得緊鎖眉心,說不出話來。

醉綠滿意要吃幾杯酒,卻沒得汔;見巫雲跟前擺著許多酒,她便搶過去,一杯一杯的十二杯酒一齊倒下肚去。安邦在一旁說道:「許褚投降到蜀國去了!他幫著馬超吃酒呢!」說得巫雲和醉綠兩人也大笑起來。

黃忠遇到夏侯淵,是要加倍猜拳的;這時楚岫拿的是夏侯淵,便和嬌娜對猜起拳來。一連五拳,嬌娜卻輸了三拳。丫頭斟上三杯酒,嬌娜是不能吃酒的,正在躊躇的時候,厚卿便伸過手去,把三杯酒拿來,統統替她吃下了。安邦看見,在一旁拍著手道:「關公在那裡替黃忠吃酒呢!」把個嬌娜羞得低下頭去,一邊卻溜過眼去,看了厚卿一眼。厚卿笑著對安邦說道「黃忠年老了,吃不得酒;關公原是酒量很大的,替人吃幾杯酒,算不得什麼事。」安邦說道:「怪道關公把一張臉吃得通紅。」飛紅接著說道:「如今關公的臉不曾紅,卻紅了不吃酒的黃忠!」大家向嬌娜臉上看時,果然粉腮上起了兩朵紅雲。

榮氏怕她女兒著惱,便催著朱太守道:「老爺看還有什麼好的令兒,俺們再行一個?」朱太守見說,便隨手在戶簽盒子裡拿出一個訪西施令來,把十一支牙籤,放在碧玉筒裡,各人依次抽去一支藏著。這令兒抽得范蠡的,便聲張出來,去找尋西施。這時厚卿卻抽得了范蠡,朱太守便催他快尋西施。厚卿便在滿桌面上看人的臉色,嬌娜小姐怕厚卿找不著西施,要吃罰酒,他兩人坐得很近,便低著頭向厚卿遞過眼色去,又把那支牙籤在桌下面搖著。厚卿會意,卻故意沉吟了一會,先故意猜錯,拉著榮氏的手,說道:「舅母是西施了。」榮氏笑說道:「你看我這樣年老,還像得西施嗎?」拿出牙籤來一看,上面是「越王」兩字,又注著「賜酒慰勞范大夫立飲」一行小字。

厚卿看了,心裡歡喜,便站起身來。榮氏把酒送在他嘴邊,便在榮氏手裡飲乾了酒,坐下來,指著嬌娜說道:「妹妹美得和西施一般,妹妹一定是西施了!」羞得嬌娜把手裡的牙籤向桌上一丟,轉過脖子去,看著別處。大家看桌子上,果然是西施,那小字道:歌一曲,勸范大夫飲。眾人都說:「妙妙!小姐原唱得好曲子,只是輕易不肯唱的;如今天可憐見,小姐恰巧抽得這唱曲子的簽子,酒令重如軍令,小姐快唱一支好的,賞給俺們聽聽。況且外甥哥兒是客,小姐也不好意思怠慢這位范大夫呢!」

嬌娜小姐被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勸得無可推諉,便背著身子,低低地唱道:「芋蘿村裡柳絮飛,幾家女兒制羅衣。怪的西家有之子,亂頭粗服浣紗溪。亂頭粗服天姿絕,何物老嫗生國色?向人含顰默無言,背人揮淚嬌難匿。一朝應詔入吳宮,珠衫汗濕怯曉風。歌舞追歡樂未央,運籌襯席建奇功。奇功就,霸圖復。畫槳芙蓉瘦,胥台麇鹿走。響屜廊空館娃秋,遺香殘月黃昏候!」

唱來抑揚頓挫,十分清脆。嬌娜小姐唱完了,合座的人都飲一杯酒,慶賀范大夫,厚卿也跟著吃完了一杯酒。飛紅卻不依,說道:「俺小姐卻為范大夫唱的,你做范大夫的只吃了一杯酒便算了嗎?」厚卿笑問道:「依大姨兒說不算便怎麼樣呢?」飛紅道:「依我說,范大夫還須拜謝西施。」厚卿巴不得這一句,真地站起身來,搶到嬌娜小姐跟前,深深作下揖去,羞得嬌娜小姐急向她母親懷裡躲去。大家看了,又笑起來。

榮氏把厚卿拉回座去,朱太守叫大家拿出牙籤來看:見朱太守自己拿的是「文種」,小字注著:和范大夫對飲,厚卿便和他舅父對飲了一杯酒;安邦拿的是「諸稽郢」,小字注著:對飲各一杯,便也和厚卿對飲了一杯酒;飛紅拿的是「吳王」,註明「犒賞范大夫立飲,勸子胥酒,酌定拳數。」飛紅笑對厚卿道:「大夫站起來,待寡人賜酒!」說得屋子裡的人都笑起來。厚卿真的站起來,飲了一杯酒。飛紅又看著嬌娜小姐道:「小姐從此做了我的妃子呢!這樣的美人,怎不叫寡人愛煞!

」一句話說得滿桌的人大笑。嬌娜小姐啐了一聲,低下頭去,又偷溜過眼波去向厚卿笑了一笑。眠雲拿的是「伯嚭」,註明「范大夫說笑話,奉酒太宰飲。」眠雲笑說道:「大夫快酌酒來,待老夫痛飲一杯!」朱太守聽了,也撐不住大笑起來。厚卿真的親自執壺,走到眠雲的跟前,滿滿地斟了一杯,雙手捧著,說道:「丞相飲酒!」榮氏看了,笑說:「都是老爺引得大家都成了瘋人呢!」

眠雲飲過了酒,還催著厚卿說笑話。朱太守說道:「今天大家也笑夠了,不說吧,還是罰他唱一支曲子吧。」厚卿聽了,也低低唱道:「六宮誰第一?天下負情癡。耽悶豈獨癬?為看不多時。

臥而思,影何翩翩而垂垂?立而望,步何姍姍而遲遲?真耶幻?是耶幻?瑟瑟兮帷風吹,盼彼美兮魂歸,細認還疑不是伊。」

大定聽他唱完了,都說好,獨有嬌娜在暗地裡溜了他一眼。

接下去漱霞拿的是「東施」,註明「作媒吃謝媒酒,回敬范大夫」,厚卿和漱霞都依著飲了一杯;楚岫拿的是「王孫雄」,注著「拇戰一字清五拳」;巫雲拿的是「華登」,注著「一認五,一認對,啞戰三拳」;大家都照例行了。醉綠拿的「伍子胥」,註明「拇戰無算,由於胥定數」;醉綠原是愛猜拳的,當下她便嬌聲叫著嚷著,和合席的人猜拳,滿屋子嚷得十分熱鬧。厚卿的酒量原是淺的,這天他又多吃了幾杯酒,便覺得頭昏眼花,胸頸一陣作惡,便哇地吐了出來,大丫頭心來扶住。

榮氏說:「快扶哥兒回房睡去!」這裡大家也散了席。

厚卿這一睡,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清醒過來。急急到他舅父房裡去送行,他舅父早已在清早動身去了。厚卿陪他舅母談了一會話,精神還覺十分疲倦,便入房睡去。到了晚上,榮氏便吩咐把外甥哥的晚飯送進房去,丫鬟伺候著。厚卿吃完了飯,見窗外月色十分明亮,便獨自一人步出院子去,在一株梧桐樹下,仰著臉看天上的月兒;只見一個十分明淨的月兒,四周襯著五色的薄雲,飛也似地移向西去,照得院子裡外透徹。

正靜悄悄的時候,忽聽得身後有衣裙窸窣的聲兒。厚卿急轉過身去看時,見嬌娜小姐,正傍花徑走來。看她身旁也不帶丫鬟,厚卿心中一喜,忙搶上前去,兩人並著肩。嬌娜小姐靠近了厚卿的肩頭,迎著臉兒,拿一手指著天上,低低地問道:「哥哥!

天上的牽牛織女星在什麼地方?」厚卿看月光照在她臉上,美麗清潔,竟和白玉雕成的美人一般。夾著那一陣一陣的幽香,度進鼻管來,不由得癡癡地看著,說不出一句話來。正在出神的時候,忽見嬌娜又向西面天上指著,只嚷得一聲:「啊喲!

」早已暈倒在厚卿肩頭。厚卿急抱住她的腰肢,看四周天上時,早巳滿天星火,那火光直衝霄漢,反映在院子裡,照得半個院子通紅,連他兩人的頭臉上也通紅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唐代宮闈史》